鄭紅翠
(《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編輯部,哈爾濱150001)
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從產(chǎn)生之日起就擔(dān)負起道德教化的重任,小說家十分重視小說的功利作用,借助小說宣傳符合當(dāng)社會道德的人生準則,規(guī)范人們的倫理行為,在作品中通過褒揚善行、貶斥惡行對人心進行教化,小說的“勸誡教化”功能也成為小說的主要功能之一。與詩文相比,中國古代小說一向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小說最早的著錄見于班固《漢書·藝文志》。班固在《藝文志》中把小說排在“諸子略”的第十家,即最后一家。但同時代的桓譚也說:“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文選》卷三十一)小說雖然是“小道”,雖然不入流,但確有一定的積極作用。這是中國古人對于小說教化功能最早的認識,而這種功能是和“治身理家”相聯(lián)系的,小說承擔(dān)起儒家思想教化的任務(wù)。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文言小說的萌芽發(fā)展時期。大量釋氏輔教之書產(chǎn)生是此期小說史上突出的現(xiàn)象,但勸誡教化的動機依然很明顯。方士、宗教徒編撰小說的動機就在于借志怪小說“自神其教”,“以震聳世俗,使生敬信之心”。干寶編撰《搜神記》,其動機為“發(fā)明神道之不誣”,而贊賞的卻是儒家的忠孝節(jié)義(如“董永”故事、“東海孝婦”故事等)。顏之推《冤魂志》內(nèi)容是冤魂復(fù)仇、因果報應(yīng)的佛教故事,但作者借此宣揚的卻是傳統(tǒng)儒家的善惡道德觀念,故魯迅評價其為“引經(jīng)史以證報應(yīng),已開混合儒釋之端矣”[1]39。
唐代是文言小說發(fā)展史上的第一個高峰,很多小說的勸誡教化目的非常明顯。記載游冥故事比較集中的唐臨《冥報記》在自序中曾提到六朝蕭子良《冥驗記》、王琰《冥祥記》等書,云“臨既慕其風(fēng)旨,亦思以勸人,輒錄所文,集為此記?!碧婆R作《冥報記》也是為“徵明善惡,勸戒將來。實使聞?wù)呱钚母形颉薄F渌恍┳髌?,如《謝小娥傳》《任氏傳》《長恨歌傳》《鶯鶯傳》等,也或于篇末點明勸懲之旨,或故事本身就具有勸懲意義,蘊涵了作者勸懲教化的創(chuàng)作動機。
宋代隨著古文運動“文以載道”思想的廣泛影響和宋代理學(xué)的形成,小說的教化意味越來越濃,小說勸懲主旨非常明確,“有意識的道德勸懲是宋代志怪中最醒目的思想傾向”[2]。很多文人有意識地把勸誡教化當(dāng)作自己的責(zé)任,小說作品及序、跋、題辭中,懲勸教化的語句觸目皆是。魯迅曾指出:“唐人小說少教訓(xùn),而宋則多教訓(xùn)。大概唐時講話自由些,雖寫時事,不至于得禍;而宋時則諱忌漸多,所以文人便設(shè)法回避,去講古事。加之宋時理學(xué)極盛一時,因之把小說也都理學(xué)化了,認為小說非含有教訓(xùn),便不足道?!保?]286
明清時期,白話通俗小說的興盛使小說創(chuàng)作達到高潮,同時由于理學(xué)思想在社會的統(tǒng)治地位,小說教化思想廣為流行,勸誡教化功能也被強化。蔣大器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就說:“若讀到古人忠處,便思自己忠與不忠;孝處,便思自己孝與不孝。至于善惡可否,皆當(dāng)如是?!敝榴T夢龍更加明確闡明“三言”的勸懲治教化之意:“非警世勸俗之語,不敢濫入”,“茲三刻為《醒世恒言》,種種典實,事事奇觀。總?cè)∧捐I醒世之意”[3],《型世言》則是為世樹型之意。此外如《醉醒石》《清夜鐘》《歧路燈》等,都有很明顯的教化意味。教化世人,勸誡人心,成了多數(shù)文人的共同選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被稱為“孤憤”之書,但其勸誡教化的創(chuàng)作動機則很明顯。其子蒲箬認為:“大抵皆憤抑無聊,借以抒勸善懲惡之心,非僅為談諧調(diào)笑已也?!?蒲箬《祭父文》)紀昀也在《閱微草堂筆記》序中明確說明自己的教化動機:“大旨期不乖于風(fēng)教?!?《姑妄聽之序》)“街談巷語,或有益于勸懲。”(紀昀《灤陽消夏錄序》)《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都是借助鬼狐故事,以神道設(shè)教,使人遠惡向善,以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正常秩序。
小說勸誡教化的功能一方面提高了小說的地位,增強了小說的社會價值;另一方面,必然影響小說審美、娛情等方面的功能。忠孝節(jié)義的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和生死輪回、因果報應(yīng)及神仙道化的宗教觀念糅合在一起,使有些小說作品格調(diào)低下庸俗,成為勸世、教化的工具。
在游冥故事中,勸懲的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是合二為一的。宗教與道德都是人類文化的組成部分,大多數(shù)宗教總是把宗教信仰、宗教實踐與道德教化自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中國古代小說歷來以道德教化為己任,這與宗教對道德的重視形成認同,兩者之合力就形成了小說道德教化功能。
漢魏晉時期的游冥故事沒有勸懲色彩。佛教傳入后,南北朝、唐朝時的游冥故事以傳播宗教觀念為其創(chuàng)作主旨,但是,道德教化的主旨亦融入其中。宋代以后游冥故事漸以傳播道德觀念、勸善懲惡為主要創(chuàng)作動機,宗教目的退居其次。明清時期,游冥故事進入小說,成為小說的敘事手段,勸懲教化意旨融入小說的整體敘事中。
“佛教地獄觀念之流行,從思想史的發(fā)展來看,是因為自六朝以來,中國人的善惡標準已由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標準所確立并得到普遍的認同,只不過,由什么來判定人的‘善’和‘惡’并使人的‘善’和‘惡’得到監(jiān)督,尚有佛教的空間,如果說,‘善’和‘惡’的倫理原則是由儒家來規(guī)定的,那么使這一倫理原則得以施行的監(jiān)督責(zé)任則基本上是由佛教完成的,而這種監(jiān)督的最有力者就是‘因果報應(yīng)’的思想。”[4]游冥故事實現(xiàn)勸懲教化的主要手段就是利用佛教地獄思想和因果報應(yīng)思想,用游歷地獄和因果報應(yīng)及轉(zhuǎn)世敘述模式完成教化的目的。實際上,在游冥故事中,地獄、果報、轉(zhuǎn)世三者往往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并以地獄思想和果報思想為主。地獄是實現(xiàn)勸懲的最終場所,果報借轉(zhuǎn)世得以實現(xiàn)完滿的勸懲結(jié)果,三者難以截然分開。這種勸懲手段的外殼是佛家的,而其內(nèi)涵、報應(yīng)的尺度、善惡的標準卻是儒家的道德倫理觀念。
佛教文化認為,人為善為惡,是有報應(yīng)的。善得善報,惡得惡果,這是佛教文化最基本的觀念,具有倫理上的警戒作用,督促著每個人不可作惡業(yè)。東晉郗超在《奉法要》中說:“全五戒則人相備,具十善則生天堂……反十善者,謂之十惡,十惡畢犯,則入地獄?!笔異赫?,“一殺生,二偷盜,三邪淫,四妄語,五兩舌(新云離間語),六惡口(新云粗惡語),七綺語(新云雜穢語、語含淫意者),八貪欲,九嗔恚,十邪見?!保?]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說傳入中國后,迅速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些固有觀念與中國本土的報應(yīng)觀念,發(fā)展成為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因果報應(yīng)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長期而廣泛的影響著中國人的整個精神世界?!耙蚬麍髴?yīng)論”,由于“觸及了人們的神經(jīng)和靈魂,具有強烈的威懾作用和鮮明的導(dǎo)向作用”[6]。因果報應(yīng)思想滲透到人們的思想行為、民俗信仰乃至文化的各個層面,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
早期游冥故事中沒有果報觀念,佛教傳入后,果報觀念與地獄思想融入游冥故事中。故事的勸懲意圖是通過作品地獄報應(yīng)思想而體現(xiàn)出來的。佛教地獄思想是佛教因果報應(yīng)的一部分,即地獄報。游冥故事的勸懲工具即是地獄報應(yīng)思想。
南北朝、隋唐時期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游冥故事里,地獄里的人大部分是觸犯佛教戒律“五戒”“十善”,而被追入冥接受審判和懲罰[7]。游冥故事就是通過地獄報應(yīng)對這些罪過進行審判與懲罰,來警誡世人謹守戒條,行善止惡。
劉義慶《幽明錄》的“師舒禮”故事中,巫師舒禮病死后被土地神送詣太山,由于生前經(jīng)常為人“解除祠祀,或殺牛犢豬羊雞鴨”,所以牛頭鬼吏用鐵叉叉上熱熬,“身體焦?fàn)€,求死不得”。由于尚有余算八年,舒禮被放還陽,復(fù)生后再也不作巫師。王琰的《冥祥記》中的“阮稚宗”故事,稚宗“因好漁獵,被皮剝臠截,具如治諸牲獸之法;復(fù)納于深水,鉤口出之,剖破解切,若為膾狀。又鑊煮爐炙,初悉糜爛,隨以還復(fù),痛惱苦毒,至三乃止?!碧拼婆R的《冥報記》“孔恪”故事,孔恪因殺牛和食雞卵入冥受罰?!斗ㄔ分榱帧分小褒R士望’故事,齊士望因平生好燒雞子,入冥受熱灰城中燒灼之苦?!都o聞》中“屈突仲任’,因生前殺害千萬頭牲畜,入冥后受所殺牲畜亡靈的追訴,被裝入皮囊中棒打,“血遍流廳前,須臾血深至階,可有三尺”。明代馮夢龍所編白話小說集《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殺眾生,鄆州司馬冥全內(nèi)侄》即依此而改編。因殺生而入冥受罰的故事在中古小說中還有很多,殺生是五戒之首,所以,小說中冥司對殺生的懲罰也最為嚴酷[7]。
宋代以后的游冥故事中,進入地獄的多是違背封建道德的人,對不忠不孝的懲罰最為嚴酷。這些故事借助地獄懲罰的慘酷來警戒世人,以規(guī)范世人的道德行為。明清時期游冥故事進入小說,利用地獄報應(yīng)思想進行勸懲,宣揚倫理教化,在小說中運用得非常普遍。
明代小說《南海觀世音菩薩出身修行傳》中,“不忠不孝受那凌遲碎剮、剝皮揚灰之刑;貪淫屠戮受那刀山劍樹之刑;拋棄五谷、輕回百物受那舂磨之刑;勢豪凌虐小民受那鐵床銅柱之刑;縱恣口腹食盡水陸受那沸湯油鍋之刑;搬唇弄齒、面是背非、讒譖陰狡受那抉目拔舌抽腸剖腹之刑;推人落水、坑人下井受那奈河水渰之刑;淹沒子女、觸污三光受那血湖血海之刑;恃強凌弱、將大壓小、以富吞貧、以貴欺賤受那石壓銼燒之刑;釣魚射鳥,投機騁詐受那鐵鷹、鐵犬、毒蛇、惡虎咬嚙之刑,還有黑暗餓鬼阿鼻畜生種種刑具,不可勝數(shù)”[8]?!逗S斡洝分械内じ按笕鐚m殿。殿階設(shè)油鼎,旁有蛇池,左設(shè)石磨,右設(shè)鐵鋸;前列三牌,牌下跪著無數(shù)的人”[9]。殿上小鬼在宣布了死人的罪狀之后,就會把惡貫滿盈之人用鋸鋸開,鋸了又磨成肉醬,放在油鼎煎枯,爆入池中被蛇吃盡。而《斬鬼傳》中,“曹操、王莽已在阿鼻獄中數(shù)百余年,楊國忠已罰他作牛,安祿山已罰他變豬,凡活時遭受無限之苦,死時還要一刀,剝皮剉骨”[10]。
明清小說除了強化地獄慘酷之狀,還以“賞善”作對比,以達到勸善的目的。例如,小說《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中有個“賞善行臺”,分為八司,專門禮遇生前行善之人。而這些“善”都是以儒家倫理道德為標準的。通過這些情節(jié)來勸導(dǎo)世人,為臣要盡忠報國,為子要孝順父母,為兄弟要友愛,為官要清廉正直。只有生前做善事,后世才能“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則安享陰府受天?!保?1]。
佛教地獄觀念、果報思想使廣大民眾深信死后后世界是一個人間道德的裁判所,地獄里明鏡高懸,照遍善惡,無所藏匿,每一個善惡的行為在這里都受到裁決。多數(shù)游冥故事里的“簿子”記載了人生前的所有善惡行為,如《冥祥記》趙泰故事中的陰司“六部都錄使者”專門在陽間記錄人們的善惡是非。地獄是人們死后算總賬的地方,所以,地獄是可怕恐懼的,它要對亡魂作道德終審,并裁定其下一世的命運。當(dāng)亡靈進入陰間時,將面對一個無情而冷酷的世界,人無從得知自己的下一世會是什么命運,他的心靈及在人世的所有行為會被放置在“業(yè)鏡”下展示,哪怕一點點小小的丑惡都會遭到難以承受的懲罰。清人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地獄論》曾言:“刑莫慘于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莫甚于死可復(fù)生,散可復(fù)聚,血肉糜爛可成體,以輾轉(zhuǎn)于刀鋸鼎鑊之中,百千萬年而無已極。”表達了人們對地獄的恐懼心理。
游冥故事是佛教地獄觀念傳播的主要途徑。這種傳播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爸袊耖g關(guān)于報應(yīng)、地獄天堂、惡鬼的許多認識也常常來自于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小說”[12]。游冥故事一般文字俚俗、具體形象,具有可感性和想象性,宣傳效果自然比佛經(jīng)的講勸要好得多?!囤は橛洝汾w泰故事中,趙泰巡游完地獄,主者告訴他:“奉法弟子,精進持戒,得樂報,無有謫罰也。”由于趙泰尚有余算三十年,所以被放還陽。臨別,主者說:“已見地獄罪報如是,當(dāng)告世人,皆令作善。善惡隨人,其猶影響,可不慎乎?”趙泰復(fù)活后,宣講他在地獄的經(jīng)歷,很多人“莫不懼然,皆即奉法也”。
作為與佛教地獄觀念關(guān)系密切的游冥故事,其所要達到的目的,主要有兩點:一是宣教勸教,二是懲惡揚善。考察從南北朝至明清的游冥故事,故事的結(jié)果無一不是遵從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意圖。游冥故事的結(jié)尾一般有三種情況:第一,主人公經(jīng)過地獄的洗禮,無不虔誠地信教禮佛,從前不信佛的人開始信佛,從前信佛的人更加精進虔誠,不相信因果報應(yīng)的人相信了果報不爽;第二,從前有惡行的人受到懲罰后痛改前非,改惡遷善,從靈魂到行為洗心革面、重新作人;第三,不信報應(yīng)、作惡多端、死不改悔的人進入地獄受到了慘烈的酷刑,惡人得到懲治,大快人心。從游冥故事的結(jié)尾看,利用這種地獄受罰模式進行勸懲,效果遠比單純的說教要好得多,因此地獄游歷模式被小說家用來完成勸懲之旨,以達到教化世人的目的。
游冥故事的勸懲手段一方面強化了中國古代小說的勸誡功能;另一方面,游歷地獄模式也成為中國古代小說勸懲的主要模式。
中國古代小說實現(xiàn)勸懲教化功能的手段主要有兩種,一為賞善,二為懲惡。賞善,通俗的理解就是好人好報,表現(xiàn)為多數(shù)小說的大團圓結(jié)局。以《聊齋志異》為例,一般有幾種情況。
第一,賞以愛情。由于主人公的忠厚善良,獲得愛情的幸福,如《阿寶》《連城》等。
第二,賞以金錢。由于做生意的公道或為人正直友善獲得意外的好運氣,得藏金暴富,如《宮夢弼》《二商》《錢卜巫》等。
第三,賞以子嗣。如《金永年》中,“利津金永年,八十二歲無子,媼亦七十八歲,自分絕望。忽夢神告曰:‘本應(yīng)絕嗣,念汝貿(mào)販平準,賜予一子?!瓱o何,媼腹震動,十月竟舉一男?!鄙褓n子嗣,這是對善最大的獎賞,雖有悖生活邏輯,但是“天報善人,不可以常理論也”。
第四,賞以家庭的幸福。例如,《陳錫九》記書生陳錫九因至孝而獲天帝賜金萬斤?!稄堈\》寫張訥、張誠兄弟,手足情深、恪守孝悌,弟弟張誠因幫助哥哥砍柴而遇險,但最終卻能逢兇化吉;哥哥張訥因弟死而誓不獨生,以斧自刎,也由菩薩搭救而起死回生。最后父子兄弟團圓,重振家業(yè)。
第五,賞以功名。此類作品以《胡四娘》為代表。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主人公多會得到這樣的“獎賞”。以上的這些“獎善”與主人公的行為有必然的聯(lián)系,小說中也極力強調(diào)這種因果關(guān)系。中國古代小說教化手段的賞善無外乎以上幾種,總之是把世俗社會所公認、最具實際意義的好處都給以獎賞,以此來誘惑世人,行教化之旨。
中國古代小說中的懲惡主要有兩種,一是現(xiàn)實生活的教訓(xùn),用現(xiàn)實生活真實的報應(yīng)作以懲戒。另一種就是用超自然的力量實現(xiàn)對“惡”的懲治,最為常見的方式就是地獄受罰,妒婦下地獄故事是這類懲惡方式最有說服力的例證。
游冥故事中有許多關(guān)于妒婦、惡婦下地獄的故事。如《廣異記》“盧弁”(《太平廣記》卷三八二),言盧弁夢入地獄:“吏領(lǐng)住一舍下,其屋上有蓋,下無梁。柱下有大磨十枚,磨邊有婦女?dāng)?shù)百,磨恒自轉(zhuǎn)。牛頭卒十余,以大箕抄婦人,置磨孔中,隨磨而出,骨肉粉碎。痛苦之聲,所不忍聞。弁于眾中,見其伯母,即湖城之妻也,相見悲喜,各問其來由。弁曰:‘此等受罪云何?’曰:‘坐妒忌,以至于此?!薄赌洗遢z耕錄》卷九記松江李子昭妻虐待側(cè)室致其流產(chǎn)而死,李妻受冥罰事。類似的故事還有《太平廣記》卷三七五“韋諷女奴”、《夷堅甲志》卷二十“曹氏入冥”等。這一類故事創(chuàng)作者的主旨多是“以為世之妒婦勸”。
妒婦下地獄受罰的情節(jié)在明末清初的小說戲曲中屢屢出現(xiàn),很多妒婦在地獄中受到懲罰,改變了性格,妒性全無。《醋葫蘆》是明末清初的一部以“療妒”為主旨的勸善類世情小說。小說敘成珪妻都氏奇妒,因無子嗣,無奈給丈夫娶一石女為妾。后丈夫與婢翠苔偷歡,翠苔被都氏毒打昏死。在家人的幫助下,隱于成珪之友家,并生下一子。都氏死后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罰受種種極刑,被抽去脊梁上的妒筋,轉(zhuǎn)回陽世后妒心全無,悔悟己過,接翠苔及其子回家,全家團圓。又如,明萬歷年間的戲曲《獅吼記》,劇寫陳糙妻柳氏妒悍,后柳氏夢入冥間,閻王以其妒而問罪,命游地獄,使之醒悟,屈從其夫?!丢{吼記》中還根據(jù)類型將妒忌女性分別打入虎狼地獄、拔舌犁耕地獄、黑暗地獄、舂解地獄、鑊湯地獄、刀兵地獄,漢代呂后和袁紹妻等歷史中有名的悍婦就在其中受盡酷刑,遭受各種懲罰,給現(xiàn)世的悍妻妒婦以警戒[13]。
明清小說中妒婦下地獄的故事,一個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是,妒婦在地獄受懲后一般都能夠復(fù)生回陽,重新回到原來的家庭生活中,依然作為家庭的女主人,并且一改常態(tài),再無妒心,從而家庭團圓、妻妾和睦。這是男性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望,也表明了小說家對現(xiàn)實生活中妒婦的態(tài)度。作者的心態(tài)是立足于現(xiàn)實調(diào)整家庭關(guān)系,恢復(fù)男性統(tǒng)治下的家庭的和諧?!皬慕窈螅傅么蚱屏思壹业拇桩Y醋瓶,傾翻了戶戶的梅糟梅醬,連《怕婆經(jīng)》也只當(dāng)無字空文。這《醋葫蘆》也只當(dāng)青天說鬼,不妨妄聽妄言,但愿相隨相唱?!弊阋娮髡叩囊笠罂嘈?。而讓妒婦在冥中受罰改變悍妒性格,不過是作者無奈的設(shè)計和美好的想象,是僅供男人夢中回味的饑中畫餅與世外良方[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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