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一)小說二題
石舒清
羅貴榮攝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現(xiàn)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已陸續(xù)發(fā)表小說、散文百余萬字。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小說選刊》獎及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清潔的日子》、《黃昏》分別獲得第七、第八屆《十月》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果院》獲第三屆《人民文學(xué)》獎等。有作品譯為法文、日文、俄文等。
斯諾先生剛到中國的時候,才二十三歲,照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看,還算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但因為他是一個美國人的緣故吧,就受到了當(dāng)時執(zhí)政者的格外禮遇?!拔页俗骶€型的舒適火車,在日本人管理的南滿鐵路上旅行。在沈陽,我訪問了東北年輕的統(tǒng)治者張學(xué)良。我看到了沙俄建設(shè)起來的哈爾濱,那里住滿了俄羅斯居民?!保ā段以谂f中國十三年》)時任交通部部長孫科還安排斯諾沿八千英里的鐵路線觀光旅游,特派了一個叫華盛頓·吳的人一路陪同斯諾。這個華盛頓·吳是從美國學(xué)成回來的留學(xué)生,他的名片上寫著他是交通部的“技術(shù)專家”。但是這個吳先生可是把斯諾害苦了,一經(jīng)同行,斯諾即發(fā)現(xiàn),華盛頓·吳在鐵路交通方面根本什么都不懂。斯諾發(fā)現(xiàn)這個人最為擅長的是吃魚翅一類的奢侈東西,斯諾對他吃魚翅的功夫表示了由衷的驚訝和佩服,并對華盛頓·吳之做派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描述。那些沿途的小官員,懾于吳意義不明的頭銜,挖空心思來孝敬他的。吳看到斯諾不只是個游山玩水者,還要考察,就顯出不大配合的意思來,不好好給他當(dāng)翻譯官了,當(dāng)斯諾和群眾們談話時,他總是在中間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對兩邊的對話也掐頭去尾,偷工減料。他的尿好像多起來,屢屢請斯諾等等他,他要去方便一下,這一方便,他就會借機(jī)走出很遠(yuǎn),讓斯諾一等老半天。后來聽說斯諾還要穿過沙漠,往偏僻處的幾個小鎮(zhèn)子里去時,吳先生終于喊起來了,說根本沒必要去那樣的地方,不是沿鐵路一線考察么,去那樣的地方干什么?斯諾沒想到自己帶了一個累贅,于是和吳商量,讓吳回去自忙公事,這里由他自行解決。吳卻說不回去,說他是奉命來陪同的,怎么能半途而返呢。斯諾知道他這樣子回去是沒法子向上面交待,就聲明說,這是他自己的意思,和吳沒有關(guān)系,誰來問他都是這個話,吳卻不信,出錢找了一個當(dāng)?shù)氐南驅(qū)?,帶斯諾去了,他自己縮回車?yán)锶サ戎?。斯諾返回時,卻發(fā)現(xiàn)車子被幾個破衣爛衫的人圍著了,一邊向車內(nèi)喊著大人,一邊嘴里申說著什么,看來他們是求華盛頓·吳給他們解決什么困難的。他們通過搖下的一線車窗,只是看到吳的一個帽檐,斯諾說,他當(dāng)時覺得滑稽極了,好像幾個盲人把一堵厚墻當(dāng)門敲著似的。斯諾完全沒心思再走下去了,只為了擺脫這個華盛頓·吳,斯諾也不愿意再往前一步了。得知斯諾取消了考察計劃,吳顯出極為不自在的樣子,建議斯諾還是繼續(xù)走下去的好,并主動推薦了一些值得一看的地方,但是斯諾說,他想去廣州看看了,讓吳先生回去忙自己的公務(wù)。吳不放心地看著斯諾,神情尷尬,欲言又止。斯諾說,華盛頓·吳那一刻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幾乎使他認(rèn)不出來了,真是嚇了他一跳。
斯諾的廣州之行也是孫科安排的。原本,斯諾出行的花銷是由他所供職的《密勒氏評論報》提供,但是斯諾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在中國旅行,他這個美國人是不必要花錢的,一切似乎預(yù)先都給他安排好了,他自己要提出掏錢的事,倒好像是很有些拂主人好意了,于是就不提,入鄉(xiāng)隨俗。行前孫科就說讓斯諾去廣州看看,孫科說:“你將看到我們國民黨把一個城市管理得多么進(jìn)步和現(xiàn)代化。”然而斯諾并沒有看到孫科所說的這些,一個叫甘德源的報紙主編這樣對斯諾評價孫科,說孫科真是丟盡華僑的臉了,他就是個發(fā)財模范。得了孫科幫助的斯諾聽到有人這樣子罵孫科,感到很是難為情,好像自己一并被罵著了那樣——“我感到了沮喪,孫科到底是我的旅行贊助人”。在廣州呆了一段時間,斯諾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城市里連糞便都被政府控制了,政府以招標(biāo)的方式把糞便的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賣出去,然后由中標(biāo)人再把糞便高價賣給周圍的菜園謀利。
中國之行,給斯諾留下美好印象的是邊地云南,斯諾在《我在舊中國十三年》里寫道:“云南地大物博,面積相當(dāng)于德國和波蘭面積的總和,而且和多個國家接壤,有著奇異的景致,多民族的生活,而且大旅行家馬可·波羅就曾經(jīng)過這一帶走進(jìn)西藏高原,這是一個可以激發(fā)雄心的地方?!彼怪Z由衷地說,他不只喜歡地圖上的云南,更喜歡現(xiàn)實中的云南,老實講,如果不發(fā)生后來戲園子里那樣的事,在中國有諸多不快見聞的斯諾至少對云南的印象還是不錯的,但是戲園子里的一幕到底還是給他看到了。其實也是免不得要看到的。
斯諾打算歷險,從云南去緬甸,當(dāng)時的美國駐昆明領(lǐng)事哈里·斯蒂文斯力表反對,認(rèn)為他孤身一人走這樣的一段險途,無疑自尋死路。中國食鹽專賣公司駐昆明的監(jiān)督官郭炳干的說法和斯蒂文斯如出一轍,說這是土匪出沒的路徑,他的幾個朋友就是在這條路上被土匪干掉的。因為說及土匪,郭炳干的話就很自然地延伸了一些,說了許多關(guān)于土匪的話。郭炳干對云南的說法使對云南還有好印象的斯諾吃了一驚,郭炳干說,在云南,一個土匪和一個官員的區(qū)別只在于,官員是更為成功的土匪。
也許是覺得郭炳干這個人還算和氣,但更仗著自己是一個美國人的緣故吧,一句話忽然脫口而出,斯諾像老朋友那樣緊盯著郭炳干的眼睛說:“這么講,郭先生是一個成功的土匪了?”
郭炳干果然沒有生氣,反而豪氣地大笑起來,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樣子。但是笑過了,郭炳干還是顯露出老實坦白的樣子,說:“我嘛還不算特別的成功,我的一個朋友是很成功的,過兩天引你見見?!惫捎靡环N特別的表情笑著說,他自知算不得一個好人,然而什么人才算是好人呢?哪一個有本事的人能做得了好人呢?他這個人,壞的地方無數(shù),好的地方算來也有一點(diǎn),就是見不得殺人。現(xiàn)在殺人的事多,見多了,還稍好一些,他有幾個朋友是殺人的好手,總不免會碰上的,他只好訓(xùn)練著自己來適應(yīng)這個。擱在以前,看見死刑犯被綁著從對面走過來,他一定要躲起來的,而且要習(xí)慣性地?fù)u晃腦袋,把死刑犯留給自己的印象用晃腦袋的辦法晃掉。朋友罵他沒有出息,說總有一天,要讓他親自殺一個人治治他的這個沒出息。郭炳干有些自豪地說他的這位朋友姓張,當(dāng)?shù)氐鸟v軍司令官,這兩天就可以找機(jī)會見見面。郭炳干說,張將軍雖然赳赳武夫,但對國際友人還是可以體現(xiàn)出很優(yōu)雅的一面來,說來這都是他的幾個姨太太的功勞。
與常見的中國人相比,郭炳干還是很有些不同的,比如他喜歡吸食粗大的雪茄,可以用很流利的英語和斯諾交談,他的法語也很好的,雖然沒有出過國,但是在教會學(xué)校里學(xué)到了很多西方的禮儀和觀念。雪茄煙一氣吸掉了兩根后,郭炳干瞇縫著眼,好像眼光格外深遠(yuǎn)地說,這是和外國朋友在一起,他說話可以無忌諱,他說他很多時候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你看看,我哪里像一個中國人呢?比如和你在一起多呆一會兒,我就很容易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是和張將軍呆在一起久了,我又覺得自己是一個中國人。”郭炳干的眼神一時很迷離,好像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和來歷似的。斯諾由衷地說:“看你的樣子,就像你在我們的國家呆了許多年,你聽你的英語說得比我都好?!彼怪Z這樣的話使得郭炳干不只得意,而且慢慢地嚴(yán)肅起來,好像借助斯諾的話語,使他終于找到了自己所認(rèn)可的一個面目一樣。
沒想到第二天夜里就見到了張將軍。張將軍請斯諾和郭炳干看戲。
先是吃飯。據(jù)斯諾的書里記錄說,那頓飯有四個人吃,卻有二十四道菜,喝的是法國香檳和法國酒。張將軍面目寬大,形貌森嚴(yán),是那種不怒自威的人。斯諾說,那樣的人,一看就是一個將軍,好像在他面前,誰都是一個士兵似的。果然如郭炳干所言,他看起來還是很懂禮儀的,讓斯諾先坐,給斯諾敬酒等等,都來得自然而妥帖,使人在敬畏中有所感動。他的話極少,幾乎不說話,喝酒多過吃菜。斯諾打量他時,他就隆起臉上的肉對斯諾笑笑,說:“吃,吃?!蓖瑫r,拿筷子在幾樣菜上點(diǎn)幾點(diǎn),筷頭離菜盤很遠(yuǎn),也并不搛菜給斯諾。斯諾說將軍的笑使人的心里暖和極了,就像大雪天就著結(jié)實的木柴烤火那樣。也許是將軍不容易一開笑顏的緣故,所以他一笑時,那笑就格外顯得生動和誠摯。雖然滿桌佳肴,但大家并沒有吃多少東西,吃飯完全像是一個禮儀。看斯諾熟練地運(yùn)用著筷子,將軍不易察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以表滿意。后來將軍把一杯酒舉起來,招呼大家同飲,宴請就算結(jié)束了,就去看戲。
戲園子離吃飯的地方不遠(yuǎn),走一小段即到。說是戲園子,實際上是臨時搭建的,在一個長滿了木蘭樹的花園里,有水池噴泉,水池里游魚往來,夜影下有許多小蟲子飛來飛去,四面的木蘭樹上掛滿了彩燈,是一個很好的看戲的地方。一行人剛剛走到花園門口的時候,看見一群衣著破爛的士兵擠在門口,一看見張將軍過來,飛一般地逃開了,邊跑邊喊著什么。斯諾說他后來問了郭炳干,士兵們那天晚上喊什么,郭炳干說,他們是向張將軍討要軍餉?;蛟S士兵們打聽得將軍晚上要在那里看戲,早早地就候著了。然而張將軍像是完全沒有看見那群從門口跑開的他的士兵,邁著武夫特有的步伐進(jìn)了戲園子。坐定后就開始扇著扇子,邊喝茶邊看戲。從來沒見過像張將軍那樣話少的人,斯諾就坐在他的旁邊,但是他卻并不和斯諾說什么,只是把眼光向戲臺上看去??此臉幼樱⒉皇且驗橄矚g看戲,而是因為戲正在開演,需要看,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眼光投向那里。斯諾覺得,如果觀眾都是張將軍這樣的一些人,那么演員是無法來演戲的,但正因為張將軍看戲的緣故,使得演員們格外賣力地演著。忽然間有了一些笑聲,好像是和張將軍有關(guān)的,張將軍也做出互動的樣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來斯諾還是問到郭炳干,演戲中大家為什么笑起來,郭炳干說,那是因為演員們把張將軍也演到了古戲里,說是聽說張將軍守城,另一個張將軍——張飛張翼德嚇得不敢來了。郭炳干說,這不算是正規(guī)的戲班子,因此演員們有時候會隨著場合的不同,看戲?qū)ο蟮牟煌?,臨場改戲。演員們那樣費(fèi)勁地恭維了一場,所得到的互動只是張將軍因此喝了一口茶而已。斯諾說,起初他覺得這個張將軍很不錯的,將軍就該是這樣子的。斯諾因為預(yù)備著將軍問他什么,好及時作答,因此倒沒能好好看戲,只是覺得戲臺上的演員們演得真是賣力,好像把自己的手段一一使出還嫌不夠那樣。這樣賣力的演員們使斯諾感到辛酸,即使演戲,也不應(yīng)該到這個程度的。斯諾說他的茶一直喝著,但是任何時候,茶杯里都是滿的,好像不曾被喝過一樣,也不知是誰給他添上茶的,什么時候添上的。這樣的喝茶和看戲,給斯諾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就在這個時候,戲場里忽然有些騷動,好像有異樣的聲音從掛滿了燈籠的木蘭樹那邊傳來。臺上的演員們顯然也受到了這聲音的影響,一時有些亂了節(jié)奏。但是一個白胡子的老生大踏步地在臺上走著,好像以此在提醒和告誡臺上的同伴不要三心二意,哪怕天塌地陷,也要演好自己的戲。但是燈籠后面的鬧嚷聲越來越響了,聽到門那里“哐哐哐”響著,好像要破門而入的樣子。這時候就見將軍偏頭向斯諾說了一聲什么,斯諾后來一直想著將軍究竟對他說了一句什么,卻無法想得清晰。張將軍抖動著身上的軍大衣走出去了,后面像被吸鐵石吸緊著那樣跟著幾個警衛(wèi),警衛(wèi)們小跑的樣子,但還是落在將軍的后面。戲臺上的演員們也停下來了,和看戲的人一同不安地望著燈籠后面那黑洞洞的地方。很快就傳來一串槍聲。在急驟的槍響聲里,好像木蘭樹下的彩燈一個個驚得搖晃起來。很快就見張將軍回來了,向著臺上揮揮手,于是鼓鑼齊鳴,臺上又接著演將起來。看張將軍的神色,好像不過是去茅廁里方便了一下而已。隨身的警衛(wèi)們立在木蘭樹的燈籠下面,倒是不容易看清他們的面孔。一切如常,演員們調(diào)動情緒,很快又是一個個演得忘乎所以了。嘉賓們也一個個從容地喝茶,倒好像剛才那幾聲槍響,不過是一個幻聽似的,好像大家一直就坐在這里看戲品茶的,并沒有什么人到門口那里去過。
但是戲散場后,大家走到花園門口那里時,斯諾有意地向門側(cè)的暗處看了一眼,他把他所看到的,寫到了他的書里,是這樣寫的:“那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們完全絕跡,在一側(cè)墻角下的暗影里,躺著三具挨了槍彈的尸體?!?/p>
斯諾先生在其著作《紅色中國雜記》里,寫到了下面這樣一樁案子。
犯案者叫文三垂,時為延安北區(qū)某機(jī)關(guān)炊事員,斯諾去那里調(diào)研訪問時,就是文三垂給他做飯吃。在炊事方面,文三垂是頗有著一套的,不但他的中餐做得合斯諾的口味,有時候他還無師自通那樣做出一兩樣西餐來,使斯諾很是感動。文三垂二十二三的年紀(jì),但是看起來要更老相一些。一粒前門牙有缺口,使他一笑時和不笑時幾乎像兩個人。他在斯諾面前總還是有些拘謹(jǐn)羞澀,好像斯諾說什么他都能聽懂并理解,而自己說什么總擔(dān)心斯諾會誤解會費(fèi)解似的。斯諾教他寫漢字。斯諾說,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會寫一千多個漢字了,能讀懂簡易的中文著作,給大字不識一個的文三垂當(dāng)教員,他還是很能勝任的。但文三垂只學(xué)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后,好像對學(xué)別的字一點(diǎn)也沒有興趣了,斯諾也不勉強(qiáng)。從文三垂的神情里能看出他的意思:我一個洗鍋抹灶的,認(rèn)那么多字有什么用處呢?過了幾天,斯諾想,文三垂也許不會寫他的名字了吧,考了他一考,文三垂還會寫的,字都寫得不小,像搭成的積木。兩個人熟悉后,文三垂顯得大方了許多,他會主動上山找來柴火給斯諾的屋子里生爐子,用馬糞給斯諾填炕。這一切都是暗暗地就做好了的,總是趁斯諾不注意時,他就給生好了爐子填好了炕。斯諾表示謝意時,文三垂那極端難為情的樣子使得斯諾只好把謝意藏在心里??礃幼樱娜怪皇窍M怪Z的屋子里能暖和起來,使斯諾不要受凍便好,至于誰讓屋子里暖和起來的,這是全然不足掛齒的事。斯諾不知道怎么來報答這個人的好意,后來他發(fā)現(xiàn)文三垂喜歡下一種土棋,就擇余閑時間和他下下棋,同時向他了解一些東西,下棋的時候,文三垂的話會多起來。就是在下棋的時候,斯諾了解到文三垂家里的一些情況,當(dāng)然是很苦的家境,這大家都差不多的,并不意外。文三垂好歹在這里有一份工作,但稍有積蓄,都得寄回家里去,有時候就為了省那點(diǎn)郵費(fèi),就托人帶回去。文三垂說,他有兩年多沒有回家了,家在湖北,總是擔(dān)心回一趟家就不能再回來了。他還是很喜歡這里的生活,只要勤勞肯干,同時少說閑話,不惹是非,就會過上這樣一份自己滿足的生活。雖然不過是一個炊事員的身份,但文三垂真的流露出很是滿足的樣子,好像除了當(dāng)好這個炊事員,哪怕給他一個將軍他也不會干的。斯諾隱隱感到文三垂好像是深受中國古老的家訓(xùn)所影響的人,即使他不說出來,也能感受得到的。因此聽到文三垂犯了案子,而且還是那樣的事情時,斯諾還是有些驚訝的。文三垂的身影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好像需要他重新來審視一樣。這當(dāng)然都是后來的事了,接下來就會說到。兩個人下土棋的時候,斯諾還問過文三垂有無對象。文三垂專注于下棋,似乎對這個話題興趣不強(qiáng),頭也不抬地說,猴年馬月吧。說著就走出一步棋,將躍躍欲試的斯諾攔在那里,動彈不得。斯諾舉起兩手,做出投降的樣子表示認(rèn)輸。下土棋,斯諾總是下不過文三垂。因此文三垂定了特別的懲罰規(guī)則,如果斯諾輸了,斯諾只需陪著自己再下一盤即可;如果是他文三垂輸了,那就要嘴里咬一根樹枝,而且將棉帽子掛在樹枝上,看著簡單,其實時間長了,也是會讓牙齒不好受的。顯然是不公平的規(guī)則,文三垂偏要堅持,不如此便不下棋,斯諾只好隨他。偶爾輸上一次,文三垂就會非常及時地將枯樹枝咬在嘴里,枯枝的一端掛著棉帽,而且顯出很欣然的樣子,好像自己終于撈到了一個好機(jī)會似的。斯諾讓他把樹枝弄掉,兩個人好說話,文三垂大搖其頭,表示絕不可以壞了規(guī)則,于是只好按文三垂的來。棋下得愉快時,文三垂也會顯得格外活躍起來,趁機(jī)會向斯諾說出一些平時不易說出的話來,比如一次他就望著斯諾口袋里的鋼筆,有些莫名所以地說:“斯諾同志,把你的鋼筆給我行吧?!边@使斯諾很感意外,完全沒有料到文三垂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要個鋼筆干什么呢?文三垂拿起備在一邊的枯樹枝撓著臉上的癢癢,看著斯諾,好像要看斯諾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多長時間。斯諾把筆給他,說:“你如果喜歡學(xué)文化,我是很愿意把筆給你的?!钡俏娜箙s顯出躲閃的樣子,說:“我和你開玩笑呢,我要筆是畫還是寫呢?”一次他下棋下得高興,又突然指著斯諾的外衣說:“我想要你的這件外衣,給我吧。”自然又使斯諾頗感意外,但斯諾覺得自己的外衣是完全可以給文三垂的,雖然矮胖的文三垂穿他的衣服顯然會不合身,但那時候,穿不合身衣服的人多了去了,斯諾要脫下外衣給文三垂時,文三垂卻又做出閃躲的樣子說:“我和你開玩笑呢,怎么可能?!彼怪Z想,他也許真的喜歡自己的這件衣服的,而且他也真的該送一個什么給文三垂了。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有時候一件禮物中包含著許多豐富的耐人尋味的東西,也許文三垂并非是需要他的衣服,而是需要他的一個什么作為紀(jì)念吧。文三垂又不太會表達(dá)自己的心愿,因而看起來顯得突兀了。給他吧,給他。但是就在斯諾笑著解扣子時,發(fā)現(xiàn)文三垂的臉色都變了,好像他沒有料到一個玩笑會開到這個程度,好像才看出斯諾這個人是不會開玩笑的,他幾乎要對著斯諾賭咒發(fā)誓了。斯諾只好作罷,但還是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什么要開這樣子的玩笑呢?但是轉(zhuǎn)而一想,無傷大雅,開開這樣的玩笑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總之就是這樣的一些細(xì)碎事情,使得文三垂給斯諾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所以聽文三垂犯了案子時,不見文三垂已有一段時間的斯諾一下子便想起他來,同時心生疑問,也許抓錯人了吧,那樣一個通情達(dá)理又安分守己的文三垂,怎么可能犯罪?然而文三垂犯案的事已經(jīng)在邊區(qū)傳開了,誰都覺得這個姓文的伙夫這番是要一命還一命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是1941年12月12日的一個下午,去山里找柴火的文三垂看到一個逃難的婦人獨(dú)自行路,就上去和她攀談,得知那女人姓任,是李家的媳婦,兵荒馬亂,任李兩家的人都沒有了,只剩了她一個,從河南一路逃過來,不知道到哪里去才是,胡亂走著罷了。斯諾的書里叫那女人李任氏。兩個人邊走邊說,走過一片小樹林時,下午的陽光曬得人后背暖熱,四下里靜無一人,文三垂忽然沖動地要求李任氏好好陪陪他,他近乎坦白地說,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這么長時間了,但是還沒有結(jié)婚成家呢。文三垂背著一大捆柴火,一會兒跟在李任氏的后面嘟嘟囔囔,一會兒又趕上去和她并肩走,嘴里不停地說著要打動李任氏的話。他的柴火碰著了李任氏,李任氏要躲開時,他就及時地黏上去。后來由于李任氏越走越快,眼看再走走就出了林子了,文三垂就扔了背上的柴火,搶上去攔在她前面,不讓她再走動一步。兩個人一直僵持到日頭落山,林子里暗下來時,還是一個不讓走,一個走不脫。文三垂真是豁出來了,連給戰(zhàn)士們做飯也不當(dāng)一回事了,就讓他們餓上一頓吧,他今天就是要把這個事辦成呢。不知道那天下午文三垂給李任氏究竟說了多少話,都說了些什么,到最后,文三垂幾乎是落下淚來,他堅持說,黑燈瞎火的,一個婦人孤身野行,怎么讓人放心得下?他反復(fù)問李任氏,問她這么走是想走到哪里去呢?看得出李任氏確實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她只是掛著一線淚痕,一會兒向林子這邊看看,一會兒向林子那邊看看,就是不看文三垂。文三垂說:“這樣好吧,一時說一時的事,今天這個時候了,我說什么也不能放你走了,我先找個地方你住下,住一夜,明兒天亮了,大天白日的,你想走哪里再由你,我不會攔你的,你考慮一下我的話再做決定?!崩钊问舷肓撕荛L時間,對文三垂說:“你不要欺負(fù)我一個落難的人,我聽你的話,今兒夜里你安排我一個住處,我也不白住,我們兩個就好一次?!蔽娜垢吲d壞了,高興得發(fā)起抖來,背著柴捆在前面幾乎小跑著給李任氏帶路。文三垂把李任氏帶到馬廄后面一個比較隱蔽的空窯洞里,在那里,李任氏說話算話,兩個人相好了一次。文三垂讓李任氏不要哭,同時忍不住親著她的淚臉,然后他讓李任氏好好睡一覺,說,放心,這里很安全的,注意不要一個人夜里出來就行了。文三垂帶上門出去了。真是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來,馬吃草的聲音聽起來像地震了那樣。過了不大的一會兒,李任氏的門又開了,一條黑影閃了進(jìn)來,不是別人,就是文三垂。李任氏其實拴上了門的,但是文三垂神不知鬼不覺就弄開了。文三垂來了,他不好意思地說自己說話不算話,但是沒辦法,明兒個就見不上面了,希望李任氏就裝著睡著,他一陣陣功夫就走。這次卻遭到了李任氏的斷然拒絕。李任氏罵文三垂說話不算話,說誰家里都有個老有個小呢,有個姐姐有個妹妹呢,欺負(fù)落難的人可沒有什么好處。李任氏的話里帶著提醒和警告的意思。文三垂說,那好,說話算話,讓她睡去吧,他再不攪擾了。但是走到門那里,他把拉開的門又關(guān)上,立定想了想,忽然間想到了一個兩全之計似的,又走回來,給了李任氏兩塊錢。兩塊錢不少了,窮日子可以靠這點(diǎn)錢過幾天的。文三垂要把錢放在李任氏的手里,但是李任氏的手緊攥著成一個拳頭,不松開。文三垂說:“給你講實話,這錢我原本是要寄回家里給老人的,現(xiàn)在看你這個樣子,無依無靠,就給你吧,給,拿上?!闭f著就把李任氏攥得緊緊的手要掰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掰,終于就弄開了一個縫隙,趁機(jī)將錢放入去。文三垂幫著李任氏把錢往實里攥了攥,李任氏配合地把錢攥著了。文三垂把頭藏在李任氏的衣襟下面,嗚哩嗚嚕地說著什么,像吃奶的羊羔可勁兒搖著它的尾巴那樣。李任氏閉著眼睛不說話,兩個人就又好了一場。馬好像受了驚,在隔壁的馬廄里弄出一陣異樣的響動來。文三垂貼在李任氏的耳朵上熱辣辣地說:“我不是欺負(fù)你,我實在是沒辦法,這一下好多了,你放著二十四個心睡去?!蔽娜钩鲩T的時候,帶緊了門,好像這一次要把門弄嚴(yán)實,以防自己再跑進(jìn)來。剛剛出門去,在外面上著門時,文三垂聽到里面也在上著門了。滿天的星星看上去汗津津地在發(fā)抖,馬廄里傳出馬們在互相咬癢癢的聲音,聽來是那么粗拙有力。但是好像只一會兒,李任氏的門不知怎么的又開了,文三垂像個鬼影那樣又進(jìn)來了,沒別的事情,他的毛病又犯了。這一次,無論如何該是最后一次了,人會沒出息到這個程度也不容易,要是還有錢,他還會給李任氏的,但是說句死媽媽的話,他是再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他就只有那兩塊錢,毫無保留地都給了李任氏。李任氏好像沒有料到還有這樣子難纏的人,她好像是有些怕了,說要是再胡來,她就一頭碰死在墻上。文三垂在地上站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說什么,好像自認(rèn)為也已經(jīng)理屈詞窮了。“你就是再給我一疙瘩金子也不行!”李任氏靠炕墻防衛(wèi)地蹲著,這樣說。文三垂說:“我只是挨著你睡一睡罷了,不會再胡來,一個人也太孤單了?!钡珡睦钊问系淖藙菘矗@然是不需要文三垂來給她作伴。文三垂痛罵了自己一句什么,忽然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好像用打嘴巴來使自己清醒,然后就毅然地出門去了,把門從外面拴上了。
這些都是從審問筆錄里知道的。
但是第二天早上,卻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出人命了,有人發(fā)現(xiàn)那個李任氏,竟死在窯洞里了,面色紫青,口流黑水。很快就查到了文三垂,大家都議論說,怪不得昨晚不給我們飯吃,原來是弄這個事去了。聽到的人都很憤慨,說真是沒看出來,竟然是文三垂,誰能看出來啊!有人私下里偷偷說,你欺負(fù)一下也行啊,你怎么能要人家的命呢?沒有人能原諒文三垂占了那婦人的便宜后還殺掉人家,雖然戰(zhàn)爭期間,殺人不是什么新鮮事,但是這樣子的殺人和戰(zhàn)場上殺人畢竟很有些兩樣的,好像戰(zhàn)場上死十個人也沒有殺掉這樣一個女人給人的震動大。所以這個事在邊區(qū)一下子就傳開了,說是人民的軍隊,卻也奸殺人民。這影響要多壞就有多壞,自然是快審快決。
但是文三垂只承認(rèn)奸事,不承認(rèn)殺人。然而人是的確死了,總有個殺她的人吧,不是你文三垂殺的,那么你說是誰殺的?于是判處文三垂死刑,立即執(zhí)行。就在臨刑前,一個叫李正堂的馬夫卻蠟黃著臉走了出來,說把文三垂判死刑是冤枉的,他可以證明李任氏不是文三垂殺的。不是文三垂殺的,那么是誰殺的,難道是馬夫李正堂么?李正堂供稱,也不是他殺的,他昨天半夜來給馬添草,聽到馬廄隔壁一個女人凍得呻吟的聲音,本想一走了之,但是走遠(yuǎn)了,總覺得這樣子不對勁,就從自己的屋子里拿了半斤木炭給那女人送去。雖然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誰,為什么住在了這里,但她冷得發(fā)抖的聲音他是聽到了,就不免多事了這么一下。他想也許是逃荒的人碰巧住在了這里吧,他的屋子里就收留過逃難的人的。李正堂說,他還給了女人三個土豆讓她燒著吃,但是沒想到早上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是否和自己給的木炭有關(guān)呢?人命關(guān)天的事,不能不說出來。于是有關(guān)部門的人又去李任氏住過的窯洞里細(xì)查,果然看出端倪來。半斤木炭還沒有燒完就自行熄滅了,好像特意留下來要成為證據(jù)似的,三個土豆,兩個不見了,一個還在窯炕的墻角里,因為沒有熟透的緣故,上面有清晰的牙痕,顯然李任氏還沒有來得及吃完它。再看李任氏的遺體,紫青的面色,口流黑水,不正是木炭中毒的痕跡么?案情遂告大白。文三垂也有驚無險,免得一死,但是邊區(qū)政府卻以誘奸民婦罪判處他徒刑三年。就在大家為文三垂從鬼門關(guān)里回轉(zhuǎn)來而慶幸時,卻突然傳出文三垂在看押他的窯洞里吊死的消息。
斯諾聽到文三垂吊死的消息時,長時間不能平靜。好不容易救下來了,他自己卻又死掉了。斯諾說,中國人有一些特別的念頭和舉動,是他這樣被稱為“中國通”的人也不易理解的。
中國漢族人有在墓里放殉葬物的習(xí)俗,因此斯諾很想把自己的那支鋼筆和那件文三垂討要過的外衣放在文三垂的棺木里,作為他的殉葬物,也作為自己的一點(diǎn)心意,可這樣的事情怎么能做得出來,只能在心里想想罷了。
(本文據(jù)斯諾先生的《我在舊中國十三年》、《紅色中國雜記》兩書寫出,特別說明。題圖攝影為羅貴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