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石

一

暑氣漸退的仲秋，亮麗飽滿的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把我的影子長長地印在辦公室的東墻上。它和我辦公桌上擺放的獅頭菊影子一道，構成了一幅頗為講究留白的水墨畫。

擬好張增強縣長在人事制度改革試點工作會上的講話稿，靜坐窗前，手端茶杯，慢慢品味眼前這幅意蘊深遠的圖畫，倒是件令人心神愉悅的事。

就在我浮想聯(lián)翩時，手機彩鈴響了起來。我打開一看，是朋友飄葉發(fā)來短信：相傳幸福是個美麗的玻璃球，跌碎散落世間每個角落。有的人撿到的多些，有的人撿到的少些，卻沒有誰能夠擁有全部。愿將我撿到的都送給你，希望你比別人更幸福！

飄葉是城關鎮(zhèn)黨政秘書李越的QQ昵稱。

透過飄葉給予的感動，我心頭一熱，當即給她回復了短信，也深深祝她生活幸福。

我還想再靜會，可是飄葉隨即打來電話，說她已在政府門口等我，想讓我和她一道去城南新開的紫云閣酒樓坐坐。

“好，我過來了。”我想也沒想，當即答應了。

等我從辦公室出來，獨自站在縣政府門口，向夜色漸濃的街面東瞧西瞅，就是不見飄葉活潑靚麗的身影。

困惑中，我正要掏手機給飄葉打，我的手機卻響了。

和飄葉簡短通過話，我向街道對面不斷張望，只見她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正向我不停揮手示意。

瞬間的快樂，如一串清亮透徹的水泡，從我的心底汩汩冒起。

穿過街道，我和飄葉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過一家家燈光明亮的時裝店。

十字路口的廣華商廈，正向街道強勢播放刀郎的《情人》。刀郎豪放不羈的歌聲，狂野撞擊著耳膜，震撼著心扉，使我們的腳步突然變得飄忽起來。

二

去紫云閣酒樓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為趕時間，我們抄近道走進城中村的小巷。

在昏黃的月光下，見飄葉高一腳低一腳走得艱難，我傻笑著大聲對她喊：“喂，葉子，讓我攙扶你一程吧。”

飄葉嚇了一跳，回過頭連忙說：“不行，堅決不行，讓村干部看見了，準以為我們倆在搞婚外戀！”話還沒說完，飄葉迅速閃到一邊，慌慌張張看了看四周過往的行人。

“不管了?！蔽液俸傩χ?，趁飄葉不注意，快步上前，一把扶掖了她撒腿跑起來。冷不防被地上的破磚一絆，飄葉打了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飄葉急得撒聲尖叫：“吃豹子膽了，菜青蟲！讓熟人看見，講給唐磊聽了，我該怎樣向他解釋？”唐磊是李越的丈夫，在縣人事局上班，而菜青蟲則是我的QQ昵稱。

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聽飄葉提起唐磊，我竟然立即沉下臉咆哮起來：“那么你就對唐磊明說，我是你的藍顏知己，這可是情人的更新?lián)Q代產(chǎn)品！”

話說到這里，我們相視而笑，不但笑得彎下了腰，連眼淚也快要流出來。

三

記得與飄葉相識，是緣于偶然的機會。

大概是前年國慶節(jié)過后，飄葉所在的城關鎮(zhèn)政府組織兩委會換屆選舉，我被組織部臨時借調(diào)過去，安排在她負責聯(lián)絡的工作組里，東村走走西村轉轉。

飄葉鵝蛋臉，兩道細長的蘭葉似的眉，不大但黑而亮的眼睛老在笑。一見面，我就感到她像清澈的山泉，純凈、坦誠，讓人可以看得通透。

在世俗面前，我猶如一只蝸牛，時常在嚴肅認真的外表下，掩藏起對生活的激情和夢想。做了張增強縣長的秘書，我更是將滿腔的亢奮情緒埋在心底，讓時間沖刷打磨直至消融殆盡。天天跟著張縣長在一起，漸漸地，我也就學會了官場上的淡漠與從容。然而不知怎地，每當和飄葉相處了，我的內(nèi)心就會涌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沖動，執(zhí)意要打破那道堅硬的外殼。

因為相互有著好感，以后再在縣城相遇了，我和飄葉的話語便多了幾分豁達。要了QQ號碼加為好友，偶爾聚在網(wǎng)上閑聊，我們之間也多了幾分誠摯，甚至試圖分享對方的感覺和情緒。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希望飄葉能夠成為我的紅顏知己，給我?guī)斫胳`魂的慰籍。相處漸久，懷著憧憬，我又毫不掩飾地通過QQ告訴她：那是一種企及永遠的感情，互不設防，彼此欣賞，時刻鼓勵，可以交付最隱匿的心事，覺得安全。

聽朋友們私下講，飄葉是那種愛上一個人就以為要付出一生的女子。她與縣委機要室的王明軒在春天里相識，夏天里熱戀，秋天里思索，冬天里分手。在等待中，愛她的人遲遲不見到來。后來，迫于母親和嫂子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勸說和數(shù)落，飄葉和唐磊訂了又退，退了又訂，最終草草了結了婚事。再后來，飄葉和唐磊按AA制方式生活著，各自工作，各自交往朋友，享受著充分的自由。

聽朋友講過這些，我即刻給飄葉發(fā)了短信：身為女人，還是做個性情中人比較好些。飄葉很快給我回復：是啊，生命本身也需要有溫情的一面。心頭一熱，我又發(fā)了信息：那我們做知己吧？她當下回復：好啊！

而后呢，靈犀相通，隔三岔五，我和飄葉要么互相打電話問候一下，要么約在線上肆無忌憚地閑聊，要么邀上三朋四友，聚會一番，唱歌，跳舞，喝酒……一來二往，關系逐漸密切，我們的心底不免滋生出難以言明的微妙情感。

在歲月的悄然流逝中，我與飄葉的故事，就這么波瀾不驚地向前推進。

飄葉是熱鬧中思維依然清晰的人，對待情感抑或生活。我試圖透過飄葉漫不經(jīng)心的言語，揣摩她的心思。很快，在飄葉平靜的外表下，我捕捉到了不動聲色的寥落。

也許女人就是這樣，即便有了家，有了孩子，還幻想浪漫。愛的甜蜜，是讓自己活得芬芳的全部理由。因為奢望，飄葉有時會耍孩子氣，脅迫唐磊呵護她，讓他學著憐香惜玉，可期望多，失望也多。她沒少和唐磊慪氣。

不可否認，飄葉是個聰明的女子，她清楚自己面對的情感危機。

有天，在網(wǎng)上聊到夜深人靜，飄葉笑著對我說：剛才唐磊喝完酒回來，摟住我的肩膀，想和我親熱一番，我卻不由自主地用圍巾裹緊自己，像是要為某一相愛的男子守住貞操。唐磊氣得轉過身，一陣摔碟子砸碗，很快到客廳打開電視去看連續(xù)劇《神醫(yī)喜來樂》。接下來，我反而在慶幸中安心陪著你了。

從飄葉肆無忌憚的快意言語中，我感觸到了她內(nèi)心的顫栗。接著飄葉又很唐突地告訴我：美滿的婚姻是一種理想，也許，轉過身了就是一種方向。沉默半天，她很快下線睡去了。

四

酒店的雅間，籠罩著暗淡的紫紅色燈光。

悠揚的琴聲，在狹小的空間時斷時續(xù)地漂浮。古麗的旋律，和若有若無的菊香一道，在無邊的憧憬里滲透著淡淡的憂傷。

坐定了，身著蝶裝的服務員謙恭地走過來，問我們想要些什么。我簡單點了一盤熗蓮菜，一盤蘸水牛肉，一盤五香花生米，再要了兩瓶啤酒。

氤氳在刻意營造的溫馨氣氛里，我和飄葉的目光一點點熱起來，很慢。

飄葉快樂而又肆意地問我：“前天晚上半夜兩三點那陣，我給你打了騷擾電話，怎么不見接？”

我詫異地講：“咦，我不是拿小靈通給你回過來了，你并沒有接？”

“我見是陌生的電話號，嚇得就沒敢接?！憋h葉向玻璃杯小心翼翼斟滿了啤酒，然后向我解釋。

接著，飄葉輕描淡寫地給我講解：“那晚已是十一點多了，唐磊還沒回到家中。我拿電話撥打他的手機，撥了七八次，他才接聽我的電話。很為意外的是，他那邊竟然有的是劃拳聲、吼歌聲、女孩子的發(fā)嗲聲，亂糟糟的。唐磊顯然喝多了酒，說起話來也磕磕絆絆的：李、李越，催、催什么催？……回、回家又、又有什么事……屁事沒有，還不如讓我在外面快活一陣！不等電話掛斷，唐磊的聲音很快就被吼歌聲淹沒了?！?/p>

“等到半夜兩點，唐磊醉醺醺推開門進來，我隨即毫無遮攔地和他口惡吵了幾句，氣得他霍地摔壞了手機，接著還要砸電視，最后硬是讓他父親給攔住了。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我撒開腿跑出小區(qū)，想和你聊兩句，后來沒有聯(lián)系上，就一直在街道閑逛。大概過了三四個時辰，渾身冷得實在支撐不住，我才跑回娘家蒙頭大哭?！?/p>

不等我開口安慰，飄葉繼續(xù)往下講：“菜青蟲，咱倆都下些狠心，我回去就把老公刪除掉──你家里那位怎么樣？不合適咱們就一并刪掉！委屈誰，也別委屈自己，我們要與時俱進，解放思想，爭先開創(chuàng)人生新局面！”

盡管我不清楚飄葉心浮氣躁時，是如何排遣人生幽怨的，可是我知道，矜持而謹慎的她，即使敗在一瞬間的脆弱上，也會思前慮后，權衡得失。

后退一步，就云淡風清了，但是飄葉沒有。在輿論面前，飄葉和唐磊向來把生活過的像瑰麗的風景一樣讓別人欣賞，而不是他們自己。所以每次在街道遇見了，總是可以觀察到飄葉有著一臉從容的笑，仿佛生活中不完美的敘事和雜亂的情節(jié)是早就注定了的，與她自己并沒有多大干系。

看著這個外表堅強，內(nèi)心卻失敗得一塌糊涂的女子，我突然有很多話想對她說，然而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抽根煙的時間，飄葉又開始說：“對唐磊來說，婚姻是一份救濟品。初次見面那陣，他下了崗騎加重自行車販南瓜賣。我見他家里窮人又活得潦倒，就憐憫他，讓我姐夫?qū)⑺才诺娇h黃金局上班，不久又把他調(diào)入人事局。沒有想到結了婚，唐磊居然露出廬山真面目，在家脾氣暴躁，唯我獨尊，在外面卻又沒主見，經(jīng)常遭同事白眼。我已經(jīng)跟唐磊攤開談了多次，他如果不改改自己的性情，我和他就分手?！?/p>

飄葉隨后又說：“其實，期盼一個人改變自己實在是件很傷感情的事?？墒俏艺娴臎]辦法。說實話，不管外面怎么說，我只想要一份正常人的生活，夫妻倆相惜相愛，一起逛街，一起散步。一家人廝守在電視前，吃著粗茶淡飯，算計著柴米油鹽，這就是我要的幸福?？墒俏已壑虚W爍的淚光，一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更無法使他有所悔改。難道我付出那么多，就不值得他愛憐？”

將內(nèi)心的傾軋訴說到這里，飄葉的隱衷才得以清晰表露出來。透心而來的熟稔告訴我，這些話早已在飄葉的心底積淀了很久，說出來，是真的無法承受。

一個人的生命，其實也像花草一樣，有著不能抗拒的自然法則。看到飄葉的眼角已是有了細密的皺紋，我的心被同情、痛惜和憐愛充溢著，涌起一陣細細灼燒的疼痛

從飄葉自然隨意的說話語氣，我還是讀出了她內(nèi)心的傷痕。在飄葉神采飛揚的笑臉上，我更是看到了掩飾不掉的落寞。

不易察覺間，歲月的車輪，已毫不留情地從我們的身心碾壓而過，留下深淺不一的印痕。這是見證了燦爛如花，抑或消沉頹廢時刻的朋友，才能看懂的印痕。

阻擋不住時間的匆匆流逝，即使我們已是行將步入中年的人了，可眼下的生活依舊是亂糟糟的，一事無成，這又不能不讓我的心跟著隱隱作痛。

事實上，只有我知道飄葉的心事，但我又不能做多的勸慰。同樣的，只有飄葉知道我的心事，而她，也不能做多的勸慰。我們就這么默坐著，相對無言。

一句多的話也不想說了，我端起酒杯，邊端詳著飄葉，邊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愛一個人，就要寬容他，支持他，彼此交流，而不該是縱容他，支配他，凡事交代。其實愛與恨往往只在我們一念之間，既然已經(jīng)牽手了，就不要輕言放棄?！?/p>

飄葉領會了我的心意，微微點下頭，同我喝了半杯啤酒，然后她就將肘關節(jié)支在桌面，手掌托住腮幫，側過臉，細細端詳起放在窗臺上的，開得正盛的金菊。

在一片沉寂中，我看見飄葉的眼里，像泉水一樣清澈的淚水，一點點漫上來，明凈而透徹。那眼神，也在突然間變得特別深沉而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