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教授、博導,兼任《辭?!肪幬?、古代文學分科主編。
王維有一篇《山中與裴迪秀才書》,是文學史上必定提及的名作,信中描述輞川冬夜的月色:“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比缓笙胂蟠禾斓絹頃r又一番光景:“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弊罱K發(fā)出充滿誘惑的邀請:“斯之不遠,儻(或許)能從我游乎?”
只是,像裴迪那樣被他贊美為“天機清妙”的人本也不多,事后用優(yōu)美文字來描述景物,與觸景生情時當下的感受,也不是同一回事了。所以終究是“空自知”。
說到唯有“天機清妙”之人,才能體會隱居山林的樂趣,那么李白應該屬于這種類型吧。
李白的思想比較混雜,什么都沾到一點,和道教的關系特別密切,所以當時人把他稱為“謫仙”——從天宮里被貶謫到凡間的仙人,可以想象他一派飄飄然仙風道骨的樣子。
但這并不妨礙李白同時喜歡佛教。他的號叫“青蓮居士”,這青蓮就是佛教徒所喜歡的具有象征意義的事物。清代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譜》中解釋這個號的由來說:“青蓮花出西竺,梵語謂之優(yōu)缽羅花,清凈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边@大概是不錯的,李白詩歌中也有“心如世上青蓮色”這樣的句子。
李白是不大耐煩的人,他不太喜歡在詩歌里用細致的手法表現禪理。而在描寫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時,往往呈現出一種無牽掛無羈絆、不執(zhí)著不粘滯的飄逸的生命姿態(tài),這就體現出禪趣,和王維《終南別業(yè)》一類詩精神相通。譬如《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 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首詩用問答的方式展開,是為了追求生動活潑的效果,好像可以看見李白在跟什么人說話的神態(tài)。那么,對“何意棲碧山”的提問,為什么“笑而不答”呢?這跟王維說“勝事空自知”有相似的意思:這種生活樂趣,不合適用語言來描述,懂的人不用說,不懂的人說了也沒用。
我們再追問一句:不答就不答,“笑”什么?嘲弄提問的人嗎?這首詩另一版本的題目叫《山中答俗人》,就是把那個假設的提問者當作嘲笑的對象。這個題目大概是后人亂改的,令人感覺淺薄,以這樣的理解看李白的神態(tài),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自得,難免有幾分滑稽。
其實從詩中可以體會到:“笑”是被一個提問所引發(fā)的內心愉悅,好像自己對自己在說:你問我為什么,為什么呢?不自覺地就笑起來了,所以是“笑而不答心自閑”。而下面的兩句也不是對提問的回答,而是由提問引起的感想。
“桃花流水窅然去”,展開一幅畫面,是構成全詩意境的核心。一般說來,中國古詩寫到落花,多有傷春的意味,但這里完全沒有。鮮艷的桃花飄落水上,流向幽靜深遠的地方。你的目光注視著它,心神追隨著它。此時此刻,自然以一個動作打動了人,成為人的精神向導。
花謝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過程的結束,而人們?yōu)橹畟?,是因為聯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但在大自然的無限生機里,花落只是一個變化;在落花隨流水而去的所在,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開。這也和王維描繪云從山谷中升向天空的圖景相似。
最后歸結到“別有天地非人間”。明了生活的本質,人所獲得的將是一個新的世界。
禪是精神的解脫,從自設的、他設的羈絆與枷鎖中解放心靈。到了禪里面,很多所謂“常識”被瓦解了,于是有更廣闊的空間展現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