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 海,張 辰
(河海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8)
復合污染侵權不同于一個加害人的排污行為導致他人人身權益或財產權益損害的一般環(huán)境污染侵權,受害人所受損害是由數個企業(yè)的共同排污行為造成的,對于這一種情形有學者稱之為復合污染、復合公害或集合公害。國內學者將其理解為2個或2個以上的加害企業(yè)排污行為致使他人人身或財產權益遭受同一的不可分割的損害[1]。我國目前復合污染侵權責任制度存在諸多空白與不足,日本復合污染侵權責任制度較為發(fā)達,并對我國臺灣等地區(qū)與國家的立法產生影響,對于我國內地也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目前日本的復合污染侵權的責任承擔制度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四日市大氣污染事件。在四日市大氣污染案件的審理中法院將民法第719條“數人因共同侵權給他人造成損害時,各自對其損害的賠償負連帶責任。在不能知曉共同行為人中由何人加害時,亦同”的共同侵權理論適用到具體復合污染侵權案件之中,最終判決6被告的排污行為屬于共同侵權行為,承擔連帶責任。案件中法院采用客觀關聯性的理論認定數個加害人之間的行為具有相互關聯的共同性,并且在此基礎之上對6家企業(yè)做出“強關聯共同性”與“弱關聯共同性”的區(qū)分。
采用客觀共同關聯說的方式在隨后的川崎市大氣污染案件與大阪西淀川市污染案件都被沿用,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在適用《民法》第719條時并不是完全地采用客觀關聯說,在大阪西淀川案件審理的過程中,法院根據被告10家企業(yè)缺乏必要的自覺與其排污行為可能造成污染的認知,在客觀關聯的基礎上,援用被告企業(yè)之間的主觀要素,將弱關聯的10家被告改認為具有強關聯共同性。在此基礎之上逐步形成“強關聯共同性”與“弱關聯共同性”與《民法》第719條解釋相結合的客觀關聯性理論[2]。
共同侵權行為認定的實質是加害人對外承擔連帶責任,內部則是根據企業(yè)排放量、排放種類、企業(yè)規(guī)模等原因力確定的按份責任,此種認定制度一方面降低受害人求償的難度,另一方面也是對屢教不改的企業(yè)給予警告。在考慮到連帶責任的無限制的使用,也會產生責任集中于一家企業(yè)的危險,從而使得現實中排污量較小的中小企業(yè)面臨經營困境甚至是破產的危機,日本在后續(xù)的立法中采用了分割責任的賠償方式,降低排污較小企業(yè)所應承擔的責任。諸如《大氣污染防治法》第25條第2款規(guī)定:“如果是由2個以上的企業(yè)向大氣中排放有害健康的物質所引起的,那么在對該損害賠償責任適用《民法典》第719條第1款的規(guī)定時,關于該損害的發(fā)生,當認定有構成其原因的程度明顯輕微的企業(yè)時,法院對其損害賠償額的認定,可以斟酌這一情況”;以及《水污染防治法》第20條第1款:“前款第1款規(guī)定的損害,是在含有2個以上企業(yè)排放有害物質或廢液或向地下滲透所造成的損害。對于該損害賠償責任,在適用《民法典》第719條第1款的規(guī)定時,法院對于賠償責任明顯輕微的企業(yè)者,可以酌情減少其賠償額?!薄洞髿馕廴痉乐畏ā泛汀端廴痉乐畏ā逢P于企業(yè)責任的規(guī)定雖然沒有徹底改變數加害人承擔連帶責任總體的格局,但是以淡路剛久教授提出的“分割責任”的方式,加害人責任根據致損原因力的大小,分別而論。
為了應對復雜的復合污染侵權案件,日本借鑒了德國因果關系推定學說,將原先的因果關系的直接認定方式逐步轉變?yōu)橐蚬P系推定的方式。日本最早提出因果關系推定原則的是1970年《關于危害人身健康的公害犯罪制裁法》的第5條規(guī)定:“如果某人由于工廠或企業(yè)的業(yè)務活動排放了有害于人體健康的物質,致使公眾的生命和健康受到嚴重傷害,并且認為在發(fā)生嚴重危害的地域內正在發(fā)生由于該種物質的排放所造成的對公眾的生命和健康的嚴重危害,此時便可推定此種危害純系該排放者所排放的那種有害物質所致?!彪m然日本目前在《民法》以及相關的環(huán)境保護部門法中未有明確因果關系推定制度,但是“蓋然性說”、“疫病說”、“間接反證說”因果推定的方式在具體的公害案件的實踐之中已經得到應用。
蓋然性因果關系理論的因果關系舉證責任仍然要由受害人負擔,但是只要求受害人提出“相當程度上的證明”即可,無需證明污染物質作用的過程。與此同時,加藤一郎教授在蓋然性的基礎之上提出了“證據優(yōu)勢”的觀點,指出民事案件不同于刑事案件,能夠說明哪一方主張的事實達到確切程度就可以,用數字表示,存在超過50%的蓋然性的場合就可以認定因果關系的存在[3]。該理論認為在復合污染侵權中,只要求受害人證明共同侵權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蓋然的因果關系,這實際上就是將原來屬于受害人的因果關系證明責任轉移到加害人一方。
前橋地方法院的早川鍍金廢液案件判決被公認為開創(chuàng)蓋然性因果關系說的先河,法院最終采用“原告只要能夠證明侵害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存在相當程度的可能性就完成舉證,被告只有在就此舉出反證成功時才能否認該因果關系”[4]的認定方式??梢娚w然性因果關系理論需要受害人在舉證中證明多家企業(yè)的污染物質經過積蓄作用于損害的區(qū)域,并且在該區(qū)域有實際損害的產生,就可以推定因果關系的存在。
在日本的公害訴訟案件中為了避免企業(yè)將污染物質未被特定化、疾病的發(fā)病原理未知為由,將訴訟拖入無休止的科學論證之中,日本的律師團體提出了疫病學因果關系理論。水島復合公害訴訟案件中53名受害人以患呼吸道疾病為由,向水島工業(yè)區(qū)的7家企業(yè)提出訴訟。在本案中加害人雖然提出受害人所舉證的資料存在錯誤,但是法院并以錯誤不影響損害之間的把握傾向的障礙駁回了被告的反證請求,最終判決承認工廠排放的廢氣會導致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支氣管哮喘3種疾病,認定7家企業(yè)排污行為與受害人所患呼吸道疾病存在因果關系,支持了原告的損害賠償請求[5]。
疫病學因果關系理論不需要對污染物質進行特定化,也不要求受害人對疾病發(fā)病的病理機能做出詳盡的解釋,只需要把握導致疾病的發(fā)病環(huán)境,即如果受害人可以通過病疫學證明疾病之間的傳播具有因果關系,那么在環(huán)境污染案件中也應當能夠推定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的因果關系。可見,疫病學因果關系理論更為高效簡易地認定侵權行為的因果關系存在與否,避免了受害人對因果關系鑒定所要付出的高額費用及漫長等待,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受害人的舉證責任。
間接反證因果關系理論作為一種因果關系認定的方式原則上沒有產生舉證責任的轉移,這是對被告妨礙對方舉證的一種懲罰[6],受害人在訴訟中仍要提供相應的證明事實,只是法院在認定這些事實的過程中,采用經驗法則的方法推定出整體的因果關系,運用數學模型可以理解為Ⅰ+Ⅱ→Ⅲ,則加害人根據受害人所提供的事實,通過提出新的事實指出該推定與經驗法則不符,從而推翻該推定,否則因果關系成立[7]。
在新瀉市水俁病公害訴訟第1次判決中,法院在審判過程之中對于因果關系所涉及的事實關系做了如下的分析:Ⅰ受害人的所患疾病的特性與病因物質;Ⅱ致損物質的污染媒介;Ⅲ加害企業(yè)存在致損物質的排放。若受害人能夠對前2項完成舉證,即可以推定受害人完成了Ⅰ-Ⅱ-Ⅲ的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此種情況下,“對污染源的追溯已然到達企業(yè)門前時,企業(yè)方若不能就其工廠不可能成為污染源提出合理的解釋,就應理解為其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得以成立。[7]”
從我國目前的法律制度、法律條文來看,我國在環(huán)境侵權中采用了因果關系倒置的方式,即《侵權責任法》第66條:“因環(huán)境污染發(fā)生糾紛,污染者應當就法律規(guī)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钡錀l文規(guī)范過于籠統(tǒng),表現在,其一,受害人“初步證明責任”界限不清,不同的法院在審理過程對究竟受害人舉證到何種程度才能達到要求加害人提出反證的標準,受害人是否需要對污染企業(yè)一一舉證,存在分歧;其二,該制度也并不能解決倒置后加害人與被害人的證明標準問題,簡言之若是加害人舉證成立,原告是否需要承擔舉證責任,舉證到何種程度,尚未明確。日本在認定復合污染侵權責任過程中,將受害人的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焦點轉移到了加害人一方,減輕了受害人在因果關系上的舉證責任,此種向弱勢受害人傾斜的舉證方式值得我國參考。
我國目前法律規(guī)制并無因果關系推定的相關認定,僅僅就是《侵權責任法》第66條的舉證責任倒置的規(guī)定。理論上講,因果關系認定與舉證責任倒置完全是2個不同的概念,加害人不能提供反證駁斥環(huán)境侵權中的因果關系,既不能從客觀上認定該因果關系存在,也不能從客觀上認定因果關系不存在[8]。在環(huán)境侵權中,因果關系推定理論對于受害人的保護有著必不可少的作用,而僅僅依靠第66條的規(guī)定,難以解決目前因果關系認定的問題。而日本采用的因果關系推定的方式,面對復雜的復合污染侵權因果關系,通過部分關聯事實的證明,就可以推定其余部分的存在,此種做法更加體現法的公平正義精神。
從以往的司法實踐中看,我國的復合污染侵權責任承擔偏向于適用共同侵權理論承擔連帶責任,但是通過體系解釋《侵權責任法》中共同侵權的法條可以推出我國目前只認可有意思聯絡的主觀共同侵權,而不認可行為關聯的客觀共同侵權[9]。但復合污染侵權采用無過錯歸責原則,且存在意思聯絡的復合污染侵權案件屈指可數,而目前對《侵權責任法》第67條同樣也存在著不同的解讀。相對于日本,我國目前的司法實踐中的責任承擔仍然在連帶責任與按份責任之間徘徊。而日本采用的這種方式,不乏為我國的復合污染侵權責任承擔提供借鑒之處。
從保護公眾的合法利益出發(fā),復合污染侵權應該減輕受害人的舉證責任。首先,明確初步的舉證責任,將數加害人的排污行為認為是一個整體加以舉證,并且提供證明這個整體上排污行為與受害人之間的具有一定的關聯性,即只需要證明導致現實損害發(fā)生的可能性即可。其次,我國的舉證責任倒置實際上仍然是“正置”,即由加害人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這又回歸到因果關系的認定問題,而解決此問題,首先需要確定因果關系推定的原則,以受害人舉證的正置為前提,推定出因果關系的存在,再將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倒置到加害人一方,法院則根據加害人所提供的證據,判斷部分加害人是否可以脫離連帶責任的范疇,以及免責事由是否成立。
正如前文所述,我國長期以舉證責任倒置的方式代替因果關系推定原則,不同法院對于因果關系認定理解差異,導致了證明的重心存在不同,從而又影響到加害人與受害人之間舉證責任的分配。而我國目前可以仿效日本,采取因果關系推定的方式,受害人提出相應的證據就可以推定存在因果關系,轉移由數加害人分別舉證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然后法院根據加害人的證據來認定各個加害人與損害結果之間因果關系是否成立,以此決定加害人是否承擔責任,以及承擔連帶責任還是分割責任。
與此同時,在確定因果關系推定原則的前提下,最高院不妨以頒布案例指導的方法能動地運用因果關系認定理論。例如,在復合污染侵權造成人身損害的案件,可以通過“疫病學理論”加以認定;對于突發(fā)性的、因果關系較易認定的復合污染侵權案件可以適用“蓋然性理論”。對于受害人一方掌握大量充足有利證據的案件,法院可以采用間接反證理論作為舉證的依據。
對于復合污染侵權連帶責任與按份如何取舍問題,必將回歸到對“共同性”認定上,環(huán)境侵權適用無過錯歸責原則,在認定環(huán)境侵權構成與否時,不需要考慮加害人的主觀過錯,復合污染侵權理應如此,所以復合污染環(huán)境侵權區(qū)分有無意思聯絡,并根據此承擔連帶責任或者按份責任并無實際意義??紤]到環(huán)境侵權制度設立的靈魂是為了降低受害人受償不能的風險,同時連帶責任實際上是分配了受償不能風險,在責任人承擔賠償責任后,再通過分攤請求權和追償請求權分擔受償不能的風險[10]。故針對這種多數人之間的環(huán)境侵權,應當降低關聯性的標準,考慮數加害人之間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若加害人的行為造成了現實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或者有造成結果損害的危險,就可以認定加害人之間的關聯性,以共同侵權理論加以規(guī)制,要求數個加害人之間承擔連帶責任,并同時可以依據加害人之間的排污比例確定其內部責任分擔。
同時考慮到連帶責任的適用可能會加重部分企業(yè)的責任,尤其是數加害人中的小企業(yè)。我國可以仿效日本比例分割責任,堅持承擔連帶責任這一主導地位,也為其他的責任承擔方式預留空間。在數加害人的侵權行為可區(qū)分過錯大小、合理分配賠償責任的基礎上,法院依照嚴格程序設定一定的污染限度,在此限度內根據共同侵權人之間的原因力或參與致害程度按比例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在此限度之上的加害人仍然需要受到連帶責任的規(guī)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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