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馳翔
【1】
在北極,如果兩個人在路上偶遇,想要聊上兩句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天寒地凍,說出的話一落地就變成了冰雪,對方聽不著,只能撿回家烤來聽。有時候撿起一塊冰,薄薄的一片,便能猜到那是一句輕薄的寒暄。但還是不甘心,一定要帶回去,等著冰化開,果然是一句“晚上好”,這才釋然。
多數(shù)人總是把所有冰都烤來聽。
只有真正的行家里手才能分辨話語的成色,舉起來對著光透一透,在手間掂一掂重量,就知道好話壞話。掌握這些技術(shù)的大佬們在小鎮(zhèn)里開了一家家冰店,幫人排憂解難。比方說,你最親近的人鄭重地送給你一塊冰,你擔(dān)心害怕進而揣摩他的意思卻遲遲不敢烤來聽,就可以拿到冰店讓大佬看看。知道是好話或者情話,就欣然打開。若鑒定為傷心的話,原封不動地退回去,至少還能保存些面子。
【2】
有一個少年,是一位真正的行家。他能分辨好冰壞冰,精準(zhǔn)并引以為豪。這種人本就是天才冰語師,不過他一直沒有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冰店,沒有人知道個中緣由,只當(dāng)他性格孤僻,不愛拋頭露面。
少年最愛做的事是在路上撿拾廢棄或遺失的句子,撿回家慢慢煮來聽,然后揣測說話者的模樣、神態(tài)和心境。每天撿回來的冰各不相同,少年雖能分辨,卻也不挑,一律撿來。
少年還有一個癖好,是閉眼挑冰。因為看一眼他就知道是哪種冰,不免有些無趣,閉眼挑冰好像抽牌,永遠(yuǎn)不知道下一張是什么。比較遺憾的是遇到破碎的冰,只聽到一半,就沒了下文。遇到這種情況少年也無可奈何,就出門去尋碎冰,多數(shù)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找不到的。好奇難耐,只好補冰。
一塊冰的成色首先要了然于心,然后才是補冰。對少年來說這沒有什么難度,難在揣摩說話者心情。人心瞬息萬變,話語千回百轉(zhuǎn),很難想象下一句是什么。沒有人不會失手,即使是少年的師父。
【3】
那是在三年前,少年孤身一人在冰原上游蕩,是師父撿到了他,像撿起一塊冰一樣隨意。他恍恍惚惚地跟在師父身后,沒走幾步就暈了過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房間里,身上蓋的毛皮讓他手腳漸漸恢復(fù)了知覺,他隱約嗅到了柴火的干燥味道和動物血液的腥味,感到幸福安寧,就在這時聽到了師父的聲音:“給我一個不把你扔出去的理由?!?/p>
“???”少年心情瞬間跌到谷底。
少年最后也沒被扔出去,還成為她的得意門生——沒錯,少年的師父是位姑娘。
少年對冰的好品味都要得益于她。但師父并沒有教他多久。
有一次,一個男人找上門來將一塊薄薄的冰送給師父。少年不用摸也知道,那是一句寒暄,再好分辨不過,但師父把它當(dāng)作一句情話,一句送給自己的情話。這個低級錯誤,他一直不知道她是有心還是無意。
師父被男人傷透了心。
師父說:“聽了那么多的話,我還是不懂人心?!?/p>
少年聽不明白,但看見師父掉了眼淚,他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很好看的姑娘。
姑娘走后,他把兩滴淚珠結(jié)成的冰晶撿起來,成為新的冰語師。
他仍然補冰,但對自己說要慎之又慎。
【4】
少年補冰,時間過得飛快,來這里的多是年輕男女,補的冰多是情話,情話最殘缺,最多變,最難補。越是補冰,師父的想法就越讓少年捉摸不透。直到少年自己也遇到讓他犯錯的那個人。
她留給他一塊冰,是一句稀松平常的寒暄,一個用句號結(jié)尾的問句。但任憑少年努力多年,也無法解開這塊冰。少年開始明白當(dāng)年師父的心境,她無法補出那句話,是因為她已經(jīng)在自己心里偷偷地埋下一塊冰。
而現(xiàn)在,在化開的冰晶里,姑娘這樣說:“你想對我說些什么。”簡單的八個字,少年卻完全無從入手。
“你想對我說些什么?!币婚_始少年無話可說,如今卻是話已說盡。
這天早上,北極小鎮(zhèn)所有人都看見害羞的少年行色匆匆,手中抱著木桶,敲開別人的房門?!氨福馨盐已a的冰還給我嗎?嗯嗯,告訴我內(nèi)容就好?!?/p>
有的人欣然同意,有的人大聲斥責(zé)。
少年始終面帶笑容地道歉,終于收回了所有句子。
他把它們放在木桶中融化,調(diào)和,塑造成想象中的樣子。他覺得三年補冰沒有白費,因為他一直在練習(xí),練習(xí)說出一句完美的情話。
然而當(dāng)一塊又大又美的冰雕被堆砌起來,少年的動作卻越來越慢,好像力氣用完一樣,最終停下。冰雕在太陽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看起來那么虛幻。沒有什么比語言更不可信的了。他突然醒悟,聽了那么多話,自己卻還是摸不透人心。
【5】
第二天早上,北極小鎮(zhèn)有一個姑娘的房門被面帶微笑的少年敲開。
他兩手空空,只給了姑娘一個擁抱。
——其實,最好的情話,是什么也不說。
良久。
“算我沒有白教你。”
那是少年記憶中的聲音。
姑娘在少年懷里小聲呢喃,像多年前一樣美麗。
摘自電子雜志《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