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亮
東方藝術·大家:為什么會用“向陽花”作為自己最近一次個展的主題?
劉慶和:我這個年紀的人對于“向陽花”這個詞還是很有感受的。記憶里的少年時代就似整日里暴露在日光和風雨之中,不像現(xiàn)在的我們,基本上都是從這個室內到另一個室內,中間的過程還是在車里面,躲避著陽光,結果陽光真的沒了。回想起來,第一次動手畫畫,畫的就是向日葵,先是畫一個圓圈,周圍畫上葉子,圓圈中打上格子,中間再點上點,表示是葵花籽,很容易掌握又很有成就。那時的街道也掛滿了牌子,寫著“某某向陽大院”、“某某向陽樓”等等。人們都是不約而同地瞇著眼睛迎著太陽享受溫暖,心里覺得,這溫暖就來自心中的那個太陽。隔斷了數(shù)十年,遙遠的回憶竟把舊時的碎片連接起來,回頭望著,仿佛還能看見當時的自己,那朵陽光下燦爛,手背后向前看的向陽花。
東方藝術·大家:您的很多作品都是以女性形象作為主體的,她們也經(jīng)常被解讀為與“性”有關,對此您怎么看?另外,您作品中“水”的隱含意義是否也與此有關呢?
劉慶和:呵呵,這個嘛,陽光普照大地,不分性別的—。假如是一個既定的主題,性的暗指在這一片陽光下也被化解到人性的討論中了。那個時代,性是忌諱說出來的詞匯,性的意會在革命精神的覆蓋下隱約可見,不可能展開討論。如果說在這個展覽中能夠察覺到的,也是心境上的壓抑。性在革命意志的掩蓋下,溜出來逐漸演化為商品,是這個展覽最初的設想,雖然在今天性的話題已經(jīng)不忌諱了,但是有關人性的話題卻是越來越沉重了。
說到性,可能自然就聯(lián)想到水,“水、性”嘛。古人畫水,多是對于水面的描繪,我是想把暗涌的水表現(xiàn)出來,這里面自然也就有了某些寓意,包括危難、善變、流動、假象等,當然會有許多與女人的聯(lián)想。這種思考下,水的絢麗和陽光的燦爛構成的畫面,在人面前形成了 表象,把真正想要說的置于深層、隱晦的地方。
東方藝術·大家:之前很多關于您作品的理論研究,會用“都市題材”和“具有社會性的女體形象”等概念來進行歸類,這種歸類梳理的方式準確嗎?
劉慶和:總是有人喜歡歸類的,比如反映了人們什么,表達了時代怎樣等等,大家自然會與某種共同的方向靠攏。但是,藝術表達不同于其它,根本就是依個性的傾向而流露著個人的好惡,這也是藝術的魅力所在。除去在技術上的實踐和錘煉,形成了什么后,很容易在自己喜歡的氛圍里追求安全感,創(chuàng)造的欲望就會逐漸減弱、淡化。分門別類的好處只是便于討論研究,對于創(chuàng)造來說意義不大,這也許是我的個性使然。
我不喜歡被規(guī)范到某個團隊里,尤其是被歸類。作品中會有些與生活經(jīng)驗和記憶有關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讓人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抑、局促,有可能也就是記憶中的某個角度或者碎片,讓人能在作品中體察到某種內在延續(xù)的暗示,形成了我自己的情懷?,F(xiàn)實中,集體和個人之間,永遠是個難以拆解的關系,生活在一個不自知的環(huán)境里,被慣性裹挾著,一定要認識到按照自己的方式停停走走,否則就會失去了自我。對立和妥協(xié)會交錯出現(xiàn)在個人的行為舉止里,重要的是自己的藝術實踐應該始終存在于個人的生存空間和心理空間里。
東方藝術·大家:您覺得自己最新的創(chuàng)作和之前的作品相比,觀念上的轉變大嗎?
劉慶和:應該說主要還是心態(tài)的改變,在早先的學習、探索中,可謂是“歷經(jīng)輾轉”,也曾因在避免“模式化”的掙扎中痛苦。這里要提到1994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王先生》,這個作品的完成喚醒了我早在美院時期就對“意象表現(xiàn)”產(chǎn)生的特殊情感,這可能是助長我成為一個過于“情緒化”創(chuàng)作的人。后來漸漸給自己“松綁”,主動打破界限,甚至放棄一些曾經(jīng)對于自己來說最為熟悉的東西,如此看來,隔斷已有的或者是熟練的方式進入到新的角度,能讓自己從麻木的重復,重新回到生澀和惴惴不安的狀態(tài),讓自己從不自信到自信,再到不自覺才會真正地歸于自然,這樣一種階段性的改變,會呈現(xiàn)出不同階段的不同追求吧。
東方藝術·大家:用不同于以往的材料和展示方式來進行創(chuàng)作,對您來說也是一種給自己“松綁”的方式吧?在“松綁”之后是否也會回頭對之前的實驗進行反思呢?
劉慶和:藝術表達展示與人,似是證明什么,這是多年以來認為的。2010年在做了“浮現(xiàn)”那個展覽后,突然產(chǎn)生了“證明的意義到底有多大”這樣的提問,即使是證明給自己,于創(chuàng)造的關系也是值得考量的。逐漸、逐漸,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產(chǎn)生了一種力量,就是面對自己的熱情。看法有了偏移后,在我的腦子里就不再為了畫面營造而過多地勞心了,這可能是與以往最大的不同之處,也就不會在意作品里充滿多少掌控的東西,一股腦地堆砌在面里。回過頭看,之前做出的這些看似不靠譜的懶散和懈怠,都在悄悄地改變了我一直以來的積極姿態(tài),慢下來,也許真的是離著本質的東西更近了。
東方藝術·大家:在“浮現(xiàn)”計劃中對于空間和綜合材料的運用與掌控,對您之后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吧?
劉慶和:準備“浮現(xiàn)”展覽的時候,從技術上來說更多的是從平面到立體的延展,嚴格講不能算是裝置作品。在今天,我不止一次地強調,我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從那時候的“證明”階段轉入到自然的創(chuàng)作階段,這當然是事實。但是,對于水墨以外材料的運用和表現(xiàn),還是對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甚至,它使得我明白了感受的涌現(xiàn)不是靠追求才能得到的。時間是最有力量的,它可以把熟識變作陌生,從而產(chǎn)生出初戀時追求的失措和青澀,在面對的時候像青春時節(jié)涌動的血液那樣有力,這是藝術創(chuàng)造中最為可貴的狀態(tài)。當然啦,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期待。
東方藝術·大家:在你的創(chuàng)作中,很多形象似乎與現(xiàn)實全無關系,有些則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感,是有意營造出這種反差的嗎?
劉慶和:應該說這些形象、主角本身的“現(xiàn)實”或“具體”都不是問題的關鍵,我不會刻意將它們與背景相結合,或直白的使其符號化而變得有所指才踏實。其實水墨在表達現(xiàn)代社會工業(yè)化社會時,本身還是吃力的。水墨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出生命力,就越發(fā)顯得可貴,這也是我至今仍在堅持水墨方式創(chuàng)作的理由。
東方藝術·大家:您如何看待傳統(tǒng)水墨與當代水墨的區(qū)別,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受到類似觀念的影響嗎?
劉慶和:就藝術規(guī)律來說,傳承是非常重要的。我所認為的摒棄某些東西實際上指的是缺乏感受力的教條和僵化,而不是有些人認為的我要丟棄傳統(tǒng)。只要墮入了樣式或符號的“結”里,都要有所警惕,就這一點來說是不分所謂“傳統(tǒng)”或“當代”的。教學的時候我也在與學生講,作為一個藝術家,如果失去了自我判斷,創(chuàng)造也就不存在了。有時,哪怕在獨立思索中產(chǎn)生的是一些看似狹隘的想法,也不應該輕視。這樣看來,“當代”或者“傳統(tǒng)”,也許僅僅就是個方式選擇,不是根本的問題。如今,我們所要選擇的,不是承接傳統(tǒng)或迎合現(xiàn)代,倒是如何擺脫現(xiàn)實中外部利益的追求而坦然地面對自我的真實情感。
東方藝術·大家:那您覺得“水墨”在當代語境中應該扮演一種什么樣的角色呢?
劉慶和:我在作品中追求個人表達的同時,亦反感將水墨符號化的做法,我還是覺得只要是發(fā)自內心的就夠了。這看似并非過高的要求自己,實則是個最起碼的約束。水墨在今天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同質化背景下盡情標榜自我的時代。不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不從藝術本質的角度考慮,難免會墮入到表面和利益的追求中,“嗓門大”也許更讓人厭煩。將精力用在出奇出新上,所宣揚經(jīng)營的盡量做大、做強,實際就是個誤會,會和最初的追求相背離,影響著創(chuàng)造本身,我們都應該有責任的。
東方藝術·大家:您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分了哪幾個階段?您對自己之后的創(chuàng)作有規(guī)劃嗎?是否會有更多變化出現(xiàn)呢?
劉慶和:階段?挺不情愿說自己階段的??偟膩碚f,80年代初的大學本科階段是一個自認為告別以前學習傳統(tǒng),感受西方思潮的階段;研究生讀書階段是個重拾傳統(tǒng)但又不甘心循規(guī)蹈矩的階段;94年在中央美術學院首次舉辦個展;00年后的積極介入水墨當代;07年相繼在中國美術館和今日美術館的兩個個展;蘇州“浮現(xiàn)”展覽之后直至今天,這樣一些階段吧。說來,不論哪個階段都還表現(xiàn)出了積極追求的姿態(tài),哪個階段又都是希望自然呈現(xiàn)自我的心態(tài)。但是,實踐中畢竟與自身、與外部條件,甚至與壓力有關的影響、糾結等等,常常伴在身邊,不時地對立、逃脫、妥協(xié)和解脫,無形的力量或阻礙或推動著向前走著。
現(xiàn)在看,我還是習慣關注07年之后自己的變化,那一年的兩個重要個展基本上是個回望和證明,此后的“浮現(xiàn)”展覽好像是想進一步證明什么,結果讓我自己對自己的狀態(tài)產(chǎn)生了厭倦。如今,我覺得所有的時候都不如我現(xiàn)在坦然、自信。因為,許多東西我開始不在意了,只在意此時此刻的真實感受。至于將來的打算,實在難以推測。最近的計劃算是在5、6月份間的個展,可能會和舊時的某情節(jié)有關,想實現(xiàn)我的某個夢想或繼續(xù)尋找什么,說不準的。再以后就更不清晰了,能夠長時間地堅持有感受和沖動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得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