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發(fā)峰,王莉萍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詩經(jīng)·載馳》對許穆夫人是否歸衛(wèi)吊唁的理解歷來分歧較大?!睹娦颉氛J為是許穆夫人閔公之亡,傷許之小,力不能救,思歸唁其兄,又義不得,故賦是詩。是夫人并未回衛(wèi),詩為設想之辭。[1]這一說法左右著對《載馳》文本的解讀,然從服虔開始有了不同的意見。服虔注《左傳》云:“‘言我遂往,無我有尤’也,是夫人竟往衛(wèi)也,……今案‘驅馬悠悠’‘我行其野’非設想之辭。”朱熹認為她半路被追回而賦詩。[2]王先謙說今日之事,義在必歸。雖百爾之所思,不如我所往之為是也。[3]至今天,學者們大多循著夫人“歸衛(wèi)吊唁”這一主張解詩而駁斥《毛序》的說法。雖然也有個別學者捍衛(wèi)《毛序》的主張(如方玉潤),但主流仍是夫人“歸衛(wèi)吊唁”。論文將以“女子善懷,亦各有行”之“行”為切入點,分析詩歌中詩人的無奈與失落,同時結合《左傳》《史記》《列女傳》等典籍的相關記載,并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對《毛序》的合理性提供新的證據(jù)。
“行”字在《毛詩正義》《詩集傳》《詩經(jīng)原始》《詩經(jīng)注析》中均解釋為:道,道理??疾臁对娊?jīng)》,“行”共出現(xiàn)了71次,其中行(xíng)出現(xiàn)了38次,行(háng)出現(xiàn)了17次。讀行(xíng)的解釋主要有3種:(1)走,行走。例如:土國城漕,我獨南行。(2)出嫁。例如: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3)道,道理。《詩經(jīng)》中沒有將“行”釋為道的。讀行(háng)的解釋主要是道路。朱熹《詩集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行”下注:“葉戶郎反”,即讀為“háng”,此處釋為道。另有一例“示我周行”,“行”解釋為道??疾臁稘h字源流字典》,“行”從本意“人之步趨也”引申出來的眾多義項中,一個為出嫁,另一個是由日月運行的規(guī)律引申出的規(guī)律,道理,并且這兩個義項均是由“行”(xíng)引申出的。唯有這兩個義項可以解釋“女子善懷,亦各有行”的“行”字。這樣矛盾就出現(xiàn)了,《詩經(jīng)》中將“行”(háng)釋為道,而“行”(xíng)沒有釋為道的,為什么《漢字源流字典》中就正好相反了呢?
另外,從語法的角度考察此句,“女子”一詞為主語,是集體名詞;“善懷”“有行”充當謂語;“亦”應該是一個副詞;“各”在第二句是代詞作主語,代指前面的“女子”,在這里是個個體名詞。所以此句可以說成是:女子善懷,各女子有行。在《詩經(jīng)》中,“女子有行”一句在《竹竿》《泉水》《蝃蝀》等詩中均出現(xiàn)過,對“行”的解釋:《左傳》桓公九年:“凡諸侯之女曰行?!甭?lián)系上下文,此“行”字應釋為“出嫁”。錢澄之《田間詩學》云:“‘女子有行’二句,似是當時陳語,故多引之?!蹦敲?,為什么此“有行”獨釋為“道,道理”呢?所以,這里的“行”字應當讀為“行”(xíng),解釋成“出嫁”較為妥當。因此,“女子善懷,亦各有行”一句便成了許穆夫人的感慨,只是沒有了那份超然、剛強,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是她些許的無奈與失落。
詩中言“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閉”,這正是詩人的無奈之處。她的謀略不迂遠,不閉塞,而且優(yōu)于許國大夫,但她卻不能“旋反”,不能“旋濟”,這是由于許穆公及其大夫拒絕她反衛(wèi)吊唁。何以消除這種不愉悅呢?下章言“陟彼阿丘,言采其蝱”,詩人登上那偏高的山坡,去采“蝱”來消除憂愁?!拔{”,《魯詩》作莔,《說文》引《詩》亦作莔。據(jù)《爾雅·釋草》:“莔,貝母?!卑簇惸甘且环N草藥,可以治郁積之癥。 “許人尤之,眾稚且狂”,表達了對許國君臣短視淺見,軟弱無能的不滿,憤慨之情溢于言表。她怎么也無法消除心中的思念與擔憂。正如《詩經(jīng)》中的諸多“思夫詩”一樣,女主人公對她的丈夫思念到了極點,卻難以用合適的語言描摹這種悠悠的思念,轉而書寫丈夫對她的思念,丈夫的近況等,以此突出女子對丈夫深深的思念,此詩也用了同樣的表達手法。對故國思之深,思之切卻不能去歸唁,只能想象故國的景象,想象自己行走在故國郊野的所見所聞?!拔倚衅湟?,芃芃其麥”,祖國的田野上一派生機蓬勃貌,但這生機蓬勃的背后卻是十足的蕭條。如此生機蓬勃的麥子,卻無人收割,山河破碎,人民流離失所,到底該怎么辦呢?“控于大邦”,這是許穆夫人的策略,但她仍然擔心,故而詠出了“誰因誰極”一句。她難道真不知道誰會出兵嗎,她知道。所以在末章她再次苦苦的哀求許國的大夫君子,并且指責他們說雖然你們有眾多的主意,如果只是說而不付諸實際行動的話,那還不如我所想的呢。在此時,作者完全想到了“因”“極”的國家,那么詩人到底能否離開祖國呢?
《左傳》閔公二年載:“許穆夫人賦《載馳》,齊候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漕。”這句話前者是因,后者是果。那么,許穆夫人肯定是離開了許國,歸衛(wèi)吊唁后又去齊國求救的。又《史記·齊太公世家》:“二十八年,衛(wèi)文公有狄亂,告急于齊,齊帥諸侯城楚丘而立衛(wèi)君?!碧饭珱]有明確記錄是誰去告急的,如果《左傳》的記載符合當時的歷史,太史公又怎么會棄而不用呢?這與司馬遷秉持“疑則傳疑,蓋其慎也”(《史記·三代世表》)的史學態(tài)度是吻合的。《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戴公申元年卒,齊桓公以衛(wèi)數(shù)亂,乃帥諸侯伐狄,為衛(wèi)筑楚丘,立戴公弟燬為國君,是為文公。文公以亂故入齊,齊人入之?!痹谶@條史料中,太史公甚至沒有記錄“衛(wèi)告急于齊”這一背景,只是說“齊桓公以衛(wèi)數(shù)亂,乃帥諸侯伐狄”,按照當時的國際慣例,不報告禍難是被視為違禮的,盡管齊桓公是一代賢明的霸主,不報告又豈能出兵相救呢?
《列女傳·仁智篇·許穆夫人》:“初,許求之,齊亦求之,懿公將與許,女因其傅母而言曰:……‘言今者許小而遠,齊大而近,若今之世,強者為雄,如使邊境有戎寇之事,惟是四方之國,赴告大國,妾在,不猶愈乎,……’衛(wèi)侯不聽,而嫁之于許。”[4]因此事,許穆夫人負有盛名,許穆公豈能不知,他豈能容忍自己的夫人,堂堂一國之母去求他的“情敵”齊桓公出兵救衛(wèi)?這在封建禮教并沒有廢弛的春秋時代是萬萬不可能發(fā)生的,所以說許穆夫人不可能去請求出兵救衛(wèi),那么許穆夫人到衛(wèi)國了嗎?
許穆夫人到底回到衛(wèi)國了沒有,我們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第一,魯鑒不遠,在齊之文姜。文姜與他的哥哥通奸,導致她的丈夫魯桓公被殺。此事過去還不到三年,許穆公又豈能讓他的夫人回到衛(wèi)國?這當然有一定的理由:(1)許穆夫人的父母已經(jīng)離世,周禮“先王制禮,父母沒則不得歸寧者,義也。雖國君滅死,不得往赴焉,義重于亡故也?!彼栽S穆夫人是不能去歸唁的。(2)衛(wèi)國當時的社會風俗。
第二,衛(wèi)國統(tǒng)治階級輕浮淫蕩?!缎l(wèi)風》《邶風》《鄘風》共39篇,其中有4篇便是諷刺衛(wèi)國統(tǒng)治階層荒淫無度,不知廉恥的。遠的我們不說,姑且就挖挖許穆夫人的身世。衛(wèi)宣公為他的太子伋子(衛(wèi)宣公與夷姜私通所生)娶妻于齊,名叫宣姜,宣公見宣姜長的漂亮便占為己有了。等到宣公死后,宣公的長子公子頑又和宣姜私通,生下了齊子、宋桓夫人、戴公、文公、許穆夫人兄妹五人。在這樣的國度里,許穆夫人難免不會受到社會風俗的影響。
第三,當時大的社會背景?!洞呵锕攘簜鳌非f公二年:“夫人既嫁,不逾境,逾境非禮也?!边@一條明確地說明女子已經(jīng)出嫁之后,就不得再走出國境,否則就是違禮了。但也有變通,《禮記·雜記下》:“夫人非三年之喪,不逾封而吊,如三年之喪,則君夫人歸?!盵5]三年之喪,是子女對父母的守制。許穆夫人的父母早已不在,她豈能萬里迢迢,風塵仆仆的趕來衛(wèi)國呢?通過以上三點的分析,無論如何她都沒有回到衛(wèi)國的可能。
再回到詩句:“百而所思,不如我所之”, “之”就不可能解釋為“到,往”了,而應該釋為一個代詞,指許穆夫人所想的。詩人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衛(wèi)國訃告國難的使者,并賦了《載馳》來表達她的愛國之情,然后派遣使者去齊國求救。這樣一來,就不難理解第一章的內(nèi)容了,許穆夫人聽到國難之后,打算回國歸唁衛(wèi)侯,但遭到了許國君臣的反對,遭反對后她又心有不甘,于是做了如下設想:她想自己驅車去漕地吊唁衛(wèi)侯,救宗國于危難之中。她也曾想到了去齊國求救的衛(wèi)國大夫千里跋涉的艱辛,但能否得到齊侯的同意呢,這正是她所憂愁的,所以此章實際上是夫人遭反對的設想之辭,是許穆夫人內(nèi)心的袒露,是虛寫,屬于倒敘。既然憂,那么憂從何來呢?第二章正面敘述了她被許拒絕不能反衛(wèi)吊唁。從而引出第三章中她的郁悶、無奈和失落,以及對許大夫的批判。如果說許穆夫人已經(jīng)“驅馬歸唁衛(wèi)侯了”,那么她還用得著“陟丘采蝱”嗎?第四章虛實結合,虛寫了郊野生機蓬勃的麥田,但這一蓬勃生機背后的蕭條,使得她不得不思考如何解決這一棘手的問題,那就是“控于大邦”,最后一章是對許國大夫的批判,你們縱有諸多意見,不付諸實際行動,還不如我所想的并將它付諸實際行動。這樣層層而下,虛實結合,將夫人情感的跳躍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這樣《左傳.閔公二年》:“許穆夫人賦《載馳》”也就好解釋了,許穆夫人賦《載馳》這首詩,然后交給衛(wèi)國大夫去求救,齊侯看到此詩后,欣然出兵,這就顯得合理多了,也不至于和《史記》中的記載相左了。
綜上所述,《載馳》的作者許穆夫人是沒有回到衛(wèi)國吊唁的。從服虔開始,大多解詩者承襲了“夫人歸衛(wèi)吊唁”這一說,強解詩歌中的字詞,使與之相合。這從本質上說就是一種錯誤的做法。“就詩論詩”是指從對詩歌的內(nèi)容入手分析得出詩歌的結論與主旨,而不是套用某一結論、主旨去強解詩歌。另外,說詩必須結合詩歌產(chǎn)生的背景,以及相關狀況,而不能脫離了這一條件去強解詩歌,歷來解詩者正是忽略了史料而犯了這樣的錯誤。本文通過對詩歌內(nèi)容的分析,重新解釋了詩歌中的部分詞語,從而奠定了詩歌的感情基調。不僅這樣,還引用了《左傳》《史記》《列女傳》中相關的文獻,并聯(lián)系了當時的歷史背景,得出了:“許穆夫人并未回衛(wèi)吊唁,《載馳》為設想之辭”這一說法是合理的。
[1][唐]孔穎達.毛詩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宋]朱熹.詩集傳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漢]劉向.古列女傳[M].黑龍江:哈爾濱出版社,2009.
[5][唐]孔穎達,正義. [漢]鄭玄,注.禮記正義[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6][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0.
[7]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2010.
[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