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政銳

(大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大慶163712)

乾隆五十八年是清代中葉揚州文學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兩淮鹽運使曾燠的到來，使揚州文風大盛。曾燠主持編訂的《邗上題襟集》及《邗上題襟續(xù)集》記錄了當時揚州文人唱和的基本情況?！囤跎项}襟集》收錄了眾多宦游揚州的文人在乾隆五十八年的詩作，或吟花弄月，或流連詩酒，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揚州文學在這一年的基本發(fā)展態(tài)勢?！囤跎项}襟集》及《續(xù)集》的序跋尤為值得重視，這些文字不僅記錄了曾燠揚州酬唱的環(huán)境及背景，還生動地闡釋了當時士人的文學觀、地域觀，這對此后揚州文學的發(fā)展影響深遠。

一、《邗上題襟集》述略

法式善在《陶廬雜錄》中記錄了《邗上題襟集》刊刻的基本過程:“《邗上題襟集》、《續(xù)集》、《后續(xù)集》無卷數(shù)，南城曾燠輯。始于乾隆癸丑年，陸續(xù)付雕。皆其朋好唱酬贈答之作，頗稱繁富?！保?］《邗上題襟集》刊刻于乾隆五十八年十月，《邗上題襟續(xù)集》刊刻于嘉慶二年四月。兩部文集的刊刻，翔實地記錄了揚州文學發(fā)展的動態(tài)歷程，其中尤以《邗上題襟集》對往來于揚州的文人影響較大。

九峰園秋禊為揚州文壇營造了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氛圍，在此之后，文人唱和不斷，所作詩歌日多，為《邗上題襟集》的刊刻提供了大量可供選擇的文本。汪中記述了當時揚州文人創(chuàng)作的盛況:

轉(zhuǎn)運南城曾賓谷先生，早入詞館，洊更華省，出長外臺。於時冠蓋交馳，羽書狎至。先生精力絕人，五官并用，旦接賓客，晝讀簡牘，夕誦文史，部分如流。觴詠多暇，綽乎神仙中人也。廣陵勝地，四方賢達之所湊，園林臺沼之勝，甲于淮東，燕游唱和不日則月。先生登高有賦，作器能銘，下筆成章，精才飚舉。同時作者，清思奮發(fā)，逸足爭馳，曾不逾年，積而成帙，名曰《邗上題襟集》，取義柯古，惟其稱也。［2］

在曾燠的帶動下，游歷于揚州的文人創(chuàng)作積極性較高，數(shù)量也較多。曾燠于乾隆五十八年二月初三日抵達揚州，是年七月初三日舉行了九峰園秋禊，使得揚州文人唱和形成了一個小高峰，同年十月即刊刻《邗上題襟集》。不足八個月的時間，就“積而成帙”，揚州文壇此時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是相當可觀的。汪中所謂的“取義柯古”，指的是曾燠取溫庭筠、段成式等的《漢上題襟集》之意，表現(xiàn)了對友朋唱和的一種褒揚。

《邗上題襟集》的刊刻是對曾燠初抵揚州文事活動的一個總結(jié)，主觀上也源自于文人的自省意識。中國古代的儒士，素來以天下為己任，所謂“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辛棄疾《破陣子》)至清代中葉，天下承平日久，這些士人的理想內(nèi)化為一種自我意識、自我精神的張揚。《左傳》宣揚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精神，仍然作用于他們的身上，并且產(chǎn)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汪中的序文以歐陽修為例，表達了這種意識:

往昔歐陽文忠守郡日，作平山堂，署岡上夏日攜客，堂中折荷，行酒載月以歸，當時傳為美談。后世經(jīng)其地者，嘆想風范，恍然若前日事。顧清江宛陵諸詩，咸作於事后，當燕喜之日，文忠既未發(fā)高唱，諸賓友亦無言播於聲詩，所謂天下豪雋有名之士，至今姓氏爵里，泯不可知，好古者有遺憾焉。先生鄉(xiāng)望、科第、文名、宦跡，事事與文忠同，而是集之成有足曾此邦之掌故，補前人之墜典，雖謂有過之文忠，可也。［2］

歐陽修是宋代文壇領(lǐng)袖，他在清代被推崇備至，每逢其壽日，文人必有雅集，唱和吟詠不斷。曾燠亦多次召集此種聚會，《賞雨茅屋詩集》卷五載有曾燠《醉翁吟歐陽文忠公生日致祭座客同作》詩，即是此種雅集所作。而汪中認為曾燠“有過之文忠”，理由只有一條，就是刊刻了《邗上題襟集》，從而能夠“曾此邦之掌故，補前人之墜典”。這固然是一個理由，但更重要的是，《邗上題襟集》一經(jīng)刊刻，能夠使得豪雋有名之士名傳天下，其詩歌唱酬亦有據(jù)可查，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左傳》的“立言”之志。詩傳于天下，名稱于朝野，是清代文人自我意識張揚的一種獨特表現(xiàn)，而《邗上題襟集》則是實現(xiàn)這種自我意識的一個最好的載體。

就傳媒視角而言，《邗上題襟集》的刊刻對游歷于揚州的寒士有極大的意義。以今日視角觀之，清代文學的傳播及接受是較緩慢的，范圍也是較狹小的。自先秦至清代，中國古代文學的傳播歷經(jīng)多種途徑，如口頭傳播、抄寫、題壁、石刻及印刷等，但與現(xiàn)代傳媒相比，這些傳播都是線性的，普及率及影響力有限，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一夜之間名動天下的文人。至清代，印刷業(yè)已經(jīng)很發(fā)達，只要有足夠的資金，書籍的刊刻與發(fā)行是不成問題的，這是傳播詩人之名的最好方式。曾燠身為兩淮鹽運使，刊刻《邗上題襟集》的資金自是不成問題，而對其他寒士而言，溫飽尚成問題，遑論其他。所以，《邗上題襟集》的刊刻對這些寒士名傳于天下，意義非同小可。

《邗上題襟集》刊刻之后，產(chǎn)生了深遠而廣泛的影響。其中最直接的，就是建立了題襟館。王文治《夢樓詩集》卷二十四有《賓谷來揚州，一時名士唱和成帙，擇其優(yōu)者鋟版以行，題曰〈邗上題襟集〉，茲復(fù)于衙齋西北隅筑題襟館以實之，為賦兩首》，其詩是為題襟館建成而作，由詩題可以看出，題襟館建立的原因之一就是將《邗上題襟集》這一詩集“實之”，也就是說，用題襟館這一具體可感的實物，來進一步彰顯《邗上題襟集》的風雅。實際上，題襟館與《邗上題襟集》是相互催生的，乾隆五十八年《邗上題襟集》刊刻之后，題襟館隨之建成。此后，往來于揚州的文人日益增多，皆居于題襟館，曾燠不時在題襟館舉行各種文事活動。于是，唱和日多，卷帙漸繁，曾燠又于嘉慶二年四月刊刻《邗上題襟續(xù)集》。可以說，《邗上題襟集》的刊刻和題襟館的建立使揚州文學處于一種良性循環(huán)之中，揚州文學生態(tài)進一步步入良性軌道。

《邗上題襟集》對沒有在乾隆五十八年參加揚州唱和的文人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邗上題襟集》刊刻后，曾燠派人先后將此部文集送到揚州之外的各個友人處。遠在京師的法式善也接到了一部，他隨即賦詩兩首，題為《曾賓谷運使寄〈邗上題襟集〉至》，其詩云:

梅花隔嶺紅，明月滿城白。清齋闃無事，三兩山中客。詩本心志和，酒乃民物澤。使君曠達流，搖筆詞絡(luò)繹。諸子出所長，而皆與道適。閑云高樹招，好風修竹借。時聞幽泉聲，淙淙潄寒石。展卷猶未終，已覺我心獲。天未望故人，何以慰今夕。

昔歲居灤陽，說詩入山廟。古殿滅燈火，但有孤月照。果落任狐攀，鐘斷聞鬼嘯。吟哦松樹下，得句輒狂叫。爾時惟任誕，了不知其妙。歲月弦上矢，風雨催年少。良朋悵云散，更誰識古調(diào)。定知雪舫開，此意君熟料?；蚩山璩咚?，千里接言笑。［3］

曾燠與法式善早在居于京師時，便曾相識。此后，法式善曾為明代文士李東陽生日招賓客設(shè)祀，曾燠曾為之作詩三首，題為《酬法梧門祭酒西涯見寄三首》，其一云:“廬陵久不作，茶陵今復(fù)見。誦君西涯詩，憶我蜀岡宴。我忝官茲邦，非無流風善。政愧賢守前，文居眾賓殿。徒申梓里恭，足慰桐鄉(xiāng)戀。君家傍西涯，才亦西涯擅。有如宋公墅，寫入右丞卷。翻念塵土人，瑤華寄江縣?！保?］相距千里之遙，二人詩作相接，曾燠對法式善褒揚之意，溢于言表。法式善在第一首詩中描寫了他讀《邗上題襟集》的感受，如閑云過樹，清風吹竹，幽泉緩流，寂靜無聲，此種感受頗合《邗上題襟集》詩歌的意趣。他在第二首詩中回憶了往昔生活，并對與曾燠的離別報以深深的遺憾和感傷，結(jié)尾借書信以自慰，表達了對曾燠誠摯的情感?？梢哉f，《邗上題襟集》使未參加揚州唱和的曾燠老友產(chǎn)生了深切的共鳴，此后的數(shù)十年間，大部分文士往來于揚州，與曾燠在題襟館詩酒相連，這在一定程度上來自于《邗上題襟集》的感召。

曾居于揚州題襟館的士人樂鈞，讀《邗上題襟集》后，所感頗多，他《讀〈邗上題襟集〉寄懷曾賓谷都轉(zhuǎn)二首》詩云:

江左青山一發(fā)遙，夢中常聽廣陵潮。黃隨舊會思盟主，梅尹同游記幕僚。芍藥花濃春簇簇，桄榔葉暗雨瀟瀟。尺書無計通雙鯉，海角空吟獨坐謡。

西昆南岳唱酬宜，附入窮愁賈島詩。野蔌何堪登俎豆，閑云還擬傍旌旗。千金已筑翹材館，萬紙爭模薦福碑。送客詩中勞見勉，可能無意令名垂。(集中都轉(zhuǎn)送胡香海詩云:君歸見二吳，又或見樂生。為言大雅衰，各自崇令名。)［5］

樂鈞在詩中，對邗上唱和之事充滿了追憶、留戀和惆悵。在曾燠之后，再也不太可能出現(xiàn)類似于題襟館雅集這樣盛大、持久的文學活動，《邗上題襟集》雖然大多為風花雪月之作，表現(xiàn)的是文人的雅致生活，但它作為一個鮮活的個案保存下來，自然會令曾經(jīng)參與題襟館雅集的人感到神傷。這是《邗上題襟集》對當時士人的一種精神慰藉。

二、《邗上題襟集》與清代士人文學視域中的揚州

在文學發(fā)展的歷程中，很多外在因素在一定的條件下會起主導作用，如地域狀況、經(jīng)濟條件及統(tǒng)治者的喜好等。至清代，文學發(fā)展的成因則更加復(fù)雜，個人生命際遇和時代環(huán)境相結(jié)合，彼此交錯影響，諸多因素推動了文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其中，有兩點尤為值得重視，一是人的因素，即主持風雅之人對個體作家的影響;二是地域的因素，即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地域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這兩點在乾隆五十八年揚州文學中表現(xiàn)得比較突出，通過《邗上題襟集》及《續(xù)集》的序跋，能夠很清楚地看出來。

馮集梧在《邗上題襟續(xù)集》的跋中說:

地以人重，人不以地重。古稱揚一益二，署岡、茱灣與夫竹西、蕃厘之間，駿馬、畫舫雜邏來游，日不知凡幾輩。而古今來自樊川歐陽諸公外，可指目而數(shù)者，曾無幾人，此其故可知也。同年曾賓谷以轉(zhuǎn)運蒞揚，公事多暇，日與四方名輩燕游觴詠，乃以所刊曰《邗上題襟集》者示余，清裁杰制，風流照耀，幾欲上掩前人。余讀之，輒為心折神往，恨不得身與乎期間。昔永和蘭亭之會，人多為詩，然亦有不為詩者。揚故余所經(jīng)游，今復(fù)手此一編，日夕哦之三復(fù)，即與身與者何異焉，其又奚敝敝焉缽肝劌膽為也?后有征揚之故事者，其亦有睪然高望者乎?因書其后。［6］

馮集梧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鮮明的觀點，即“地以人重”。文學視野中的揚州能夠為人所重視，在當時士人眼中，是因為古有歐陽修，今則有曾燠。乾隆五十八年后，之所以有大量文人涌入揚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曾燠在此主持風雅。嚴迪昌認為:“清代詩界的一種傾向，即風雅每由大吏總持，官位與詩名、政界與詩壇一而二、二而一地被打通。”［7］這是清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問題。主持風雅的地方大員，其文風、喜好及崇尚都會潛移默化地對周圍文人產(chǎn)生影響，繼而影響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

北宋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是開揚州文氣之先的人物，他使揚州較早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地圖上，可謂“地以人重”的最好注腳。在揚州文人眼中，曾燠的地位堪比歐陽修，汪中在《邗上題襟集》的序中提到了這一點，馮集梧在《邗上題襟續(xù)集》跋中也含蓄地提到了這個問題，孫星衍在為《邗上題襟集選》做序時，進一步指出:

揚州為東南都會之地，海內(nèi)人士經(jīng)過斯土，必就一代主持風雅如歐陽文忠，為人倫之鑒。賓谷前輩都轉(zhuǎn)駐節(jié)兩淮，開翹材之館，既收羅尤異者置之幕府，又于四方挾冊之士，別自其高才。敦行者接納之，投贈篇什，不下千首，授簡之余，自為提倡，刊《邗上題襟集》，已而又擇其最雅馴者重錄成編，江淮為之紙貴。［8］

《邗上題襟集選》是在《邗上題襟集》的基礎(chǔ)上重新編選結(jié)集的，此時曾燠的影響不斷擴大，身邊的文人不斷增多。清同治朝《南城縣志》卷八《官業(yè)》言曾燠“生平居官，于文學事尤為切志”。同聲相和，同氣相求，曾燠身邊聚攏的大多都是詩人，尚小明認為:“在乾隆末年、嘉慶初年，游幕學人形成了兩個主要流向:漢學家主要流向阮元幕府，詩人則主要流向曾燠幕府?！保?］所以，曾燠幕府實際上是一個詩人幕府。游歷于揚州的詩人，把曾燠比于歐陽修，不僅是認可他的文壇盟主地位，而且對曾燠的創(chuàng)作也不無標榜之意。這種心態(tài)下的創(chuàng)作，使他們此時的詩歌到處都能夠找到曾燠的影子。

將曾燠與歐陽修相提并論，就乾隆五十八年的揚州而言，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通觀整個中國文學史，這明顯是一種謬喻。無論是才情還是影響，曾燠尚不足與歐陽修并舉。曾燠對此有明確的認識，他在自己的詩中，對歐陽修充滿了恭敬、尊崇和贊譽，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評價，他是比較低調(diào)的。曾燠在《邗上題襟續(xù)集》的序言中說:

《題襟集》出越歲而贈答燕游之作又已成帙，余惟《漢上》一編，其主客之工力悉敵也。其后仿為題襟者，如西昆酬唱、同文館唱和、南岳唱酬、月泉吟社、玉山名勝、荊南唱和、海岱會，諸集雖眾音繁雜，間有高下。而約略計之，其主客各亦相當。惟坡門酬唱，主勝於客耳。若前乎漢上之《松陵集》、高氏《三宴詩》，不且強客壓主。聊余本薄殖，又早從薄書，未能肆力於風雅，徒以性之所近，周旋諸作者間，蓋怯戰(zhàn)久矣。主不如客，夫何待言?［10］

曾燠把自己與題襟館賓客進行對比，并得出結(jié)論是“主不如客”，這固然是自謙之詞，但一定程度上也道出了實情。題襟館賓客中確有一二詩人之創(chuàng)作水準高于曾燠，即便如此，揚州文人仍眾口一致地稱贊曾燠，由此可見文壇盟主的感召與影響。曾燠所謂的“怯戰(zhàn)久矣”，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題襟館當年唱和的盛況，文人必是恃才負氣、爭相斗艷，所以才能夠“越歲而贈答燕游之作又已成帙”，一時文氣之盛，可見一斑。

揚州，作為一座文化名城，它是因水而興的，隋煬帝的京杭大運河把南北勾連起來，揚州則是這個鏈條上的重要一環(huán)。它在清代因鹽而盛，成為江南最富庶的地區(qū)之一。繁榮的經(jīng)濟和便利的水路，使其文化漸趨發(fā)達，經(jīng)濟領(lǐng)域上，它是清代的東南重鎮(zhèn)，文化領(lǐng)域中亦是如此。汪中在《邗上題襟集》的序中說:“廣陵勝地，四方賢達之所湊，園林臺沼之勝，甲于淮東，燕游唱和不日則月。”［2］此可謂明證。

中國古代社會，交通極不發(fā)達，地域的阻隔成為文化交流的主要障礙。正因如此，古人地域觀念極重，不同地域間的文人的文化認同，是需要時間進行磨礪的。乾隆五十八年的九峰園秋禊，參加者以江西人居多，只有詹肇堂是揚州人。但此后的十余年間，往來于揚州的文人士子，大都對揚州文化表現(xiàn)了高度的認同，他們在揚州的創(chuàng)作，被深深地打上了地域烙印。

吳嵩梁是宦游揚州時間較長的詩人，對揚州的感知也比一般士人要深一些。他《題伊墨卿太守晩梅圖遺照》詩云:

仙山小劫話羅浮，東閣花開已白頭。每為憂時多暗淚，尚因懷古覓清游。二分明月今誰管，九里香田我未求。昨夢與君驂鶴去，玉簫妻斷又揚州。［11］

這是一首題畫詩，詩題中的伊墨卿太守即是伊秉綬，他曾于嘉慶年間任揚州知府?！妒彸菓雅f錄》載:“揚州太守代有名賢，清乾嘉時，汀州伊墨卿太守為最著，風流文采，惠政及民，與歐陽永叔、蘇東坡先后媲美，鄉(xiāng)人士稱道不衰，奉祀之賢祠載酒堂?！保?2］伊秉綬是揚州最高的地方官，官聲頗佳。為其畫題詩時，吳嵩梁已離開揚州，宦游他處。詩中充滿了感傷與凄涼，在對往昔生活的追憶中，表達了對揚州的懷戀與不舍，可以說，旅居揚州的歲月已經(jīng)深深侵入?yún)轻粤旱那楦兄?，轉(zhuǎn)而通過詩歌表現(xiàn)出來。如果說《題伊墨卿太守晩梅圖遺照》一詩是基于往昔揚州歲月的一種感傷，那么，另一首詩《壬戌九月初三日雨泊揚州》則表現(xiàn)了吳嵩梁對現(xiàn)實的一種憂患。詩云:

高樹檣燈岀，風光記舊城。重陽花尚少，獨夜雨初成。古劍無龍氣，秋詩有鶴聲。江鄉(xiāng)知漸近，米價最關(guān)情。［11］

吳嵩梁是清代寒士的代表，他年少孤貧，頗有異才。以詩而言，他在清代詩壇上有“詩佛”之稱。該詩質(zhì)樸而平淡，揚州成為他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一個背景。曾經(jīng)在揚州的詩酒生活，風光已然不再，在獨夜苦雨中故鄉(xiāng)已經(jīng)漸進，秋日漸深卻無錢買米，兩相對比，情感立現(xiàn)。此時，揚州成為吳嵩梁表達意緒的一個載體。

與吳嵩梁相比，曾燠筆下的揚州，意蘊更加豐富，揚州帶給他的是一個立體的文化感知。曾燠曾作《揚州詠古小樂府》十一首，其中多為詠物詩，表現(xiàn)了他在揚州的生活狀態(tài)。曾燠在描寫揚州生活時，也有對時局的憂患，《中秋夕安東舟次有感》云:

今夜揚州好，吹云管籥聲。星從樓上摘，珠自水中生。何處邊烽警，非無澤雁鳴。冰輪同此色，見者若為情。［13］

揚州生活是舒適而安逸的，樂聲悠揚，星月生輝，這是曾燠揚州生活的真實寫照。但曾燠并未忘記西南的匪患，“何處邊烽警，非無澤雁鳴”是對他揚州優(yōu)美生活的一個警示，使得他并未沉浸于繁華之中。對現(xiàn)實的清醒，也保持了曾燠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揚州作為他生活的載體，亦已融入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由曾燠和吳嵩梁關(guān)于揚州的詩作可以看出，揚州在清代士人的文化視域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不僅是一方位名詞，也不僅是士人居住的區(qū)域，它已經(jīng)融入到文人的詩作之中，甚至凝聚為一種意象。它的內(nèi)涵又是復(fù)雜的，包含著文人的種種人生意緒。

結(jié)語 乾隆五十八年的揚州文學，作為清代文學的一個縮影，對研究清代文學演進有著積極的意義。清代文學進入了最繁復(fù)的交互影響的發(fā)展歷程，作家之間的互動，作家與學者的交流，商人對文學的滲透，官員對詩人的影響，所有這一切，林林總總，共同促進了文學的發(fā)展。對《邗上題襟集》的研究與探討，從一個縱剖面考察了清代文學上述基本狀態(tài)，為清代文學尤其是清代詩歌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

［1］法式善.陶廬雜錄［M］.北京:中華書局，1959:57.

［2］汪中.邗上題襟集序［M］//邗上題襟集.兩淮官署藏版.

［3］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6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曾燠.賞雨茅屋詩集:卷三［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4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樂鈞.青芝山館詩集:卷八［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0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馮集梧.邗上題襟續(xù)集跋［M］//邗上題襟續(xù)集.兩淮官署藏版.

［7］嚴迪昌.清詩史: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639.

［8］孫星衍.邗上題襟集選序［M］//邗上題襟集選.嘉慶六年兩淮官署刻本.

［9］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shù)［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123.

［10］曾燠.邗上題襟續(xù)集序［M］//邗上題襟續(xù)集.兩淮官署藏版.

［11］吳嵩梁.香蘇山館詩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2］董玉書.蕪城懷舊錄［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97.

［13］曾燠.賞雨茅屋詩集:卷二［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4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