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乾 初
讀《梁啟超中國哲學史研究評述》
賈 乾 初
晚近以來,梁啟超于政治﹑學術影響之大,貢獻之夥,著述之眾﹑流風之盛,時罕有其匹。故而梁啟超及其政治﹑學術等諸多方面成為后此各時期的研究熱點。然而,是不是梁啟超的政治史﹑學術史﹑哲學史(思想史)價值已然被人們充分認識了呢?當然不應該這樣說。一方面,研究者視野﹑意識方面的遮蔽始終是一種不容易克服的客觀存在;另一方面,研究者研究范式的轉(zhuǎn)捩亦相當重要。就梁氏在中國哲學史研究上的貢獻而言,就必須重新認識。當然,作為持續(xù)不衰的研究熱點之一,后來者對梁啟超的研究如何置喙,則關乎作者的學術敏銳性和學術積累的厚度。近讀陸信禮博士的新著《梁啟超中國哲學史研究評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間承諾《評述》,引文僅注頁碼),感受良多,以為這是一部填補空白的學術創(chuàng)新之作。茲就該書特色略述如下。
本世紀初,以法國哲學家德里達與中國學者王元化對談時“中國沒有哲學,只有思想”一語為開端,引起了歷時十數(shù)年的關于“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的大討論。當時本書作者正系統(tǒng)研讀梁啟超的相關論著。其間,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梁啟超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jīng)對剛建立不久的中國哲學史學科進行了較為深刻的反思。這主要是通過與胡適的學術爭論的形式展開的?!保ā对u述》“引言”第7頁)因而認為,從中國哲學史學科史的角度關注梁啟超的相關思想,對回應“中國哲學合法性”的討論,更具有針對性。因而,重新認識梁啟超的中國哲學史貢獻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尤其重要的是,站在中國哲學史立場重新審視梁啟超尚屬空白,這使得此項研究具有明顯的創(chuàng)新性。也正是作者問題意識長期凝結(jié)的結(jié)果,才使其更深刻地認識到該研究的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價值。另外,梁啟超思想的“博雜”﹑“多變”的矛盾性格既是梁啟超思想研究的難點所在,也是梁啟超思想研究的魅力所在。在本書作者眼里,梁啟超思想的這一特征不僅是方生未死的新舊交替的社會過渡特征的反映,并且可能是其中國哲學史研究獨特貢獻所隱藏的地方。事實上,作為“新史學”理論奠基人的梁啟超對中國哲學史學科的貢獻是極為杰出的,像他前期的學術史研究,啟示了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寫作;后期的中國哲學史研究,恰在胡適撰寫《中國哲學史大綱》之后﹑馮友蘭創(chuàng)作兩卷本《中國哲學史》之前,對中國哲學史研究的范式轉(zhuǎn)換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因此,在筆者看來,本書作者的這個選題本身恰好表明了他的學術敏感性。
中西文化問題是20世紀以來中國學者所關注的中心問題。并且,對中西文化問題的回答是不同學者展開自己學術工作的思想基礎。就梁啟超來說,這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但是,梁啟超對于中西文化問題的回答,前后期頗有所不同。對于這一問題,很多學者的觀點是“從‘離異’到‘回歸’”,當然這是從梁啟超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來說的,即:梁啟超前期激烈的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張大力學習﹑引進西方進步文化,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嚴重疏離;后期則對西方文化頗有微詞,認為“西洋文明破產(chǎn)”,呼吁用以中國文化為核心的東方文化救治西方文化。這種觀點當然有一定道理,但是與梁啟超本人的文化思想稍有出入。對一生都倡導中西文化融合的梁啟超來說,他前期并非全盤地否定傳統(tǒng),后期也不是完全地回歸傳統(tǒng)。只是前期的中心工作是號召學習西方文化,后期的中心工作是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用“從‘拿來主義’到‘送去主義’”更為恰當。由是,作者引述了梁啟超中西文明“結(jié)婚”的言論:“蓋大地今日只有兩文明:一泰西文明,歐美是也;二泰東文明,中華是也。二十世紀,則兩文明結(jié)婚之時代也。吾欲我同胞張燈置酒,迓輪俟門,三揖三讓,以行親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并高度評價了中西文明“結(jié)婚”以建設中國新文化的思想。作者認為,梁啟超中西文明結(jié)婚的思想包含了兩層含義:一是中西文明并重思想;二是文化建設的民族主體性思想。這與他后期中西文明“化合”的思想是一以貫之了。后期的中西文明“化合”思想深化了早期的“結(jié)婚”思想,進一步強調(diào)了民族文化的主體性原則和文化交流﹑融合創(chuàng)新觀念。正是在對梁啟超文化觀充分認知﹑解讀的基礎上,本書才有力地凸顯出梁氏中國哲學研究研究范式轉(zhuǎn)換上的意義。
在同時代的學者們當中,梁啟超特別注重學術研究的方法。因而作者將自己的研究重點放在梁啟超中國哲學史研究的方法論特色方面。這也是該書的一項重要學術建樹。對梁啟超在中國哲學史方法論上的貢獻,作者概括為四大方面:(一)頗具學術史特色的撰述視角;(二)近乎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立場;(三)結(jié)合中西優(yōu)長的研究理路;(四)注重多角度的切入方式。除此之外,作者還將梁啟超在各具體領域中方法特色,條分縷析,一一進行了總結(jié)。比如作者將梁啟超先秦諸子哲學研究的方法論特色的概括:(一)全方位﹑多層次的比較研究;(二)多學科研究方法的綜合運用;(三)更趨深入﹑完善的考源鏡流法;(四)學術研判中的客觀態(tài)度和辯證意識;(五)學術研究與人格教育相結(jié)合的整體取向。又如作者對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特色的概括:(一)全方位論列各派學術思想,雙向度尋求學術發(fā)展根據(jù),具有全面性;(二)以忠實態(tài)度研究學術史,具有客觀性;(三)聯(lián)系當時的思想實際,具有現(xiàn)實性;(四)提出新的研究課題,具有前瞻性;(五)對重要學術問題和人物勇于做出論斷,具有可讀性。這些概括,不僅符合梁啟超中國哲學史研究實際,而且對于今后深入開展中國哲學史的研究亦不無啟示意義。
作者從多層次對梁啟超中國哲學史研究方法特色的概括,既充分彰顯了梁氏中國哲學史研究的深入程度與豐富性,更重要的是明確地展現(xiàn)出梁氏在20世紀以來中國哲學史研究范式轉(zhuǎn)換方面的突出貢獻。在作者看來,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作為中國哲學史學科誕生的標志性著作,在中國哲學史研究方面,以“以西釋中”的“西方化”范式代替了傳統(tǒng)的“以中釋中”的“本土化”范式,雖具有革命性進步意義,但仍存在著明顯的缺陷與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西方化”范式“主要著眼于中西哲學的共同性,沒有充分考慮到中國哲學的特殊性”(《評述》“引言”第13頁)。而梁啟超在這一方面的突出貢獻在于,他既在當時就對“西方化”范式提出的有力的批評和質(zhì)疑,同時又以自己的中國哲學史研究實踐,在方法論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正如作者所說,“這為此后馮友蘭﹑張岱年創(chuàng)立‘中西結(jié)合’范式提供了學術基礎?!保ā对u述》“引言”第13頁)就是說,由“西方化”范式轉(zhuǎn)換為“中西結(jié)合”范式,梁啟超是啟其端緒者。作者同時指出,梁啟超在中國哲學史研究范式轉(zhuǎn)換方面的貢獻,并不宜簡單理解為方法上的變換與進展,而應該理解為當時學人在苦苦思考“中國向何處去”的時代背景之下,以自己文化使命感與責任感作為底色努力探索的表現(xiàn)。無疑,在這里梁啟超文化觀念的前后轉(zhuǎn)換正是這種研究范式轉(zhuǎn)換的有力思想支撐。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威海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