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云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金瓶梅詞話》中雙音動詞重疊式的比較研究

王士云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重疊是漢語中的一種普遍語法現(xiàn)象?！督鹌棵吩~話》作為明代晚期一部白話小說，內(nèi)中大量運用動詞的重疊形式。文章分析比較了《金瓶梅詞話》中的雙音動詞重疊形式ABB式、AAB式、ABAB式、AABB式在語法、語義和語用方面的特點，并揭示了這四種形式的異同。

《金瓶梅詞話》;雙音動詞;重疊式

《金瓶梅詞話》(以下簡稱《詞話》)是一部成書于晚明時期以家庭日常生活為素材的白話長篇小說?！对~話》作為詞話本的原始文本形態(tài)，不僅大量采錄了宋元話本、元明雜劇和傳奇等資料，同時還插入了大量韻文以及“看官聽說”之類的說書詞語，因而較多地保存了明代中后期都市中下層人民的口語，是研究近代漢語發(fā)展的一部巨著?！对~話》獨特的口語價值注定了它在漢語語法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動詞重疊式向來是漢語重疊研究的重點之一，21世紀以來，近代漢語動詞重疊的研究也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文章選取《詞話》中雙音動詞AB重疊式為研究對象，在進行窮盡統(tǒng)計的基礎上，著重對ABB式、AAB式、ABAB式、AABB式等四種類型進行了討論。表1是《詞話》中雙音動詞四種重疊式的數(shù)量統(tǒng)計。

文章所用的相關語料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金瓶梅詞話》。

一、ABB式

ABB式早見于《楚辭》，在明代末期已經(jīng)發(fā)展得較為成熟?！对~話》中ABB重疊式以狀態(tài)形容詞居多，屬于動詞重疊式的數(shù)量甚少。在動詞重疊式ABB中，有相當數(shù)量屬于非雙音動詞的重疊形式。例如:

(1)那老子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第58回)

(2)一個顫巍巍肉膀牌，巴不得塌勾五十回。(第78回)

(3)云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第100回)

從構成上看，以上三例ABB式屬于A+BB，其中的“撲”“顫”“笑”等是單音節(jié)動詞詞根，而“簌簌”“巍巍”“嘻嘻”則是用來修飾各詞根的疊音詞綴，起突出動作情貌的效果。此類ABB式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文章所討論的雙音動詞重疊式ABB是AB+B式，即有原式動詞AB的重疊式，諸如“絮叨叨”“唧噥噥”等。

(一)ABB式的語法功能

據(jù)統(tǒng)計，《詞話》中雙音動詞ABB式在句子中承擔著以下語法功能。

1．作謂語。例如:

(4)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教替他打算算，這祿馬數(shù)上看如何。(第61回)

(5)不消你枉話絮叨叨，須和你討個分曉! (第86回)

2．作狀語。例如:

(6)過了一陣，口里唧噥噥的念，不知是甚么。(第53回)

(二)ABB式的語義特點

從表意角度看，動詞重疊意在顯示動作的量。所謂動作的量，可以從動作延續(xù)的時間長短來看，也可以從動作反復次數(shù)的多少來看，前者叫作時量，后者叫作動量。二者其實是相輔相成的，動量大意味著時量長，動量小意味著時量短。就此而言，《詞話》雙音動詞ABB式在語義上有兩種相反的傾向:

1．表動量小或時量短。如例(4)中“打算算”是吳月娘對西門慶的囑托之語，“打算算”有“算一下”之義。此處的重疊減少了動量，緩和了說話者的語氣，使句子具體完整，形象生動。

2．表動量大或時量長。如例(5)和例(6)“絮叨叨”“唧噥噥”都有嘮叨或低語聲連續(xù)不斷的意思。若為“絮叨”“唧噥”則不能更好地表達時間的延長之義。另，“絮叨叨”“唧噥噥”此時語法特點與重疊式AABB相似。下文將對此作詳細分析。

(三)ABB式的語用功能

此類重疊式在《詞話》中的語用功能主要表現(xiàn)為:輕松語氣，緩和氣氛。如例(4)、例(5)中的“打算算”“絮叨叨”。用在敘述句中時，則使句子輕松自然，符合小說通俗、詼諧的特點。

由于ABB重疊式在《詞話》中并不是雙音動詞重疊式的典型形式，用例數(shù)量有限，因此很難從中總結出更多的共性認識。

二、AAB式

雙音動詞重疊式AAB在《詞話》中是典型的雙音動詞重疊式之一，以往學者也都肯定了重疊式AAB的存在。統(tǒng)計顯示，《詞話》中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ABB式，它們在語法、語義和語用方面具有以下特點。

(一)AAB式的語法功能

1．作主語。例如:

(7)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后溪來看，吃他兩服藥，解散解散氣，安安胎，就好了。”(第75回)

2．作謂語。例如:

(8)只當大節(jié)間往他拜拜年去，混他混。(第1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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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見琴童兒收家活，便道:“大官兒，到后邊取些水來，俺每漱漱口?！?第52回)

例(7)～例的式的原式AB是個動賓組合，如“安安胎”中，“胎”是“安”的對象，“漱漱口”中，“口”是“漱”的對象。動賓型合成詞在漢語中屬于一個可離合構造，因此此類AAB看起來有點像AA+B?！对~話》中的這一重疊式雖然應用還不夠廣泛，但頗具生命力?，F(xiàn)代雙音動詞AB的重疊式AAB大多由此而來。

(二)AAB式的語義特點

1．表動量小或時量短。例如:

(11)禽上不好，請先生替我圓圓夢罷。(第79回)

上兩例中，“篦篦頭”“圓圓夢”均為表未然之詞，重疊之后動量減小，時量縮短，并含有嘗試意味。

2．強調(diào)動作的狀態(tài)。例(7)中，“安安胎”較之“安胎”，明顯有強調(diào)動作狀態(tài)的意味，傳遞的是一種祈使語氣。

(三)AAB式的語用功能

1．表非正式的散漫或隨意行為。例如:

(12)叫兩個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第61回)

(13)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第21回)

上例中的“暖暖房”“溫溫寒”均出自西門慶玩友等紈绔子弟之口，多帶有非正式調(diào)笑、隨意的意味，而在正式的語言會話中，這種詞語在是不常用的。

2．重在敘述而非描寫。例如:

(14)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第61回)

上例中，“解解悶”是說話人韓道國對自身意愿的敘述，用在此處的重疊，在正確敘述語義的同時，也反映出了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加強了與聽話者之間的特殊的言語關系。再如，例(10)中的“篦篦頭”同樣達到敘述效果，拉近了言語雙方的關系，以達到某種言語目的。

三、ABAB式

ABAB式是雙音動詞重疊的最典型的形式之一，在人們的認知中處于首要地位。有人甚至認為“ABAB式是雙音節(jié)動詞重疊形式的原型，AAB式和AABB式是雙音節(jié)動詞重疊語法形式的非典型成員”②。在《詞話》中，雙音節(jié)動詞重疊式ABAB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在語法、語義、語用上都呈現(xiàn)出較為成熟的狀態(tài)。

(一)ABAB式的語法功能

1．作謂語。例如:

(15)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第57回)

(16)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俺們活變活變兒?！?第51回)

(17)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只見小玉搖手兒。(第85回)

2．作主語。例如:

(18)不打緊，燒些紙錢退送退送，就好了。(第48回)

(19)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里鑰匙并賬簿，都交與卉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里歇息歇息好走路兒?！?第51回)

3．作補語。例如:

(20)我不把秫秫小廝，不擺布的見鬼見鬼的，他也不怕我。(第50回)

以上例句顯示，ABAB式在《詞話》中主要以動詞的形式出現(xiàn)，且與元動詞的語法功能大致相當，承擔句子中謂語的角色。筆者通過檢索和整理發(fā)現(xiàn)，《詞話》中所出現(xiàn)的雙音動詞重疊式ABAB與本文所論述的其他重疊式相比，數(shù)量相對較多，與現(xiàn)代漢語中雙音動詞的典型重疊式仍是ABAB的現(xiàn)狀一致，這也體現(xiàn)了語言發(fā)展的連貫性。

(二)ABAB式的語義特點

1．強調(diào)動作的情狀。例如:

(21)有負你之約，恕罪恕罪。(第82回)

(22)我并不知他不好，不曾去看的，你娘兒們休怪休怪。(第83回)

以上兩例中，很明顯可以看出重疊式“恕罪恕罪”“休怪休怪”有強調(diào)動作情狀的意味，要比非重疊的“恕罪”“休怪”程度深。

2．表動量少或時量短。例如:

(23)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添些磚瓦木石，蓋三間卷棚，早晚請長官來消閑散悶。(第78回)

(24)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等賊若指攀，只不準他就是了。(第76回)。

上例中的“修整修整”“分豁分豁”均表示動作的時間短或動量小。

(三)ABAB式的語用功能

正如上文所說，未然動詞重疊用在祈使、意愿、致使句中，在句中能起到緩和語氣，使語氣輕松、隨意的作用。此類ABAB重疊式亦是動詞重疊最典型的形式之一。在語用上也傳承著動詞重疊最典型的功能，同時也呈現(xiàn)自身特色。

1．加重語氣。例(21)和例(22)的“恕罪恕罪”“休怪休怪”在表示謙遜的同時，更多的是通過加重語氣來表示說話人對聽話人內(nèi)心的歉意并要求原諒的意味。

2．著眼敘述。例如:

(25)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第48回)

(26)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fā)舉發(fā)。(第79回)

(27)這五兩銀子交與你，明日央你早去門外發(fā)送發(fā)送你潘姥姥，打發(fā)抬錢，看著下入土內(nèi)。(第82回)

上例中，“恕罪恕罪”“舉發(fā)舉發(fā)”“發(fā)送發(fā)送”都反映了說話者主體的言語行為和言語目的。例(26)出自應伯爵之口，在語境中用以表達對西門慶的問候，用重疊式“舉發(fā)舉發(fā)”能間接敘述出春氣起時痰火的正常與無礙，從而反映說話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主觀評價。同樣，“發(fā)送發(fā)送”是潘金蓮對陳經(jīng)濟的囑托，傳達了她的態(tài)度和用意。

四、AABB式

動詞重疊式AABB可分為兩種:一種是AA+ BB，另一種是原式為AB的AABB式。文章所關注的是第二種，即原式為AB的AABB式。下文對《詞話》中的雙音動詞重疊式AABB進行語法、語義、語用上的闡述。

(一)AABB式的語法功能

1．作謂語。例如:

(28)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第86回)

(29)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應答。(第65回)

(30)揣揣摸摸良久，……(第19回)

2．作狀語。例如:

(31)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第60回)

(32)卻說西門慶巴不得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徑往紫石街來。(第3回)

3．作補語。例如:

(33)又有那瓊花、曇花、佛?；?，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第55回)

通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重疊式AABB的語法功能在明代后期已經(jīng)漸趨成熟，可以承擔多種語法功能，另外也可以很明顯地看出AABB式在《詞話》中可大致分為形容詞類和動詞類，動詞類多承擔謂語、狀語、補語等功能。

(二)AABB式的語義特點

一般而言，“重疊式是確立某一量級，表示短時量的量級”③。因此多表示動量小或時量短。但下例則顯示出雙音動詞重疊式AABB語義特征的不同之處。

1．表示動量大或時量長。例如:

(34)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珍奇，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頑頑耍耍。(第15回)

同樣“咆咆哮哮”一詞與前面的動物燈數(shù)量相呼應，增大了動作的力度，凸顯燈的雄威和惟妙惟肖，若換作“咆哮”則語言效果會大打折扣。

(35)我白日游游蕩蕩，夜歸向各處尋討漿水，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第88回)

“游游蕩蕩”表現(xiàn)出了游魂的長時間逗留，無所依托的狀態(tài)。若將“游游蕩蕩”換作“游蕩”，讀者就很難體會到潘金蓮游魂的飄忽無所。

2．突出事物或人物的情態(tài)。例如:

(36)只見那潘金蓮嘮嘮唔唔，沒瞅沒睬，不覺的睡魔纏繞，打了幾個噴嚏，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第57回)

“嘮嘮唔唔”一詞，很明顯地反映出了潘金蓮自言自語、喋喋不休的語態(tài)，較之“嘮唔”更能突出人物的情態(tài)，從而表現(xiàn)了潘金蓮這個人物形象的品格特征。

(三)AABB式的語用功能

雙音動詞重疊式AABB在《詞話》中僅有3例用在人物對話中，其余皆出自敘述語言，再加上此類重疊式多表示動作的延長，因此雙音動詞重疊式AABB的語用功能重在描寫。

1．重點描寫人物的動作狀態(tài)。例(32)中“搖擺”這一動詞，重疊之后變?yōu)閯恿吭龃蠛蜁r量延長的“搖搖擺擺”，西門慶這一形象在重疊動詞的作用下被表現(xiàn)得形象生動、活靈活現(xiàn)。再如，例(34)中“咆咆哮哮”“頑頑耍?！睂⒒舻母魃藨B(tài)描繪得栩栩如生。

2．細致刻畫人物的性格品質(zhì)。例如:

(37)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第56回)

(38)正在嘮嘮叨叨，喃喃洞洞，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jié)，只見那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第57回)

“絮絮叨叨”“嘮嘮叨叨”與“喃喃洞洞”相比于原式而言，語義上都得到了加深和延長，與此同時，這種動作的延長用來修飾人物時更能鮮明地體現(xiàn)出人物性格特征，達到了更好的語用效果。如“絮叨”一詞只是描寫一個人的動作，但重疊之后的“絮絮叨叨”則突出了這一動作的沒完沒了，從而深化突出了“那嫂子”的性格特征。

五、結語

根據(jù)以上對《詞話》四類雙音動詞重疊式的分類研究和比較研究，文章試就其異同點作出如下結論:

(一)共同點

1．從語法功能上看，雙音動詞重疊式ABB、AAB、ABAB、AABB大部分仍保持著元動詞的語法功能，主要作謂語成分。

2．從語義特征上看，《詞話》中雙音動詞重疊式多承襲動詞重疊動量小、時量短的總體語義特征。

3．從語用上看，雙音動詞重疊式多口語化。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重點檢索到的69個雙音動詞重疊式中，有50個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占72%，而在敘述語言中，此類重疊式只占28%，所以，《詞話》中雙音動詞重疊式在語體上以口語為主。

(二)不同點

1．從數(shù)量上看，雙音動詞重疊式ABAB出現(xiàn)了33例，數(shù)量最大，應用最靈活。所以，雙音動詞的重疊式仍以ABAB為典型，與現(xiàn)代漢語雙音動詞重疊的發(fā)展態(tài)勢大致相當。ABB式數(shù)量極少，仍不屬于雙音動詞重疊式的典型形式。

2．從語法功能上看，除作謂語外，ABB還承擔狀語的角色，AAB還可作主語，ABAB作主語、補語，AABB作狀語、補語，四種重疊式的語法功能發(fā)展不均衡，但也各有側重。

3．從語義特征和語用上看，AABB與ABB更為相似:在語義上有突出事物的情態(tài)、時量長和動量大的特點;語用上則注重描寫。而AAB與ABAB這兩種重疊式多為未然動詞，用在句子中多有表敘述以及緩和句子語氣的修辭功能。

注釋:

①劉月華:《漢語語法論集》，現(xiàn)代出版社，1983年，第246頁。

②熊作余:《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動詞重疊形式考察研究》，西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7頁。

③石毓智:《漢語語法》，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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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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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4)06－0077－05

10．3969/j．issn．1673－0887．2014．06．018

2014－06－21

王士云(1989—)，女，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