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海洋，魏雪艷

(蘇州科技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遣戍，是中國古代政治貶謫中的一種，一般指將官員流放到偏遠區(qū)域以行嚴懲。對于詩人官員來說，遭受遣戍是人生的一種巨大不幸，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創(chuàng)作出了一系列飽含了喜怒哀樂的遣戍詩作。這些作品直面人生悲劇，以真實為最大特色，以婉寫人生感喟、描繪邊地自然風(fēng)光和民俗風(fēng)情為主要內(nèi)容，成為中國古代貶謫詩史中特別有意味的一批作品。清代，是中國古代遣戍詩相當(dāng)興盛的一個時代，其中洪亮吉被流放新疆伊犁過程中(包括赴戍、在戍和返鄉(xiāng)途中)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該類詩作，取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成就卓越，堪稱清代西域遣戍詩的杰出代表。洪氏的這類作品，收錄在《萬里荷戈集》和《百日賜環(huán)集》這兩部詩集中，學(xué)界對此已經(jīng)有了一些相關(guān)探討，但有針對性的專門論析，則尚付闕如。有鑒于此，本文即擬從題材內(nèi)容、藝術(shù)特點、文學(xué)史貢獻等三個角度，對其作深入的探研。

一、洪亮吉西域遣戍詩的主要內(nèi)容

洪亮吉因言獲罪被流放伊犁時，嘉慶皇帝曾有諭旨，“不許作詩，不許飲酒”［1］65，但是生性嗜好奇游壯覽的詩人，“徑天山，涉瀚海，聞見恢奇”［1］65，詩興難遏，于是縱筆揮灑，其日月累積，就成了分別收錄于《更生齋詩》卷一、卷二的《萬里荷戈集》與《百日賜環(huán)集》。從內(nèi)容上看，這些詩歌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大類。

(一)吟誦西域壯美山河

洪亮吉素喜名山大川，足跡所至，詩作隨生，用他贈朋友王祖昌的話說，真是“歷盡九州山水窟，吟成一卷性情詩”(《王明經(jīng)祖昌自新城二千里以詩見質(zhì)率贈一首》)。不過洪亮吉寫得最好的山水詩，無疑應(yīng)屬他在獲罪遭遣伊犁過程中寫成的那些吟誦西域奇山異水之作。因受禁止飲酒作詩之諭的禁錮，赴戍之初，洪亮吉足足四個月未敢提筆，但當(dāng)他看到西域壯闊的山勢后，再也無法忍住內(nèi)心的激動，《出關(guān)作》:“半生蹤跡未曾閑，五岳游完鬢乍斑。卻出長城萬余里，東西南北盡天山?！卑肷斡[，中原的名山大川也都曾盡收眼底，因此洪亮吉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他依舊被綿亙東南西北的塞外天山所震撼，詩歌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他的驚異與喜悅。對天山的贊歌，最具氣勢、最為生動的，自然是《天山歌》:

地脈至此斷，天山已包天。日月何處棲，總掛松樹巔。窮冬棱棱朔風(fēng)裂，雪復(fù)包山?jīng)]山骨。峰形積古誰得窺，上有鴻蒙萬年雪。天山之石綠如玉，雪與石光皆染綠。半空石墮冰忽開，對面居然落飛瀑。青松崗頭鼠陸梁，一一競欲餐天光。沿嶺弱雉飛不起，經(jīng)月飽啖松花香。人行山口雪沒蹤，山腹久已藏春風(fēng)。始知靈境迥然異，氣候頓與三霄通。我謂長城不須筑，此險天教限沙漠。山南山北爾許長，瀚海黃河茲起伏。他時逐客倘得還，置冢亦像祁連山?？叵铱v遜驃騎霍，投筆或似扶風(fēng)班。別家近已忘年載，日出滄溟倘家在。連峰偶一望東南，云氣漾漾生腹背。九州我昔歷險夷，五岳頂上都標題。南條北條等閑耳，太乙太室輸此奇。君不見，奇鐘塞外云奚取，風(fēng)力吹人猛飛舉。一峰缺處補一云，人欲出山云不許。

這首天山贊歌，緊緊抓住天山的雄闊氣勢與景物特色，勾勒出一幅奔放豪邁的天山奇景圖。詩人不但寫景，而且融貫往史，借景抒慨，從而大大拓展了詩歌的內(nèi)涵。

除了對天山景色的特寫，洪亮吉在沿途之中對西域其他自然景觀也都進行了大量的描繪。如在途經(jīng)松樹塘?xí)r，穿梭于松道之中，聞松香，賞松姿，深為成千上萬的松樹感染，于是揮筆寫下了氣勢豪邁的《松樹塘萬松歌》。此詩以群山萬壑巍峨聳立的姿態(tài)開篇，奠定雄偉的氣勢，繼而引出如出一轍、直立挺拔的群松，顯示氣魄非凡的松姿，所謂“千峰萬峰同一峰，峰盡削立無蒙茸。千松萬松同一松，干悉直上無回容”。然后詩人在勾勒松樹色彩的基礎(chǔ)上，進而展現(xiàn)松樹之多，松姿之奇。觀賞到如此奇景，作為一名好奇狂客，詩人內(nèi)心得到了滿足，于是開懷大笑，生死之事也盡拋到九霄云外了:“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這一聲高唱，讓人深刻體會到這位狂客的豪邁之情。

雖然是一名遣員，但洪亮吉具有豪放不羈的性格和豁達開闊的胸襟，因此遇景命筆，隨處生花，也成了詩人被遣戍過程中的一道亮麗景致。應(yīng)當(dāng)說，洪亮吉筆下所描繪的塞外風(fēng)光，大多有著奔放壯闊的氣勢，這既與他的性情有關(guān)，也與西域天然風(fēng)物密切關(guān)聯(lián)。除了前舉的幾首，洪亮吉遣戍詩中還有大量描繪西域風(fēng)景的作品，如《安濟海夜起》、《發(fā)大石頭泛》、《黑溝步月》、《疏勒泉》、《安西道中》、《行至頭臺雪益甚》、《自烏蘭烏素至安濟海雪皆盈丈十余日不見寸土因縱筆作》、《行抵伊犁追憶道中見聞》(其一、其五)、《十三夜三鼓抵星星峽》、《度赤金峽》、《三臺夜宿》等，它們無疑都藝術(shù)地展現(xiàn)了西域別具一格的自然風(fēng)光。

(二)展現(xiàn)西域民風(fēng)物產(chǎn)

在洪亮吉的遣戍詩中，有些作品描繪了西域鄉(xiāng)村圖景，展現(xiàn)了邊疆豐富的物產(chǎn)，此類詩作主要收錄在他的《伊犁紀事詩四十二首》中。如第十二首:“古廟東西辟廣場，雪消齊露粉紅墻。風(fēng)光谷雨尤奇麗，蘋果花開雀舌香?！贝猴L(fēng)乍暖，積雪消融，紅墻齊露，伊犁春景也是一片明快，尤其是在谷雨之后，大片的蘋果樹都開花了，花香四溢，引來許多花間覓食的鳥兒，這使得西域之春熱鬧非凡。“游蜂蛺蝶競尋芳，花事初紅菜甲黃”(《伊犁紀事詩四十二首》其十七)，百花盛開，菜蔬新生，游蜂戲蝶，一幅歡騰的春景圖躍然紙上?！兑晾缂o事詩四十二首》還描寫了伊犁的美味特產(chǎn):“鵓鴣啼處卻東風(fēng)，宛與江南氣候同。杏子乍青桑椹紫，家家樹上有黃童?！?其二十七)東風(fēng)吹來，鵓鴣啼鳴，伊犁之春與江南春季一樣氣候宜人。并且，此時美味的杏子、可口的桑葚都已經(jīng)成熟，這給當(dāng)?shù)氐暮⑼瘞砹瞬簧俚臉啡ぃ捵斓暮⒆佣寂郎瞎麡鋺蛩?，摘下美味的果實大飽口福，這樣的畫面著實令人愉悅。

此外，西域還有許多罕見奇特的動物，如《伊犁紀事詩四十二首》其三十九:“昨宵一雨渾河長，十萬魚皆擁甲來?！庇涗浟艘环N沒有魚鱗且皮如甲殼的魚。其二十二:“芒種才過雪不霏，伊犁河外草初肥。生駒步步行難穩(wěn)，恐有蛇從鼻觀飛。伊犁南山下有異蛇一種，遇騾馬即直立如挺，或入馬鼻中啖腦髓，馬遇之無不立死?！庇涊d了一種可以鉆進馬鼻子里的怪蛇。《安西至格子墩道中紀事》其四:“林鳥大如犬，兀傲不避人?！庇涗浟撕凸芬粯哟蟮?、不畏懼人的怪鳥。在《行抵伊犁追憶道中見聞率賦六首》其三中，更是記錄了一種亦鬼亦神的物種:“背可施鞍鼻可牽，眾生亦鬼亦疑仙?！边@些罕見的“怪物”，形成了伊犁特有的生物群。

還有一些作品以民生風(fēng)情為題材，展示了邊疆人民的淳樸好禮和勤勞勇敢。如《人日白山道中》寫道:“居人能尚義，猶饋束脩羊?！痹娤伦宰?“逆旅主人子將受經(jīng)，屬余為分句讀?！敝皇菐椭媛弥魅苏x書的兒子劃分句讀，該主人亦行拜師之禮，以羊做束脩相送，從中可見天山北麓質(zhì)樸好禮的民風(fēng)。再如《自三堡至頭堡一路見刈麥者不絕多回部所種》，詩中主要記錄了哈密維吾爾族人民夏季收麥的情景，在運輸工具落后的年代，家家戶戶只能拉著木車，一趟又一趟地把新麥運回家中，所謂“三堡至頭堡，畝畝麥新刈。威攜薄笨車，往返數(shù)難記”。因為一年只有一次收成，所以為了及時搶收，辛勞的回部人民不避風(fēng)雨，不畏烈日，只顧辛勤勞作，能夠休息的也只有小兒女了。此詩是對麥收景象的記錄，更是對辛勤的收麥人的贊頌。

除了對邊疆民風(fēng)的展現(xiàn)，還有一些詩反映了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及日常生活，如《廿八抵巴里坤》有“燈火集一城，宵驚燭光綠”句，顯示了年關(guān)將至，巴里坤城歡慶佳節(jié)的景象。再如《未至吉木薩二里見賽神者絡(luò)繹不絕……因作此以贈》:“彩旗彩勝從空墮，滿屋春人賽神坐。賽神已畢跨馬忙，十里紅袖沿春塘。城東出城愁不及，爭上城樓向西立。鐘魚聲中角聲響，馬上人皆避官長?！痹娭须m沒有詳寫賽神儀式的細節(jié)，但從中已經(jīng)可以見出當(dāng)?shù)厝藢惿竦闹匾曇约百惿駡雒娴穆≈?、熱鬧。伊犁地區(qū)的集市場景也是熱鬧非凡，《伊犁紀事詩四十二首》之六:“誰跨明駝天半回，傳呼布魯特人來。牛羊十萬鞭驅(qū)至，三日城西路不開?！贝嗽娒枥L了布魯特人(按:即柯爾克孜族人)到伊犁互市的盛況，同時反映了邊疆各族人民間的友好往來。

洪亮吉雖然在西域生活時間不長，但他以詩人敏銳的眼光，觀察到了這塊土地上別具特色的民風(fēng)物產(chǎn)、風(fēng)景風(fēng)情，為后人展示了豐富多彩的異域生活，對于今天而言，其也是一筆寶貴的一手史料。

(三)記錄遣戍艱辛與友朋酬贈

對于洪亮吉而言，遠戍伊犁顯然是艱辛的，那些驚險的經(jīng)歷及由此生發(fā)出的無限情思，也常常被詩人訴諸筆端。從京都至伊犁，路途遙遠，行程漫漫，尤其是在出關(guān)之后，天山一帶地勢險要，又正值嚴冬時節(jié)，氣候十分惡劣，對于來自江南溫柔水鄉(xiāng)的詩人來說，實在是阻礙重重?！度_阻雪》有云:“北風(fēng)吹雪入鬼門，風(fēng)定雪已埋全村?！痹娙诵兄寥_，積雪覆蓋世界，寸步難行。等到天明雪晴，而“征人欲行馬瑟縮，冰大如船復(fù)當(dāng)谷”，征途仍然艱險難進。從字里行間，足以體會詩人雪中前行的艱難。除了大雪的阻撓，途中意外險情也時有發(fā)生，《覆車行》便記載了“人仰馬翻”的慘況:“風(fēng)漫天，雪逼夜。匹馬只輪，馳至山下。驚沙撲馬馬忽奔，削徑倒下先摧輪。車廂壓馬馬壓人，馬足只向人頭伸。身經(jīng)竄逐死非枉，只惜同行仆無妄。驚魂乍定忽自疑，奔車之上無伯夷?！备曹囈皇拢榱良凇肚彩晾缛沼洝分杏杏涊d:“初三日，雪后大風(fēng)。巳刻行七十里抵蘇吉。未至半里，車夫不知何往，馬驚，車覆，壓客幾死，半時許，逢人救乃蘇，至客邸已暮矣。”這里，詩人只是簡單陳述了翻車的經(jīng)歷，而《覆車行》則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仰馬翻的險況，讀完此詩，真令人有心驚肉跳之感。事實上，這樣的經(jīng)歷在洪亮吉赴戍途中并不少見，《牛觸冰行》《道中遇大風(fēng)半晌乃定》《至蝎子泉雨驟大》《十八日杞縣東阻雨》等，都是比較典型的例證。

流放的經(jīng)歷，行程的見聞，生活的瑣事，常常使詩人生發(fā)無限感慨，因此，在洪亮吉的遣戍詩中，亦有不少抒寫胸懷的作品。其中有表達隨緣自適的灑脫情懷之作，如《松樹塘道中》:“馬定知人意，穿松屈曲行。漸忘遷客感，足為看山情。閱世心俱寂，聽泉夢亦清。林威丈人約，何日許將迎?！边€有因客居異地、恰逢佳節(jié)而生發(fā)思鄉(xiāng)念親之情的作品，如《除夕夜坐》:“塵緣應(yīng)已盡，夢亦不還家。別有關(guān)心處，偏忘去路賒。幾行墳樹影，千疊隴云遮。他日能歸骨，從親傍水涯。”又《古浪縣七夕》:“古浪縣邊逢七夕，天河橋外說雙星。夜深偶憶小兒女，遮夢遠山無數(shù)青?！鼻耙皇讓懹谌f家團圓的除夕，后一首寫于傳說中牛郎織女相逢的七夕，在別人親族團欒相聚之時，詩人卻身在絕域，與家人相隔萬里，這其中流露的濃濃思親之情以及詩人對前途未卜的悵惘之情，確實是感人的。

洪亮吉學(xué)識深湛、詩才卓越，性情豪爽、為人端莊，而且喜交良朋，因此天下與之為友者甚眾。在洪亮吉遣戍過程中，許多友朋便用詩歌來問訊、安慰，洪亮吉也積極回應(yīng)，于是便產(chǎn)生了一系列飽含真情的酬贈唱和之作。其初出都門，便寫下了《盧溝橋口占贈張吉士惠言并寄同館諸君子》，以表達對友人的感激之情:“春明門外駐征輪，簪笏同來唁逐臣。我視黃州已僥幸，綴行相送較情親。”該詩主要描寫了洪亮吉將出都門，友人依依送別之景。詩人認為自己被戍伊犁，相較于蘇東坡被謫黃州已是幸運之事，因為首先保住了性命，其次還有許多好友來安慰相送，其豁達中蘊有無限哀婉，是情真意切的好詩。在往返伊犁的途中，洪亮吉也常常會遇到一些熱情款待他的朋友，在宴席之余，他每以詩致謝，如《贈呼圖壁巡檢沈仁澍》、《伊犁紀事詩四十二首》其五、《客歲在請室中崔大令景嚴頻入問訊……因率占一律以寄》、《七月杪道出安西，費大令濬邀集同里二十余人宴我于署齋之海棠小舫即席賦謝》等等，也都是作者的真情流露。洪亮吉論詩向來重情，而這些酬贈唱和之詩，正是對他重情詩歌理論的很好實踐。

二、洪亮吉西域遣戍詩的藝術(shù)特色

洪亮吉《萬里荷戈集》和《百日賜環(huán)集》中的詩作，不但取材廣泛、內(nèi)容充實，而且在藝術(shù)上獨具特色，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具體分析:

首先，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詩風(fēng)格多樣而自具面貌，體現(xiàn)出詩人有著豐沛的才情與過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雄奇豪放是洪氏遣戍詩的主體風(fēng)格，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卷51引《聽松廬詩話》謂，洪亮吉為詩“至萬里荷戈，身歷奇險，又復(fù)奇氣噴溢”?？蛋l(fā)祥的《伯山詩話》也認為包括洪氏西域遣戍詩在內(nèi)的《更生齋詩》“頗有雄直之氣”。前引《天山歌》以豪邁瑰麗的氣韻展示出天山雄偉峻邈風(fēng)貌，《松樹塘萬松歌》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別出心裁的比喻、曉暢明易的語言描繪出萬松恢弘的氣勢，兩者最為典型。他如《鷹攫羝行》摹寫老鷹攫擊羊群、《自烏蘭烏素至安濟海雪皆盈丈十余日不見寸土因縱筆作》和《行至頭臺》寫大雪、《道中遇大風(fēng)避入山穴半晌乃定》寫大風(fēng)，都能體現(xiàn)出洪詩雄直好奇的豪邁之風(fēng)。

洪亮吉的遣戍詩雖以雄奇豪放見長，但其中也不乏平和清新、凄婉含情之作。如前引《松樹塘道中》，以清新之筆傳淡泊悠然之情，讓人暫忘詩人正處在荒涼萬里的謫戍之所。又如《黑溝步月》:“邊庭昨日已東風(fēng)，寶鴨頻添雪乍融。一晌春入夢魂膩，焉支坡上月光紅?！睂⑦叺卮簛淼臎r味，寫得朦朧細膩。這類詩作語言淳樸清新，格調(diào)明快雅麗，與豪邁放歌相比，別有一番情趣。洪亮吉遣戍詩的情感基調(diào)以高亢、明快為主，但也有細膩多感的一面。如在《除夕夜坐》中，詩人便以感傷低落的筆調(diào)，抒發(fā)了他鄉(xiāng)異客、孤獨度歲的苦楚，所謂“世緣應(yīng)已盡，夢亦不還家”，蘊含了多少的無奈、凄涼!除了自身遭際產(chǎn)生的抑郁之情，還有思親念友產(chǎn)生的感傷之情，如《古浪縣七夕》抒發(fā)的對妻子兒女濃濃的思念之情，《過臨淮關(guān)憶亡友黃二景仁》表達的對亡友沉痛的悼念之情等等。這些哀婉感傷的詩作，因情動人，也是洪亮吉遣戍詩中的佳作。

其次，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詩用筆凝練，造語自然，往往不事雕琢而神采自出，同時還頗具畫面感，達到了詩中有畫的境界。典型的如《安西道中》:“萬古飛難盡，天山雪與沙。怪風(fēng)生窟穴，戰(zhàn)地絕蓬麻。野戍年將換，穹廬日不華。仍從候人問，恐有路三叉?！贝嗽娮x來幾乎平白如話，但詩人結(jié)合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抓住典型意象，凝練地概括出了天山地區(qū)的特點:飛雪與黃沙常年不息，怪風(fēng)不時吟嘯，就連生命力極為頑強的蓬麻都能不生長;遼遠的野戍，一年又將過去，但天空似乎永遠朦朧，難見日華，這使得詩人不得不頻向候人詢問，以防迷路。詩作用筆簡練，而畫面感極強，天山地區(qū)的荒涼環(huán)境與惡劣氣候，在詩人的筆下被生動形象地反映了出來。

洪時對景物的描寫還十分擅長色彩的搭配，如“一峰云青一峰白，青尚籠煙白凝雪”“一松梢紅一松墨，墨欲成霖赤迎日”(《松樹塘萬松歌》)，詩句中“青”與“白”的搭配，“紅”與“墨”的比較，大大增強了畫面感，從而將云色與松色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又如《發(fā)大石頭泛》“天山界畫分半空，白雪自白云光紅”，以山雪之白與云光之紅相映照;《鷹攫羝行》“羊毛灑空鷹爪縮，天半紅云尚凝鏃”，暗用羊毛之白與紅云對比;《行抵伊犁追憶道中聞見率賦六首》其三“厄魯特魚紅有影，俄羅斯馬白無邊”，以隱約的紅色與無邊的白色對舉;這些色彩的搭配，與前引《松樹塘萬松歌》一樣，都能突出詩作的畫面感，給人以鮮明的視覺感受。

再次，詩人在這類詩歌中常常運用夸張、聯(lián)想、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從而使詩作奇氣勃郁，其中夸張手法的大量運用，極具洪亮吉特色。典型的如《瞭臺三老柳行》描摹老柳，詩歌前六句用夸張手法，極寫老柳之高大繁密:“自根及頂僅二尋，老干橫批忽千丈。枝梢幸遇坡佗轉(zhuǎn)，不爾居然勢奔放。驅(qū)車覓路尤盤曲，騎馬入林時俯仰。”其后“清泉竟爾流根窟，飛瀑無端掛枝上。半晴半雨勢乍分，一干一枝形不讓”幾句，綜合運用比喻和夸張的手法，寫大雨來襲，從樹頂沿枝干滑落的雨水好像飛瀑一般直流而下，從而展示出柳枝的繁茂與纖長。詩歌的最后再次運用夸張手法，表現(xiàn)松樹的粗壯，所謂“距村十里復(fù)掉頭，攔路青蔥尚堪望”。整首詩使用多種表現(xiàn)手法，栩栩如生地展示了瞭臺三行老柳的氣勢與面貌。又如《下天山口大雪》:“鞭梢拂處險接天，風(fēng)勢吹人欲離地?！睂憮P鞭幾可接天，風(fēng)吹人欲離地，極言山勢之高，風(fēng)勢之猛?！缎兄令^臺雪益甚》:“天山雪花大如席，一朵雪鋪牛背白?！薄把┗ù笕缦笔墙栌美畎住侗憋L(fēng)行》中的原句，“雪鋪牛背”則是詩人獨創(chuàng)的夸張，這樣的描寫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人深刻感受到天山雪勢的非凡。

當(dāng)然，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詩還具有其他一些藝術(shù)特點，比如它們大多講求興寄，又時借往史典故婉寫現(xiàn)實、抒發(fā)感懷;它們的語言多雄奇、清新、詭譎，但也常具詼諧幽默的基調(diào)，等等。要之，這些詩作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貌，在清代西域遣戍詩史上別具一格。

三、洪亮吉西域遣戍詩的貢獻與文學(xué)史地位

縱覽中國古代詩歌史可知，西域邊塞詩的興盛，首推清代;而在清代數(shù)量比較可觀的西域謫戍詩人群體中，洪亮吉無疑是特別引人注目的。嚴迪昌《清詩史》在論析洪亮吉詩歌史貢獻時曾說:“洪氏……中年后經(jīng)荷戈塞外，奇景奇情，紛然筆下。他的天山景物詩為清代山水詩添上了豐富的一頁，較之紀昀之作更為精彩?！保?］925這段評論，著力強調(diào)了洪亮吉西域遣戍詩中描寫山水一類詩作的成就，認為它們比久譽詩壇的紀昀《烏魯木齊雜詩》中相關(guān)作品還要精彩，這樣的評價是相當(dāng)高的。具體來說，洪氏遣戍詩的主要貢獻有以下兩點:

第一，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詩拓寬了邊塞詩歌的題材。正如文學(xué)史已經(jīng)展示給我們的，中國古代邊塞詩的主要題材，是戰(zhàn)爭與征人思鄉(xiāng)，洪詩撇開這兩個主題，大力描寫西域自然風(fēng)光，向世人展示了風(fēng)貌獨特的異域之美，從而在此前紀昀《烏魯木齊雜詩》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拓寬了邊塞詩歌的題材內(nèi)容?！冻鲫P(guān)作》《進南山口》《天山歌》《涼州城南與天山別放歌》等呈現(xiàn)天山巍峨的氣勢，《下天山口大雪》《巴勒泉夜起冒雪行》《自烏蘭烏素至安濟海雪皆盈丈十余日不見寸土因縱筆作》等描繪西域的神奇雪景，《松樹塘道中》《松樹塘萬松歌》等則展示了姿態(tài)萬千的西域松樹，這些都給邊塞詩帶來了新的氣象。洪詩對于古代邊塞詩題材的拓展，不僅體現(xiàn)在對自然風(fēng)景的著力描寫上，而且體現(xiàn)在其對西域風(fēng)土風(fēng)俗、民生民情及奇聞異事的大量引入，它們與紀昀的《烏魯木齊雜詩》一起，共同為邊塞詩開拓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寫作、表現(xiàn)天地;同時，詩作對于西域社會現(xiàn)實的載記，也為我們今天了解清代西域民俗風(fēng)情及當(dāng)時的國家政策，提供了一系列第一手材料，其史學(xué)價值也是比較高的。

第二，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詩拓寬了邊塞遣戍詩的情感主題。正如前文指出的，遭受遣戍是文人官員人生的一種巨大不幸，因此，當(dāng)詩人們提筆抒懷時，低沉壓抑成了他們所寫詩歌的基本情感傾向。在清代，大多數(shù)獲謫邊陲的詩人所寫的遣戍之作，以低沉壓抑為主，清初謫戍沈陽的僧涵可、謫戍寧古塔的吳兆騫、謫戍尚陽堡的孫旸等人之詩，即其代表。但是到了清代中葉，以紀昀、洪亮吉為代表的邊地謫戍詩人，他們的筆下就氤氳出了一種新的氣象，如紀昀《烏魯木齊雜詩之游覽》其一:“秀野亭西綠樹窩，杖藜攜酒晚春多。譙樓鼓動棲鴉睡，尚有游人踏月歌?！逼涠?“斜臨流水對山青，疏野終憐舊射廳。頗西風(fēng)流豐別駕，邇來擬葺醉翁亭?！睅缀跏且慌捎朴螢t灑之情。洪亮吉的遣戍詩，雖然也偶有思親念舊的憂傷之筆，但其傳達出來的主要情感傾向，則是與詩人流放者身份不太相符的豪邁奔放、雄奇瑰麗?！暗孛}至此斷，天山已包天。日月何處棲?總掛青松巔?！?《天山歌》)，“不爾地脈貢潤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星辰宮”(《松樹塘萬松歌》)，“天山界畫分半空，白雪自白云光紅”(《發(fā)大石頭泛》)。這樣透露著積極樂觀情緒的奇縱雄肆之作，在紀昀《烏魯木齊雜詩》中也未曾一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詩，已經(jīng)成功拓展了邊塞遣戍詩的情感主題。

總體來看，洪亮吉西域遣戍詩的數(shù)量并不算多，但它們以豐富的題材、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貌、卓越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在清代頗受詩人學(xué)者的青睞，其社會反響也很大，這從《萬里荷戈集》所附幾十位詩人的題贈之作中就可見一斑。這幾十位詩人中，不乏詩壇名手，趙翼、楊芳燦、孫星衍、趙懷玉、曾燠、劉嗣綰等，即其佼佼著名者。中如趙翼題贈詩云:“人間第一最奇景，必待第一奇才領(lǐng)。渾沌倘無人可鑒，不妨終古懵不醒。中原一片好風(fēng)光，發(fā)泄已盡周漢唐。所未泄者蠻獠窟，天譴李白流夜郎……即今一卷荷戈詩，已如禹鼎鑄魑魅?！保?］1248趙翼以詩學(xué)評論家的銳識，指出正是西域的獨特風(fēng)光引發(fā)了洪亮吉的詩興，遣戍伊犁成就了作為詩人的洪亮吉，而《荷戈萬里集》中的那些作品，乃是對西域風(fēng)光進行成功繪寫的佳作。又顧掞贊其詩云:“文字直堪追漢魏，遭逢更喜邁韓蘇。”［3］1217孫星衍云:“不知此后方元白，可仗文章定是非?！保?］1218楊元錫則稱其“奇句題遍峰峰松”“一時風(fēng)骨如君少”“妙手圖成掛齋壁”［3］1220，等等。賞讀洪亮吉遣戍詩的詩壇同道們，毫不吝嗇地比擬發(fā)揮，充分肯定了洪詩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今天看來，趙、顧、孫、楊等人對于洪詩的贊許，大體是符合事實的。

總之，謫戍西域?qū)τ谀赀^半百、滿懷政治抱負的洪亮吉來說，確實是一種十分沉重的打擊，然而正是這一悲慘的遭遇，使身為好奇狂客的詩人，領(lǐng)略到了塞外的奇山異水、名物風(fēng)光，了解到了邊陲異域的民生物產(chǎn)、別樣風(fēng)情，大大滿足了他的好奇心;而那些觸動內(nèi)心的所見所聞，則為他開拓了詩歌的題材，激發(fā)了他更多的創(chuàng)作靈感，從而使他的詩歌境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應(yīng)當(dāng)說，洪亮吉對于西域壯美山河的吟誦、對邊疆民俗風(fēng)情的描繪、對行程見聞瑣事的記錄，內(nèi)容豐富、藝術(shù)上乘，是清代詩歌史上特別引人注目的一批佳作;同時，這些詩歌推動了中國古代邊塞詩的發(fā)展，并進一步奠定了洪亮吉作為清中葉詩壇名家的地位。

［1］ 呂培．洪北江年譜［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

［2］ 嚴昌迪．清詩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3］ ［清］洪亮吉．洪亮吉集［M］．劉德權(quán)，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