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會兵 胡龍秀

（重慶三峽學(xué)院，重慶萬州 404100)

“因”的本義及其在先秦文獻里的意義和用法
——對《古代漢語》“詞的本義和引申義”教學(xué)的思考與實例分析

陳會兵 胡龍秀

（重慶三峽學(xué)院，重慶萬州 404100)

“因”是一個常用漢語詞。在先秦文獻里，“因”處于虛化過程中，其詞性、意義和用法看似十分復(fù)雜，但如果明確了“因”的本義為“像墊子（席子）之形”或“會墊子（席子）之意”，則該字的各種意義和用法就如網(wǎng)在綱，綱舉目張，十分清晰明確了。

“因”；本義；引申義；比喻義；用法

一、“因”的理解混亂

“因”在先秦文獻里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的常用詞，其意義和用法十分復(fù)雜，人們在理解“因”字時，由于不明確它的本義，以致對它在文獻里的引申義和比喻義，也常常抓不住要領(lǐng)，陷入根據(jù)語感和上下文隨意猜測詞義的混亂局面，這樣，勢必造成對詞語和句子的誤解，從而也將影響到對文句的正確理解。考察“因”在先秦文獻里的用例，其意義和用法大致可分兩大類：第一類：用作實詞，表示“襯墊、覆蓋”等比較實在的動詞意義和“憑借、依靠”等比較虛化的動詞意義。第二類：用作虛詞，表示依靠、憑借、引介等介詞意義和連接、因果等連詞意義。

在先秦文獻中，“因”還沒有發(fā)展出表示“原因”的名詞意義，只用作動詞、介詞和連詞，而介詞、連詞等虛詞的意義又都是由動詞意義虛化發(fā)展而來的，“因”在先秦文獻里正處于實詞虛化的過程之中，其意義和用法往往虛實難辨?，F(xiàn)行字典辭書對該字詞性和意義的解釋也十分凌亂，不得要領(lǐng)（限于篇幅，本文不引字典辭書的解釋），給理解文意造成了困難?！耙颉钡倪@些意義和用法是如何發(fā)展起來的呢？有必要對它的源流進行考察，以求得對該詞的正確理解。

二、“因”的本義考察

如何考求甲骨文字的意義，先賢做出過許多成功的實踐，并總結(jié)了許多有效的原則和方法，歸納起來大約有如下三個要點：（1）根據(jù)文字字形；（2）結(jié)合文獻用例；（3）印證當(dāng)時現(xiàn)實?！耙颉弊钟捎谌狈坠俏奈木涞挠美?，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情況現(xiàn)在也難以考定，所以“因”的本義現(xiàn)在似乎難下定論。

不過，語言文字的發(fā)展總是有其歷史繼承性的?！耙颉痹诤笫赖母鞣N意義和用法，與它的本義之間必然存在著某些不可割裂的聯(lián)系。因此，考察“因”在先秦文獻里的意義和用法，結(jié)合“因”在甲骨文中的字形，就可能找到“因”字本義的線索。

三、“因”的動詞意義

“因”在先秦文獻里的意義和用法雖然復(fù)雜多樣，但是，先秦文獻里所有的“因”字，如果用作實詞（動詞），都可體會出“襯墊或覆蓋”的意義，如：

《尚書·堯典》：“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偽孔傳：“因，謂老弱因就在田之丁壯以助農(nóng)也?！薄抖Y記·月令》：“仲夏之月，可以居高明，可以遠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處臺榭?！币?，意謂就田地、就高地勞作或居住。結(jié)合遠古實際，遠古先民主要過著狩獵、游牧生活。到了夏天，洪水上漲，土地潮濕，天氣炎熱，人們走上高地以避洪水、乘涼或勞作，就如同走上或坐上席子或墊子一樣。

《戰(zhàn)國策·齊策四》：“（馮諼謂孟嘗君）曰：‘今君有區(qū)區(qū)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逼渲小耙颉庇米鲃釉~，比喻孟嘗君依靠薛地之民就如同坐在墊子之上。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詞源》和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版《漢語大詞典》將“因而”解釋為“連詞，表示結(jié)果”，混淆古今，對其詞性、意義和用法的解釋都是完全錯誤的?！耙蚨痹谏厦嬉闹羞€是兩個詞，“因”是動詞，表示依靠、憑借；“而”是連詞，表示轉(zhuǎn)折。全句意謂“依靠他們，但卻象商人一樣向他們謀取利益”，與今天“因而”表示原因和結(jié)果的意義、用法完全不同。

《論語·先進》：“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謹?！敝鞏|潤先生主編1979年出版的高等學(xué)校文科教材《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解釋“因，猶繼?！蓖趿ο壬骶?981年出版的《古代漢語》（修訂本）中解釋：“因之，等于說‘繼之’?！痹谠摃俺Ｓ迷~·因”（P421）引用這句，又解釋“因”為“接著”。這幾種解釋，語源不清，于書無證，也不符合事實，天災(zāi)人禍不可能有個先來后繼，這樣解釋完全是根據(jù)語感主觀臆測，是不妥當(dāng)?shù)摹！耙颉痹诖宋闹信c“加”互文，都是“施加或遭受”之義，“因之以饑謹”意謂“以饑荒施加于它（千乘之國）或使它遭受饑荒”（其中“施加”或“使……遭受”是“天”或“自然”的意志）。還可體會到“像墊子一樣覆蓋”的意義?！妒酚洝て綔?zhǔn)書》：“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其中“因”仍然還是此義[3]。

四、“因”的虛詞意義

如果用作虛詞，都能體會出“在某個基礎(chǔ)上，在某個前提或條件下”的意義，在虛詞“因”字或“因”的語義之前之后（“因”可能在句首）必須有一個前提，有所依憑，就如同人們就坐或睡覺得先鋪上墊子或席子一樣[4]。如：

《尚書·禹貢》：“西傾因桓是來，浮于潛，逾于沔，入于渭，亂于河。”其中“因”可理解為介詞“由”“從”，但是聯(lián)系后文浮、逾、入、亂，還可體會到“因”的“憑借”“依靠”等動詞意義。

《尸子·廣澤》：“因井中視星，所視不過數(shù)星；自邱上以視，則見其始出又見其入?！薄耙颉迸c“自”互文，理解為“從”“由”，但其“憑借”“依靠”的動詞意義還很明確。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因其兇而攻之，三月丙午，入曹?！逼渲小耙颉笨衫斫鉃椤俺恕?、“趁”等介詞意義，其語義前面必須有“其兇”可“因”，“憑借”“依靠”之義仍是十分明顯的。

這些用作介詞的“因”都是由動詞“因”的意義發(fā)展而來的，線索還十分清楚。下面再舉幾個用作連詞的意義和用法。

《左傳·哀公二十一年》：“秋，八月，公及齊侯、邾子盟于顧。齊人責(zé)稽首，因歌之曰：‘魯人之皋，數(shù)年不覺，使我高蹈?！薄耙颉笨梢岳斫鉃椤坝谑恰薄熬汀钡冗B詞的意義，“于是”意謂“在此之后”，“因”的前面有一個前提，有一個條件。

《莊子·讓王》：“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于畎畝之中而游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冷之淵?！睙o擇在“自投清冷之淵”之前，有一番思考和言論，然后才有所行動，“因”之前仍然有前提和條件。

《春秋公羊傳·莊公二十七年》：“公子慶父、公子牙通乎夫人以脅公。季子起而治之，則不得與于國政；坐而視之，則親親。因不忍見也，故于是復(fù)請至于陳而葬原仲也?！贝司渲小耙颉庇米鬟B詞，表示因果關(guān)系，更是表明前因后果，“因”之前也有前提條件。

考察先秦文獻中所使用過的“因”字，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用作動詞的“因”都有“像墊子一樣襯墊或覆蓋”的核心意義；而用作虛詞的“因”，不管用作介詞還是用作連詞，“因”（字或語義）前面都必須有一個前提或條件，就象一個墊子一樣，這顯然是由動詞虛化引申而來的。發(fā)展到今天，“因”的各種意義和用法似乎更為復(fù)雜，但不管用作名詞、動詞，還是用作介詞、連詞、副詞，其“像墊子一樣襯墊或覆蓋”的核心意義仍然保留著，或者與這一核心意義有著或近或遠的聯(lián)系，還可以體會出來，可以說這就像是“因”字各種詞義詞性和用法的基因，在各種具體情況下都會表現(xiàn)出來。

五、“因”的本來意義

“因”既然有“像墊子一樣襯墊或覆蓋”的核心意義，聯(lián)系“因”字的字形，我們基本可以認定“因”的本義應(yīng)該是“象墊子或席子之形”。象席子或墊子的線縫或編織紋；解釋為會意字也無不可，“像墊子或席子之外形像墊子或席子之形，像人形，或坐或躺。不過，在甲骨文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用作本義的例句，但這并不能因此就說明“因”的本義不是“象墊子或席子之形”因為在甲骨文中，還有許多其他字也不用作本義。由名詞引申出與之相關(guān)的動詞意義，這是漢語詞義發(fā)展的一條基本途徑。

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我們今天不得而知，像席子、墊子一類殷商時代的出土文物大概也不會出現(xiàn)，但是殷商以前人們的臥具、坐具應(yīng)當(dāng)是極為簡陋的，板凳、椅子等坐具是殷商時期所沒有的，這是大家所公認的。先秦時期，人們席地而臥（坐），特別在冬天，地上又冷又硬又臟，找一點東西墊著臥（坐），既暖和又柔軟還干凈，料想符合先民的實際和常情。

綜合上述理由，我們可以確信，“因”的本義就是“象墊子（席子）之形”或“會墊子（席子）之意”。

墊子或席子一般要根據(jù)人體或坐具、臥具的大小制作，因而“因襲”常用來表示照搬原樣或?qū)υ挛锷约痈囊?，在這個詞中，“因”的本義是墊子或席子，“襲”本義是衣服[5]170，兩者都必須量體制作，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兩字結(jié)合，用作動詞，就使“因襲”的意義更為突出，與本義有著密切聯(lián)系?！墩撜Z·為政》：“殷因于夏禮”，其中“因”義為“因襲”，句子是說殷商沿用夏代禮儀制度，少有改易?！稇?zhàn)國策·楚策四》：“夫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因”可理解為“如，同”，也都是由其本義“墊子或席子”與人體大小相似等相關(guān)意義引申發(fā)展起來的。

六、“因”字理解錯誤的原因

前面列舉諸家將“因”解釋為“囚”、為“死”、為“困”、為“”，只有字形這個孤證。甲骨文字形具有很強的象形性，一個圖形，人們在理解的時候往往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如果不考慮其后世的字形、意義和用法，割裂古今聯(lián)系，這樣得出的結(jié)論顯然是不可靠的。

《說文解字》：“因，就也。從口大。”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就高也，為高必因丘陵，為大必就基阯（址），故因從口大，就其區(qū)域而擴充之也。”他們沒有弄清“因”的本義，只解釋了“因”引申用作動詞的常用義，這個常用義的來源沒有解釋清楚；其字形分析為“從口大”，也難以會“就”和“就高”之意，是錯誤的。王力先生主編1981年出版的《古代漢語》（修訂本）在“常用詞·因”（P421）中專門分析了“因”的詞性、意義和用法，也基本因襲《說文解字》對“因”本義的解釋，對“因”的詞性分析還存在許多錯誤（篇幅所限，茲不贅述），這還是因為不明“因”的本義造成的?！耙颉钡谋玖x是“墊子”，后世另造了一個新字“茵”表示，《說文解字》：“茵，車重席，從艸因聲?！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因，即茵之古文?！庇忠勒f：“因像茵褥之形，中像縫線文理”。朱駿聲、江永之說十分精當(dāng)，不知現(xiàn)行字典辭書和各家解釋為何對它視而不見？

漢字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由于一個字承載的讀音、意義和用法太多，不利于交流，因此就另造一個新字表示原義[6]，而原來的字則往往用來表示后起的抽象的意義和用法，造成后世所謂的“古今字”，這也是漢字發(fā)展的一個基本途徑，如“反返、然燃、莫暮、知智、其箕、昏婚、女汝、原源、責(zé)債”等等。這樣一來，“因”的本義就堙滅難考了。

現(xiàn)行字典辭書一般都將《說文解字》對“因”的解釋作為本義，由此導(dǎo)致該字的引申義、比喻義的來源不明，因而在解釋它的時候，糾纏不清，常常出錯[7]。

后世“因”的各種意義和用法看似雜亂無章，但只要明確了“因”的本義為“墊子”，則它的引申義、比喻義及其他各種用法就如網(wǎng)在綱，綱舉目張，十分清晰明確了。

[1]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M].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輯出版，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十月.

[2]徐中舒.甲骨文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7.

[3]陳會兵.“方+數(shù)詞（里）”結(jié)構(gòu)及其他[J].漢字文化，2003（1）：55-58.

[4]胡龍秀，陳會兵.《經(jīng)典釋文》特殊讀音與《審音表》比較研究[J].重慶三峽學(xué)院學(xué)報，2014（5）：124-127.

[5][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3.

[6]周文德，楊懷源.十年磨一劍，書成可懸金——讀“漢字的構(gòu)造及其文化意蘊”[J].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4（3）：109-112.

[7]陳會兵.《經(jīng)典釋文》所引《說文》“反切”考[J].重慶三峽學(xué)院學(xué)報，2009（4）：94-97.

（責(zé)任編輯：張新玲）

Original Meaning of Yin（因）and its Common Meaning and Usage in Pre-Qin Classics

CHEN Huibing HU Longxiu
(Chongqing Three Gorges College, Wanzhou, Chongqing 404000, China)

As a frequently-used word in Modern Chinese, yin（因） is in the process of grammaticalization in pre-Qin classics and its class, meanings and usages appear very complicated, but a clear understanding that yin’s denotation is “l(fā)ike the form of a mat” can shed light on the meanings and usages of this word.

yin（因）; original meaning; associative meaning; figurative meaning; usages

H31

A

1009-8135（2014）06-0102-04

2014-07-30

陳會兵（1967-），男，重慶奉節(jié)人，重慶三峽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漢語史、中國語言學(xué)史、古典文獻和辭書學(xué)。胡龍秀（1966-），女，重慶忠縣人，重慶三峽學(xué)院網(wǎng)絡(luò)中心教師，主要研究中國語言文學(xué)。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中國古代語文辭書注音釋義綜合研究”（12&ZD184）；國家語委“十二五”科研規(guī)劃項目“語文辭書編纂修訂執(zhí)行語言文字規(guī)范標(biāo)準(zhǔn)情況調(diào)查研究”（yb125-108）；重慶市教委人文社科研究重點項目“中國古代音義類辭書注音釋義與現(xiàn)代辭書編纂修訂”（13SKM01）；重慶市高等教育教學(xué)改革研究重點項目“地方應(yīng)用型本科院校漢語類課程“3+1”教學(xué)模式的構(gòu)建與實踐”（14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