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我們越分越遠了。
我過得很好,很幸福。雖然,不斷有小人們在背后消遣我,說我是無恥的幸福。我想說,嘁!無恥就是幸福。我剛新婚,妻子比我小十多歲,已經(jīng)有孕在身,該是個兒子吧。我目前是醫(yī)院的骨科大主任,無數(shù)的車禍為我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財富,這不能怪我,是這個時代賜福給我。我每天除了開刀,就是吃請。
錢?用不完。
只要我還在這里。
下午四點,春夏交際之時,寬敞的辦公室里,我剛完成一個“股骨頭置換術(shù)”。價值數(shù)萬元進口的股骨頭,百分之多少的回扣,多么暢快啊。
我抽著軟中華,品著新雀舌,從十六樓的窗戶看下去,所有的來去匆匆,皆如蟻形。我收回眼光,思緒卻落在了實實在在的地面。
她呢?
我沒有親見,有人諂媚,描述給我聽的。
她每天很早就到了醫(yī)院,多早?因季而定,總在天啟之時,推著一輛大大的,超過她身形的塑料桶車,從一個病區(qū)到另一個病區(qū):回收并分類醫(yī)療垃圾。有人說她現(xiàn)在換了一副黑邊的眼鏡,長相呆傻;有人說她頭發(fā)梳到貼邊,毫無氣質(zhì);有人說她總是面帶微笑,沉默無語;有人說她一直在哼歌,都是鄧麗君;有人反駁說不是她哼的,是她的隨身聽播放的鄧麗君;反正,我也能明白,誰也沒興趣近距離地靠近她,觀察她。
她不過是綜合性醫(yī)院里的一個垃圾分類工。和醫(yī)院的勤雜人員一個檔次,雖然她有正規(guī)護理學校的正式文憑,但是誰叫她自甘下賤的呢?
六七年?七八年?八九年?我也記不太清了。反正,我那時剛剛通過努力,從內(nèi)科轉(zhuǎn)到了外科,已經(jīng)確定在骨科了。理由很簡單,內(nèi)科沒有外科活絡,尤其在掙錢上,沒有外科的途徑多。為了轉(zhuǎn)科,我動用了所有的人事儲備。不要怪我說話直,這個時代,沒錢怎么活啊,沒錢還算人嗎?她就是不明白。那時,她還沒墮落到最底層,是醫(yī)院供應室的一名打包消毒員,什么層次啊!我們倒是有協(xié)作,外科手術(shù)的器械,都是由她所在的供應室消毒之后,再送到手術(shù)室。也因為如此,我諳熟了供應室工作的所有程序。
現(xiàn)在可以說了。
我正是借助她在供應室的便利,有幾次,我把骨科大主任手術(shù)的器械調(diào)換了,造成了當時的手術(shù)延誤,由此,我們骨科大主任被病人家屬痛罵并毆打。我當面挺身在大主任面前,也被病人家屬抽過幾巴掌。但我心里在笑。我再寫幾封匿名信,發(fā)送到局領導手上。
后來,大家都知道了。
我一直以為,我在供應室的手腳是干凈的,但是,她還是知道了。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我們正式離婚的。
說到離婚,我就想起了我們有關(guān)結(jié)婚的一切了。
說起來難為情的,我們居然是自由戀愛呢。
那時,嗯,有十五六年了,我剛工作,在內(nèi)科做二十四小時的住院醫(yī)師。她呢,已經(jīng)工作三四年,是護士。說起因緣來,還是英雄救美呢。她那時是美的,醫(yī)院有名的冰美人。
起因是每早給住院患者抽血化驗,某二十來歲街痞子,上消化道出血患者,血管扁癟,不易成功。她呢,第一針沒有成功,陪護的痞子們開始大罵。話很難聽啊,都是女性下半身形容詞加動詞,甚至想動手打她。我恰好值班,聞聽厲聲,急忙過去。當時的我,天賦的正義感尚未被腐蝕,挺身在前,先是言語相解,再是厲聲對罵,最后廝打在一起,一個對三個。
醫(yī)院的處分是,去醫(yī)教科待崗,扣除一個月獎金。
她呢,哦,不,我應該告訴你們了,她的全名叫作云霞蔚,很古怪的姓。霞蔚后來偷偷地把一個月的獎金塞給我。我其實是開玩笑說的:錢我不要,你真想謝我,就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真的是一句玩笑話,霞蔚的回答卻是低低的一聲:嗯。
她是瞇著眼睛微笑著說的。我后來問她,笑的時候,眼睛怎么會瞇得那么小?她說了,笑,表示同意,表示內(nèi)心對于目前狀態(tài)的確認,瞇眼是對于內(nèi)心態(tài)度的自然感應與反應。
等我恢復崗位,繼續(xù)內(nèi)科工作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了,我提出要求,既然是正經(jīng)談戀愛,總要見見父母吧。
霞蔚的嘴筑上了堤壩。
情到深處,有了第一次身體接觸之后,直覺霞蔚很反感男歡女愛。結(jié)婚之后,她也如此,不像這個年齡的新婚女性。我反復追問理由。有一次大概有高潮了,她追憶給我聽:有記憶之后,有天傍晚,聽父母無比激烈地吵架,吵架的理由,是因為母親生的丫頭,就是她。到了晚上,不再吵架,卻不做晚飯,相貼著無比激烈地床戰(zhàn),直接不把她當人。幼時的她,因為這巨大的恥辱而從心底生根了無以復加的惡心,再也驅(qū)除不盡,至今疤痕硬結(jié)在心。
她是奶奶帶大的?;檠缟衔匆娝母改浮?/p>
媽的!她惡心,我還惡心呢。沒有一點家教。
戀愛前的英雄救美,成就的是婚姻;結(jié)婚后的又一次類似的經(jīng)歷,得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感覺。記得是她出席了她母親的葬禮回來,心臟病突發(fā)。接到電話趕到另外一個城市,母親還沒有死透,她伺候了一周之后才嚴格死去?;貋砗?,有點變相,話更少,臉更冷,事更緩。難道因為我沒去參加她離異母親的葬禮?事實是,從認識她之后,她永遠是指責和抱怨那個冷漠而拋棄她的母親,我是揣測她的心理才自以為是的,那么,是我錯啦?某天,給一位患者輸液,莫名走神了,戳了數(shù)針?;颊呤俏淮罂?,破口謾罵,我聞聽厲聲,立刻趕去代為賠禮道歉,大款賞賜我兩個耳光,我依然笑臉。事后,同科室的同事們,先是紛紛表達同情,后是訴說她的精神狀態(tài),要么舍神無語,開口則嘲諷尖刻。我回家責問她,那是第一次,她表示了如此的想法,含糊而煩躁:厭煩跟人相處,想離開內(nèi)科。
我以為,僅僅是她當時狀態(tài)的憤慨心情。
可以升中級職稱,主治醫(yī)師了。我細致緊張地搜集資料寫論文,考英語,下鄉(xiāng)支農(nóng)半年,最后居然沒成。幾個同屆倒是過了,論文是抄的,英語是代考,下鄉(xiāng)是編造的。
真讓人惡心!
還有,她給我生了女兒,這不行。我是獨子,我要生兒子。
還有,因為身體的抵觸,因為女兒,因為我的積極上進,她的自甘下賤。endprint
次年,我也學樣作假,成功晉升了主治醫(yī)師。
由此開始,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不再自限,開始漾開了。漾,就像一顆石子扔進河里,水圈從中心360度擴散,中心是我。360度,總有一條道路通往我的目的地。我開始學會了混,混搭在醫(yī)院的每一個小群體之中,金錢開道,所向披靡。
我忽略她的那段時間里,究竟又發(fā)生了什么,導致她再次提出匪夷所思的要求,我不大清楚。她說,她不想在內(nèi)科做護士了,理由還是:她煩。厭煩跟人打交道,不僅僅是病人,還包括同事。這回不是憤慨了,我心想,這里面還有我呢。我冷漠地問她想去哪里,她給我的回答是:供應室。
供應室,就是跟冰冷的醫(yī)療器械打交道的地方。
她厭煩人,厭煩我,厭煩同事,厭煩病人,甚至厭煩女兒。厭煩就像傳染病,由此擴散、蔓延、傳染,我也厭煩她了??纯此麄€一個木頭人,上班,做家務,跟上幼兒園的女兒吵架,自己獨睡,跟我,話不說,屁也無一個,既無情調(diào),更無情趣。
但是,想去供應室也不容易。那個所在,都是醫(yī)院年紀大、身體差的老護士們養(yǎng)老的終點站,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雖然她厭煩我的人,厭煩我的混,但我的混卻能讓她如愿,我跟負責護理的副院長狂喝三頓大酒,就擺平了這事。這真是有趣的悖論。
她去了供應室。
她去了供應室,當時,我以為只是她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后來,還是我生命中更有里程碑意義的轉(zhuǎn)折點。
當時,我在醫(yī)院獲得了一個響亮的外號,叫作“范兒·歌德(Very Good)”,醫(yī)院的各個小圈子都有我的影子。唯一的不滿足,就是想生個兒子。不想跟她生,就必須離婚。她為了女兒百般忍讓,任憑我七搭八搭,就是不離婚。埋頭浸洗,擦拭,打包,貼標簽,消毒各式各樣的、冰冷無情的醫(yī)療器械,送達各個科室,什么話都沒有。在家也是,好似隱形人。
我們就像兩極一樣地對立著,生活著,消磨著有意無意的時光。我動極,她靜極;我鬧極,她默極;我前極,她后極;我是人的陽面,她是人的陰面。這樣一種奇特的存在,是這個時代造就的,包括人們對于惡劣的無視,對于無賴的畏縮和對于無恥的畏懼。還有被當代人常常掛在嘴上標榜吹噓的一個詞:人性。人們用這個詞,作了妥協(xié)跟同流的遮羞布。
忘記了具體的日子,應該是女兒過生日,我們一家難得聚在“肯德基”,為女兒慶生。那天不知什么原因,她忽然有了一點笑臉,就像很久之前笑著答應做我的女朋友那樣的表情,她瞇眼了。話也很扯,談到了工作。提到了外科手術(shù)器械的消毒,無意間漏出了一句話,骨科手術(shù)的鋼板、鋼針等等內(nèi)固定的器械,價錢很高,無法想象。
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對這句話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當然明白,價錢越高,回扣越高。但是,任憑我這樣黑良心的人如何地哄抬,最后得到的價碼,依然使我的心都撲通撲通地亂跳。我想,我要去做外科,做骨科。
“范兒·歌德”出馬了。
老大院長,一碼。主管醫(yī)療的副院長,一碼。骨科大主任,一碼。三碼事,不,是三碼錢,事情就搞定了。古人怎么講的?一人尋錢十人用。我是遵古訓。
我正式調(diào)動去了骨科。對了,這里必須補充一句,晉升主治醫(yī)師的教訓,我一直念念不忘,一到晉級的年資,提前作假,如期高升。我是同年資中第一個晉升副高的,這樣一來,理由更加充分:加強骨科的臨床醫(yī)療質(zhì)量。那時,骨科就兩個副高,我跟大主任。
我又忽略她了,不,這里用詞不夠嚴謹,嚴格說來是無視。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進入更加奇特的階段了,選一個形容詞,應該是冰火兩重天。因為我轉(zhuǎn)科,她又想換個地方,我嘲諷地問她想去哪里,她用同樣程度的嘲諷回答我:火葬場。
好像就是那個時間,她生平第一次主動提到了離婚,女兒跟她。
我沒同意。
我不同意,是因為我剛剛?cè)チ斯强疲€沒站穩(wěn)腳跟,家和萬事興。至于手腳,倒是后來的神來之筆,此刻并無此念。
應該是,做手腳這件事情,成全了我,傷透了她。她連女兒都不要了,搬出了家,給我通牒:離婚。
離婚怕什么?
她什么都不要,我就什么都不給。女兒給我,我要她貼生活費到十八歲,法律是無情的。后來她又想要回女兒,我當然嚴詞拒絕。
我是骨科大主任了。我有了更多的錢。我有了新的戀人。我開始了新的婚姻。
我更加的“范兒·歌德”了。
她呢?
當我得知她的新選擇,讓我真正地眩暈嘔吐,心動過速了。
那是——醫(yī)院要創(chuàng)等級,需要有人做醫(yī)療垃圾的分類工作。
最好是本院職工,懂得醫(yī)學知識,有適當?shù)奶厥饨蛸N。
沒人響應,整個醫(yī)院,就她一個人報名。老大院長立刻同意了。
回頭看看這“姐兒·白癡”,她這十幾年是怎么混的?
先做內(nèi)科護士,跟人打交道;再去供應室,跟器械打交道;現(xiàn)在呢,居然去跟垃圾打交道,這不是自甘下賤,又是什么呢?
“姐兒·白癡”,第一次聽人提起,我不明白意思。立刻有人解釋給我聽,垃圾分類,英語叫Garbage,讀起來就是,“姐兒·白癡”。
倒是很形象。
我的第一想法,她是故意的,想故意丟我的臉。別人問起來,操!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哦,“姐兒·白癡”啊,“范兒·歌德”的,前妻。
媽的!
是不是因為離婚的原因呢?
我跟女兒商量,試探著問女兒:愿意跟媽媽生活嗎?
女兒回答得很牛:她沒錢,不夠我吃零食。
這話讓我又驕傲,又慚愧。
這若干年以來,花在女兒身上的金錢還是有回報的。
我讓女兒帶話給她:只要不做垃圾分類工,隨便醫(yī)院的哪個崗位。
她托女兒帶回的話是:太平間。
這不是絕戶人說絕戶話嗎,唉!
不知道什么原因,同在一個不大的醫(yī)院里,居然一直未曾謀面。我繼續(xù)“范兒·歌德”,她繼續(xù)“姐兒·白癡”,直到——
兒子的預產(chǎn)期忽然提前了,我在產(chǎn)房呆了一個整夜,無法順產(chǎn),只好剖腹。時間,是秋末,是凌晨,是天色初啟,我推著新妻從產(chǎn)房往手術(shù)室送,蓬頭垢面,心情低糟。忽然,遠遠有歌聲傳來,越來越近,是鄧麗君的《你怎么說》,我抬頭望去,從遠處晃來一個身形巨大的塑料桶,看不見人,好像是自發(fā)的動力。歌聲更近了,借初啟的天色望去,塑料桶的后面是她,云霞蔚。穿一身淡藍工勤服裝,頭發(fā)梳得水亮,貼邊帶卷,銀框的眼鏡,透著秀美,脖子長線掛著隨身聽,隨前行的節(jié)奏一甩一收。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能感覺她的步伐跟身姿是輕盈愉快的。我的推車跟她的塑料桶交匯的時候,在舒心的音樂聲中,她忽然側(cè)頭,瞇著眼睛朝著我無聲而暢快地笑了。她說過,笑,表示同意,表示內(nèi)心對于目前狀態(tài)的確認,瞇眼,是對于內(nèi)心態(tài)度的自然感應與反應。
此刻,“姐兒·白癡”,她怎么能笑呢?
老于頭,作家,現(xiàn)居江蘇省余壇市。曾在本刊發(fā)表小說《老夏》、《二十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