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梟翔
在中國公益慈善現(xiàn)代化、國際化進程中,一個先鋒群體是如何沖破空間和觀念的雙重障礙,放眼世界,走向西方,“師夷長技以自強”,進而持續(xù)助推中國公益慈善不斷前行。一路上,他們尋獲光榮與夢想,同時,質疑和無奈也如影隨形
2014年1月2日,美國夏威夷,紐約市前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開著私人飛機來了,美國前財長亨利·鮑爾森開著私人飛機來了,前“垃圾債券大王”邁克·米爾肯開著私人飛機來了,洛克菲勒家族成員理查德·洛克菲勒也開著私人飛機來了……然后他們共同鉆進一輛小小的面包車,開赴一個酒店,在那里,一群來自中國的慈善家正等待著他們,其中包括有“中國首善”之稱的曹德旺、退出商界后全心做慈善的牛根生、因提出要捐100億做慈善而聞名中國的盧德之。
這次峰會是史上規(guī)格最高的一次中美慈善家交流活動,由中國公益研究院和美國東西方中心聯(lián)合主辦,老?;饡?、華民慈善基金會和凱風公益基金會聯(lián)合資助發(fā)起?!霸诿绹说牡乇P上,由我們中國的慈善家來邀請美國政商名流和慈善家一起吃飯、一起住,封閉三天,進行慈善合作的探討,這還是頭一回?!苯M織這次中國慈善家美國之行的北師大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告訴慈傳媒《中國慈善家》。
本來邁克爾·布隆伯格把出席這次論壇視為卸任紐約市市長之職后的第一次公開亮相(但此次論壇被界定為不對媒體公布的私密性論壇),他原計劃待半個小時,作一場講話,但與中國的慈善家們會面后興趣高漲,便將時間延長了一個半小時。亨利·鮑爾森完整地參加了為期三天的論壇,總結了他的美國財長生涯,“我當財長就做了兩件事,一是推動中美關系,二是參與環(huán)保?!边~克·米爾肯帶著孫子提前到了夏威夷,當年他被診斷出癌癥,預計只能再活20個月時,他無法想象多年后的一天,他將與中美慈善家共聚一堂。美國橋水公司創(chuàng)始人雷·達理也參加了峰會,有的慈善家是剛剛在美國本土滑完雪,帶著滑雪用具直接過來的。
“半條華爾街的精英都來了?!敝袊拇壬萍覀兯较吕镩_玩笑。
東道主中國代表團的陣容同樣強大。老?;饡?chuàng)始人牛根生、華民慈善基金會創(chuàng)始人盧德之、凱風公益基金會創(chuàng)始人及理事長段偉紅、福耀集團董事長曹德旺、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等,作為中方代表團主力參加了這次峰會。他們皆是中國企業(yè)家和學者群體中,較早深度參與公益慈善的人。
雖然中國的公益慈善作為一個行業(yè),其發(fā)展史還不過30多年,但其發(fā)展卻迅猛。與其相伴的是,中國慈善領域走出去借鑒國外同行經驗的歷史。改革開放以后,1978年,民政部成立,成為唯一的國家級公益慈善主管單位;兩年后,中國首家公益基金會—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成立。初創(chuàng)的中國公益慈善行業(yè)急需借鑒西方經驗,退出中國30年的國際機構也渴望再度進入中國。1979年中美建交后,福特基金會開始向中國提供資助,開啟了改革開放后的中西方公益慈善交流之路。
之后的30年里,一群主張向西方學習先進公益慈善方法和經驗的公益人,清醒地看到了中國公益慈善的缺憾,或掙脫體制的束縛走向民間開辟新天地,或在體制內努力拓展活動空間,在東西方公益慈善交流的道路上摸索、前行、受挫、反思。有人形象地稱這個群體為“中國公益慈善的洋務派”。
看世界
“‘洋務派這個稱謂,有點道理,但不太準確,有些妄自菲薄的意味。事實上,我們有悠久的慈善傳統(tǒng)。”南都基金會理事長徐永光說。
徐永光的公益慈善“洋務派”角色,在他任職團中央組織部部長時就已奠定。當時是1980年代末,在團中央做體制改革研究的徐永光發(fā)現(xiàn),青少年發(fā)展存在大量亟待解決的問題,但國家財政投入不足,怎么辦?從那時起,他就研究其他國家是如何在政府投入不足時,利用民間力量來解決社會問題的。他發(fā)現(xiàn)了公益基金會的形式,繼而把“成立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寫進了由他主筆的、共青團十二大通過的《共青團體制改革基本設想》。“當時沒有出國訪問交流的機會,就拼命尋找國外的相關文獻,學習基金會如何籌款、管理,如何設計項目?!?988年共青團十二大閉幕,徐永光即請辭團中央組織部部長,次年3月,他以10萬元注冊資金創(chuàng)建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并任秘書長。
時隔多年,徐永光仍清晰記得第一次與西方公益慈善碰撞的情景。
青基會建立之初,辦公室設在一座老舊的四合院里。恰好那時徐永光主導了一個全國個體工商戶稅法教育活動,靠教材發(fā)行掙了一筆錢,就對辦公場所進行了裝修,辦公室貼了墻紙。結果,裝修完沒多久,一位領導來視察,看到整潔簇新的辦公室,面露慍色,質問徐永光,“一個基金會怎么能裝修得這么好?”并聲稱自己以后不會再來了。
沒多久,一個外國基金會訪問團到訪,團長是一位老太太,在交流中,她突發(fā)感慨說:“一看到你們連辦公環(huán)境都打理得這么好,就感覺你們是一個真正做事的機構,會讓捐款人放心?!薄疤炷?!”徐永光說,“觀念差異怎會這么大?!?/p>
“這是我在國際交流中獲得的第一個刺激?!毙煊拦庹f,“一個基金會,如果把自己打扮得像乞丐一樣,這個機構注定沒戲?!?/p>
西方公益慈善對機構形象的重視給了這些慈善先行者很多啟發(fā),而西方公益慈善機構的運作模式、管理方法和理念態(tài)度,更是深刻地影響著他們。
中國紅十字會基金會(以下簡稱“紅基會”)現(xiàn)任秘書長劉選國,2006年進入紅基會,之后多次到海外參加紅十字系統(tǒng)的參觀交流。2009年7月,他應歐洲梅耶人類進步基金會主席皮埃爾·卡藍默之邀出訪法國,深入了解了該基金會之后,劉選國大為震驚,“一個基金會,竟然可以把促進人類進步當作自己的使命,而我們的基金會卻還停留在扶貧濟困的階段。”
2013年年初,劉選國帶領紅基會考察團先后走訪了福特、蓋茨兩大基金會在華辦事處,以及紅十字與紅新月國際聯(lián)合會東亞辦事處,“從基金會的使命、宗旨,到治理機構和管理水準,中國的基金會與這些偉大的國際組織的距離還十分遙遠?!眲⑦x國大發(fā)感慨。2013年11月,他參加了國家外專局組織的赴美災后重建體系建設培訓班,回國后寫了七篇考察日志。endprint
多次的海外考察讓劉選國的視野趨于國際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社會組織的使命。像我們這樣帶有官方色彩的基金會,未來怎么更好地與國際社會接軌,怎樣用大家都熟知的表達方式來溝通,怎樣呈現(xiàn)開放、進取的形象。這些問題困擾著我,引發(fā)我思考?!眲⑦x國告訴慈傳媒《中國慈善家》。
2010年執(zhí)掌中國公益研究院后不久,王振耀首次以學者身份去美國考察。早在還是官員身份,第一次出訪西方世界考察公益時,他就給自己制定了一個一以貫之的原則和目標—“開放、學習”。20多天的考察期間,王振耀密集拜訪了近20家慈善組織和智庫。每參觀一家機構,他都詳細詢問對方的項目設計、管理、評估,以及機構的運營、管理和考評。
在舊金山,王振耀見識了美國社會組織的專業(yè)化服務,也意識到中國社會組織的落后。“回國后,我就以更寬容的態(tài)度看待政府和民間的問題了,兩邊都要調整,不能一味把板子打在政府身上?!蓖跽褚f。
徐永光則對美國的社區(qū)基金會印象深刻。2010年和2012年,徐永光分別參觀了硅谷社區(qū)基金會和夏威夷社區(qū)基金會。硅谷社區(qū)基金會僅有1億美元自有資金,卻受托代管了數(shù)百家家族基金會和NPO總額達14億美元的資金。它收取受托資產1.5%的管理費,服務內容包括理財及落實公益項目?!肮韫壬鐓^(qū)基金會就是一個公益資產管理服務公司,每年超過2000萬美元的管理費,使得它可以組建一個豪華團隊來打理資產和運作公益項目,實現(xiàn)了慈善資產管理、項目服務的專業(yè)化、高效率?!睆倪@些社區(qū)基金會身上,徐永光找到了改造中國公募基金會、慈善會的方向。
2009年首屆中國非公募基金會發(fā)展論壇甫一結束,徐永光就帶著中國非公募基金會代表團去美國考察。在美國基金會中心(以下簡稱“FC”),徐永光和訪問團全體成員受到了極大震撼。FC是一個有著50多年歷史、囊括美國98000家基金會數(shù)據(jù)的信息披露平臺。在一塊大屏幕前,工作人員展示了FC構建的信息公開網(wǎng)絡,點擊某一家基金會,該基金會的捐助網(wǎng)絡就會詳盡地在世界地圖上展現(xiàn),再點擊某一受助地,資金的流向和用途便事無巨細地一一呈現(xiàn)。這以后,徐永光決心重啟早在1998年就嘗試過的中國基金會信息透明平臺。
在中國公益慈善界放眼全球的同時,一些外國機構和公益慈善人士也主動進入中國提供幫助。
皮特·蓋特納是福特基金會駐華代表處第一任首席代表。他于上世紀80年代初來到中國,建立了福特基金會駐華代表處,30年來,他始終支持著中國公益組織的發(fā)展和能力建設,對轉型期中國公民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狀和挑戰(zhàn)也非常了解。2010年10月,中國基金會高層訪美活動,即是在蓋特納的精心安排下成行,也正是這個訪問活動,催生了中國基金會中心網(wǎng)。
2011年,中國基金會中心項目籌備小組赴美,F(xiàn)C總裁布拉德·史密斯先生安排高層官員對中方小組成員進行了一周的培訓指導,把FC的家底和盤托出。在給徐永光的一封郵件中,史密斯寫道:“創(chuàng)建一個信息系統(tǒng)并具備研究能力,將使中國和世界的人們更好地了解中國慈善事業(yè)的真實維度,以及其巨大的潛能。我們非常榮幸能夠成為中國基金會中心創(chuàng)建時期的合作伙伴,并見證這一里程碑式的偉大時刻?!?/p>
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舉辦的“社會企業(yè)家技能項目”,迄今已培訓了1000多名中國社會企業(yè)家。“它對于社會企業(yè)、影響力投資等新理念在中國的傳播起了很大作用。我特別看好?!毙煊拦獗硎?。
2011年12月8日,正在北京訪問的比爾·蓋茨在蓋茨基金會北京辦事處約見徐永光和王振耀。將近一個半小時的討論中,蓋茨介紹了美國的慈善傳統(tǒng)、國際慈善援助的經驗,以及富人慈善在中美兩國的異同。徐永光和王振耀分別從不同角度介紹了中國慈善發(fā)展的現(xiàn)狀,認為中國慈善事業(yè)已經到了一個發(fā)展轉折期,前景樂觀。但蓋茨拋出一個讓徐永光大為震驚的觀點,“美國富人捐財產相對較難,因為美國富人多數(shù)是財產的繼承人而非創(chuàng)造者,中國的富人多數(shù)是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可以自主決定資產去向。”徐永光開始深入思考中國富人慈善的前景,“中國的富人慈善大有文章可做,富人如何理性地進行財富傳承,有效運營慈善資產,一定要想清楚,切忌急功近利。中國的富人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中國公益慈善的個體和機構不斷地“看世界”,中國的國家政府層面也在不斷“走出去”,以作為頂層設計的參考?!艾F(xiàn)在中國制定公益慈善政策的這批人,很多都有國外學習和訪問的經歷,能不斷地把先進的東西引進來,進而影響決策層接受新的社會治理理念?!眲⑦x國說,“所以這些年,中國社會組織的政策法規(guī)建設,并不比歐美國家差多少?!?/p>
促變革
中國公益慈善的“洋務派”,從西方同行那里獲得了啟發(fā)和刺激,并急于展開本土化應用和創(chuàng)新。但這注定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近十年來,這一特點尤為明顯。徐永光認為,1990年代是政府開放空間、中國公益慈善“國讓民進”的十年,但2000年以后,中國公益慈善出現(xiàn)了“國進民退”的反復。
創(chuàng)建一個基金會交流平臺,一直是商玉生的夙愿。早在1994年,他和徐永光、楊團就牽頭籌建中華基金會聯(lián)合會,“但沒成立起來,政府不太愿意?!鄙逃裆f。
1998年,憑借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工作期間,研究過很多外國基金會的經驗,商玉生干了一件大事:以中國科學基金研究會秘書長的身份,促成了福特基金會與中國科學基金研究會的合作,由福特基金會出資,舉辦了一次民間組織管理報告會。該報告會包括四個專題:“基金會、非營利機構與法律”、“基金會如何籌集基金”、“基金會的保值增值”和“面向21世紀的基金會”,會議開了4天,有200多人參加。“這是第一次專門系統(tǒng)地介紹美國基金會發(fā)展之道的會議?!鄙逃裆f。
1998年年底,商玉生和徐永光在時任中華慈善總會會長閻明復的支持下,共同發(fā)起了中國基金會與NPO信息網(wǎng),后來注冊為北京恩玖信息咨詢中心。
徐永光對新東西的接受度很高,“我很快能看出哪些是好東西,可以為我們所用,一定要引過來。比如家族基金會、社區(qū)基金會、聯(lián)合勸募、公益信托、公益創(chuàng)投、共同基金、基金會中心網(wǎng),莫不如此?!毙煊拦鈭孕?,上述每一項都可以在中國落地、生根。endprint
1998年,徐永光赴美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考察,“那一次,我把美國的公益慈善看得透透的。之后我做的很多東西都是受那次考察的影響,有的東西十幾年來鍥而不舍地在推進,比如基金會中心、公益信托?!毙煊拦庹f?;貒?,他立即安排基金會中心網(wǎng)總裁程剛為NPO信息網(wǎng)注冊了四個域名,關鍵詞分別是China NPO、China NGO、NPO、NGO。
參觀紐約社區(qū)基金會時,徐永光驚訝于其所管理的1500項公益信托基金的龐大規(guī)模?!吧鐓^(qū)信托根據(jù)捐贈人的意愿或遺囑委托去花錢做公益,資金的流向很多元?!毙煊拦庥X得“這個東西太好了”?;貒缶烷_始在青基會嘗試做“公益紀念基金”,即捐贈人最低認捐1萬元即可以父母或本人的名字建立一項基金。“力量所限,這項嘗試最終沒有做大?!比旰螅吨腥A人民共和國信托法》出臺,“公益信托”的內容赫然在列?!敖衲?,中國內地第一單公益信托有望在深圳落地?!毙煊拦飧嬖V慈傳媒《中國慈善家》。
類似的行為還體現(xiàn)于徐永光與聯(lián)合之路國際的多年交流合作中。早在上世紀90年代末,徐永光在參觀聯(lián)合之路國際時,該機構總裁告訴他,聯(lián)合之路國際的下一個目標是發(fā)展中國機構加入。此后,徐永光為推動中華慈善總會與聯(lián)合之路國際合作出謀劃策,雖然后來中華慈善總會成了聯(lián)合國之路國際的成員,但合作并不順利。2005年,徐永光擔任中華慈善總會副會長,希望重啟與聯(lián)合之路國際的合作,探索民間公益組織聯(lián)合勸募的新路子。最后,這一努力以徐永光的失敗告終。不到一年,徐永光即辭去中華慈善總會副會長一職,離開之前,他給老會長閻明復打了個電話,閻表示遺憾,也很理解,只提了一條要求,“行業(yè)公信力的推動不要中斷?!?/p>
26年來,徐永光毫不動搖地推動著中國公益慈善文明,被尊稱為“中國公益慈善教父”。而與此同時,他大膽創(chuàng)新的做法也屢遭質疑。
青基會的希望工程捐款拿去投資,通過保值增值的收益來支付行政開支,維持機構運行,這在當時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1988年國務院頒布的《基金會管理辦法》第九條規(guī)定:基金會工作人員的工資和辦公費用,在基金利息等收入中開支,并規(guī)定可以進行股權投資。這實質上是要求基金會“零成本”運作,客觀上給基金會帶來了很大壓力。“當時,連讓受助學生給捐贈人寫信用的信封的錢,都不能從捐款中列支,想從捐款中開銷人員工資,法規(guī)不允許,捐款人也不干?。 毙煊拦饣貞浾f。
因為投資用的是捐款,因為投資還有個別虧損,徐永光飽受“挪用捐款”、“違規(guī)投資”、“造成巨大損失”的質疑和誤解,“黑鍋”背了許多年。實際上,迄今為止的結果是,不僅當年大約1.2億的投資本錢都已經收回,還凈掙了2億多?!爱敃r在各方壓力下我們只能全部處理回收投資資產,在北京購買的幾座四合院,現(xiàn)在肯定值好幾個億了,當時只是收回投入的幾百萬。”說到這里,徐永光有些無奈。
“20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南懷瑾老師,他就送我‘謗隨名高四個字。因此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也知道自己需要堅守的道德底線,故一直很坦然。下一步,我想主推家族基金會、社區(qū)基金會、聯(lián)合勸募,公益信托、慈善資產管理的共同基金,還有社會影響力投資。代表方向的東西需要一步一步地推,總會推動起來的?!毙煊拦庹f。
此外,徐永光建議公益慈善機構抓住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機遇。“這或許意味著行業(yè)將要進行一次重新洗牌。”他還建議政府把一批公立大學撥給非營利機構,變公辦為民辦?!奥蹇朔评栈饡k的芝加哥大學和洛克菲勒大學一共出了105個諾貝爾獎,想想中國那些國家投巨資養(yǎng)著的國立大學,實在令人汗顏。”他認為,廈門大學、汕頭大學這類本來就是慈善捐贈辦起來的大學可以先變?yōu)槊褶k,“基金會辦大學沒有投資回報壓力,可以專心培養(yǎng)人才。如此,中國才有希望出現(xiàn)像美國的私立大學一樣培養(yǎng)創(chuàng)新型人才、出大師的大學?!?/p>
相比徐永光的艱難求索,王振耀在中外慈善交流方面的進展則要輕松得多。短短三四年間,王振耀推動的“中美戰(zhàn)略慈善”交流平臺、中美慈善家族高端對話、首屆東西方慈善論壇等,都獲得中美慈善家的認可,亦收獲大眾的廣泛贊譽?!拔矣X得中美慈善交流現(xiàn)在還是太少了,很多中美慈善家都希望借助中國公益研究院這樣的平臺來加強溝通與交流?!蓖跽褚f。
經過多次海外考察后,劉選國相繼提出了一些基金會變革思路。他認為,基金會是社會的創(chuàng)新機器,因而自身應不斷創(chuàng)新。外國基金會的領導人一般以“總裁”、“CEO”稱呼,“基金會的稱謂應該與商業(yè)公司看齊,這樣才能明確職責,方便考核績效?!彼堰@一建議匯報給中國紅十字會總會,但還沒有下文。他還力主與美國的世界兒童基金會簽訂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希望對方幫助紅基會建立數(shù)據(jù)庫籌款模式。“由于多方面的原因,這種合作推進得并不順暢?!眲⑦x國坦言。
不過,他關于“加強公益項目評估”的思考,很快在紅基會得到落實。2005年至2012年,整整七年,紅基會只做過一個項目評估報告,但僅2013年一年,紅基會就做了三個項目評估報告?!敖窈笠哟蠊骓椖康脑u估力度,評估能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項目存在的問題,進而找到改進思路?!眲⑦x國說。
學習西方的經驗和方法,進而展開本土化實踐,這群“中國公益慈善的洋務派”們,正反思著自己在中國公益慈善現(xiàn)代化、國際化進程中的角色定位,并計劃承擔起更多的使命和責任。
做“橋梁”
王振耀很清楚自己在東西方慈善交流中的作用,“我覺得我是橋梁、媒介,我能促進中美慈善家之間的溝通,組織落實一些論壇?!蓖跽褚苁苤忻来壬萍覀兊臍g迎,這源于他謙和的為人和細心的做事態(tài)度?!耙院筮x秘書長就要選王振耀這樣的人?!庇写壬萍议_玩笑說。
“慈善家們做了那么多好事,我給人家提供點服務不算什么?!蓖跽褚f,“組織中美慈善家交流對話,讓我學到很多新的知識、理念,與此同時,我們也會把很多東西帶過去,外國慈善家也急需了解中國?!?/p>
有一次,王振耀與一位歐洲慈善學者討論誰是世界裸捐第一人。王振耀舉出好幾個西方慈善家的名字,對方都說不對,最后,對方告訴他,“是中國的范蠡,他‘三散其財?!睂Ψ接盅a充道,“其實中國也有很多很好的慈善經驗?!蓖跽褚髞韺Ρ戎型獯壬剖?,方覺外國學者所言非虛?!罢_看待中國慈善的價值,自己也就更有信心,在國際交流中底氣更足?!蓖跽褚f。endprint
在徐永光看來,東西方慈善家是各有千秋。2012年,他跑了四趟美國,有一次在夏威夷參加一個中美慈善高層交流會。為期三天的會議開得松松垮垮,最后一天,主持人宣布中美兩邊先分開討論,一個小時后派代表上臺匯報。一個小時內,中方在小組內成立了秘書處,選出了秘書長,分成了四個討論小組,分別就公信力、能力建設、社會創(chuàng)新和法律四個議題進行討論。中方匯報人在臺上表示,希望就這四個方面與美方展開討論和對接。美方匯報卻依舊懸在空中,還在就理念、道理進行空泛的討論?!爸蟹皆?個小時內拿出的成果似乎經過了3天的討論,美方的報告看起來像是討論了40分鐘的成果?!敝鞒秩嗽u價道。
“因為我們發(fā)展得較晚,因此我們的包袱小,有用的就學,拿起來就干。在交流過程中,我們有自己的后發(fā)優(yōu)勢?!背虅偙硎?。這兩年,他外出參加論壇的頻率陡增,對中西方慈善交流也產生了新的認識。
“像社會企業(yè)、影響力投資,西方社會發(fā)展的時間也不長,我們應該在這些方面努力趕上,甚至彎道超車。”徐永光說,“中國的公益慈善,一是要向西方學習,二是要盡量多創(chuàng)新。”事實上,基金會中心網(wǎng)2012年發(fā)布的“中基透明指數(shù)”(FTI),就讓很多西方同行大為震驚,“這是對全世界的貢獻?!泵绹饡行目偛萌绱嗽u價。
但更多的時候,這群先行者們感受到的依然是西方公益慈善帶來的沖擊,“強勁的創(chuàng)新動力”、“細致的做事方式”、“崇高的使命”,不斷激發(fā)著他們的思考和創(chuàng)新行動。
同時,他們也在考慮年輕一代如何傳承業(yè)已形成的中西方慈善交流機制?,F(xiàn)在的情況是,有機會出國交流的公益慈善人士,以政府官員、企業(yè)家和基金會高層為主?!捌鋵嵾@也是很多慈善家們在考慮的問題,大家的共識是,應該把更多的機會向年輕人開放。中國公益研究院將來會在這方面進行探索,建立一套交流和培訓機制。”王振耀說。徐永光主導的南都公益基金會早已在這方面進行了探索,旗下的“銀杏伙伴成長計劃”涵蓋諸多考察項目,其中一項就是“海外考察”。
既為東西方公益慈善的“橋梁”和“媒介”,徐永光、王振耀都敏銳觀察到了時下中國公益慈善界在向西方學習時存在的誤區(qū)?!跋蛭鞣綄W習這條路,本來可以走得很直,但我們繞了不少彎路,應該警惕‘凡是西方的東西我就設防的極左思想?!毙煊拦庹f。
在王振耀看來,“文化障礙”是當下中西方交流中的最大問題?!拔覀兊闹R傳導系統(tǒng)出了問題,對一些基本概念的描述理解不清,致使交流時產生沖突。此外,中國公益慈善界尤其要注意公開透明的邊界,要尊重公益慈善從業(yè)者的隱私。”王振耀提醒道。
時至今日,中國已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很多企業(yè)已融入全球經濟體系,“但中國的慈善仍然沒走出去,在走出去過程中,慈善這條腿太短了。如果慈善不走出去,中國就還沒有真正站起來?!蓖跽褚f。
國際責任
2013年12月16日,由中國扶貧基金會主辦的“國際社會責任民間論壇”在北京大學英杰國際交流中心舉行。多個國家部委的代表、聯(lián)合國駐華系統(tǒng)代表、緬甸代表團、中資企業(yè)代表、在華跨國企業(yè)的代表、專家學者、國際國內民間組織代表共300多人參加了論壇。因何道峰是中國扶貧基金會現(xiàn)任執(zhí)行會長,有人將之稱為“何道峰的道場”。
中國民間組織承擔國際責任,在中國一直是頗具爭議性的話題。公眾、媒體大都認為國內還有很多群體需要救助,應該先解決國內問題,然后再考慮承擔國際責任。
“如果說我們自己還很窮,對外面所有的人都不幫助,都不管,那我們只會越來越窮?!焙蔚婪寤貞?,他打了個比方,“如果我們家很窮,孩子上學都很困難,難道就因為這個原因,見到隔壁更困難的病重孩子,我們就可以見死不救嗎?”
何道峰所秉持的理念,正是“中國公益慈善洋務派”們面對國際責任時的共同價值觀。
2011年8月16日,一則北京多所農民工子弟學校遭關停的消息,引起人們的關注。同時,一條“中非希望工程將在10年內為非洲捐建1000所希望小學,耗資約20億元人民幣”的新聞也進入公眾視野,并引發(fā)熱議。此后,“中非希望工程”當事方世界杰出華商協(xié)會和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開始飽受公眾質疑,很多捐贈方旋即退出,項目陷入窘境。
“狹隘的民族主義、自卑的愛國主義,打死了‘中非希望工程?!毙煊拦庖徽Z中的,“現(xiàn)在中國有大量企業(yè)在海外投資,在非洲等地的形象很不好,毀壞環(huán)境等方面比老殖民主義時代的力度都大。去海外投資的企業(yè)在當?shù)刈龃壬?,有利于改善投資環(huán)境,融入當?shù)厣鐓^(qū),其實是一種雙贏。當年很多到中國投資的外企,對‘希望工程的支持力度都不小。”
一位慈善家曾私底下告訴王振耀,自己在非洲賺了十多億,不捐給當?shù)匾恍┱f不過去。“中國企業(yè)在非洲、歐洲都遭遇很多問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慈善沒有走出去?!蓖跽褚f?!皷|西方慈善論壇”上,當美國的慈善家們聽說曹德旺要加大在美國的投資力度時,紛紛給他支招,建議他在構建公共關系時一定要加上在中國捐贈近10億美元的事實,因為這樣可以獲得當?shù)厝说男湃闻c理解。
程剛認為,慈善走出去是國家主流價值觀輸出的一種重要方式。“幾十年來,我們的公眾被教育得特別狹隘,喪失了愛人類的包容心,這是文化的失敗、教育的失敗。中國慈善稍微走出去一點,就老有‘愛國者發(fā)出質疑聲?!背虅傉f,“為什么中國在進行國際參與的時候,自己覺得很強大,但別人總是另眼相看。你的國際責任在哪里?你的主流價值是什么?”
2013年11月的美國考察之行,在觀看完慈濟基金會紐約區(qū)展示的全球救災視頻后,劉選國眼睛濕潤了,“在全球歷次重大災難中,慈濟都是最先到達,最后撤離。一個遠在紐約的臺灣民間組織的分支機構,其人員素質的水準,讓我們這些號稱專業(yè)慈善工作者的人自嘆弗如。我們常常倡導國家軟實力,而一個臺灣地區(qū)的民間組織卻能將中華文化推廣到世界各地,這不得不引人深思?!?/p>
除了在“道”層面上的思索,“中國公益慈善洋務派”們也已開始陸續(xù)行動起來,試圖讓國際社會看到中國公益慈善承擔國際責任的表現(xiàn)。endprint
機構方面,中國扶貧基金會是先行者。2005年1月,中國扶貧基金會與美慈組織一起向印尼海嘯災區(qū)捐贈了價值4400萬元的藥品,開啟了中國民間機構國際化探索的先河。2007年,中國扶貧基金會制定了向籌資型和國際化基金會轉變的機構發(fā)展戰(zhàn)略,并于2008年踏上援助非洲發(fā)展之路,此后又聯(lián)合了一批企業(yè),在非洲建醫(yī)院,并派駐醫(yī)療隊。
“當中國逐漸變?yōu)榻洕髧?,世界對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角色和形象有了新的定義和要求:從受援國變成援助國,對人道主義的救援,對環(huán)境、人類和平與地區(qū)和平承擔責任。中國走出去的企業(yè)應該對資源利用與環(huán)境保護構建新的視角,加強角色意識并制定應對策略?!焙蔚婪逭f。
中國扶貧基金會的海外探索讓劉選國觸動很大,“中國扶貧基金會都已經走出去了,并且在依托當?shù)氐募t十字會做項目,中國紅十字會系統(tǒng)內的紅基會理應走在前面?!?/p>
其實,劉選國也一直在探索。2010年,紅基會曾制定計劃,把紅基會旗下的“紅十字天使計劃”拓展到海外,甚至已經做好了預算,測算出了在非洲建一個村級衛(wèi)生站的費用,還與在非洲開展業(yè)務的相關國企進行溝通,制定了行動方案和調查報告?!暗菦]有實質性的進展?!眲⑦x國遺憾地說,“不過,2013年我們制定了在非洲和東南亞國家展開援助的項目計劃,這些項目正在運作,計劃2014年完成?!?/p>
在社會組織不斷加快“走出去”步伐的同時,中國的慈善家也陸續(xù)跟上。
2009年,馮侖在新加坡成立了世界未來基金會,這是新加坡第一個由中國大陸企業(yè)家出資成立的公益性基金會。曾因“毒奶事件”深陷輿論漩渦的牛根生,現(xiàn)在也正積極部署海外慈善。盧德之則是早已開始對美國的大學進行捐贈。據(jù)中國公益研究院發(fā)布的《2013中國捐贈百杰榜》顯示,僅2013年一年,就有4位中國企業(yè)家做出了逾2億元的海外捐贈。
這還僅僅是個起點。在中國公益慈善的現(xiàn)代化、國際化和國際責任擔當?shù)牡缆飞希慌忠慌纳鐣M織、公益慈善從業(yè)者和慈善家們正努力前行。
時間回溯到1990年,剛過不惑之年的徐永光,開始了人生第一次出國公益慈善交流,一位熱愛中國文化的日本人安部功給“希望工程”捐了1億日元(當年合800萬元人民幣),在當時,那是一筆不小的錢。作為答謝,青基會征集了一些中國畫,計劃在日本舉辦一次中國美術展,并把畫作送給這位日本友人。
徐永光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和時任團中央國際聯(lián)絡部部長的李剛(現(xiàn)任中聯(lián)辦澳門主任),每人扛著一個袋子,袋子里裝的全是美術展的門票,一路尋找,敲開一家又一家中日友好交流機構的大門送票,懇請“光臨關照”。當時已經去過日本幾十次的李剛,一路上不斷碰到熟人,自嘲自己成了“背麻袋的推銷員”。時間已過去了24年。endprint
中國慈善家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