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植

(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江蘇泰州 225300)

《論語·八佾》: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論語》中的這則內容主要由師生討論《詩經(jīng)》而生發(fā)，觸及儒學要義，并及繪畫理論。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先秦典籍的大量缺失，在流傳下來的有關文獻里，關于色彩與繪畫理論方面的著述并不多，目前可見的，“繪事后素”就應該是最早的了。另外，《論語》本身里面專門涉及繪畫理論方面的內容也不多見，“繪事后素”大概是唯一的一則了。因此，“繪事后素”一則雖然文字不多，人們卻將之視若珍寶，并賦予其為微言大義的典范，哲學、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的學者一直以來持續(xù)地關注它、研究它。

一、“素”喻關系及其含義

“繪事后素”，即“繪事后(于)素”，指“繪事”須在“素事”之后進行?！袄L事后素”作為一般的工序說明沒有太多值得我們深究的意義，但一旦放到了孔子與學生對話的現(xiàn)實語境中則別具深意與新意。這里孔子以“繪事”中的“素”接子夏的話頭，喻子夏所云美人之“素”。與此對應的，孔子的“繪事”則是喻子夏所說的“倩盼”。如此，“繪事”、“倩盼”還好理解，孔子、子夏所云之“素”卻一個本體、一個喻體，又具體分別何指、分別是何意呢?

“素”本義是生帛，白而細密的生帛，是一種未經(jīng)漂煮加工和上色的絲織品，也正因為“素”的本身特性，后又以“素”來指稱白色?！对姟ふ倌稀じ嵫颉?“羔羊之皮，素絲五紽?！泵珎?“素，白也?！薄对娊?jīng)·檜風·素冠》:“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庶見素韠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薄兑葜軙た艘蟆?“及期，百夫荷素質之旗于王前。”《爾雅·釋鳥》:“伊洛而南，素質五采皆備成章曰翚;江淮而南，青質五采皆備成章曰鷂?！痹髁肌顿泟e祝彥明》詩:“此時悲送君，安能發(fā)不素?”這些都是典型的例子。

具體到“繪事后素”中，其“素”則指“素事”，即織素、打底的工作。因為是為“繪事”而準備的，這個“素事”當不僅僅指織素的一般性工作，還應該包括方便繪事進行的其他相關內容，總體上而言就是打“白底子”。這個“白底子”，重在其“純粹之質”的涵義?！豆茏印に亍?“素也者，五色之質也。”尹知章注:“無色謂之素?！薄斗ヌ础访珎髟?“素，空也?！薄抖Y記·雜記下》:“純以素，紃以五采?！雹倏追f達疏:“素，謂生帛。”誤。素與“五采”對，表明其“非五采”者，不一定確指生帛。劉熙《釋名·釋采帛》:“素，樸素也。已織則供用，不復加巧飾也。又物不加飾皆自謂之素，此色然也?！笨鬃釉?“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余，不受飾也?！边@里的“素”，指事物之“純粹”、“無”、“空”等“本來之質”的方面，即“白底子”。

事物的“本質(底子)”既可以是劣質，亦可能是美質;“繪事后素”之素當然是指“白底子”，指一種天生之美質;“素”之“白底子”的含義以純凈美白為主要方面，又常常引申和擴大用來指稱某事物獨有的根本美質，比如“純”之清白、“素”之白凈、“丹漆”之紅潤、“白玉”之通透、“寶珠”之光華等。人們在形容女子之絕美時，往往就要用到“素”之“美質”的概念。唐代著名的《敦煌變文集·歡喜國王緣》有云:“盈盈素質，灼灼嬌姿?！迸铀刭|與嬌姿相互輝映，光華絕代，“嬌姿”因“素質”盈盈而分外灼人，“素質”為“嬌姿”灼灼提供支持?！八刭|”應指女子白皙的容色，女子之白皙，即其美質的主要方面。

清珠泉居士《雪鴻小記》:“融酥作骨，摶粉為肌，素質艷光，雖玉蕊瓊英，未足方喻。”女子肌骨酥粉，冰清玉潔，光華四射，魅力照人:如此的美艷，讓人感嘆世界上沒有再好的詞語能將之形容殆盡!素質在此不專指容色之白皙，還有骨態(tài)之輕柔。雖僅僅素質而不論其美飾，但卻已經(jīng)是艷光無限，灼人雙目了，道理何在呢?這種疑問其實由來以久，不僅僅是清人有，抑或唐人有，早在春秋時候的子夏先生就已經(jīng)有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你看，她嫣然一笑動人心呵，秋波一轉攝人魂，天生麗質于是變得絢美燦爛、令人目炫神迷呵!詩講的什么意思(為什么這么講)啊?

稍加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子夏引詩并未涉及“素”字，關于“素”的內容其實還在前面?！对娊?jīng)》對孔子師生而言那是耳熟能詳?shù)?，僅列舉三句詩，是要言不繁之義。子夏引詩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全文如下: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②此處脫文“素以為絢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子夏所言美人之“素”是指這里的6個比喻句，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意思是，她的雙手那樣鮮嫩柔軟，就像初春的草芽;她的皮膚那樣細膩光滑，就像凝結的脂肪;她的脖頸那樣細長白凈，就像天牛的幼蟲;她的牙齒那樣潔白整齊，就像葫蘆的籽兒;她的前額方正潤澤，就像蟬兒的頭面;她的秀眉細軟彎曲，就像蛾子的長須。詩人用“柔荑”、“凝脂”、“蝤蠐”、“瓠犀”、“螓首”、“蛾眉”等6種自然事物，來分別比喻、形容碩人莊姜雙手之鮮嫩、皮膚之滑膩、頸項之白凈、牙齒之整齊、前額之方正和眉毛之輕細，本體與喻體之間十分相似的特征是成此博喻的出發(fā)點，即鮮嫩、滑膩、白凈、整齊、方正和輕細，這些就是碩人與生俱來的諸多美質，即“素”也。

二、“絢”美境界與文質之層次

“素以為絢兮”，即“素以(之)為絢兮”，“之”當代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句。人們?yōu)榇T人之美所誘惑而目眩神迷、感動不已，但一時又找不到內心之所以被感動的原因，疑問也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這是《詩經(jīng)》即情與景的一般藝術手法。應該說，“素以為絢”是一個典型的審美過程，這種審美體驗真切而生動，只是究竟存在一個怎樣的審美規(guī)律或審美機制，審美主體一時間弄不清楚而已。

“絢”，即絢麗燦爛之意。《說文》里沒有用其他字來互訓或解釋，就只單單引“詩云‘素以為絢兮’”而已。絢麗燦爛是一種美的客觀面貌，結合到人的審美體驗那就是目眩神迷了，美得讓人目眩神迷。這可能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所謂“美得要命”的意思。晉葛洪《抱樸子·暢玄》:“冶容媚姿，鉛華素質，伐命者也?！彼沃苊堋豆镄岭s識前集·寡欲》亦云:“其視秀惠溫柔，不啻伐命之斧、鳩毒之杯。”伐命，即要命也。絕色美女不僅讓人目眩神迷，而且可以美得讓人送掉性命!這樣的審美體驗確實夠得上驚心動魄。

由此我們以為，子夏“素以為絢”之“素”與孔子“繪事后素”之“素”不是一個概念，而是特指女子鮮嫩、滑膩、白凈、整齊、方正、輕細等諸多天生麗質。碩人既有諸多美質，再有“倩盼”一類華采文飾的表現(xiàn)，互輝互映，于是絢然而麗，光彩照人。這里，其美質因“倩盼”而生動，“倩盼”助美質煥發(fā)光華。我們說，人人都可以巧笑逗人，人人都可以流盼傳情，這些都可以輕易做到，但只有美人的“倩盼”才可以產(chǎn)生絢麗燦爛的審美效果，丑女不識好歹去巧笑逗人、流盼傳情，則只能倒人胃口，徒取其辱而已。

“素以為絢”的含義，清初姚際恒的理解最為到位。其《好古堂家藏書畫記·續(xù)記》云:“陸包山‘牡丹折枝’，根葉作綠色，花以墨圈，露紙地為白色。吳人畫花卉，每用此狡獪，殆得素以為絢之意。上題詩云:東風拂面花饒笑，浥浥輕韶沁玉肌。綽態(tài)玲瓏那得似，水晶宮里月明時?！雹贀?jù)姚際恒《好古堂家藏書畫記》(附續(xù)記)，“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62頁。在陸包山的筆下，“根葉作綠色，花以墨圈”，此為畫之文;而“露紙地為白色”則是充分利用紙白之質，寥寥數(shù)筆，素底紙質自成艷白花瓣矣。這樣的折枝雙花，無論花姿還是花色都在素樸中呈現(xiàn)一種淡雅的韻致，讓人觀賞的時候頗得一份雅思，即便燦爛奪目，也無張揚之弊。

關于“禮后”的理解，這里同樣涉及這個“后”字的字義問題。因為《論語》以言簡意賅為基本特色，所以省略處隨處可見，這類禪偈式的問答客觀上也造成人們正確理解文意的麻煩，這就需要讀者認真聯(lián)系上下文來體會原文本意。我們以為，子夏發(fā)“禮后”之問是建立在其已經(jīng)理解清楚孔子“繪事后素”的回答基礎上的。即，碩人既有柔美的手指、白凈的皮膚、整潔的牙齒等諸多美質(孔子“素”之喻)，再有“倩盼”一類行為表現(xiàn)(孔子“繪事”之喻)，就一定會絢麗迷人嗎?不一定，還要符合“禮”?？梢姡岸Y”是一個比“美質”更大的統(tǒng)攝性前提，不僅要有“美質”，更要有“禮”，如此才能通過“倩盼”一類行為表現(xiàn)獲得“絢”的審美效應。子夏對自己的這種理解不是十分有把握，于是向老師求證?？鬃娱_始并未想得如此之深，經(jīng)子夏一點撥，頓時覺得與自己的禮樂思想瞿然貫通，豁然開朗，“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的感嘆也就由衷而發(fā)。應該說，這是一個師生互相啟發(fā)、教學相長的典型案例。

由上所述，“絢”的審美效應是通過“倩盼”來實現(xiàn)的，“倩盼”是飾，或可稱文;對“倩盼”而言，與生俱來的“美質”與“禮”都是質，是質的兩個方面，且這兩個方面都要先于“倩盼”而存在;對“質”而言，其本身的這兩個方面卻不分先后，也都很重要。另外，相對而言，我們說“素”與“禮”還構成另外一個意義層次上的文質關系，即“素”為文而“禮”為質，“素”是既有的看得見的文的范疇，“禮”則是既有的卻看不見的質的范疇。這些文與質的關系，再寬泛一點而言，就是形與神的關系，就是外與內的關系，就是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對于文質關系，孔子說得好:“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文質相稱才是最好的，才是最美的。

宋人黃裳云:“詩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尚?、美目之文見于容貌之間，無素而徒致其文，則趨于亂而已。有誠心之所樂，然后有倩兮之笑;有誠心之所向，然后有盼兮之視。是則素以為絢者也。此莊姜所以賢乎?”①據(jù)黃裳《演山集》卷五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容貌之間”，“素”也;“誠心之賢”，“禮”也。先有“容貌之間”、“誠心之賢”，然后有“倩兮之笑”、“盼兮之視”，則絢然而美。同樣，針對子夏“禮后”之問，顧炎武亦說得簡明扼要:“‘素以為絢’，‘禮’后之意也。”②據(jù)顧炎武《與友人論易書》，《亭林文集》卷三，《顧炎武全集》第21冊，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95頁。就是講“倩盼”不僅要在“素”之后更要在“禮”之后進行，以此達致“絢”美之境界。

三、和合概念對孔子審美哲學之補充

本文討論的《論語·八佾》章短短數(shù)語是透視孔子審美哲學非常難得的文獻資料，其審美探討的中心則是一“絢”字，即“美”的研討;而何以為“絢”?又是其中最為核心的內容。然而，從孔子與學生的對話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并未得到圓滿的解決。何以為“絢”?其實答案已然在《詩經(jīng)》之中，即“素以為絢”也。不過，對這一答案如何去理解，卻讓人頗費躊躇;也正是對這一答案的不解，才引起了孔子與學生這場關于美學的對話?？鬃釉噲D以“繪事后素”來解釋“絢”美境界形成的原因，但很明顯沒有能徹底解除子夏心頭之惑，這也同時說明孔子對此審美現(xiàn)象的形成機制尚無清晰的思考，于是乎方有子夏“禮后”的再次征問。

那么，是不是“繪事”后于“素事”、“倩盼”后于“禮”與“美質”，“絢”美就可以發(fā)生呢?好像還不能這么說。因為再怎么厘定清楚其先后次序，如果只是相互之間的獨立存在，彼此不產(chǎn)生接觸關系，仍然不會有“絢”美之可能。有了“白底子”，也有了繪畫之人、繪畫的筆與色料，人卻不去使用筆與色料，是不可能有畫作出現(xiàn)的;同此，美人有了“美質”，也自有“禮”份，還能作出“倩盼”之舉，但如果不相合一，仍然是不可能產(chǎn)生“絢”美之境界的。

蘇軾《琴詩》云:“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說的也是同樣的道理。樂曲的產(chǎn)生單靠一把琴不行，單靠人的手指頭也不行，還要靠二者切實地發(fā)生關系。再如韋應物《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鑿巖泄奔湍，稱古神禹跡。夜喧山門店，獨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貽之道門舊，了此物我情?！痹娙藢λ?、石之間發(fā)生關系的疑惑，其實與蘇軾之于琴、指，思理相同。

佛教教義認為，世間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成，事物之間正因發(fā)生了聯(lián)系，才得以成為某種存在?！秷A覺經(jīng)》:“恒在此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薄督鸸饷髯顒偻踅?jīng)》卷五:“譬如機關由業(yè)轉，地火水風共成身。隨彼因緣招異果，一在一處相違害，如四毒蛇具一篋?！薄独銍澜?jīng)》則更說得明白:“譬如清水，清潔本然，即彼塵土灰沙之倫，本質留礙，二體法爾，性不相循。有世間人取彼土塵，投于凈水，土失留礙，水亡清潔，容貌汩然，名之為濁?！薄捌┤缜偕?、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fā)?！?/p>

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往往相輔相成、和諧相契，以達致和合混一。水擊青石，水本無聲，石亦靜物，但當風吹水動，水擊岸石，才會訇然作響;風從窗外經(jīng)過，樹葉發(fā)出了聲音，空氣本無聲，樹葉本無聲，但是風吹樹葉，卻發(fā)出諸般大自然的妙音;再如秋風乍起，層林盡染，那種種顏色的名稱恐怕也只有天書方能寫盡。天道循環(huán)，生生不息。老子《道德經(jīng)》開篇云“道可道，非常道”?！暗馈笨梢哉f，但講出來就不是我們想說的“道”了?！凹t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儒、釋、道三家審美理想、審美哲學與和合文化有著難分難解的契合與呼應關系，和合概念更多時候對三家的審美哲學能有所補全，體現(xiàn)出一份獨有的中國詩性智慧。

回到《論語·八佾》，有必要做一番“道可道”的事情，以從和合概念出發(fā)，相對徹底地闡釋一下究竟“何以為絢”:即“絢”美境界之發(fā)生，除了要先有“禮”與“美質”，次有“倩盼”之舉外，根本上還要各因素彼此間相互和合統(tǒng)一，也就是說，《論語·八佾》應該續(xù)寫兩句，方臻大善。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再曰:“和乎?”子曰:“合也已! 善!”

聊為可惜的是，孔子是儒學宗師，非釋門中人，如此用和合概念來解釋這種美的發(fā)生機制，可謂強為之作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