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鋼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四平136000)
場域斗爭·民族心理認同·西學救國
——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中國化”的深度分析
王 鋼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四平136000)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中國化第一次高潮的出現(xiàn),與當時中國思想啟蒙的特殊性和民族矛盾的逐步上升有直接聯(lián)系。筆者試從思想啟蒙的場域斗爭、民族心理認同以及近現(xiàn)代“西學救國”觀念的延展三大方面對這一顯性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次原因展開分析與闡述。
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中國化;深度分析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出現(xiàn)了集中引進、譯介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的第一次高潮,其范圍之廣、涉獵作家作品之多、持續(xù)時間之長前所未有。以當時的《小說月報》為例,1921年發(fā)表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譯文60篇,約占譯文總數(shù)的55%,1922年這一比例便上升至59%。該雜志還專門出版了《被損害民族的文學號》和《俄國文學研究專號》兩期特刊,有意識地系統(tǒng)介紹波蘭、匈牙利、捷克、瑞典、以色列以及俄羅斯等弱小民族和被壓迫民族的文學。與《小說月報》類似,《新青年》、《文學旬刊》等其他雜志以及稍后的《文學研究會叢書》也都大量引進并譯介了弱小和被壓迫民族的文學作品。為何在這一特定歷史時期,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的引進和譯介會成為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顯性現(xiàn)象呢?本文試圖從思想啟蒙的場域斗爭、民族心理認同以及近現(xiàn)代“西學救國”觀念的延展三大方面展開深入分析與闡述。
當代法國思想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
曾提出“權力場中的文學場”的觀念。布爾迪厄認為,藝術家和作家的許多實踐和表現(xiàn)只有參照權力場才能獲得更為合理的解釋,因為文學場本身就在權力場中占據(jù)著被統(tǒng)治的地位。布爾迪厄這里所說的“權力場”主要指向行動者或機構之間的力量關系空間,它與文學結(jié)合后產(chǎn)生的文學場遵循兩條相對立的等級優(yōu)化原則:他律原則和自主原則,它們分別對應兩種重要的文學生產(chǎn)模式: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和有限生產(chǎn)。布爾迪厄運用“文學場”理論來集中闡述行動者的行為趨向,即對經(jīng)濟資本或文學資本的追逐[1]192-199。英國漢學家賀麥曉(Michel Hockx)認為以布爾迪厄的文學場理論來考察“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還必須補充一個“部分但又不是全部”的“政治原則”[2],因為中國現(xiàn)代話語的實踐是圍繞著三個基本原則構建起來的,它們分別引領行動者通往不同的方向,其中由社會現(xiàn)實所引發(fā)的政治原則在某些情形下甚至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事實上,賀麥曉的補充認知布爾迪厄也有所論述,只是表述略有差異:“藝術作品的社會衰老,即把作品推向降級或經(jīng)典的難以覺察的變化,是一種內(nèi)部運動與一種外部運動契合的產(chǎn)物,內(nèi)部運動與場域中的斗爭相關,斗爭刺激了不同作品的生產(chǎn),外部運動與公眾的社會變化相關,社會變化承認和加劇了稀缺的喪失,因為它讓這稀缺被所有人看到?!保?]230具體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的話語建構,外部社會現(xiàn)實的政治原則主要指向兩個主導方面,即啟蒙視閾下孕育的文學革命論思想和日漸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
中國現(xiàn)代啟蒙的獨特之處就在于文學啟蒙視閾下孕育出了文學革命的思想,或如當代學者李澤厚所說——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
文學革命論的首倡者當屬陳獨秀。他認為文學形式的革新與文學題材內(nèi)容的變革以及改造國民性的政治革新三者之間是緊密聯(lián)系的,文學改良的終極目標必是文學革命,而文學革命又是社會政治思想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此思想的引導下,他強調(diào)唯有進行歐洲式的真正革命才能創(chuàng)造輝煌燦爛的社會文明:“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歐語所謂革命者,為革故更新之義,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絕不相類;故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近代歐洲文明史,宜可謂之革命史。故曰,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保?]135歐洲由于文學藝術革命而造就了現(xiàn)代社會文明,對比中國的現(xiàn)實又如何?陳獨秀具體描述道:“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敝……其形體則陳陳相因,有肉無骨,有形無神,乃裝飾品而非實用品;其內(nèi)容則目光不越帝王權貴,神仙鬼怪,及其個人之窮通利達。所謂宇宙,所謂人生,所謂社會,舉非其構思所及,此三種文學公同之缺點也。此種文學蓋與吾阿諛夸張?zhí)搨斡亻熤畤裥?,互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保?]138-139由此可見,陳獨秀視文學革命為政治革命的前提以及改造社會政治與國民性的重要手段,為此他提出了文學革命的“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保?]136陳獨秀注重文學內(nèi)在政治和倫理特質(zhì)的文學觀與其一貫的政治主張存在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在《一九一六年》一文中他強調(diào):“吾人首當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國家;以新社會;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必迨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償,吾人始有與皙族周旋之價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資格?!保?]43在《我之愛國主義》一文中他又宣稱:“一國之民,精神上,物質(zhì)上,如此退化,如此墮落,即人不我伐,亦有何顏面,有何權利,生存于世界?”所以“欲圖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國民性質(zhì)行為之改善”[3]86-87。陳獨秀諸如此類宣傳民族—國家等政治思想的文章不在少數(shù),可見政治觀念在陳獨秀心中始終是占據(jù)核心地位的,文學革命被視為實現(xiàn)政治的手段和方法也就順理成章了。
陳獨秀之后,胡適成為了文學革命主張的重要追隨者。在《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一文中,胡適這樣闡述他的文學觀:“居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注重‘歷史的文學觀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后之關系,而決不容完全抄襲;其完全抄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愚惟深信此理,故以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蘅v觀古今文學變遷之趨勢,以為白話之文學種子已伏于唐人之小詩短詞。及宋而語錄體大盛,詩詞亦多有用白話者?!≌f戲曲,則更不待論矣。此白話文學之趨勢,雖為明代所截斷,而實不曾截斷?!拾自捴膶W,自宋以來,雖見屏于古文家,而終一線相承,至今不絕?!保?]27此番闡述可以看作是胡適以白話文為基礎進行文學革命形式論的張本。在此基礎上,胡適提出了要為中國創(chuàng)造一種建設的“活的國語文學”的理論主張:“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覀兯岢奈膶W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chuàng)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國語沒有文學,便沒有生命,便沒有價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發(fā)達。這是我這一篇文字的大旨?!保?]45-47很明顯,胡適認為只有從文學的語言形式上進行革新才能實現(xiàn)文學改造社會思想的工具性目的,由此,文學形式的革新便成為了文學革命的首要任務。胡適的這種偏重形式論的文學革命路徑,在《中國哲學史大綱》等其他著作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表面看來,胡適以白話文為基礎、著眼于形式改革的文學革命主張似乎遠沒有陳獨秀那么明確、深刻,但轉(zhuǎn)換視角后,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二人的終極目標是完全一致的。當時整個新文化運動,無論是從啟蒙方面,還是從愛國救亡方面都需要嶄新的適應時代的新內(nèi)容,這必然要求有新的形式與之相配合。在此意義上,白話文作為思想的武器和工具,在很大程度上間接推動了社會思想的變遷和愛國救亡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可以說,胡適在文學革命思想方面起到的潛在推動作用是不能忽視的。誠如李澤厚所評價的那樣:“胡適是開風氣者。開風氣者經(jīng)常自己并不成功,膚淺浮泛,卻具有思想史上的意義?!保?]90
魯迅雖沒有明確提出文學革命的主張,但卻以敏銳的文學家的視野和超越啟蒙的深邃思想進行了積極的響應。他在散文和雜文中竭力批判傳統(tǒng),呼喚勇猛的超人來改造社會和國民性,并通過對生與死等人生問題進行哲學形而上的思考,來喚醒國民的反抗意識,引導人們走上抗爭的革命道路,關注人生的“此在”存在?!兑安荨吩谶@方面的展現(xiàn)尤為突出:“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保?]
縱觀陳獨秀、胡適和魯迅等啟蒙先輩的基本思想,我們看到無論他們提出了什么樣的革命理論主張,也無論他們憑借何種文學手段達成這一終極目標,其以民族—國家—社會體系的建構和改造為核心的民族主義情結(jié),始終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客觀存在,其根本在于召喚一種絕對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內(nèi)在且正當?shù)牧炎儯c中國特殊的民族主義性質(zhì)和當時緊迫的社會現(xiàn)實密不可分。
首先,是中國的社會文化特質(zhì)和民族主義性質(zhì)問題。在《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jié)構》一書中,金觀濤和劉青峰兩位作者詳細分析了中國現(xiàn)代社會革命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結(jié)構性對應關系。在他們看來,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革命是以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為先導和前提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業(yè)已形成一種政治結(jié)構與意識形態(tài)結(jié)構一體化的鮮明特質(zhì),且前者以后者為基礎。中國現(xiàn)代社會在建立民族—國家的過程中,很大程度上復歸了類似中國傳統(tǒng)的老路,即通過“意識形態(tài)認同”的方式希冀將中國再次建成一個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結(jié)構高度融合統(tǒng)一的新型國家。這種道路的選擇直接決定了中國在現(xiàn)代革命的過程中,只是更替了政治結(jié)構和意識形態(tài)的時代內(nèi)容,其傳統(tǒng)而穩(wěn)定的原有社會政治結(jié)構并未發(fā)生根本和實質(zhì)性的改變[7]。金觀濤和劉青峰的探討對于研究啟蒙視閾下的文學革命思想具有重大的啟示意義。根據(jù)他們的結(jié)論,中國現(xiàn)代社會政治革命的本質(zhì)顯現(xiàn)為具有時代特征和內(nèi)容的意識形態(tài)的更替,而意識形態(tài)的更替相應地則成為了政治結(jié)構更替的外在形式或顯性杠桿。具體到“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我們看到意識形態(tài)的更替最為主要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就是文學的全民化,即文學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政治變革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歐美文學的中國化尤其如此。在此意義上,文學革命論思想便具有了適應中國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基礎。關于中國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及其對近現(xiàn)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影響,美國歷史學家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也有過詳細的論述。費正清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將孔孟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思想,意味著中國的文化及其生活方式存在著比民族主義更為基本的東西,這正是19世紀以來,中國被迫進入現(xiàn)代世界后,民族主義文化精神相對來說比較落后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中國與西方正相反,“政府在概念上始終是同整個文化相關聯(lián)的。政治形態(tài)和文化幾乎已經(jīng)融合在一起”[8]。費正清在這里明確指出了中國近現(xiàn)代民族主義的一個關鍵特質(zhì),即中國的民族主義必然與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影響的必然結(jié)果。在此意義上,忽視文化與文學而空談中國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構是無法真正觸及問題實質(zhì)的。
其次,是最重要、最緊迫的社會現(xiàn)實因素。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的社會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由閉關鎖國的封建社會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根本轉(zhuǎn)變。由于西方列強的大肆侵入,中國被迫進入現(xiàn)代世界的軌跡,從此,自強獨立和救亡圖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便成為了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發(fā)展的基本思想動力。對此,劉再復評論道:“中國‘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雖然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但更重要的還是經(jīng)受戰(zhàn)爭失敗的大刺激,因此,中國近代‘民族—國家’意識便帶上突發(fā)性的‘反帝—救亡’的特點,其民族主義表現(xiàn)為強烈的民族義憤,但也因為戰(zhàn)爭失敗的恥辱,使中國近代的思想先驅(qū)完成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即發(fā)現(xiàn)中國是個大國,但不是強國(而是弱國),而且開始了百年來第一輪痛切的反省,即開始尋找弱的原因。”[9]104換言之,近現(xiàn)代特殊的中國社會歷史現(xiàn)實,決定了尋求國家獨立自主和民族發(fā)展振興成為了當時最急迫的任務,革命思想孕育而生并連綿不絕的原因正在于此。五四運動前,中國思想界所提出的國家獨立與民族自強的方案主要依靠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路徑,即落后就意味著必然要挨打。在此思想框架內(nèi),中國針對當時面臨的社會現(xiàn)實,展開了廣泛意義上的自我批判和國民性弱點的挖掘。革命的先行者們意識到要想改變中國社會落后的面貌,就必須首先摧毀封建專制的政治和倫理體系,建立真正意義的西方式的民主共和國體制及其社會倫理體系。因此,呼喚自由、民主、平等成為了當時中國革命的主要趨向和潮流。但這種西方式的由改造國民性到社會政治改革的革命救國方案自身卻面臨著深刻的歷史沖突,即中國的社會變革,一方面,確實需要這些理性主義觀念作為思想體系的基礎,從而實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與西方理性主義認同的態(tài)勢;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看到中國現(xiàn)實的啟蒙畢竟與18世紀建立在“同一性”基礎之上的西方啟蒙有著太多的不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當時所需要的與其說是以民主、自由和平等為核心的理性主義,不如說更需要的是能夠打破危機的非理性主義。對西方理性主義持批判和懷疑態(tài)度的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克爾凱郭爾(S?ren Kierkegaard)以及柏格森(Henri Bergson)等人思想的盛行便是最好的證明。“五四”后,隨著“凡爾賽條約”和“五卅慘案”等一系列社會政治事件的發(fā)生,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主要矛盾發(fā)生了新的變化,民族主義的情緒由內(nèi)逐漸轉(zhuǎn)外,關注中國社會內(nèi)部的政治改革逐漸轉(zhuǎn)變?yōu)榉吹?、反封建雙重目標并舉。中國有識之士深刻認識到,中國社會內(nèi)部的國民性改造遠遠不能救中國,必須同時明確舉起反抗帝國主義、反抗民族壓迫的大旗才會有真正的出路。對這一段歷史,《劍橋中華民國史》作如下描述與評論:“在1924—1927年的動亂年代里,已具有徹底的全面反傳統(tǒng)主義思想的五四時期年輕一代中的許多人,這時有了實際的機會參加一連串生氣勃勃的政治事件;……這樣的經(jīng)歷既激發(fā)了他們的民族主義的激情,也激起了他們改造世界的普遍愿望。這場革命既能實現(xiàn)國家的統(tǒng)一,又能把中國社會改造成一個全新的社會?!保?0]李澤厚也有類似的認知與評述:“所有這些,都表明救亡的局勢、國家的利益、人民的饑餓痛苦,壓倒了一切,壓倒了知識者或知識群對自由、平等、民主、民權和各種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壓倒了對個體尊嚴、個人權利的注視和尊重。國家獨立富強,人民吃飽穿暖,不再受外國侵略者的欺壓侮辱,這個頭號主旋律總是那樣地刺激人心,縈繞人耳,使五四前后所謂‘從宇宙觀到人生觀,從個人理想到人類的未來’這種種啟蒙所特有的思索、困惑、煩惱,使所謂‘從孔教問題、婦女問題一直到勞動問題、社會改造問題;從文字上的文學問題一直到人生觀的改造問題,都在這一時期興起,縈繞著新時代的中國社會思想’,都很快地被擱置在一旁,已經(jīng)沒有閑暇沒有功夫來仔細思考、研究、討論它們了?!保?]29-30在民族危亡的緊迫時刻,“一切閑情逸致和悠散的時刻,一切學院派的‘純正’科學和‘無利害關系’的學術探討”似乎“都有玩物喪志之嫌”[5]70。劉再復從“五四”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角度也曾分析過當時的迫切局勢,指出“民族群體的生存困境”是當時必須解決的首要任務,在此前提下“必須放棄個人的內(nèi)在要求,把個性納入民族群體的要求之中”[9]156-157。
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實質(zhì)既包含文學革命的思想和愿望,同時也包含拯救民族危亡、獲取民族獨立的強烈意識,在此意義上,它們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化”歷程完全可以看作是典型的中國社會內(nèi)在和外在雙重需要共同作用的必然結(jié)果,且有效地展現(xiàn)了當時中國“文學場”中權力斗爭的走勢。
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中曾將民族定義為“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11]6。安德森認為,民族不僅具有政治性,而且也具有文化性,民族與文學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他明確指出,民族意識的興起與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公開化、社群化的想象過程,而小說和報紙則是這一過程中兩種重要的媒介:“如果我們思考一下兩種最初興起于18世紀歐洲的想象形式——小說和報紙——的基本結(jié)構,就能夠明白何以這個轉(zhuǎn)型對于民族的想象共同體的誕生會是如此重要了。因為這兩種形式為‘重現(xiàn)’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上的手段?!保?1]23安德森的觀點與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西克蘇(Hélène Cixous)、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以及霍米·巴巴(Homi K.Bhabha)等關注民族身份和民族心理的理論家相類似,他們共同揭示出了民族意識中凝聚的“話語結(jié)構”和“只有通過話語才能發(fā)生的事物”[12]。這種對民族的文化界定無疑賦予了文學以特殊的意義和價值,即文學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核心與首要體現(xiàn),是構建和敘述民族歷史與文化的重要藝術形式之一,它以其獨特的“話語結(jié)構”所展示出來的藝術魅力和隱蔽的敘述策略,表達著民族身份和民族心理認同的重要功能。換言之,文學通過話語一方面建構作家自我的身份與民族意識,另一方面則表達著強烈的民族—國家訴求,從而使自身成為一種兼及個體訴求與民族訴求雙重性質(zhì)的言說形式。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挽救民族危亡的特殊歷史現(xiàn)實決定了文學必然要承擔民族心理認同和民族精神弘揚的歷史重任。展現(xiàn)強烈的反抗意識、爭取民族尊嚴和民族獨立以及表現(xiàn)民族苦難和不屈不撓斗爭精神的文學作品既是現(xiàn)實價值所需,同時也最受讀者歡迎,這可以從《泰東月刊》所刊發(fā)的征稿啟事中窺得一斑:“本刊從下期起,決計一變過去蕪雜柔明的現(xiàn)象,重新獲得我們的新生命,以后要盡量刊載并且征求的是:(1)代表無產(chǎn)階級苦痛的作品。(2)代表時代反抗精神的作品。(3)代表新舊勢力的沖突及其支配下現(xiàn)象的作品?!劣趥€人主義的、溫情的、享樂的、厭世的——一切從不徹底不健全的意識而產(chǎn)生的文藝,我們總要使之絕跡于本刊,這是本刊生命的轉(zhuǎn)變?!保?3]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的精神意蘊與當時《泰東月刊》所召喚的民族心理需求在本質(zhì)上是高度吻合的,這些作品既符合時局,又應和民族集體心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民族救亡呼聲的有力載體和重要的政治宣傳工具。
近現(xiàn)代中國的“西學救國”以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最為顯著突出。梁啟超在流亡日本期間,先后創(chuàng)辦《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等報章雜志,努力宣傳介紹西方科學和文化知識,以此來批判中國封建傳統(tǒng)舊學,宣揚先進西學,主張運用新思想和新方法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進行社會現(xiàn)實的改良。在梁啟超看來,唯有充分引進西學并與中國社會實際相結(jié)合,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才能改造國民和文化的舊有傳統(tǒng),造就新的民族和國家。梁啟超的“西學救國”思想在《新民說》、《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清代學術概論》等篇章書籍中有詳細論述。在《新民說·釋新民之義》中梁啟超指出:“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14]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和《譯印政治小說序》等篇章中,梁啟超不僅突出強調(diào)了小說“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風俗”、“新學藝”、“新人心”、“新人格”[15]207的功能,而且認為通過譯介歐洲政治小說可以提升政治意識,挽救民族和國家危亡,正所謂“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經(jīng)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于小說”[15]206。而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總結(jié)中國近代思想運動經(jīng)驗時,他又明確表示:“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最大不幸者一事焉,蓋西洋留學生殆全體未嘗參加于此運動。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乃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坐此為能力所限,而稗販、破碎、籠統(tǒng)、膚淺、錯誤諸弊,皆不能免。故運動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實之基礎,旋起旋落,為社會所輕。就此點論,則疇昔之西洋留學生,深有負于國家也?!保?6]
梁啟超的“西學救國”思想并非個案,它代表著一種近代傳統(tǒng),彰顯著近代探索現(xiàn)代國家道路進程中強烈的民族愿望,其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和教訓在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中國化”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重視和彌補?!拔逅摹毙乱淮R分子在充分意識到借鑒歐美文學為現(xiàn)實服務的重要性的同時,以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為思想武器,喚起民族心理共鳴,使特定的文學形式在特殊的歷史情境下發(fā)揮出了審美性之外的巨大的社會政治功效。
總之,歐美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的“中國化”歷程,在顯示中國啟蒙現(xiàn)代性錯綜復雜情形的同時,也揭示出了中國當時所面臨的一系列社會民族問題,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中國民族主義抗爭的文學縮影,堪稱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和時代精神的聚合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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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eep Analysis on China Localization of Small and Weak and Oppressed Euro-American National Literature
WANG Gang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Jinlin Normal University,Siping 136000,China)
The process of China localization on Euro-American literature of small and weak and oppressed nations during 1920s and 1930s has a direct relation with particularity of China's thoughts of the Enlightenment and enlarged national contradiction.The article tries to make a deep analysis on this obvious phenomenon from the following aspects:the struggle of situation,identity with national psychology and the concept to save the nation with western knowledge.
the Literature of Small and Weak and Oppressed Nations;China Localization;Deep Analysis
I106
A
1001-6201(2014)04-0118-06
[責任編輯:張樹武]
2014-03-1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1&ZD136)。
王鋼(1978-),男,遼寧鞍山人,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