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旭+劉保奇
在河南省鹿邑縣賈灘鄉(xiāng)赫莊村,農婦武文英20年前懷孕期間曾喝下農藥想結束生命,后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被搶救過來。幾個月后,她生下了雙胞胎兒子,都是腦癱。2012年2月10日,46歲的武文英在含辛茹苦照顧兩個患病兒子20年后,又拿起了農藥瓶,但這次結束的是雙胞胎兒子的生命。村民們認為,腦癱雙胞胎的死對武文英是一種解脫,所以全村人一致對外保持沉默。然而,在事發(fā)10個月后,無法自我解脫的武文英選擇了自首。2013年11月20日,武文英因涉嫌故意殺人,在河南省鹿邑縣法院受審。法庭上,法官出示了一份村民聯名求情信,希望能對武文英輕判。“這是一起十分罕見,又十分典型的案件。”審理此案的一位法官說,武文英犯了法,但遭遇讓人心酸。
農 藥
在赫莊村乃至鄉(xiāng)里,武文英都算是“知名人物”,周口市一家晚報曾3次報道她辛勞照顧兩個腦癱兒子的事跡。報道中,照顧腦癱兒子19年的武文英被稱為“慈母”。
發(fā)表2012年1月9日那篇報道的記者侯國防記得,最后一次見武文英時,她一臉愁苦,一直念叨自己老了后兩個兒咋辦。當時她對侯說,只要我活一天,就會照顧他們一天。
但這承諾在一個月后破碎。
武文英回憶,2012年2月10日早上,她和丈夫高松中又爆發(fā)了一次激烈的爭吵,蜷縮床上的雙胞胎兒子嚇得直哆嗦。丈夫出門后,她強打精神給雙胞胎兒子穿上衣服,把哥倆抱到院子里的木椅上,給手腳的膿瘡曬太陽。她感到疲憊,想回屋坐會兒,這時大兒子國輝喊住了她,“媽,給俺一瓶農藥?!彼鐐z,沒言語,忍著沒哭。
中午12點,小女兒和小兒子放學回家,武文英泡了兩碗方便面打發(fā)了他們。雙胞胎沒像往常一樣嚷嚷著要吃飯。看著弟弟妹妹走出家門,國輝再次開口,“媽,俺不想拖累你了,讓俺喝藥吧?!蔽湮挠⒆兊脽┰?,跑進里屋,從案板下拿出個綠瓶子,賭氣一樣放在推車木板上。那是半瓶一斤裝的甲拌磷,是高松中早前買來噴小麥和棉花的。
轉身進屋,武文英坐在床邊捂臉哭起來。她說,她當時想和兩個兒子“一塊走”,可兩個小的咋辦?哭了不知多久,鄰居高交通(音)突然跑進屋子,“快去看看你孩子吧?!?/p>
院里彌漫著嗆鼻的味道,武文英看到雙胞胎仰著臉癱在木椅上,嘴唇青紫,綠色農藥瓶躺在地上,她抱著兒子哭起來。等村衛(wèi)生所大夫王宗啟趕到時,兩個孩子已經“不中了”。
趕回家的高松中也哭了。當天下午,武文英為兩個孩子買來壽衣和新被子。沒有棺材,兄弟倆被放在睡覺用的木板上,武文英在床板上鋪層海綿,兩層被子,還有輕易尿不透的油紙,她把質地舒軟的絲綿被子貼身蓋在兒子身上,又蓋上一層被。當天深夜11點多,高松中用鐵鍬在自家麥地里挖出一米多深的坑,掩埋了兩個孩子。
養(yǎng) 育
赫莊村南口,3間低矮的紅磚房被院前高大的桐樹遮住了陽光,那是武文英的家。
說起患先天性腦癱的哥倆,村里沒人不知道。老大國輝勉強能說成句的話,老二國增只會“嗚拉嗚拉”地叫。他們動彈不得,全身癱成一團,大小便失禁,只有胳膊還聽些使喚。高松中說,孩子1歲多確診患病后,國輝曾做過后腰手術,但并不成功,便沒再為國增嘗試。
給雙胞胎穿衣、喂飯、抱出去曬太陽、洗刷屎尿褲,武文英每天像鐘擺一樣機械重復。
鄰居任祖銀總能見武文英挎?zhèn)€筐滿村子轉悠,“像個要飯的”。她是在找灰。由于癱瘓,哥倆臀部生出褥瘡,化膿流血。武文英收來玉米秸稈燒剩的灰,用細篩子濾掉灰里的土坷垃和硬草棍,做成“灰袋子”墊在哥倆屁股下。
高松中說,20年里,妻子沒睡上一個囫圇覺,夜里要起來三四次給兒子翻身。
別人都盼著孩子長高變胖,可這對武文英是更沉重的負擔。鄰居姜巧榮說,雙胞胎不到20歲,長得比他爸還高,體重都有130多斤。好幾次,武文英抱著兒子到推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木車子推壞4個后,她再也推不動了。
鄰居姜巧榮看到雙胞胎哥倆?!八F狻保还芙稚辖匈u啥,國輝聽到就要,不給買就嚷嚷“文英、文英”,罵臟話。武文英傷心,也說過狠話:“不要你們了?!笨墒谴謇锏娜撕陀H戚勸她把兩孩子送出去時,她不停搖頭。曾有安徽亳州的人為做生意減免稅款,讓雙胞胎中的一個跟他去,每個月給1000塊,高松中覺得可行,但武文英死活不同意。
村里人漸漸發(fā)現,整天奔忙于家務、農活和4個孩子之間的武文英,“漸漸呆掉了”。42歲時,她頭發(fā)全白了。她為數不多的閑暇是坐在院門口發(fā)呆,人叫也不應。出村子“找不著東南西北,去鄉(xiāng)里的街上,得有人領她回來,要不就走迷了?!?/p>
求 助
家里6張嘴全靠在建筑工地做瓦匠的高松中,他每天賺百八十塊錢。20年前給孩子瞧病借的3.5萬元,至今還有3000多元沒還上。
生下小女兒和小兒子后,賈灘鄉(xiāng)政府和方莊大隊的人來罰款,高松中手一攤:“你看我家有啥你就拿吧?!狈孔邮怯米约彝渥龅拇竞蜋_木,窗上釘著擋風的透明塑料嘩啦啦地鼓動,墻上、屋頂吊著紅藍白的彩條塑料布,邊角處是化肥袋子補丁。兩個歪歪斜斜的衣柜,最值錢的是電視機。
高松中說,最后罰款的人見到木椅上穿開襠褲的腦癱哥倆,之后再沒來過。沒錢時家里種的桐樹10塊錢一棵就賣掉了?!白叩秸l家門口,誰都害怕?!备咚芍姓f。
高松中求過政府。10多年前,他去找過村大隊兩回,“誰也不管?!敝缶驮僖膊徽伊?。
武文英和高松中不知道,3年前,河南省實施貧困殘疾兒童搶救性康復項目,國輝、國增兄弟倆當時在救助范圍之列。此項方案由殘聯負責,而雙胞胎兄弟倆的信息,并不在鹿邑縣殘聯的殘疾人系統中。
鹿邑縣殘聯康復部尹姓工作人員介紹,縣殘聯從鎮(zhèn)政府和村大隊獲取各村里殘疾人信息。河南省也在社區(qū)和農村設置殘疾人工作協調員,負責將殘疾人情況上報基層殘聯。但殘聯沒有從鄉(xiāng)政府或村大隊接收到高國輝和高國增的殘疾信息,調查中也發(fā)現方莊行政村并不存在這樣的協調員,負責赫莊村日常事務的村大隊會計魏廣運,對武文英家的情況有所耳聞,卻“不了解詳情”。
尹女士介紹,村里不上報,就需要家庭來申請。賈灘鄉(xiāng)民政所工作人員馬艷麗介紹,即使辦理殘疾證也不會有任何補助,而且殘疾證需要家屬提出申請主動辦理,否則鄉(xiāng)里也不會向鹿邑縣殘聯匯報。
這些信息不曾抵達這個偏遠的自然村,文盲的武文英和小學沒畢業(yè)的高松中,更無從得知。
由于高松中的“不經心”,雙胞胎兒子一直沒上戶口,無法吃低保。媒體成了他們唯一求救的希望。記者侯國防記得,他2009年5月第一次采訪后,高松中曾多次給他打電話:“幫我找找政府,看有沒啥救濟。我也不知道該找哪個部門?!?/p>
報道發(fā)表后,轉機出現,一些好心人送來被子、營養(yǎng)品、電風扇等。鎮(zhèn)政府送來輪椅和500元慰問金。沒戶口的哥倆也得到了低保,掛在高松中名下,兩人每月共60元。
這些,都沒能改變高家的貧窮。
爭 吵
在警方的審訊中,武文英有一個訴求,“不再跟丈夫生活”。
“他說倆孩子和廢人一樣,照顧他們干啥?兩個小的也被他們拖累?!蔽湮挠⒄f,丈夫的話讓她寒心。她抱怨丈夫對照顧兩個腦癱兒子不曾搭一把手,甚至懷疑丈夫“在外面有女人”,說偷聽到他和別的女人打電話。
喝醉酒的高松中開始和武文英爭吵、動手。
武文英的姐姐武作榮認為,對感情的絕望,是壓垮妹妹的最后一根稻草。武文英懷雙胞胎時,就因為高松中打她而喝農藥。最近七八年,爭吵愈演愈烈,高松中甚至經常追打到武作榮家。就在腦癱哥倆出事前的正月初二,在武作榮家喝酒的高松中和武文英爭吵,緣由是武文英攔著外甥送酒給他。離開武作榮家后,武作榮眼看著高松中在路邊,揪住武文英的頭發(fā)踩在腳下,往她身上踹。
武文英曾多次提出離婚,可想到孩子,她一次次放棄。同時,她的身體也在慢慢垮掉。早上腰疼得要拽一把才能起床,還時常半夜胃疼得直嚎。
堂屋正中靠墻的桌上,武文英供奉著一個菩薩,一個太上老君,3個財神爺,她每天跪拜燒香。武文英信命,她常對人說“勞碌命、命不好、認命吧”。一次爭吵中,高松中摔了武文英供的菩薩,“這個家就沒好過,菩薩根本保佑不了我們?!?/p>
2011年年底,武文英見鄰居姜巧榮“信主”,請求帶她一起“信”,也想“減輕痛苦”。隔三岔五的聚會,贊美詩、禱告,武文英學不會,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沒兩個月,高松中不滿了,“和人家能比嗎?你有那時間嗎?”
投 案
對于雙胞胎腦癱兄弟死亡事件,村里人都一致保持了沉默。很多村民認為,這結果對武文英來說是個解脫。
武文英并未因此解脫。而且,她和丈夫的沖突也沒有絲毫緩和。2012年12月26日早上,夫妻倆再次爭吵,武文英嘴角被打出血,她又想起了兩個死去的兒子,愧疚攫住了她。
“兒子沒了,還是挨打,沒盼頭了?!蔽湮挠⒃诼挂乜h法庭里哭著說。12月26日下午,她走進了賈灘鄉(xiāng)派出所自首,打破了全村維護的沉默。
武文英自首當天,被警方以“涉嫌故意殺人”刑事拘留。
2012年12月28日,武文英自首后第二天,高松中挖出雙胞胎兒子的尸體尸檢后,哥倆又被埋回原來的坑。
2013年8月27日,高松中被鹿邑縣公安局以“涉嫌幫助毀滅證據罪”取保候審。
“我感到對不起孩子?!蔽湮挠⒌姆稍蓭煂O艷麗說,2013年10月末的一次會見,武文英不斷地重復這句話。
庭審前,武文英見到了小兒子和小女兒,她跪在他們身邊哭著:“能不能等我拉扯大兩個小的再來坐牢?我一輩子都不出去,償還兩個大兒子?!?/p>
2013年11月20日,鹿邑縣法院刑事審判庭里,聽著起訴書指控的事實經過、證人證言,武文英沒有任何異議,“我全都認罪,我對不起兩個兒?!边@個沒上過學、勉強會寫自己名字的農婦,哭著不停點頭。
法官手里還有一份5頁紙的聯名求情信,蓋著方莊行政村(赫莊村上屬村莊)的紅章,方莊村書記王洪濤說,這代表著3000名村民。
案子沒當庭宣判,戴著手銬的武文英回到看守所,等待判決結果。
(據《新京報》)
百姓生活201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