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霍艷

我曾得到一本小書《弗蘭納里·奧康納：南方文學的先知》，里面收錄了奧康納許多珍貴的照片，第一張就是她拄著拐杖與孔雀一起站在家門口，這張照片也成為大陸版《智血》封面的原型。奧康納曾訂購了兩只成年孔雀和四只雛孔雀，雖然花去了她六十五美元，但當在火車站瞥見她的新寵物后，她比出版了新書還要欣喜若狂。

這本小冊子記錄了奧康納與人交往的經(jīng)歷，可以作為她文學作品的有機補充，封面上卻印著一行扎眼小字“成就輝煌的殘疾人叢書”。

把奧康納歸為身殘志堅的代表多少有些滑稽，但她作品里也出現(xiàn)不少肢體殘缺者的形象，《智血》里自毀雙目的黑茲爾，《救人就是救自己》里的斷臂流浪漢史福特里特，《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里身裝假肢的胡爾加。還有更多的是精神殘缺者，《好人難尋》里射殺一家五口的逃犯，《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里假裝信仰上帝，實則憤世嫉俗的波恩特，《天竺葵》里始終不肯接受黑人地位提升的老達德利。他們自有一套極端的生存邏輯，與現(xiàn)代文明相抵觸，封閉的南方社會里滋長起來的扭曲變形的人性淹沒了他們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善良，他們是惡的化身，而人性之惡正是奧康納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

在我們所接受的語文教育中，總是試圖挖掘一點主題思想，這成為閱讀題的壓軸題目，所謂主題也無非是表現(xiàn)了作者對往日的懷念，對母親的愛，或是對新生活的向往等?？v觀這些主題，都會品味到一點溫暖，文學作品里應該充滿著溫情，是我們小時候就被灌輸?shù)摹５搅宋覀儗懽?，也總試著為人物找一點開脫的理由，如家庭的不幸、社會的不公、身邊人的傷害等，但奧康納不一樣，她筆下的人物惡得毫無緣由。

19世紀文學與20世紀文學的最大不同，恐怕就是前者寫的是人在社會中的沉浮，社會是大背景，而后者把人推向前端，故事遵循人物性格的內(nèi)在邏輯。奧康納則更甚，她的人物脫離了這些邏輯，作者本人也不是意在挖掘人物與故事的邏輯，而是站在更高點上俯瞰這些人的橫沖直撞。奧康納創(chuàng)作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作品與我們當下生活有著某種契合，我們宣泄“現(xiàn)實要遠比文學作品精彩”的不滿，正是因為作家們依然習慣在文學作品里為人物、事件尋找邏輯這種傳統(tǒng)寫法，而現(xiàn)實中，我們已經(jīng)接受了“無厘頭”的存在。這并非源于當代作家想象力的匱乏，而是他們始終緊貼人物，時刻充滿著對生活發(fā)表看法的欲望，他們填滿了可能有的縫隙，用文字營造撲面而來的氣勢，讀者是在一種不舒服的姿態(tài)里被裹挾著閱讀。而評論者們，當習慣了以“人物并非善惡分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作出評價時，奧康納給出了一個反面教材。在奧康納作品里，極端的人物通常誕生在閉塞且又獨特的美國南部，地理位置決定了那里的人不可能像大城市一樣異化為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而如今，這樣的人物也可以誕生在一個中國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有像阿乙、曹寇這樣的作家作出了嘗試。

《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就是這樣一篇作品。殘疾姑娘胡爾加和母親生活在南方，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胡爾加把自己看作具有啟蒙精神的哲學家，無意中闖進他們家的《圣經(jīng)》推銷員波恩特成為她試驗的對象。她惡作劇般地引誘著這個虔誠的基督徒犯下性的錯誤，然后把他的自責攥在手心里，把他的羞恥轉(zhuǎn)化為她訓誡的基礎，她想用殘缺的身體來把天才的想法傳遞給這個鄉(xiāng)下來的笨蛋。但當兩個人獨自出游時，她那套邏輯卻被愛情的意外降臨所打亂了，她享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親吻，體味到了腎上腺激素分泌加快的感覺，她被這個像被下了咒似的喜歡她的男孩崇拜著，傲慢地回敬他的敬畏。他們爬上谷倉，身體親密接觸在一起，她內(nèi)在強大的邏輯被愛情的滋味所打亂，她從無動于衷到主動回應，享受著他濕漉漉的吻跟一見鐘情的呢喃，她的堅硬也被一點點敲開。直到此時，胡爾加依然認為自己保持理智，掌握著愛情的主動權(quán)，她把“愛”這個具有哲學意味的字眼說得小心翼翼，她認為自己能看透一切虛無，卻在波恩特對“愛情”近似瘋狂的索取下節(jié)節(jié)敗退，她試圖用自己的學位證書所代表的現(xiàn)代教育進行最后的抵抗，卻招架不住波恩特的執(zhí)拗，終于表達出了愛意。故事情節(jié)在此急轉(zhuǎn)直下，波恩特要求胡爾加證明自己的愛意，給他袒露身體最敏感的那條假腿，他編造的“假腿讓你與眾不同，你和別人都不一樣”的理由，讓胡爾加徹底投降了，失去多年的生命激情此刻又萌發(fā)了。她奉獻上生命里最珍貴的那條假腿還有她的真情，還幻想著擁有真情將會是她以后生活的常態(tài)。波恩特在把玩了胡爾加的假腿后，把它放到了遠處，失去了假肢并被剝掉現(xiàn)代文明外衣的姑娘，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殘缺者。波恩特的惡意不止于此，他打開《圣經(jīng)》從里面掏出了淫穢圖片來羞辱胡爾加，他收走假肢，把基督教稱為垃圾，他諷刺著胡爾加的文明智慧，告訴她從生下來他就什么也不信了。

在這篇小說里，奧康納從多個側(cè)面來展現(xiàn)惡意，通常情況我們只能想到感情欺騙這個層面，但還不夠，奧康納寫了波恩特對胡爾加身體的踐踏，他把她最敏感的假肢留作紀念。更進一步，他侮辱了她作為受過現(xiàn)代文明洗禮者的智慧，一個推銷《圣經(jīng)》的人，卻是一個將信仰視為垃圾的人，這是莫大的諷刺。胡爾加作為一個虛無主義者，卻被更加虛無的騙子傷害得體無完膚。

胡爾加的生活環(huán)境也充滿著惡意，如母親對她的掌控，女傭?qū)λ穗[私的熱衷（她不厭其煩地重復著胡爾加殘廢的經(jīng)過，惡意地叫著她難聽的名字）。當母親以“善良的鄉(xiāng)下人是世間的鹽，會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這樣充滿優(yōu)越感的話來感嘆時，她身邊的女傭悄悄道出了“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簡單，我就是其中之一”的真相。

這恐怕是我讀過的最具惡意的作品，并且惡意來得沒有邏輯，《圣經(jīng)》推銷員既不為了騙錢，也不為了騙色，他把這種行為認為“有趣”，此外還以同樣的方法收集了一個女人的玻璃眼珠。整個故事是無法用所謂社會背景、階級差異來解釋的，這種沒來由的惡意才會讓人感到更加絕望和殘暴，這是惡意的終極形態(tài)，因為無法防范，隨時都有被侵襲的可能。

奧康納一直與疾病戰(zhàn)斗，加上她那種極端的寫作手法，注定不會高產(chǎn)，但她一直沒有放棄對文學和生活的思考，《生存的習慣》收錄了她的文論和書信?！赌戏叫≌f中的某些怪異方面》一文系統(tǒng)地闡釋了她的創(chuàng)作理念?！?0年代，還有一些作家的意識或多或少具有同樣的方向。但是今天，任何好的作家都不會松散地結(jié)合在一起，也沒有勇氣說他們?yōu)橐淮舜?，或為彼此說話。今天每一個作家都只為自己說話，即便他可能并不確信他的工作重要到足以證明自身的程度?！边@道出了奧康納與前代作家的最大不同：從19世紀為時代說話到為一群人說話，再到如今，作家只能為自己說話。

雖然被譽為和?？思{齊名的美國南方派作家，但奧康納認為“南方”是一個帶給她作品誤讀的標簽，因為“只要你使用了南方場景，你就仍然會被普通讀者認為是在寫南方，并憑借你的小說對典型南方生活的忠實來判斷你”。奧康納厭煩的是總有人用社會科學的方法來比對小說與現(xiàn)實中的相似度，并提出不夠真實的批評，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讀者依然是希望從小說中獲得道德訓誡，而與現(xiàn)實的相似度越高，越容易使自己全情投入。這種寫法被奧康納稱為“事實的現(xiàn)實主義”，以符合事實來作為檢驗作品好壞的標準，奧康納認為這會局限小說的創(chuàng)作。為了符合這種規(guī)范，作者選取典型事件、典型人物，但是這個方法只能處理正常生活，而一旦進入到更深刻的人性層面，則顯得力不從心。奧康納用怪異的手法來處理更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在這些怪異的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復活了某種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習慣看到的經(jīng)驗，或者普通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從未經(jīng)歷過的東西。我們發(fā)現(xiàn)，那種我們所期望的慣常類型的現(xiàn)實主義被忽略了，反而存在著任何試圖描繪風俗習慣的人肯定不會留下的陌生的跳躍和縫隙。但是，盡管如此，這些小說的人物卻是活的。他們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即便不是始終與他們的社會框架相一致。他們的虛構(gòu)品質(zhì)偏離了典型的社會模式，趨于神秘和不可預期。我想考慮的是這種類型的現(xiàn)實主義?！?/p>

奧康納還排斥作家需要同情心的說法，她認為：“同情心意味著作家原諒了所有人的軟弱，因為人類的軟弱是人的本性。要求現(xiàn)在的作家具有這種模糊的同情心，會使他很難對任何事情提出反對意見。當怪異以一種合法的方式被使用時，隱含在里面的知識和道德判斷肯定就會凌駕于感情之上?！膘畛籼搨蔚耐樾模鞘箠W康納作品讀起來冰冷的原因，同時正是這種同情心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不該有的道德優(yōu)越感。

談到“南方作家”這個分類，奧康納認為南北方作家最大的不同是，“南方作家有能力辨識出古怪。為了能辨識古怪，你必須對完整的人有所認識”。而這種識別方式和宗教相關，“整個南方幾乎不是以基督為中心的，但它肯定是基督最常出沒之地。不信基督的南方人，非常害怕他是按照上帝的樣子和形象塑造的。幽靈可能是非常兇猛和有啟發(fā)意義的，他們投射出陌生的影子，尤其是投射到我們的文學之中。無論如何，只要畸形能被感受為我們本質(zhì)錯位的一個比喻，它就能在文學中獲得某種深度”。

我如此長篇幅地引用奧康納自己的文學見解，是因為這相較于其他評論，已經(jīng)清楚地回答了她作品里所出現(xiàn)的一切問題：南方氣質(zhì)、怪異的現(xiàn)實、畸形人物和宗教色彩。

當國內(nèi)的作家在經(jīng)歷了“十七年文學”以后，懂得了找尋善惡之間模糊的灰色地帶時，奧康納的閱讀體驗又把我們拉回了善惡的二元對立。這與她的宗教背景相關，她放大了人物的惡意和暴力，使故事充滿荒誕和離奇，她曾說過：“對于耳背的人，你得大聲喊叫他才能聽見；對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畫得大而驚人他才能看清?！眾W康納的作品不會給人以虛偽的憧憬，她說：“小說家不應該為了迎合抽象的真理而去改變或扭曲現(xiàn)實，如果作品在完成后讓人感覺作者采用欺詐的手段篡改、忽略或扼殺了相關的情節(jié)，那么不論作者的初衷如何，結(jié)果只會事與愿違?！?/p>

奧康納的作品不是造夢，不是消遣，不是為世間的不幸尋找一個盡可能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是提供給讀者一個便于貼近的主人公，來獲得現(xiàn)實層面的釋放，她粗暴且真誠地展現(xiàn)著人性，是因為她早已站在我們以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