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鋒穎,胡 玲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2012年,中國本土作家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成功也將人們的目光投到了其作品的英文翻譯葛浩文身上。從1895年開始設立諾貝爾文學獎到現在,獲獎的作家大多數都來自于歐洲和北美。亞洲作家很少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寫作的語言問題:他們普遍使用的不是英、法、德等世界和諾貝爾評選的主流閱讀語言,其作品需要經過翻譯才能被其他國家的人閱讀。而語言是諾貝爾文學獎評選的重要因素,因此好的翻譯往往可以成就一個作家。莫言的大多數作品都由美國著名翻譯家葛浩文翻譯成英文,再經由其他譯者將英文譯本翻譯成德、法等文本。在如今的英法主流閱讀市場上,莫言作品的翻譯無疑是中國作家中最多的,也是最精準的,因此葛浩文的英譯本對莫言作品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葛浩文目前是英語世界地位最高的中國文學翻譯家,他被漢學大師夏志清教授譽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首席翻譯家”,同時還被美國著名作家厄普代克喻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接生婆”[1]。從利科詮釋學的視域分析葛浩文的文本翻譯,我們可以找到葛浩文成功的哲學基礎。
在當代西方哲學家中,利科是翻譯實踐與翻譯理論研究的權威。究其原因,一方面,利科是胡塞爾德文版的《觀念》的法語譯者和注釋者,這個經歷使利科成為現象學的研究專家,并影響了其一生的哲學研究。另一方面,利科從詮釋學的視域提出了自己的翻譯理論,并出版了《論翻譯》的翻譯詮釋學專著,給翻譯研究帶來了詮釋學轉向。正如理查德·凱爾尼所言,“利科的思想代表著作為翻譯的哲學和一種翻譯哲學”[2]Viii。
利科的翻譯詮釋學是從形而上學的維度對翻譯現象和翻譯理論的研究,其基本范疇是翻譯的主客體關系。利科的翻譯詮釋學強調翻譯中的客體是“文本”,而非“語言”,翻譯的本質就是譯者對文本的詮釋。翻譯的過程是譯者在翻譯他者的同時也在生成自我,進行著自我的創(chuàng)造,同時也關照譯文的讀者,對讀者進行詮釋。利科建議翻譯超越“可譯與不可譯”的理論選擇與爭論,轉向新的選擇——“譯‘不可譯’”的翻譯約定性的建構。
利科認為,只使用母語進行寫作和思想的人,很難令其作品獲得普遍的真理性。原因在于單純地去尋求真理的普遍性的愿望受到了自身歷史及傳統(tǒng)文化的限制而產生了局限性。只有通過在不同語言與文化持有者之間進行思想的對話,才能在自身的文化中發(fā)現他者文化的特點,并能更好地認識自身文化的特點,可以同時將相互文化的普遍性和潛力發(fā)揮出來。正是在翻譯的實踐工作中,開始著對于普遍有效性的考驗。
在海德格爾之前,詮釋學的學科定位在方法論領域。在古典詮釋學中,作者及原初的意義是理解和詮釋是否成功的標準。在這種視野下,理解和詮釋的重心不是讀者,即詮釋者,而是作者。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則發(fā)展了詮釋學的存在論。利科則指出詮釋學應該是本體論、方法論和認識論的統(tǒng)一,應該將三者結合在一起,從而為現代西方詮釋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新方向。
利科認為詮釋學是關于與文本相關聯的詮釋過程的理論,文本是通過書寫固定下來的言談[3]41。利科通過胡塞爾現象學的意向性方法,使文本在讀者面前獲得展示,如此一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就突破了主客體的關系,實現了兩者的融合。因此,在利科的詮釋學的哲學框架里,翻譯是以文本為基礎,以譯者與文本對話為主的詮釋,是譯者與文本的融合。這種思想改變了長期以來翻譯的地位,使譯者而非作者成為翻譯詮釋活動的主體,同時譯者的主體性的發(fā)揮還必須與文本相融合,二者是平等的。
翻譯是一種詮釋,是在另一種文本中重新創(chuàng)作同一文本。葛浩文所進行的翻譯正是這樣一種詮釋,他的譯本使原作得以在全世界擁有不同語言和文化背景的人之間流通,將原作的意義進行著傳播,他經由翻譯所創(chuàng)作的新的文本獲得了各種獎項,為原作思想及文化的傳播作出了翻譯者的卓越貢獻。而與此同時,葛浩文作為翻譯,在譯本中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其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對原作的詮釋,這種詮釋也得到了廣泛的傳達。
傳統(tǒng)的西方詮釋學者一直到狄爾泰,所進行的文本詮釋都希望能解釋清楚文本與理解之間所必然存在的“歷史間距”問題,即文本與解釋由于所處的歷史時間的差異,理解肯定會對文本產生偏見或者誤解。這并非主觀故意,而是歷史間距存在的結果。所以要想獲得對文本正確的詮釋,必須消除歷史間距。而利科的觀點則不同于傳統(tǒng)的詮釋學者,在他看來,文本是理解主體與寫作主體之間進行交流的一種特殊的方式,文本保留著歷史的真實性,理解主體與寫作主體正是在這種距離中進行著有效的交流。好的文本詮釋者不應該從個人主觀意愿出發(fā),而應該是從客觀存在的歷史間距出發(fā),在文本的寫作與理解的互動之中,將文本從其封閉的歷史系統(tǒng)中解放出來,成為面對讀者的開放性意向對象。在這種雙向交流的過程中,讀者的主觀能動性獲得不斷的發(fā)揮,讀者以此成為自我反思與創(chuàng)造的主體。因此作為翻譯者,既是文本的詮釋者,必然帶有其個人創(chuàng)造,同時又是新的譯文文本的寫作者。好的翻譯應該包含對他者的開放性元素。所有翻譯都包含著自我與他者的對話。對話就意味著歡迎差異。這就是利科提出的翻譯的“語言友好”的倫理原則。
葛浩文進行中國文學英譯的過程遵循的正是利科所描述的詮釋的過程:一方面他作為讀者在詮釋他者的文本;另一方面,他作為譯者又在生成自我,進行著自我的創(chuàng)造,成為譯文的作者。因此,作為譯者的同時也關照譯文的讀者,對讀者進行詮釋。翻譯的過程也是對話的過程,葛浩文既與漢語文本作者進行著對話,對文本進行著理解與詮釋,同時又與翻譯的目的語——英語的文本讀者進行著對話。就如同葛浩文自己說的那樣,好的翻譯是再寫作的過程。葛浩文認為,中國作者的著作都是為中國人寫的,而好的翻譯要懂得如何給外國人翻譯,所以這個過程就是重新寫作的過程。譯者對文本作者的詮釋過程也是對他者的理解過程,對原作的弱點及特點都要有深刻的了解。同時對譯文的讀者也有深入的探究,對原作文本和譯作的讀者所繼承的不同文化有比較深刻的認知。因此,葛浩文不是按照文本逐字、逐句進行翻譯,而是對文本進行整體詮釋后再翻譯成目的語,這種整體性譯文文本貼近美國人的審美情趣,引人入勝而更易被讀者接受。
以莫言作品為例,其法文、德文等的譯本都是以葛浩文的英譯本為母本進行的翻譯,所以葛浩文的英譯文本又成為母本而要面對讀者的詮釋,其譯者的身份也轉變?yōu)樽髡摺Wg文文本無疑帶入了譯者的歷史,與讀者形成新的歷史間距。譯者翻譯時要關照作者原意、讀者喜好、編輯建議和自己的理解,在其中尋求平衡的難度遠遠超出原作者。莫言作品的英譯本的成功也與他對翻譯的開放態(tài)度有關。葛浩文說:“莫言理解我的所作所為——讓他成為國際作家,同時他也了解在中國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未必在其他國家會被接受,所以他完全放手讓我翻譯。”[4]無論是莫言還是葛浩文,其文本獲得的成功都與其對他者的開放和對差異的包容與接納的態(tài)度有關,與他們堅持的“語言友好”的翻譯倫理密切相連。
“可譯性”與“不可譯性”的問題使翻譯研究從對翻譯策略的實踐性的具體研究上升為對翻譯性質的哲學本質思考。利科對“可譯性”所認為的人類經驗具有相同性,人類語言具有普遍性的觀點產生了質疑。他指出:“文化的親緣性掩蓋了對等的實質,對等是經由翻譯產生的而不是翻譯所預設”[5]35。利科認為文化的親緣性是在長期的文化交流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只有持有不同語言的主體經歷了長期的歷史交流,語言之間的對等才得以實現,這種對等絕非與生俱來的先驗存在。而將“對等”設定為翻譯的完美的標準,則是不實際的。要判斷譯文和原文之間是否“對等”,不應該以語言是否“對等”作為標準,而應該以“意義”對等作為標準,而這種意義的對等,則需要借助一種與譯文和原文相對獨立的第三種文本。
文本的“不可譯性”存在于語法、詞匯及語音等各個語言層面。語言的多元性,是翻譯無法逾越的文本的“不可譯性”。由此,利科提出了翻譯的“譯‘不可譯’”的理論。即翻譯的成就,亦即翻譯的風險就是對原文的創(chuàng)造性“背叛”。其翻譯就是要將不同語言代表的不同文化的不可譯之物找到可譯之物,通過翻譯借以建構“可比之物”,化“不可譯性”為“可譯性”。從古至今的翻譯的歷史實踐表明,所謂的語言的“對等”只是一個兩種語言之間是否存在約定性的問題,如果語言之間具有事先的約定性,那么就是如何進行這種約定性的運用的問題;而如果原文與譯文之間沒有事先的約定性,那么翻譯者的任務就是盡力去建構這樣的約定性。這不是語言的絕對“對等”,而是意義的對等的約定性的建構。由此可見,真正好的翻譯所努力達到的目標應該是沒有同一性的對等,并且即使這樣的對等也不是先驗或者是事先預設好的,而只是人為界定的而已[6]62。
葛浩文的翻譯實踐正是努力建構英漢兩種語言的“可比之物”,實現翻譯的“對等”的過程。葛浩文說:“我忠實地在為兩部分讀者服務,這一信念推動我興致勃勃地將中國作品譯成易讀、易懂、易找到銷路的英文書?!庇捎谡Z言和文化的差異,譯者的歷史性,文本的歷史間距都使翻譯過程中對原文加以改變成為必然。因此對譯者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如何在原文的文化與譯文的文化之間找到相似之物,從而建立約定性,這也是評判譯文好壞的一大標準。葛浩文文本翻譯能被廣泛承認,正是因為他對漢語所代表的源文化和譯文的英語所代表的西方文化都有深刻的了解,從而策略性地建立兩種語言的約定性,實現翻譯的“對等”。使譯文讀者能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中國文化。如葛浩文所譯的莫言的《憤怒的蒜苔》中的一段原譯文比較:
原文:他說:“杏花,你別糟蹋了那根蒜苔!一根能值好幾分呢?!?/p>
女兒把蒜苔放在了身邊,大聲問:“爹,拔完了嗎?”
他笑了笑,說:“要是這么快就拔完,可就毀了,那能賣幾個錢?”[4]69
葛浩文的譯文是:
“Careful with that garlic,Xinghua,”he said,“Each stalk is worth several fen.”
She laid it down and asked,“Are you finished,daddy?”
“We'd be in trouble if we were,”he said with a chuckle.“We wouldn't earn enough to get by.”[7]70
從這短短幾行的譯文我們就可以看到葛浩文譯文一方面極忠實于原文的精神,即忠實于原文人物的神態(tài)口吻,而非忠實于原文的語言,在這種忠實的基礎上又進行了再創(chuàng)造,使譯文讀起來流暢自然,符合英語讀者的文化習慣。如把原文“你別糟蹋了那根蒜苔!”譯作“Careful with that garlic”,葛浩文在此并不計較字面表層語言的對等,而是忠實語言深層意義,在語言轉換過程中做了增、刪或改等處理。
葛浩文曾說過,莫言作品最難翻譯的部分是其“鄉(xiāng)土味”[8],也就是文化的特征,因為文化的歷史性,使文本產生的“歷史間距”是最難詮釋的。葛浩文長期的中國文學的英譯實踐使他逐步確立了兩種文化間的“可比之物”,通過增刪、改寫等翻譯策略最大限度地實現了翻譯的“對等”。而莫言作為原作者對其文本的詮釋的開放態(tài)度,葛浩文以讀者為主體的詮釋理念,都使葛浩文翻譯的“對等”確立得更加容易一些。比如,當葛浩文翻譯莫言作品《天堂蒜苔之歌》時,覺得原文的結尾太過悲觀,不合美國人的口味,就和莫言溝通。最終說服了莫言修改,使得小說的英文版本呈現出了另一個結尾。
利科的文本翻譯理論把西方哲學中的結構主義、現象學、精神分析學和分析哲學等不同思想結合起來進行綜合性研究,從而推動了現代翻譯詮釋學的發(fā)展,對當代理論界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從利科翻譯詮釋學的視域看葛浩文的文本翻譯,葛浩文的中國文學英譯本的成功是有翻譯詮釋學的哲學基礎的,是利科的翻譯詮釋學在實踐維度上的極好的證明。在其翻譯詮釋實踐中,葛浩文充分發(fā)揮了其作為讀者的主體性,在翻譯中堅持著“語言友好”的倫理原則,在翻譯他者的同時也在生成自我,進行著自我的創(chuàng)造,建構了翻譯之“譯‘不可譯’”的約定性,不僅使原作在以英語為主流閱讀語言的世界獲得了成功,而且其再創(chuàng)造的譯本也使自己獲得了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葛浩文的成功也為中國培養(yǎng)自己的優(yōu)秀的翻譯人才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本。
[1]胡安江.中國文學“走出去”之譯者模式及翻譯策略研究:以美國漢學家葛浩文為例[J].中國翻譯,2010(6).
[2] Kearney,R.Introduction: Ricoeur's Philosophy of Translation in Ricoeur,Paul.On Translation.[M].Trans.EileenBrenan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
[3]Ricorur,P.Sur la Traduction[M].Paris:Bayard,2004.
[4]莫言.憤怒的蒜苔[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5]Ricoeur,Paul.On Translation [M].Trans.Eileen Brenan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
[6]方興.從保羅·利科的“譯‘不可譯’”看翻譯的可能[J].法國研究,2011(3).
[7]Mo Yan.The Garlic Ballads[M].Trans.Howard Goldblatt,Penguin Books,1996.
[8]佚名.專訪莫言作品翻譯家葛浩文:莫言小說的鄉(xiāng)土味最難翻譯[EB/OL].2012-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