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美嘉,牟為姣
(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1)
東北二人轉產(chǎn)生于清朝康熙末年,發(fā)展至今,一直受到觀眾的喜愛,具有旺盛的藝術生命力。二人轉文學是為塑造人物形象提供文本支持的最初環(huán)節(jié),也是重要環(huán)節(jié)。語言(即唱詞)是二人轉能夠把人物的外貌和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的最基本因素。所有的語言行為,本質上都是構成“形象”的基礎材料。東北二人轉運用東北生動形象、純樸實在的民間語言來描繪人物特征,抒發(fā)觀眾的感情,其中也不乏大量經(jīng)過修飾加工的優(yōu)美句子,隱喻就是二人轉創(chuàng)作者們創(chuàng)造優(yōu)美、華麗語句的重要手段。
美國學者萊柯夫和約翰遜在1980年發(fā)表了《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書,使人們對隱喻的認識發(fā)生了質的變化。隱喻不再是一種修辭現(xiàn)象,而是一種認知方式和推理機制,在人類的思維推理、概念結構和范疇化的形成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西方已有學者從認知的角度研究文學作品中的隱喻,但國內的研究狀況卻不樂觀,僅有一些學者從認知角度分析西方文學作品中的隱喻,而對于我國的文學作品中隱喻的認知研究卻是鳳毛麟角。因此本文選取二人轉中人物描寫的優(yōu)美唱詞作為語言材料,從認知的角度探討二人轉中的人物描寫隱喻。
“相似性是人類認知的中心問題。”[1]相似性也是隱喻構成的基礎。亞里士多德曾指出:隱喻是一種不能從別人那兒學來的東西,它也是天才的一種標志,因為一個好的隱喻隱含著在不同事物中發(fā)現(xiàn)相似性[2]。理查茲提出本體和喻體之間需要“理由”,這種“理由”就是兩者之間的相似性。因此,相似性也就成為隱喻的核心問題之一。??抡J為相似性主要有四種:適合、仿效、類推和交感,“但人們在使用和創(chuàng)造隱喻時更多的是在仿效和類推的基礎上,因此這兩種相似性才是隱喻的相似性”[3]83。束定芳也認為“相似性有物理的相似性和心理的相似性之分”[4],物理的相似是在形狀、外表和功能上的相似,心理相似是指“由于文化、傳說或其他心理因素使得說話者或聽話者認為某些事物之間存在某些方面的相似”[5]??梢姼?碌姆滦Ш皖愅婆c束定芳物理和心理相似性的分類是不謀而合的。
二人轉描寫人物的隱喻雖然表面上建立在物理相似性的基礎上,或形狀,或外表,或功能相似,仔細分析卻發(fā)現(xiàn)他們實際上是建立在物理相似和心理相似的雙重相似性上,是同時融合了兩者的一種隱喻。如《馬前潑水》中的一些唱詞從隱喻的角度來看既有物理相似,也有心理相似。豬和人的腦袋一樣大,家雀和人的骨頭一樣輕,蝦米和人的腰一樣彎,狗熊的爪子和人的手腳一樣笨。從外部特征來看,這是一個把人當作動物的隱喻,其產(chǎn)生的基礎是人與動物的外形相似。如果僅就外形特征來看,“人是動物”充其量也只是說明人的長相丑陋而已。但是如果把體驗世界的生活經(jīng)驗和文化背景也考慮在內,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并非只想表現(xiàn)人和動物一樣丑陋的外貌相似,而是激活了觀眾大腦中這些動物形象中的貶義成分,用一系列的動物意象建構出“沒出息、沒才氣、沒本事”這一抽象概念。因此,唱詞中的隱喻既包含形態(tài)的相似,也有心理體驗的相似。
二人轉唱詞豐富多彩,獨具特色的語言能夠充分有力地表達內容和感情。經(jīng)過細致的觀察,二人轉中關于人物描寫的隱喻從結構上可分為兩類:名詞短語隱喻和復合式隱喻。
束定芳根據(jù)隱喻的句法和結構特點將隱喻分為名詞性隱喻、動詞性隱喻、形容詞性隱喻、副詞性隱喻和介詞性隱喻。其中,名詞性隱喻,顧名思義,“就是由名詞構成的隱喻”[6]60。二人轉中對于人物描寫的隱喻多由名詞構成,以源域+目標域的形式出現(xiàn)。從源域和目標域的句法分布來看,源域和目標域組合順序相對固定,絕大多數(shù)是源域在前,目標域在后。如最常見的對青年女性美貌的描繪有:烏云發(fā)、桃花面、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口、元寶耳、楊柳腰等;而對男子丑陋面貌的描寫則是蒜頭鼻、驢臉、蝦米腰、雞胸脯等。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二人轉中關于人物描寫的名詞短語隱喻的源域和目標域均來自具體的動物、植物和物質,如桃花、元寶和蝦米,而人體部位如面、眉、腰等只存在于目標域。
萊柯夫和約翰遜認為隱喻是一種從源域到目標域的跨域映射,這種映射不是隨意的,而是根植于我們的身體構造、日常經(jīng)驗和知識。這種經(jīng)驗就是我們熟悉物體和它們的某種突出特點。二人轉善于選取我們周圍喜聞樂見的物體作為源域,描繪不僅生動傳神,而且詼諧幽默,引起觀眾的共鳴,對人物形象留下深刻印象。
除此之外,二人轉習慣于借用意象組合使語言的表達內容形象生動,因此隱喻往往借用雙源域來映射同一個目標域,根據(jù)??履嵋吞丶{的融合空間理論,在“言語交際中意義的構建存在著一個概念整合的過程,來自兩個或多個輸入心理空間的結構被投射到一個新的空間,由此產(chǎn)生空間合成”[7]。隱喻主要依靠喻體和本體這兩個輸入空間的跨域映射,不同的概念信息被共同激活,在某些條件下形成了跨域聯(lián)結,導致了新的推理,生成了新的信息。
以上提到的隱喻被反復使用在二人轉人物身上,由于使用語境固定,這些隱喻逐漸喪失了活力,放在任何地方意義都差不多。理查茲認為隱喻的力量不在于構成隱喻的雙方,而在于構成隱喻雙方語境之間的張力。反復被套用的比喻,“由于脫離了其語境,就像被拋上岸來的魚”[3]276,但是這些老化了的隱喻也不一定就完全不能產(chǎn)生新的意義。如果把它們放到一個新的語境中,形成新的張力,隱喻就會得到重建,新的隱喻就會產(chǎn)生。我們平常用杏核比喻眼睛,由于在任何情況下都使用此喻,已經(jīng)喪失了開始時的新鮮感,但是如果把其放在一個新的具有張力的語境中,便又能產(chǎn)生新的意義,成為一個復活的隱喻。
二人轉里有一種特殊的隱喻形式——復合隱喻。目前,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復合隱喻的定義。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將復合隱喻解釋為“兩個或兩個以上通常為互不協(xié)調或互不相容的隱喻的結合”[8]。王肯在《土野的美學》中將其定義為“句子較多,而且一比一串,叫串比?!保?]復合隱喻具有“多喻共存、語義矛盾和多域映射”的特點[10]。這一類隱喻中通常不出現(xiàn)目標域,如《燕青賣線》中,當丫環(huán)發(fā)現(xiàn)燕青對小姐不重視時,氣氛地唱道:
你拿著玉石當瓦塊,
拿著真金當生銅,
仙草當作紫皮蒜,
水仙當作羊角蔥。
在這一系列的隱喻中,我們只看到了四個源域,卻沒有看到目標域。這種情況下,我們是怎么將源域映射到目標域上去的?玉石和瓦塊,真金和生銅,仙草和細皮蒜,水仙和羊角蔥雖有相似之處,卻一貴一賤,一寶一草?!坝袷斖邏K”,“真金當生銅”,“仙草當紫皮蒜”,“水仙當羊角蔥”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識貨。說到不識貨,就必定隱含著某人“不識貨”。這個隱喻的目標域是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系,因此解讀時,先將四個源域整合在一起,再將業(yè)已整合的概念映射這一目標域上,經(jīng)過概念合成最終得出一個新的概念:燕青好壞真假不辨。復合式隱喻越比越生動,也有助于刻畫丫環(huán)的性格。二人轉隱喻之所以多選用東北群眾熟悉的東西來比,就是因為推理和個人經(jīng)驗是概念整合過程中必不可少的認知手段,熟悉就更容易接受,也更具地方色彩。
“大多數(shù)二人轉傳統(tǒng)曲目都有至少一二個人物,及該一二人物的一二行為?!保?1]正是由于這些人物和情節(jié)對觀眾的觸動比較深刻,這些曲目才得以流傳。二人轉善于運用隱喻創(chuàng)造鮮活生動、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這其中離不開隱喻的雙重影像作用。隱喻是富于表現(xiàn)力的、形象之間映射的話語形式,雙重影像是隱喻之所以生動的基本源泉[5]173。
雙重影像同隱喻的“互動論”密切相關。修辭學家理查茲最早提出“互動論”。他認為“隱喻是人類語言無所不在的原理,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其實它還是人類思維的一種方式?!保?2]使用隱喻時一個詞或短語中有兩樣不同事物的思想在活動,這兩種思想相互作用的結果就是這個詞或短語的意義。這兩種相互作用的思想被理查茲稱為本體和喻體,用來指本體和喻體發(fā)生相互作用而構成的特殊語言現(xiàn)象則被稱為隱喻。布萊克在理查茲的基礎上,發(fā)展和完善了“互動論”,更深刻地論述了隱喻的認知功能。他認為隱喻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相似性,從而提供看待某一事物的新視角。布萊克使用“主要主詞”和“次要主詞”兩個術語來論述隱喻,兩個主詞分別創(chuàng)造與之相關的意象領域,兩種意象被聯(lián)系到一起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彼此之間相互影響,不但勾起了通常的聯(lián)想關系和對應意象,同時引發(fā)了聽話者對新搭配所構成意象的想象,形成“雙重影像”。如《石屏姑娘》中:
走一程過一浪白浪刺骨,
走三程過一山刀山刀剜;
走五程過一林槍林槍挑;
走七程過一??嗪o邊;
走九程登一島海島冷落,
走十程出大海上了高山。
劇情敘說原先半屏山是一座整體的山,叫石屏山。石屏山腳下的漁村里有一位年輕美麗的石屏姑娘,與母親相依為命。由于龍王貪涎石屏姑娘的美貌,派蝦兵蟹將強搶石屏姑娘。石屏姑娘不受引誘,不屈淫威,被龍王罰站在石屏山上,最終變成石像。這段唱詞是石屏姑娘前往石屏山受罰的路上所唱。其中,石屏姑娘的路途被分別比喻成刀山、槍林、苦海,“路途”是主要主詞。但是仔細分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主要主詞的意義并不僅僅是詞語的意義,而是源于這個隱喻中主要主詞和次要主詞所代表的意象間的聯(lián)合作用?!奥吠尽笔紫茸屓讼氲降氖桥c人們經(jīng)驗相適應的生活圖景,即從一處到另一處的道路。與此同時也存在著另外一個對刀山、槍林、苦海的認識——流血的、痛苦的、殘忍的、傷感的。這是隱喻中的第一重想象。另外一重想象源于兩個主詞領域之間意象的相互作用。在這一作用的影響下,人們基于生活經(jīng)驗的理解發(fā)生了變化,作為主詞的“路途”被賦予了“刀山、槍林、苦?!钡奶卣?,這樣一來,“路途”就變成了一條融合了血漬、痛苦、傷感和殘忍的不歸之路。這樣一比,就把石屏姑娘赴死之前將要與母親天人永隔的內心痛苦,道路的無比艱險和龍王的殘酷暴虐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正是因為這種雙重影像性,“隱喻才具有一般語言使用所不具備的,將本屬某一領域的事物特征轉移到另一領域所引起的相關意象從不和諧到和諧的動態(tài)互動過程。”[6]191而這一過程與聽話者的生活經(jīng)驗和對世界的體驗緊密相連,這也符合當代認知語言學的哲學基礎——體驗哲學。
萊柯夫和約翰遜1999年發(fā)表了《體驗哲學》一書,對西方傳統(tǒng)哲學理論發(fā)起了挑戰(zhàn)。書中提到“概念是通過身體、大腦和對世界的體驗而形成的,并只有通過它們才能被理解。概念是通過體驗,特別是通過感知和肌肉運動能力而得到的?!保?2]換句話說人們在認識客觀世界時,首先是從認識自身開始,借助對自身的認識來認識世界,反映了人們認識世界的體驗性。萊柯夫和約翰遜又指出概念根植于人們的文化之中,概念的理解與人們的文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二人轉中的隱喻是作者生活體驗后的結晶,從某種程度上講,隱喻本身就體現(xiàn)出了文化因素。
東北自古以來便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千百年來各族人民共同生活,相互交流,彼此融合,造就了極其豐富的東北方言。東北方言是東北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他們不脫離勞動,不脫離實際,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形象,同抽象的概念相比,他們更喜歡用具體的形象來表達感情,逐漸形成了以物喻物的表達方式,因此,二人轉中的隱喻多以人們熟悉的動、植物做比,表達各種不同的含義。如我們前面提到的“水蛇腰”、“熊爪子”、“芙蓉面”、“杏核眼”等。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鄉(xiāng)土風情的東北方言無疑成為二人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語言源泉,從中亦可窺見到東北人民詼諧、豪爽的性格特征。
二人轉語言無論是語體風格還是語言特點,都表現(xiàn)了東北這一地域文化特色[14]。因此,對二人轉隱喻語義的理解離不開其賴以生存的文化土壤,即文化語境。東北地廣人稀,深山老林常有野獸出沒,因此,人們也常用虎、熊等常見野獸做比。如二人轉里勇將常叫作虎將,虎頭虎腦的胖娃娃叫虎羔子,邁大步叫虎步。而形容一個人無能卻常用“熊貨”、“熊色”、“熊樣”……可見東北人愛虎不愛熊。其實,熊勁并不比虎勁小,熊虎斗也是各有勝負,但東北人對熊的偏見卻始終難改。
東北的民間藝人大量使用隱喻,運用純樸、形象的民間語言來描繪事物,抒發(fā)情感。我們從認知的角度探討其中的隱喻表達式發(fā)現(xiàn),二人轉中隱喻以相似性為基礎,主要以名詞短語隱喻和復合式隱喻兩種表達形式存在。隱喻中的兩個主詞分別制造出與之相關的意象,兩種意象相互影響,創(chuàng)造出雙重影像,為看待某一事物提供了新視角。此外,對隱喻的理解離不開文化語境。二人轉生長在東北這塊語言豐富的文化土壤里,東北方言特有的表達方式對二人轉隱喻的形成起著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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