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虹,張作棟
(河池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從“鼎鐺玉石”釋義談名詞意動用法的界定問題
——兼與胡安順先生商榷
袁 虹,張作棟
(河池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筆者認為胡安順先生提出的“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分別指“寶鼎、美玉、金磚、珍珠四種寶物”的觀點需要商榷?!岸﹁K玉石”的語義,“視貴如賤”解釋比較穩(wěn)妥;其語法解釋,當以“名詞意動用法”最為合理、明了。當然,對名詞的意動用法相應地需要重新作一個界定。
鼎鐺玉石;名詞意動;塵飯涂羹;梅妻鶴子
“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是唐代杜牧《阿房宮賦》中的兩句。這兩句話的語義解釋本無很大分歧,多從“視貴如賤”的角度解釋。①但胡安順先生在《“鼎鐺玉石,金塊珠礫”釋義質(zhì)疑》(下稱《質(zhì)疑》)一文中顛覆前說,[1]筆者在感到新奇的同時,也深感這兩句語義需重加辨析。至于其語法解釋,以前多闕而弗論。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阿房宮賦》被選入高中課本,這兩句成為繞不開的話題,因此學界爭論蜂起,眾說紛紜。對于“鼎鐺玉石”的語義,筆者以為“視貴如賤”解釋比胡安順先生新觀點更為穩(wěn)妥;其語法解釋,當以“名詞意動用法”最為合理明了。當然,對名詞的意動用法相應地需要重新作一個界定。
胡安順先生在《質(zhì)疑》中梳理了近年來對“鼎鐺玉石”的解釋,認為“都難以成立”,指出“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應分別指寶鼎、美玉、金磚、珍珠四種寶物,而非“視鼎如鐺”一類意思;在語法結構上,“鼎鐺”屬并列關系,玉石、金塊、珠礫各屬偏正(定中)關系,不再將鼎與鐺、玉與石視為貴賤相殊的兩類?!顿|(zhì)疑》一文還分別具體考辨了鼎鐺、玉石、金塊、珠礫連用的例證,認為這樣解釋從語義與語法上都融通。筆者以為,《質(zhì)疑》所論需要商榷。第一,《質(zhì)疑》所列舉證明“鼎鐺”屬并列關系的例子并沒有唐代及以前的材料,所列舉“金塊”屬偏正(定中)關系的唐代材料只有兩條,“珠礫”屬偏正(定中)關系的唐代材料只有一條。既然這種詞法的用法在當時如此之少,而杜牧又如此密集、連續(xù)使用,那么我們很容易質(zhì)疑這種解釋。第二,宋金時人對“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理解并沒有像《質(zhì)疑》所說那樣視為“寶鼎、美玉、金磚、珍珠四種寶物”。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三記載:
《潘子真詩話》云:南豐先生曾子固言:“《阿房宮賦》‘鼎鐺玉石,珠瑰金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瑰’當作‘塊’,蓋言秦人視珠玉如土塊瓦礫也?!保?]152
曾鞏很明確地指出這幾句話的意思。金代王若虛《文辨》卷三有相似的記載:
杜牧之《阿房宮賦》……“鼎鐺玉石,金瑰珠礫”,曾子固以為“瑰”當作“塊”,言視金珠如土塊瓦礫耳。然則‘鼎鐺玉石’亦謂視鼎如鐺,視玉如石矣?無乃太艱詭而不成語乎?”[3]1140
王若虛看到了“鼎鐺玉石,金瑰珠礫”與我們今天所總結的名詞意動用法在順序上的區(qū)別,但只是道出其詞語順序上的疑惑,并沒有懷疑語句的意思,更沒有理解為“四種寶物”。宋人曾鞏相去唐人杜牧不過200多年,其理解自然更為可信。所以,盡管胡先生的解釋能“避免語意的重復和語法解釋的困難”,但仍然難以令人信服。
那么到底如何對“鼎鐺玉石”進行語義解釋?筆者以為,王力先生《古代漢語》的解釋“把鼎當做鐺,把玉當做石,把金當做土塊,把珍珠當做碎石”是毫無問題的。除了上文所列舉宋人之理解作為證據(jù),我們從語言材料上來看這種語序與我們平時所總結的名詞意動用法正好相反的例子。錢鐘書先生《談藝錄》云:“夫以覃溪之塵羹土飯,朽木腐鼓,定庵尚有節(jié)取,而況筆舌靈慧如甌北者哉。”[4]135錢鐘書先生以“塵羹土飯”諷翁方綱詩歌,意為“腐朽無用”?!稘h語大詞典》對“塵羹涂飯”的解釋是:“以土作飯,以泥作羹。比喻以假當真或無足輕重的事物”。“塵羹涂飯”也做“塵飯涂羹”,典出《韓非子》?!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云:
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涂為羹,以木為胾;然至日晚必歸餉者,塵飯涂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5]273
盡管“塵飯涂羹”(或“塵飯涂羹”)的引申義與《韓非子》所載有差異,而且今天對“塵羹涂飯”的解釋有細微差異,我們?nèi)耘f可以確定“塵飯涂羹”的本義就是“以塵為飯,以涂為羹”,即“把灰塵當做羹,把泥土當做飯”。這與“鼎鐺玉石”如出一轍。再舉一例。清吳之振等《宋詩鈔》卷十三“林逋和靖”,“逋不娶無子,所居多植梅畜鶴,泛舟湖中??椭羷t放鶴致之,因謂梅妻鶴子云。”[6]391毫無疑問,“梅妻鶴子”就是把梅花當作妻子,把鶴看作兒子。唐前有例可援,唐后有例可證,“鼎鐺玉石”作“以鼎為鐺,以玉為石”之解是毫無問題的。
既然已經(jīng)明確,“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在語義上就是“把鼎當做鐺,把玉當做石,把金當做土塊,把珍珠當做碎石”,那么如何在語法上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關于“鼎鐺玉石”的語法解釋,可謂眾說紛紜,眼花繚亂,甚至更加茫然。②這些語法解釋多是迎合各自對“鼎鐺玉石”細微的語義解釋而設,實際是用現(xiàn)在的語法解釋來套古語,而不是根據(jù)古語尋找合適的語法解釋,所以有些解釋還要進一步地加上“倒置”“跨域”才能稍圓其說,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了。另外,有些文章舉例失當,如解作主謂結構的觀點,多以“車水馬龍”“甕牖繩樞”比附,混淆了“主觀認為”與“客觀比喻”“客觀存在”的區(qū)別,徒授人口實。筆者以為,以“名詞意動用法”來解釋比較合理、明了。注釋2所引諸說中,持此說最力者當屬鄒高艾先生,然論述不足,劉曉峰《也說“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用法》(《語文知識》1997年第2期)指出其以孤證立說。其他主是說者,往往舉例失當,有些引文無據(jù),遑論論證。
我們先將“鼎鐺玉石”與常見的名詞意動用法做一下對比?!睹献印けM心下》云:“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逼渲校皩氈橛瘛?,即“把珠玉當做寶貝”。蘇軾《前赤壁賦》云:“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侶魚蝦而友麋鹿”即“把魚蝦當做伴侶,把麋鹿當成朋友”。這兩則名詞意動用法的例子都是將賓語放在活用作謂語的名詞后面;而“鼎鐺玉石”則是把賓語放在活用作謂語的名詞前面,除了順序,并無二致,都是主語主觀上認為某事物(姑且不說是“賓語”)是什么或者怎么樣。那么有沒有必要在名詞的意動用法之外找一種解釋呢?筆者以為完全沒有必要。
更能說明這個問題的是描繪宋代詩人林逋生活情趣的“妻梅子鶴”與“梅妻鶴子”兩個詞。毫無疑問二者所言是同一意思,但一直存在“妻梅子鶴”與“梅妻鶴子”兩種詞序。先看“梅妻鶴子”的例子,清吳之振等《宋詩鈔》卷十三“林逋和靖”:“逋不娶無子,所居多植梅畜鶴,泛舟湖中??椭羷t放鶴致之,因謂梅妻鶴子云。”[6]391再看“妻梅子鶴”的例子,清代王士禛《分甘余話》卷三云:“呂紀《梅花雙鶴》一幅最高雅,己丑歲除,題一詩于左方云:嫩寒春曉游人少,系艇孤山籬落間。想見西湖林處士,妻梅子鶴一生閑?!保?]75清代沈復《浮生六記·坎坷記愁》云:“蕓沒后,憶和靖‘妻梅子鶴’語,自號梅逸。”[8]66清代徐釚《詞苑叢談》中,甚至既有“梅妻鶴子”的說法,又有“妻梅子鶴”的說法?!对~苑叢談》卷三云“林處士妻梅子鶴可稱千古高風矣”,[9]52卷九則云“亦應呼梅妻鶴子,共伴香魂于暮煙衰草之際也”。[9]209對此,自然不能說孰對孰錯——《漢語大詞典》將兩個條目都收入——也沒有必要視為兩類不同的語法關系。其實,今天的語法體系的建立只不過100余年的時間,古人在寫作時,并沒有明確的語法意識。他們在表達“主觀上認為賓語(事實上古人并無‘賓語’概念)是什么或怎么樣”時,只是將賓語與活用作意動詞的名詞放到一起,當然最為常見的情形是將賓語放在活用作意動詞的名詞后面。
最后,既然我們有理由將“鼎鐺玉石”也視為名詞意動用法,在此類用法很少、且經(jīng)?;煊茫ㄈ纭懊菲搡Q子”與“妻梅子鶴”)的情況下,與其進一步地加上“倒置”“跨域”等附加解釋來迎合已有的名詞意動用法定義,倒不如對名詞的意動用法重新作一個界定:名詞用作意動,就是主語在主觀上把它前后的賓語(以后面為常見)看作這個名詞所代表事物。
注釋:
① 如朱東潤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釋為“視貴如賤”,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釋為:“把鼎當做鐺,把玉當做石,把金當做土塊,把珍珠當做碎石?!庇糍t皓先生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釋為:“把寶鼎當作鐵鍋,把美玉當作石頭,把黃金當作土塊,把珍珠當作砂石?!眳窃趹c先生《杜牧集系年校注》釋為:“將寶鼎當做平常之平底鍋,把美玉看作石頭。把金子當做土塊,將珍珠視如石子?!鄙鲜兰o80年代以來,一系列相關論文多是如此解釋。
② 概括起來,主要有如下幾種觀點:一是主張名詞意動用法,鄒高艾《名詞意動用法另一種被忽略的形式》(《語文知識》1994年第6期)以及周烈強、白沙海、鄧建輝、盧榮彪等均主是說。主此說者最為頭疼的問題是“鼎”與“鐺”的順序問題,需要作出“為強調(diào)而前置”、“名詞跨域活用”等補充解釋。二是認為名詞活用為動詞,即動賓結構。李正學《“鼎鐺玉石”語法結構淺析》(《語文教學通訊》,1988,Z1)以及高錦平、王世覺、周烈強、劉法綏、張鳳祥等主是說。這類說法同樣需要解釋“鼎”與“鐺”的順序問題,有些以“倒置”“顛倒”解釋,有些干脆不解釋。三是看做主謂結構,勞定貴《“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注釋辨析》(《中學語文》1989年第1期)以及閔祥順、劉曉峰、胡靜書、徐應才、趙宗乙皆主張此說。這種解釋往往比附不妥,如用“車水馬龍”“甕牖繩樞”比附,則混淆了“主觀認為”與“客觀比喻”“客觀存在”的區(qū)別。另外還有“狀謂結構”“被動”“省略”“緊縮”“倒裝”“合敘”等解釋。
[1]胡安順.“鼎鐺玉石,金塊珠礫”釋義質(zhì)疑[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2-5.
[2](宋)胡仔.纂集.苕溪漁隱叢話[M].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3](金)王若虛.文辨[M]∥王水照.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4]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清)王先謙.韓非子集解[M].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
[6](清)吳之振,呂留良,吳自牧.選.宋詩鈔[M].管庭芬,蔣光煦.補.北京:中華書局,1986.
[7](清)王士禛.分甘余話[M].張世林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
[8](清)沈復.浮生六記[M].王基德.點評.青島:青島出版社,2005.
[9](清)徐釚.詞苑叢談[M].唐圭璋.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On the Definition of Nominal Conation from the Explanation of Ding dang yu shi and Discussion with Mr. Hu An-shun
YUAN Hong, ZHANG Zuo-dong
(Teachers Training College, Hechi University, Yizhou 546300, China)
The author thinks that the point of Ding dang yu shi and Jin kuai zhu li, advanced by Mr. Hu An-shun, which refers to tripod, jade, gold brick and pearl is questionable. The meaning of Ding dang yu shi is better explained as seeing wealth as the worthless and it’s grammatical structure explanation of being motivated by nominal conation is reasonable and clear. Therefore, the paper deems that nominal conation should be defined newly.
Ding dang yu shi; nominal conation; Chen fan tu geng; Mei qi he zi
H131
A
1674-9200(2014)04-0071-03
(責任編輯 田景春)
2014-01-07
袁 虹(1982-),女,河北保定人,河池學院教師教育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與古代漢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