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歡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鐘敬文先生在談到神話的起源時提到一個“不合理的成分”現(xiàn)象的存在即“我國的遠古時代,也跟別的民族或國家的童年時代一樣,人民由于生活的需要和智力的局限,產生了許多神話、傳說這種原始的人民創(chuàng)作。到了民族文化已經進展的時代仍然部分地被保存著:靠口頭傳承,或文字追憶。這種根據(jù)原始生活和要求所產生的想象作品,許多地方是與后來進化時期人們對事物的認識和流行的倫理、制度相矛盾的。就是學者們所慣說的‘不合理成分’,它必然要引起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的懷疑和解釋?!盵1]這些“不合理成分”成為后世作家據(jù)此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資源,由此形成了文學史上一個獨特的“重寫”現(xiàn)象。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說:“一首詩、一部戲劇或一部小說無論多么急于直接表現(xiàn)社會關懷,它都必然是由前人作品催生出來的?!盵2]重寫實際上是連接過去與當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橋梁。重寫的獨特性在于它一方面受到當下的制約,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牽涉到對前文本的解讀。關于“重寫”的定義,佛克馬認為:“所謂重寫并不是什么新時尚。它與一種技巧有關,這就是復述與變更。它復述早期某個傳統(tǒng)典型或主題(或故事),那都是以前的作家們處理過的題材,只不過其中也暗含著某些變化的因素——比如刪削,添加,變更——這使得新文本之為獨立的創(chuàng)作,并區(qū)別于‘前文本’或‘潛文本’的保證。重寫一般比潛文本的復制要復雜一點,任何重寫都必須在主題上具有創(chuàng)造性?!盵3]而神話作為“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人格化”[4]的民間故事,尤其受到不同時代作家的偏好,成為重寫的首選,其中“奔月神話”在現(xiàn)代文學中留下了大量重寫型文本,“不論古今中外,人們對于月總是有美的觀感的,‘嫦娥奔月’本身就是非常激動人詩情和幻想的瑰奇美麗的一個圖景”。[5]對于“不合理成分”,現(xiàn)代作家們主要選擇了三種重寫的方式:一種是信以為真,對“不合理成分”給以一種合理的解釋,形成解釋型重寫神話;一種認為“不合理成分”是一種虛妄之談,進行了擇取與變形的重寫,形成祛魅型重寫神話;還有一種態(tài)度是既不相信也不抹殺,對神話、傳說進行一種完全的再創(chuàng)作型的神話重寫。
嫦娥奔月神話“是融合了別的一些神話的人物和動物的成分的?!盵1]139現(xiàn)在能見的最早記錄見于《歸藏》: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其后《淮南子·覽冥篇》也有記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較為詳細記載見于張衡《靈憲》: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眾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在后世的流傳中,由于不斷地改寫,形成了射日英雄后羿與仙女嫦娥奔月相結合的奔月神話。
魯迅既為現(xiàn)代神話學者也是重寫神話重要作家。他在《破惡聲論》《中國小說史略》等著述中都對神話的本質及特征有精辟的闡述,在小說《奔月》中對奔月神話進行了祛魅式的重寫。
神話中的后羿是一個“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6]的射日英雄,在魯迅小說《奔月》中,后羿從一個射九日,殺修蛇、封豨等怪獸的英雄還原為了普通人,身在沒有戰(zhàn)爭、沒有十日、沒有怪獸的時代,昔日的英雄每天都要為生活奔波,依靠打獵來獲取食物。然而,在射光封豚長蛇、野豬兔、山雞等大動物后,只能射到麻雀、烏鴉來維持生活,讓妻子嫦娥一年到頭來天天吃烏鴉炸醬面。嫦娥實在耐不住這種貧苦的生活,便偷吃了仙藥,拋棄后羿奔月而去。小說從后羿尋找食物開始,到后羿尋找食物回家發(fā)現(xiàn)嫦娥已經偷吃仙藥奔月而結束,可以說自始至終都在講述一個關于“食”的故事。魯迅也通過這個“食”的故事,藝術地還原了嫦娥奔月的背景與緣由。在他看來,嫦娥的奔月雖然是自私的,但卻是可以理解的,在小說結尾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后羿說“烏鴉炸醬面的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7]魯迅借嫦娥奔月與后羿的神話故事表達了他對生活、對人的生存的思考,魯迅說過,“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盵8]在魯迅看來,人的生存不是虛幻的空中樓閣,物質需求是必不可少的,人活著就應該大膽地去追求美好的生活。這些思考與他當時的生存處境和人生體驗有關。1926年前后,魯迅經歷了女師大學潮、“三一八”慘案、兄弟失和、高長虹的叛師反目、與許廣平的愛情等等困擾著他的事件,這篇小說在神話的外衣下隱藏著魯迅對現(xiàn)實人生的一些焦慮與思考。這樣看來,魯迅《奔月》的主人公并非奔月的嫦娥,而是射日的后羿。后羿在“無物之陣”中最后連自己的妻子最簡單的食都解決不了,整個小說充滿著濃厚的反諷格調。
中國現(xiàn)代神話學是在夏曾佑、周作人、茅盾、謝六逸等人系統(tǒng)介紹西方神話學說的基礎上建立的,神話學說的建立與對神話的改寫幾乎是同步的,由此形成現(xiàn)代重寫神話小說的一個特點。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神話學進一步發(fā)展,重寫神話的小說也不斷涌現(xiàn)。神話學理論著作也大量涌現(xiàn),魯迅《破惡聲論》《中國小說史略》,茅盾《中國神話研究ABC》等著作奠定了中國神話學的理論基礎;鄭正鐸《湯禱篇》等論文,蘇雪林研究《九歌》《天問》等楚辭與神話的關系的論文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神話學說的發(fā)展與神話體系的完善。現(xiàn)代作家對神話獲得了充分的科學的認識,隨之興起了對神話的科學解釋型的重寫。鄧充閭的小說《奔月》就是這一時期的解釋型重寫神話的代表。
在《奔月》中鄧充閭用了一種類似科學小品文的敘述方式講述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最初發(fā)表時,小說標題上還有一句引題:“嫦娥一去不復返,人間酣戰(zhàn)幾時休?!毙≌f講述了發(fā)生在遠古母系氏族社會中,上帝給世界造了十個太陽并分給十個王國,而嫦娥正是其中一個王國的女王,女王嫦娥從草野之中挑選了勇猛的后羿作為她的丈夫。善射的后羿用神箭射掉了其他九個王國的太陽,征服了九個女王統(tǒng)治的國家,幫助嫦娥得到了天下。最終,野心和權欲不斷膨脹的后羿射掉了最后一個太陽,取代了嫦娥成為統(tǒng)治者,嫦娥為了逃命只得暗中服藥飛去了月宮。小說中的藥不是神話中的“不死藥”,而被稱為“放逐藥”。嫦娥曾經用“放逐藥”將那些不服從她統(tǒng)治的人流放到月宮,如今她不服從后羿的統(tǒng)治便自我放逐了。鄧充閭的小說“反映了母權制社會向父權制社會更替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試圖對這一歷史規(guī)律做出‘合理’的解釋?!盵9]如果說鄧充閭的小說試圖借嫦娥奔月神話的重寫來解釋中國社會的變遷,譚正璧的《奔月之后》則把目光投向了奔月之后的嫦娥,展現(xiàn)月宮神話的幻滅。小說引用了李商隱的詩《嫦娥》作為題記,小說在表現(xiàn)嫦娥奔月后的“悔恨”之前,還寫了后羿在知道嫦娥竊藥奔月后憤怒得要射下月亮的情景,而且還為嫦娥為什么奔月設計了兩個緣由。緣由之一是嫦娥在童年的時候經常聽姑母講關于月宮的故事產生的月宮世界的想象,緣由之二是后羿性格欠溫柔,加上后羿整天奔波沒有時間陪嫦娥,她常常感受到“說不出的悲哀,痛苦,寂寞和憂愁”。[10]小說的后部分寫了嫦娥在月亮上的所見所聞與所感。嫦娥來到月亮上才發(fā)現(xiàn)月亮上凹凸不平,沒有人間溫暖,常常感到寂寞,開始想念地球,開始產生了偷藥悔恨,借用嫦娥的視角消解了人類的月宮神話的想象。
神話“是關于神的民間故事,是一種原始的幻想性很強的、不自覺的藝術創(chuàng)作。”[11]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論及中國神話時說:“如果我們肯定神話具有保留‘前文字記載時代’的傳說的功能;那么,西方神話注重保留的是這些傳說中的具體細節(jié),而中國神話注重保留的卻只是它的骨架和神韻,而缺乏對于人物個性和事件細節(jié)的描繪?!盵12]可見神話不僅是先民對自然現(xiàn)象的想象的產物,其本身也富于再創(chuàng)作的想象張力。由于神話主要靠口頭傳承,在后世讀者的接受中就有著可供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這樣的創(chuàng)造型重寫基本和前文本聯(lián)系不大,而變成了一個“在舊的軀殼里寓以新的靈魂”[11]116的文本。
南容的小說《嫦娥奔月》是最能體現(xiàn)“入乎其內、出乎其中”的充滿想象力的重寫的作品,小說的主體被作者分成“射九日”“奪嫦娥”“求仙藥”“騙逢蒙”“奔月宮”“尾聲”六個部分。在小說中,嫦娥是水神河伯的妻子,河伯敬仰后羿的箭法,帶著妻子去拜訪后羿,后羿見到嫦娥后一見鐘情,為了得到嫦娥,后羿設計聯(lián)合手下謀殺了河伯。后羿為了能和嫦娥長生不老,就去昆侖山拜訪西王母求取不老藥,而西王母卻對后羿暗生情愫,想挽留后羿在昆侖山,后羿覺得嫦娥比西王母更美麗,拿到不老藥就偷偷回去了?!膀_逢蒙”講的是嫦娥為了報殺夫之仇,假裝與垂涎她的美色、覬覦后羿王位的逢蒙結盟,逢蒙是后羿的弟子,曾謀劃對付后羿,小說最后,逢蒙用箭射死了后羿,卻喝下了嫦娥用毒藥調包的不死藥而死,嫦娥喝下不死藥飛去了月宮。這篇小說在故事的生動性以及情節(jié)的曲折性上堪稱第一。這樣的創(chuàng)造型重寫也不是基于原文本的重寫,原文本只是作者筆下任意驅使的素材?,F(xiàn)代重寫型神話普遍存在著反諷結構,“反諷的目的就是要制造前后印象之間的差異,然后再通過這類差異,大做文章。”[13]小說重塑了嫦娥形象,為夫報仇嫦娥忍辱負重,用盡計謀,最后不得不逃去月宮,嫦娥的形象與記載中的變?yōu)轶蛤艿男蜗蟠蟛灰粯?,后羿在小說中變成了一個玩世不恭的反面人物,和神話記載上的英雄后羿沒有了絲毫的聯(lián)系。這樣的再創(chuàng)作無疑也對原文本形成了一種反諷。
神話是“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xiàn)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敘說,而于所敘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頌其威靈,致美于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為文章之淵源?!盵13]6魯迅不僅論及了神話的性質,還正確地指出神話是文章之淵源。神話作為后世創(chuàng)作的題材,可以為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作家群體或個人提供不竭的想象力,同時,在神話自身的發(fā)展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一種由神話到文學的轉變,正如龔鵬程所說,“所謂由神話變?yōu)槲膶W,意指本來探究自然本義,解釋歷史發(fā)展,或實用祭儀效果等性質,經消解作用而稀釋;藝術效果和文學的鑒賞意義,則經純化作用而增強。于是,神話便成為文學當中最具撞擊力及魅力的部分。除了素樸的原始神話世界之外,在后世文學作品中,神話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素材,或成為詩人不可免除的意識基礎(所謂“原始類型”)。而更重要的是,文學家們也常假借或幻構出一套新的神話幻想世界;傳達他們對宇宙人生的看法?!盵14]現(xiàn)代作家正是在這一基礎上進行神話重寫與再創(chuàng)作,這些再創(chuàng)作常是有感現(xiàn)實而發(fā),借神話表達自己的觀點,由于“曲筆”描寫,普遍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反諷結構?!胺粗S的最基本形態(tài)接近古典修辭學原定義,即所言非所指。該型包括很多亞型:克制陳述、夸大陳述、正話反說等;二、復義兼反諷:同一個詞的兩個不同解正好相反;三、悖論:雙層意思同時出現(xiàn)在字面上;四、浪漫反諷:反諷相反的兩極拉得很長;五、宏觀反諷:矛盾的雙層意義可以出現(xiàn)在主題思想人物形象與語言風格各個層次上?!盵15]重寫型文本中的反諷結構主要體現(xiàn)為宏觀反諷層次,無論是魯迅筆下的褪去英雄神性外衣的后羿,還是鄧充閭筆下利欲熏心的后羿,抑或南容筆下淪為市井之徒的后羿,譚正璧筆下作為嫦娥陪襯的后羿,都是對神話傳說中后羿的形象的有意改寫,歷史上的后羿的形象具體怎么樣無人知曉,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后羿的形象,而長期以來,人們形成了對后羿英雄想象的讀者期待,現(xiàn)代作家的重寫無疑打破了這一期待視野,產生反諷的閱讀效果,也具有了內在的審美張力。無論是祛魅型、解釋型還是創(chuàng)造型神話重寫,都體現(xiàn)了我國神話“從古至今大體經歷了從自然的神話到人格化的神話再到世俗化的神話的演進過程?!盵16]現(xiàn)代重寫型文本主題表現(xiàn)的無疑是屬于現(xiàn)代作家的現(xiàn)代情緒與體驗,然而,這樣的重寫終將成為歷史,形成新的“傳統(tǒng)文本”,從重寫文本變成被重寫的文本,一直延續(x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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