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漢陽
(福建師范大學,福州 350002)
○專題研究
語言學理論的哲學相關性考察
盧漢陽
(福建師范大學,福州 350002)
哲學對語言學有幫助,是哲學界與語言學界都基本同意的觀點,但反之卻不然。語言學是否能夠幫助哲學,在哪些方面能夠幫助哲學等都頗有爭議。有一些哲學家,如卡維爾,認為作為經(jīng)驗科學的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對哲學分析與哲學問題的解決毫無裨益,而以萬德勒與卡茨為代表的學者則相信語言學所提供的關于語言結構的描述以及對語言學共相的探索是哲學洞見的豐富源泉。本文通過對這些研究者的意見與看法的分析來嘗試回答語言學對哲學研究是否有幫助的問題。
語言學;哲學;經(jīng)驗性;先驗性
哲學家研究形而上學,研究系統(tǒng)化的世界觀與方法論。但20世紀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研究語言可以幫助他們來澄清世界、存在、本體論等哲學問題,因此哲學出現(xiàn)了語言轉向,許多哲學家開始給予語言前所未有的關注。在語言轉向之后,哲學與語言學的聯(lián)系變得更加緊密。哲學對語言學的影響顯而易見,上個世紀3次語言學領域的重要革命都由哲學理論奠基: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中的語言與言語、能指與所指以及組合關系與聚合關系等思想都受到哲學二元對立觀的影響;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中普遍語法理論繼承了笛卡爾理性主義中天賦觀念的思想;而萊科夫所引領的認知語言學研究浪潮則把體驗哲學作為其學科基礎(李洪儒 2011)。另一方面,雖然哲學界基本認同研究語言是解決哲學問題的重要前提,但語言學這門學科及其理論對哲學是否有幫助,尚未在學者中達成共識。語言學究竟是否能夠幫助哲學,能夠以何種方式幫助哲學?以卡維爾為代表的學者認為,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經(jīng)驗性的,對哲學先驗問題的解決沒有幫助;而以萬德勒、卡茨等人為代表的學者則認為語言學可以成為哲學研究的工具,它的經(jīng)驗主義來源并不必然與哲學的先驗性產(chǎn)生沖突。本文將討論這兩派學者在語言學理論的哲學相關性問題上的不同觀點,最終提出自己的看法。
卡維爾(Cavell)是20世紀中后期的美國哲學家,主要學術興趣在于理清不同哲學傳統(tǒng)間的互動關系。在語言哲學領域,他以研究維特根斯坦與奧斯汀等人的思想出名;雖然他重視日常語言的作用與牛津哲學派的方法論,但他卻對總結、歸納日常語言規(guī)律和知識的語言學是否有助于哲學問題的解決持懷疑態(tài)度。
1.1 語言學的經(jīng)驗性與哲學的先驗性
卡維爾的質(zhì)疑可以從兩個方面總結,第一個觀點與哲學的先驗性有關,表達如下:“語言學的研究結果是經(jīng)驗性的概括,因而是表達偶然事實的。哲學命題則相反,它們不是經(jīng)驗性的概括,而且也不能由經(jīng)驗性的概括來支持。所以,語言學結果不能等同于哲學命題,也不能支持哲學命題”(萬德勒2008:15)。卡維爾的這種觀點是在后期維特根斯坦哲學的框架內(nèi)提出的。維特根斯坦有一句經(jīng)常被引用的話:“我們的探究面對的不是現(xiàn)象,而是人們所說的現(xiàn)象的可能性”(維特根斯坦2005:49)。如果把這句話應用到語言研究,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的“現(xiàn)象”指的是各種實際的語言現(xiàn)象,是那種在語言學研究中可以通過科學方法收集的語料,比如兩位好朋友的一陣寒暄、總統(tǒng)的一場演講等;而“現(xiàn)象的可能性”就是哲學家所關注的邏輯句法,這是一種關于語言的知識,但這種知識并不是經(jīng)驗知識,而是 “維特根斯坦所說的(深層)語法,康德所說的‘先驗知識’”(Cavell 2009:64)。按照維特根斯坦的說法,邏輯的崇高性在于它的存在“不是因為對自然事實有興趣,也不是由于把捉因果關系的需要,而是出自要理解一切經(jīng)驗事物的基礎或本質(zhì)的熱望”(維特根斯坦2005:49)。維特根斯坦同時指出對邏輯的考察并不需要以尋覓新事實作為出發(fā)點,而只需要對“已經(jīng)敞開在我們眼前的東西加以理解”(維特根斯坦2005:49)。語言學正是一種通過經(jīng)驗方法對新的語言事實進行積累與分析的實證科學,難怪卡維爾站在維特根斯坦的理論立場指出語言學無法對以探索先驗邏輯為核心的哲學提供幫助。
1.2 講母語者陳述的權威性
卡維爾的第二個質(zhì)疑觀點來自于他的論文《言必所指?》(1958)。他在這篇論文中通過對講母語者陳述的權威性以及其與哲學問題相關性的分析來捍衛(wèi)日常語言哲學的方法論。日常語言哲學家通過對一些日常用語的概念分析來清除語言中的一些歧義與混亂并得到一些富有哲學意義的結論,但有不少哲學家對這種方法不以為然,這些反對者們指責日常語言哲學家缺乏足夠的證據(jù)來支持他們所謂的“關于日常語言的陳述”,梅茨(Mates)就用賴爾與奧斯汀關于一個詞用法的爭辯來批評牛津?qū)W派的研究路線(Cavell 2009:3)。賴爾曾經(jīng)判斷:“‘自愿地’這個詞必須與某人有過錯的行為連用”,奧斯汀提出反例:我們可以自愿地贈送禮物給別人,而顯然我們沒有做錯什么事情。梅茨認為,賴爾在這里犯了個錯誤,其錯因在于他對“自愿地”這個詞用法的判斷缺乏經(jīng)驗證據(jù)的支持。梅茨的目的是證明日常語言哲學家大多依靠語感或反省來對詞語的用法進行研究,這種做法因為常常沒有相關經(jīng)驗證據(jù)的支持(比如語言學家對大多數(shù)人關于某個詞語使用情況的歸納與總結)而可能站不住腳。
為了反駁梅茨的批評,卡維爾首先區(qū)分了哲學家(在這里尤指日常語言哲學家)所做的3類關于日常語言的陳述:(1)包含我們?nèi)粘Uf話實例的陳述,其形式為“我們說……但我們不說……”如:“我們說‘小明要為打破鄰居家的窗戶負責’,但我們不說‘小明要為認真完成作業(yè)負責’”;(2)對第一類陳述所隱含的話語信息進行明確解釋的陳述,形式為“當我們說……時,我們暗示了……”或“我們不會說……,除非我們的意思是……”如“當我們說‘小明應該對什么事負責時’,我們暗示他做了一件錯事,或至少是一件不該做的事”;(3)對我們講話方式或詞語用法的總結與歸納,如“‘負責’這個詞一般與某人有過錯的行為連用?!?Cavell 2009:3)
現(xiàn)在不妨把上述梅茨的觀點在卡維爾這種分類框架中進行重述:賴爾這樣的哲學家在缺乏經(jīng)驗證據(jù)的前提下,沒有資格做出這3類陳述。而卡維爾則針鋒相對地指出,這些陳述都是由說一門語言的人對他們的母語所作出的陳述,在作出這些陳述之前,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回憶曾經(jīng)聽過的別人說的話,并想象自己在類似的情景下會說的話;也就是說,賴爾這樣的哲學家并不需要額外的證據(jù)來支持這些他們就自己母語所作出的陳述,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這些證據(jù)的來源。賴爾的錯誤不在于他沒有語料庫之類的證據(jù)來證明他關于“自愿地”的用法解釋是否正確,而在于他過于草率地接受了關于“自愿地”這個詞語用法的概括,或者說,他忽略了一些“自愿地”這個詞適用的行為??ňS爾采取了一條中間路線,他同意我們關于自己母語的陳述不一定是正確的,因為沒有人會說過或聽過所有的話,所以我們常??梢韵蚱渌v這門語言的人核查某個詞語或句子的用法,這對加深我們對母語的了解是一個好策略,這種“好策略”加以拓展,實際上就是語言學家對語料的收集。但卡維爾還是認為,對語料的收集、歸納僅僅只是一個好策略而已,并不是方法論上必需的?!叭粘UZ言哲學家把自己對母語的知識作為語料來源,雖然這種做法沒有描寫語言學家(descriptive linguist)那么正式,但他們由此得出的結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Cavell 2009:5) 簡而言之,卡維爾認為語言學結論對哲學分析并不是必要的,哲學家完全可以依賴對自己母語的反思來為與語言相關的哲學思考打基礎。
卡維爾的質(zhì)疑代表了相當一部分懷疑語言學能夠幫助哲學的學者的意見。由于這些質(zhì)疑比較典型,因而萬德勒(Vendler)與卡茨(Katz)等相信語言學成果有助于哲學研究的語言哲學家們就力圖對它們進行反駁,以便為他們自己用語言學工具來解決哲學問題的工作打下基礎。接下來,我們就看看這些反駁是如何開展的。
2.1 萬德勒的回應:先驗與經(jīng)驗的中和
對于第一個觀點,萬德勒嘗試通過將語言與象棋進行類比來調(diào)和語言學的經(jīng)驗性與哲學的先驗性。語言與象棋的相似性在于,它們都是由規(guī)則支配的行為方式,這與自然現(xiàn)象是很不同的。自然法則是反映自然規(guī)律的法則,“對法則的任何背離不是自然的缺陷而是法則的缺陷”(萬德勒2008:23),所以當我們發(fā)現(xiàn)實際上是地球繞著太陽轉時,我們用日心說取代了地心說而不是責怪行星運動違反定律;但象棋的規(guī)則是規(guī)范性的規(guī)則,每個棋子該怎么走由規(guī)則決定,所以如果我用象的走法來走馬的話,那么我是自己違反了棋規(guī)而不能責怪棋規(guī)無法解釋我自作主張的走法。
萬德勒的一個關鍵論點是“有些命題的真值是由規(guī)則支配的活動本身保障的”(萬德勒2008:27)。規(guī)則本身是約定俗成的,但給定了規(guī)則就能得到一些必然的結果。在國際象棋中,兵的走法是只能前行且只能斜吃對方的棋子,當一個兵吃完對方的子后,它就離開了自己本來的列,而停留在被吃的棋子的列上。所以,當看到同一列上有兩個同色的兵時,我們可以斷定其中至少有一個兵曾吃過對方的子,能做出這種判斷并不是因為每一次下棋這兩種情況都同時出現(xiàn),而應該說給定了象棋規(guī)則,這樣的聯(lián)系就是先驗的聯(lián)系,是必然的。這種判斷就是康德所謂的先天綜合判斷。關于兵走法的約定是偶然的,中國象棋就不能斜吃對方棋子;在一盤棋中兵吃了對方的子也是偶然的——完全可以想象下棋時雙方的兵都沒有吃掉對方棋子的情形,但在國際象棋這個游戲中,在相關規(guī)則的調(diào)控之下,這兩件偶然的事情卻產(chǎn)生了必然的結果。
萬德勒將語言學家比作給象棋進行編碼的人,這些編碼者通過觀棋、記錄棋局以及詢問下棋人等方式來確定象棋的規(guī)則,所以他們進行的是一種經(jīng)驗性研究,得到的是關于象棋規(guī)則的偶然事實——比如國際象棋的規(guī)則是制定成這樣而不是那樣,顯然就是一件偶然的事實(這并不是說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是任意的,因為要考慮可玩性、公平性等要素;但是當把這些要素考慮在內(nèi)時,我們完全可以在一種寬泛的意義上說一種棋類游戲的形態(tài)是什么樣子是偶然事實,畢竟存在那么多的棋類游戲,就像存在那么多種語言一樣)。在這樣關于規(guī)則的偶然事實確定之后,就可以得到之前提到的關于象棋的那種先天綜合命題。語言的情況也是一樣的;語言學家通過訪談、收集對話錄音與書面文字材料以做成語料庫等經(jīng)驗方式描述一種語言的使用規(guī)則,通過這些語言規(guī)則就可以確定關于語言的先驗真理。萬德勒強調(diào)道,由于哲學家進行哲學研究與分析時總是用語言來提出與思考問題,因而“語言這種游戲所產(chǎn)生的真理便不是微不足道的真理,它們將是所有話語和概念思考之上的、不可避免的法則,換句話說,它們正是哲學家應當去發(fā)現(xiàn)和表述的那些法則”(萬德勒2008:29)。更關鍵的是,語言學中的先驗真理并不總是很明晰地顯現(xiàn)在說話人的面前。在國際象棋中,一馬一象可以將死孤王,而兩個孤王最終將走成和棋,這些都是象棋中的先驗真理,但它們得由專家來告訴你為什么;象棋尚且如此,語言作為一種更為復雜、規(guī)則更具彈性的游戲,其中的一些先驗真理可能就更對講母語者隱而不彰了?!八?,對這些語言中的先驗性聯(lián)系頗感興趣的哲學家們應該歡迎語言學家能給他們提供的幫助,因為語言學家是為語言編碼、確定語言規(guī)則的人,他們的工作有利于揭示這些先驗性的聯(lián)系,并且把它們明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萬德勒2008:29)
2.2 卡茨的回應:實證與直覺的互補
接下來,我們回到第二個質(zhì)疑觀點:關于一個人對母語進行相關陳述的權威性問題。正如上面所提到的,卡維爾認為哲學家在做出那3類陳述時不需要訴求于語言學式的經(jīng)驗證據(jù),因為他們作為“講母語的人”,本身就是這種證據(jù)的來源,所以語言學式的實證研究不會對哲學家有幫助。卡茨對這個觀點做出論辯。他認為,或許當講母語者說出第一種類型的陳述時,他們經(jīng)常是正確的,因為第一類型的陳述實際上就是一種語言的實例,它包含我們平時所說的話,而從描寫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一門自然語言是何形態(tài)很大程度上直接取決于說該語言的人平時是怎么講話的。但當講母語者進行第二、三種類型的陳述時,情況就不同了。在卡茨看來,第二、三類陳述是“一種理論,是決定一個詞語是否正確使用的語境因素的抽象表征”(Fodor & Katz 1963)。所以,當一個講母語的人進行后面兩種類型的陳述時,他的正確率要比作第一類陳述低得多,事實上,即使是對語言深有研究的日常語言哲學家,在對“真的”、“好的”、“故意的”等詞語作相關的第二、三類陳述時,也常常充滿謬誤:賴爾上面關于“自愿地”這個詞用法的錯誤歸納就是一個典型的第三類陳述??ù闹赋觯热贿@些陳述都描述“我們”是怎么說話或使用詞語的,那么當哲學家們對某個詞語的用法產(chǎn)生分歧時,只有對講這門語言的大多數(shù)人如何使用該詞語進行經(jīng)驗式的考察才能決定誰的意見是對的。
在這個問題上,萬德勒肯定日常語言哲學家在辨別意義細微差異方面的能力,但這只意味著日常語言哲學家在語義方面會比一般的語言學家對語言有更深刻的了解,而語言學家則在句法與語言結構方面更有優(yōu)勢。如果兩個近義詞的語法大致相同,那么哲學家可能比語言學家更能分辨出它們之間的差異,但“如果差異不只是語義的而同時還受到語法的影響,那么語言學家肯定比未受過訓練的說話者更有優(yōu)勢”(萬德勒 2008:45)。也就是說,在句法與語法結構方面語言學家進行的經(jīng)驗研究完全可能幫助哲學家完成他們概念分析的任務。萬德勒總結說,“在分析哲學中,語言學家即使對講母語的人也是有用的。它的經(jīng)驗主義來源并不必然污染哲學思想的先驗純潔”(萬德勒 2008:49)。
3.1 語言哲學的方法論缺陷
卡茨是一位對句法與語義都頗有研究的語言哲學家。他除了對卡維爾的質(zhì)疑作出反駁之外,也從正面論證語言學理論對哲學研究的相關性??偟膩碚f,他認為語言學在以下的意義上能幫助哲學:“部分哲學問題可以被準確地表達為關于語言本質(zhì)的問題,而這些哲學問題經(jīng)過這樣的表述,能夠在語言學一些理論建構的基礎上得到解決”(Katz 1971:101)。在卡茨看來,求助語言學理論對于解決哲學問題不僅可行,有時還是必需的,因為當代的兩大語言哲學陣營——邏輯實證主義與日常語言學派都無法用它們各自的方法解決它們聲稱要解決的哲學問題,也就是說它們的方法論從根本上說是無效的,“在對語言的研究已經(jīng)成為幾乎哲學每個重要領域的熱點問題時,語言哲學這支主干卻逐漸凋零了”(Fodor & Katz 1962:87)。這無疑是有爭議的斷言,但卡茨言之鑿鑿,他指出邏輯實證主義對人工語言理論的構建過于隨意,沒有合理的原則作為引導,而且大多人工語言本身的結構與自然語言相差甚遠,即使能構建出完整的理論,也不能為我們理解語言的本質(zhì)提供幫助;日常語言學派則過于注重對自然語言的細微事實進行“捭頭發(fā)絲”般的分析,而這種精細辨析對解決哲學問題的相關性并不明確。日常語言哲學家因為認為理論是哲學混亂的來源而選擇忽略理論構建,這種做法有矯枉過正之嫌——并非所有理論都會引人誤入歧途或制造思想上的混亂,好的理論往往可以提供給我們有關語言系統(tǒng)化的概念模式。
3.2 語言學理論的優(yōu)勢
訴諸語言學理論來解決哲學問題可以彌補語言哲學陣營中方法論的缺陷。首先,語言學通過收集經(jīng)驗證據(jù)來對自然語言進行描述,因此如果把語言學理論作為解決哲學問題的基礎,我們就有一個直接的經(jīng)驗式的基石來檢測解決方案的可靠性。其次,日常語言學派缺乏可以應用的理論,只能依靠一些過于簡單且?guī)缀鯖]有得到解釋的概念。而如果求助于語言學理論,哲學家就將擁有語言學中豐富的概念資源,這些概念大多都得到關于語言學共相的形式化理論框架的支撐,能夠用來表達多種自然語言的共同結構。最后,哲學問題往往獨立于語言,“不可能依賴某種特定語言的各種特殊性質(zhì)來討論真正的哲學問題”(萬德勒2008:17)。雖然來自不同國度的哲學家用不同的語言思考與寫作,但他們討論卻是人類共有的概念結構,而語言學研究的重點正是多門語言共同遵守的普通語言學原則(linguistically universal principles)(Katz 1971:101),因此用語言學理論來幫助解決哲學問題就可以保證得到的解決方案不僅僅局限于一門特殊的語言。
4.1 語言學對哲學的幫助:歷史與現(xiàn)狀
一直以來,哲學都為語言學提供本體論的基礎,“語言學研究過程中出現(xiàn)的矛盾與對立,直接關系到哲學的思辨領域”(傅福英 2008:57)。但語言學對哲學的影響似乎并不那么深刻,至少在20世紀的上半葉,很少有哲學家聲稱他們對語言學家的理論感興趣。在利科看來,這主要是因為語言學家的研究常給人一種印象:語言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專門的對象,甚或是內(nèi)部相互依賴的自足系統(tǒng)”(利科2004:389)。這使哲學家們認為一整套與語言有關的富有哲學意義的問題都被排除在語言學之外了,比如語言與現(xiàn)實的關系以及語言對思維的影響等。這種印象在一定歷史時期、一定語言學流派和理論的背景下基本正確,例如傳統(tǒng)的美國結構主義以及以葉爾姆斯列夫為代表的哥本哈根學派。這些語言學傳統(tǒng)是相當純粹化的。但到了20世紀下半葉,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有許多外在語言卻對語言有影響制約的因素,于是語言學領域內(nèi)跨學科的趨勢漸起,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認知語言學等超越語言本體的語言學分支開始擁有話語權,并不斷壯大。當這些分支逐漸并入語言學主流時,哲學家就不能再指責語言學只關心語言符號本身了。在這個語言學繁榮發(fā)展的新時期,其描寫模式和解釋力有了更廣泛的應用范圍,語言哲學應該歡迎語言學可能帶來的認識論的改變。
4.2 語言學對哲學的幫助:實踐探索
像萬德勒與卡茨等語言哲學家不僅僅局限于從理論上確立語言學理論對哲學問題的相關性,他們還身先士卒,利用現(xiàn)代語言學工具來討論、解決哲學問題。
4.21 萬德勒的進路:事實與事件之分
對于語言學具體如何從實踐上幫助哲學的問題,阿爾斯頓曾有過精辟的論斷:“語言學家通過形式程序所發(fā)現(xiàn)的通類差別可能與某些重要的概念差別相重合,于是哲學家就可以從這些形式結論得到關于概念差別的提示”(Alston 1962:35)。萬德勒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就是圍繞著這樣的方法論進行的。例如,他曾經(jīng)應用語言學中的轉換語法與有關名詞化的理論來對 “事實”(fact)與“事件”(event)的哲學語法進行辨析。奧斯汀與斯特勞森曾經(jīng)就真理問題展開了一番爭論,兩人爭論的要點就在于應該如何區(qū)別事實與事件。為了解決這個哲學問題,萬德勒提出動名語(nominal)與容器語句(container)的語言學概念。動名語指對表示事件、事實的語句進行名詞化處理所得到的東西,如名詞短語(his arrival)、名詞從句(that he arrived)以及動名詞短語(his arriving suddenly)等;而容器語句指接收動名語,并對該動名語進行另外描述的句子成分,如“I know …”,“… is surprising”以及“… happened yesterday”等。通過分析與排查,萬德勒首先區(qū)分出能夠接收大部分動名語的寬容的容器語句以及只能接收部分動名語的狹窄的容器語句。接下來,他根據(jù)名詞化程度的不同以及是否能被狹窄的容器語句接收等條件區(qū)分出完全的動名語、不完全的動名語以及貌似完全但卻可改寫成不完全的動名語,第一個指代的是事件,而后面兩個指代的是事實?;蛟S哲學家通過直覺也能得到類似的結論,但萬德勒應用結構語言學理論來“為各種曖昧不清的語法結構找到成套的整齊劃一的標準改寫方式,從而使依靠直覺的改寫程序變得具有系統(tǒng)性?!?萬德勒 2008:211)
4.22 卡茨的語義標記理論
和萬德勒一樣,卡茨也做了許多用語言學理論來解決哲學問題的實際工作,其中之一就是關于語句邏輯形式的問題?,F(xiàn)代哲學一個廣泛受人關注的問題是區(qū)分句子的語法形式與邏輯形式。哲學家們認為傳統(tǒng)語法無法揭示句子中隱藏的命題形式,需要建立關于命題邏輯形式的哲學理論,許多哲學家都參與到這項事業(yè)之中,最有名的成果莫過卡爾納普的《世界的邏輯結構》以及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但這些研究并沒有為問題的解決帶來實際幫助,這項事業(yè)本身也一度停滯不前??ù恼J為,既然關于邏輯形式的哲學理論沒有為我們帶來希望,不妨將注意力轉移到語言學領域中關于邏輯形式的理論上來。他在喬姆斯基轉換語法框架中提出語義標記理論。這種句法描述新工具能夠準確表征句子中受到語義影響的語法關系,從而區(qū)分兩個形式相近的句子之間的邏輯差別。在這個語義理論基礎上,他為邏輯形式與語法形式下了準確的定義來區(qū)別它們:一個句子的邏輯形式是一套能對其意義進行充分解釋的深層短語標記,而一個句子的語法形式則是它的表層短語標記與語音表征的結合(Katz 1971:101)。
當然,這些學者的立論與證明遠非無懈可擊。他們也承認自己的研究是探索性的,志在為利用語言學工具來挖掘哲學這項大有前景的事業(yè)做一些拓荒的工作。從他們的研究也可以看到,這項事業(yè)的開展的確具備一定的可行性,所需要的是更多新穎的切入點與更多實際的證明。
探討語言學是否以及如何能夠幫助哲學的問題,意義重大。如果旨在描寫語言結構、確定語言規(guī)則的語言學的確可以助力哲學,那么哲學家無疑會獲得豐富的理論資源與嶄新的學術視角,并能因此更深刻地反思世界觀與本體論等問題,這對哲學大有裨益。從語言學角度看,將語言學理論有效應用于哲學探索之中也有益于測試這些理論自身的適用性,從而推進其理論體系的發(fā)展。
除了能夠分別推動兩個學科發(fā)展之外,對語言學理論的哲學相關性進行探索還能夠促進語言學與哲學,尤其是與語言哲學的學科整合。語言轉向之后,語言哲學已經(jīng)成為哲學最主要的分支。雖然語言哲學與語言學研究目的相左,方法與結論的邏輯地位不同,但由于有語言這個共同的研究對象,二者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有相互借鑒、共同發(fā)展的可能性。但實際上,學界一直存在語言學與語言哲學的兩張皮現(xiàn)象,即兩個學科的學者分別對語言進行研究,缺乏溝通與交流,這不利于語言研究的整體發(fā)展。國內(nèi)的許多西方語言哲學的研究者,如錢冠連、李洪儒等都呼吁要結束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的“兩張皮”現(xiàn)象,對這兩個關系密切的學科進行整合。我們認為,這種整合研究的關鍵在于要改變長期以來語言學對哲學理論單向度引進的現(xiàn)象,實現(xiàn)真正的互相影響與滲透。而考察哲學從語言學理論中受益的可能性與途徑,無疑能為達到這個目的做出重要貢獻。當然,打通兩個學科之間合流的渠道只是開始,開展真正能夠推動語言研究發(fā)展的學科整合還需大量的實踐。國內(nèi)一些學者已經(jīng)為這種實踐指明了方向,如李洪儒指出,“語言哲學與語言學整合的實踐探索需要尋找指向世界和人本身的語言要素”(李洪儒 2011:27),而周頻則認為語言學與哲學的相互影響應該從語言、心智與實在這種三元關系假定中得到解釋(周頻 2010)。相信諸如此類有啟發(fā)性的切入點能使學科整合的工作更加有效地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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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洪儒】
ExplorationofthePhilosophicalRelevanceofLinguisticTheory
Lu Han-yang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2, China)
It is widely acknowledged in both philosophical and linguistic circles that philosophy is beneficial to linguistics, but not vice versa. It remains controversial whether linguistics can help philosophy, or in what ways. Some philosophers, like Cavell, believe that the findings of linguistics, an empirical science, bear no relevance upon philosophical analysis or the solution to philosophical problems; but scholars, such as Vendler and Katz, are convinced that the description of the structure of language and the exploration of linguistic universals conducted by linguists are useful resources for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By analyzing the viewpoints of these researcher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find out whether linguistics is of help to philosophy.
linguistics; philosophy; empiricism; a priori
B089
A
1000-0100(2014)05-0007-6
2014-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