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東
宮
少年不識愁滋味,我把一片冰心傾注在了一把胡琴上,琴卻不動聲色。如今回首,別是一番滋味,不曾閱世,何以知音!
我這么想,是前些天里,兒子小清從柜子里翻出我那把久藏的胡琴,嚷著要我教他拉琴。我驀然憶起年少時纏著先輩學琴的往事,一切是那么的相似;驚嘆的是,我對待小清學琴與先輩對我學琴的態(tài)度竟如出一轍,都是置若罔聞、不屑一顧。這兩件事,好像并不遙遠,中間相隔二十三年,而我的雙手也有十年沒有摩挲那把胡琴了。
但是,我對琴是敬畏的,念及悠久,最初的記憶,要追溯到我的祖父身上。我是十五歲提出跟他學琴的,他給我上了深深的一課——拒絕了我。
商
聽伯叔們說,祖父讀過新學,會拉胡琴,還能演戲唱歌,畢業(yè)后做了家鄉(xiāng)湘西南武岡縣國民政府的教育督員,娶了大戶人家的小姐,可謂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天天能聽到他拉琴、唱歌,家里一派升平。
可是,未到一年,武岡解放,祖父當了一名機械學校的老師,后來又到鄉(xiāng)下教中小學。我家成分不好,是整肅的對象。祖父處世任性,對時勢表現(xiàn)冷淡,因未及時參加一次集體學習而被組織停職,他跑到縣里大鬧一場,拍了領導的桌子,再也不回學校,組織就處以“自由離職”。祖父從此成為一個農民,每天早出晚歸,空閑了就拉一曲,家里的年輕人也跟著他學琴,倒也不寂寞。祖父留下一首《遣懷》五律:
朝語傷當?shù)?,夕棲蓼水旁?/p>
浮云暗白日,斜雨入寒窗。
月燦明珠淚,菰多孤雁糧。
吞聲思范蠡,扶耒泥沙香。
詩境孤清,可想他這時的弦音要平緩多了。
祖父的琴到底拉得有多好呢?我未曾聽過,實是感覺不出來。堂伯父說,祖父有學問,能改編曲子,把風尚教化一類的東西融入進去,聽他的琴音能知道他想說什么。家里的年輕人受擠壓無處去,都到他那里去學琴或聽琴,久而久之,大家心里就不空虛,外面風雨飄搖,身上有了定力,能夠安靜地度日。
不久,祖父在村里組織的拆屋勞動中,不幸被突然掉下的一根大梁砸中右大腿,痛得死去活來。庸醫(yī)誤為脫臼,以致骨折病變不合,只好打上鋼板,但這條腿不能走路了,只能踮踮地。祖父這年四十一歲,他有雄才大志,卻折翅不起了。祖父在家里養(yǎng)傷一年多,沒有工分,短吃少穿,日子窘迫。聽伯叔們說,祖父偶爾也撥弄胡琴,曲調古怪,沒人聽得懂,拉的時間也不長。
角
這時候,村里的批斗愈演愈烈,家中遭遇接連而至。祖父的叔父被劃為地主,在批斗中被人推入河中,用石頭擊沉,其子被吊在籃球架上活活打死;抗日中當過國軍醫(yī)生的大祖父被關押,不知去向;二祖父受批后發(fā)大病,不治而終,實為嚇死;祖父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在武岡師范任教,后下放農村,有病不能治,四十來歲就病歿了,其夫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也被關進了牢房。
這種日子,再無心去拉琴了。可是卻由不得你。一些好事者不忘對祖父的關顧,要是讓他在集會上唱一段拉一曲,活動會更加精彩。為了一家人,祖父不得不去,讓他唱什么就唱什么,要他拉什么就拉什么。祖父腿腳不便,還被逼著演武戲,紅臉不能上,只能扮黑臉,要投入,要逼真,要逗觀眾叫彩,不然就過不了關。那紅臉健將入戲得很,真槍實戰(zhàn),一場戲下來,祖父身上是紫一塊青一塊,回家痛得睡不著,第二天還要接著來。
祖父既要操琴,又要演角,領導覺得還不夠,指令他把兩個會拉二胡的侄兒也叫上。在鄰村第一次巡演時,我堂伯父就被逼哭了。那晚本是一場聲討地主的集會,會前要造勢,安排我堂伯父拉琴,一女生唱《紅燈記》。剛拉開過門,臺下就扔來一只鞋子,砸在堂伯父的頭上,有人高叫要他滾下臺。他們指責堂伯父的二胡有問題,那琴桿上面雕刻了一個龍頭,龍是神話鬼怪封建物類,怎能在社會主義大好形勢中出現(xiàn)?這是明目張膽,公然挑釁!兩人頓時成為批斗會的主角,做檢討、下保證還不行,硬是被逼著當場鋸掉了琴桿上的龍頭。
祖父巡演萬分謹慎,但也防不勝防。那一晚,縣里來的一個演員上臺獨唱,堂二叔拉琴配樂。二叔樂感靈敏,那個演員一個音節(jié)走調,他喊了聲“唱錯了”,人家沒聽到,卻被對面的祖父聽到了,他要張口再喊,祖父立即瞪眼怒目,兩束熱辣辣的目光,硬是把他的懵懂之氣給逼下去了。要不然,又是一場大禍。
徵
伯叔姑姑們也不能讀書了,是村里不準,堂二叔兩次被生產隊長從中學趕回。他脾氣倔犟,不讀書就獨自拉琴,長夜不息。祖父對他說,拉琴可消解磨難,但不能宣泄情緒,你指上的怨氣太重了。二叔說,你不是說琴音傳遞的是心聲嗎?祖父反問,你心里向往的是什么?二叔不吭聲了。聽琴知音,得失寸心。二叔對祖父的視聽修養(yǎng)極為欽佩,自此靜心練琴,研習音律,后來成為一名作曲家。
拉琴本來可以生發(fā)愉悅,升華情操,但大約從這時起,祖父卻疏于拉琴了,多數(shù)人認為是拉琴傷了自尊。可那些好事者沒忘記祖父,要讓他出來,熱鬧熱鬧。祖父竟然拒絕了,不去,再喊,還不去,任你們罵,一個人默默地在屋檐下劈柴。
后來動亂結束,因教育需要,祖父復了職,擔任高中物理教師。這時候,社會風清氣正,人們十分爽朗,經常舉辦文娛歡慶活動。大家希望祖父參與進來,點撥一下學琴的年輕人,祖父卻委婉地謝絕了。他不但不拉琴,還把胡琴也送了人,連家里人都弄不懂他的心思。退休后,祖父幫助家里放牛、進山采蘑菇、到溪邊釣魚、雨天織蓑衣、間隔幫人寫對聯(lián),再未拉過一次琴。生活里沒有琴聲,也沒有煩惱,一天一天這樣過著。
如此看來,我向祖父提出學琴實是不通情理??墒俏也恢獣赃@些情況啊。那時我讀初二,覺得拉二胡有成熟感,到鎮(zhèn)上花十二元買了一把粗糙的竹筒二胡,興沖沖地要祖父教我。哪知他都不正眼看一下,斥責我不正經,學習吊兒郎當!我硬纏著要他教,還以去廣西全州學武打為要挾,他才勉強應下。
祖父說,二胡有多種弦法,要不斷變換,先學簡單常用的52弦吧,他只口授,并不操琴,或是把弦法寫到紙上。練了幾天指法,他先教《四季歌》,后來教《沂蒙山小調》,我很快就差不多拉會了,就要祖父教我新的弦法,要學阿炳的《二泉映月》。他卻問,阿炳在泉邊望月是何意?我說是在賞月吧。祖父說,無錫惠山古泉世稱天下第二泉,盲人阿炳孤單無處去,在泉清月冷的夜里,抱著一只琴,訴說乞討的心酸??赡阌行乃釂??斗米嗩吶擔米琴,笛子入門一早晨,吃一擔米(120斤)才算入門,你那也是學琴?
我是劍膽琴心,用琴對抗著祖父,拉得天昏地暗。祖父沒多說什么,只給我念了蘇軾的一首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樂音不在琴,也不在手,在心里,琴遇知心人而鳴,你的心性于琴不適,還是去讀書吧!
這以后,我學了一些新的曲子和技法,但技藝不能深入,音不貼心,熱情慢慢下降了,興趣又轉到讀書作文上。
年歲增進,聽人談起家中拉琴的舊事,才知當初魯莽學琴撞及了祖父的傷疤?;谖蛑畷r,他已逝去,自此手腕沉重,運不開弓子。
參加工作后,單位文工隊有很多良琴名師,他們有意啟發(fā)我,這也是一條出身的捷徑。我卻沒有一絲練琴的心情,但我私藏了一把好琴,留在身邊,以示對少時傾心胡琴的紀念,也有幾分愧對祖父的追悔。望琴知過,我以為祖父不拉琴的原因就在這里了,他不愿聽到那些逆耳的聲音。然而,我又錯了。
羽
去年回到鄉(xiāng)下,發(fā)現(xiàn)我的那位音樂大師級二叔也不拉琴了。他將琴擱置于柜子頂上,塵跡斑斑,青霉點點。二叔年輕時對音樂醉心不已,苦練胡琴,自習作曲,專研兒童歌曲,力圖追尋失去的童真。他發(fā)表作品多首,夢想能彈上鋼琴,命運卻只允許他擁有一臺腳踏風琴?,F(xiàn)在六十多了,兒子成為大學音樂教師,有了鋼琴,要他去城里,他卻不愿去,而嬸子進城多年,他一個人自在地住在鄉(xiāng)下。我問他不拉琴,一個人怎么過???二叔說:撿松果,掃落葉,上架砌墻,路邊除草,水溝修橋,哪里談笑哪里去,前兩天還到山里看了一天高速公路打洞子,機械轟鳴,人來車往,熱鬧得很。
沒想到,二叔也是這樣。他不跟我談琴,卻叫我堅持早年開始的寫作興趣,并談及我祖父去世二十多年了,說他影響后輩太深,不僅是拉琴,還有做事,寬厚、友愛。
回去后,我著手緬懷祖父的散文《大地回春》的構思。我將祖父留下的幾本詩文殘稿拿出,安靜地翻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副聯(lián)語:“斷弦裂鼓無琴意,移步進林聽鳥聲”。這是祖父唯一談及自己不拉琴的文字,竟是這樣的意思,一個玄奧的疑惑,答案卻這么簡單。我感知到了祖父的深刻和博大,并非耿懷舊事,他已不需借助胡琴了,他的身懷可以消融一切,林間溪邊,盡是仙樂。
記得王羲之在蘭亭興感過,無絲竹管弦,俯仰山水,也能暢敘幽情;人生就在一抬頭、一低首間過去了,不必拘泥形物,各種際遇都應放達。而我們一家,三代人拉琴的歸宿都是這樣,穿越榮辱悲歡,最后交付了澗水林濤。我想,應是此種生活樣式不能表達鮮活生命的內涵了。順其自然,隨遇而安,是生命存在方式的本真吧。
若可,操琴一藝,猶有琴操;大音希聲,古以流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