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敏［湖北大學知行學院，武漢430010］

高適、岑參邊塞詩之比較

⊙熊志敏［湖北大學知行學院，武漢430010］

高適與岑參是盛唐時期邊塞詩派的代表人物，文學史上常以“高岑”并稱。高適詩歌雄壯而渾厚古樸，岑參詩歌雄壯而奇巧瑰麗。但二人詩風在“悲壯”的總特征下，又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

高適岑參邊塞詩比較研究

大唐盛世書寫了中國古代史上最璀璨的一頁，國力的強大使得開疆拓土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很多詩人“從戎而不投筆”，他們往往征戰(zhàn)邊塞，殺敵報國，建功立業(yè)，揚名立萬。于是，一大批邊塞詩人應運而生，這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就是高適和岑參。高、岑二人雖俱為盛唐邊塞詩派代表，然二者的邊塞詩同中有異，異中存同，各有特色。

一

下面首先試看以下兩首詩：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雪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燕歌行》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瘏ⅰ栋籽└杷臀渑泄贇w京》

以上兩首詩作為高、岑的代表作并不為過。這兩首詩同是描寫邊塞，從詩風上看，高詩在雄壯的筆調(diào)之下同時透露出一股悲涼之意，岑的詩歌同樣雄壯，但壯而不悲。雖然讀后同樣使人感慨，給人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而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以從二人的身世及經(jīng)歷上著手考慮。

高適家境貧寒，曾隨軍到東北塞外征契丹，體驗過邊塞生活，壯年在梁宋漫游，過的是落拓潦倒的生活。他是開元盛世首先注意到人民疾苦的詩人，這顯然會反映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堆喔栊小肥歉哌m有感于一次戰(zhàn)役而作，文章開篇寫“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一落筆便寫戰(zhàn)火紛飛，男兒慷慨應征，一下就扣住了讀者的心弦。接下去，他不是輕輕地描寫邊塞生活和風物，而是從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心情出發(fā)，對男兒奔赴邊關的英勇行為進行謳歌和描繪?！敖鸱ス南掠荜P，旌旆逶迤碣石間”，寫得高亢雄邁。高適在安史之亂時，曾任諫議大夫，后又歷任淮南、西川節(jié)度使，刑部侍郎，終散騎常侍，進封渤?？h侯，因此往往是以政治家的眼光去分析邊防問題，以政論的筆調(diào)表明自己的見解。他的邊塞詩不只反映征人思婦的離情，還能通過對邊塞將士的生活描寫，深刻地揭示出邊防政策的弊病，如《燕歌行》中的“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廣大愛國士兵還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而邊塞的將帥卻攜美人至軍營，置戰(zhàn)士生死于不顧，還在帳中欣賞美人的歌舞，其荒淫無恥之態(tài)躍然紙上！他在無情地鞭撻邊塞將帥的同時，也表達出了對戍邊士卒生活艱辛的理解?！肮鲁锹淙斩繁　薄傲ΡM關山未解圍”“邊庭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正是作者這種心情的真實寫照?！堆喔栊小芬越衣秾涊p敵、不恤士兵為主題，突破了以前《燕歌行》多寫思婦念征人的框框，擴大了表現(xiàn)范圍，賦予了它更為積極的社會意義。

就思想內(nèi)容相比較而言，岑詩較高詩淺顯。比起高適詩作廣闊的內(nèi)容和深刻的思想，岑詩顯得較為單一，他的作品缺乏高適廣闊的視角和關懷黎民百姓的情懷，這與岑參出身官宦世家的背景不無關系。岑參祖上以文墨致位宰相，后雖兩遭變故，家道中落，但早年孤貧并未使他接近下層人民，而往日三代為相的富貴顯赫在岑參心靈深處卻難以洗刷，故岑參建功立業(yè)之心尤為強烈。岑參為落魄王孫，遍覽史籍，心懷壯志，個人得失心較重，好奇的個性氣質(zhì)和敏銳的藝術感受力使他筆下的塞外風景雄奇壯麗。因此，岑詩中常有一種昂揚的情緒和樂觀的精神，令人讀之精神振奮，備受鼓舞。詩人善于運用夸張的手法和奇特的想象描寫塞外雄奇壯麗的自然景物，以個人感受來寫客觀實在的景物，雖“迥拔孤秀，出于常情”，卻又“奇而入理”，令人信服。如他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開頭就是北風卷地，八月飛雪，寫得大氣盤旋，奇情逸發(fā)，最令人稱絕的是“梨花開”的意象，“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是雪花變梨花的錯覺，不僅體現(xiàn)了戍邊將士不畏嚴寒的樂觀精神，也使邊地風光更顯壯麗神奇。詩人以春日里開放的梨花來比嚴冬里的飛雪，一暖一冷的兩種意象卻取得了藝術上驚人的和諧，千樹萬樹與邊地壯闊背景相呼應，顯得清曠峭厲。梨花的比喻賦予寒冷蕭瑟的雪國以溫暖和希望，正切合詩中送別友人之情意與祝福。然后通過描寫營帳內(nèi)外的一片奇寒，“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令人有冷得發(fā)抖之實感?！板ｊ@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更是展現(xiàn)出一片壯闊無邊的塞外風光：雄奇，天寒地凍。詩人渲染這樣奇麗而又酷寒的送別氣氛，為后面寫離愁增添了壯采?！爸熊娭镁骑嫐w客”一句，道出了送別。后面八句寫送別的詩，以雪為背景，轅門外暮雪紛紛，東門外雪滿天山，雪路上空留蹄印，所有這些雪的背景為送別增添了許多悠悠不盡之情。如果說高適《燕歌行》的特色是“實”的話，岑參的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特色則是“奇”。雪景奇，酷寒也奇，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形象更奇，還有那凝滯不動風吹不翻的紅旗形象更是奇中之奇之象，所有這些，都給人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二

高適、岑參作為盛唐邊塞詩派的代表，在詩體上都以七言歌行見長。高適的代表作中，對比反襯的手法運用得相當嫻熟；岑參則在詩的音韻節(jié)奏和比喻夸張方面樹立了典范。

在高適的詩作中，詩人用強烈的對比來表達豐富復雜的內(nèi)容：戰(zhàn)士和將軍、死節(jié)與貪功、效命疆場和縱情聲色、古代名將與今日邊帥等等，對照鮮明，主題得以深化，具有強烈的諷刺性，同時也使讀者感官上產(chǎn)生了較震撼的刺激，易引起共鳴。比如《燕歌行》中，“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詩人只不過是擺出事實，并未下任何褒貶的斷語，藝術效果卻突兀紙面。雖樸實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時邊帥的驕奢輕敵，而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此外，反襯的使用也增強了高適詩的藝術感染力。例如“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令人不禁聯(lián)想到雖浴血奮戰(zhàn)卻最終失敗的戰(zhàn)士們，他們遭受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可將官們卻還在花天酒地！作者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了戰(zhàn)爭失利的局面。

岑參的詩常常運用形象的比喻、新奇的夸張、奇妙的想象等手法，不僅增加了詩歌的形象性，也使詩歌富有浪漫的情調(diào)。在《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他用梨花和雪之喻寫下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絕代佳句，傳神地描繪出了雪的皎潔、明麗、鮮潤和飛動。這樣新穎別致、獨具神韻的詩句，在他的詩作中比比皆是。

岑參的詩歌注重藝術技巧，描寫比較細膩，善于寫物圖貌，善于以物象傳情。他非常注重觀察和細節(jié)描寫，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透過行軍場面和苦寒情狀，筆墨酣暢地展現(xiàn)了唐軍將士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豪情，從細節(jié)處著手反映大場面、大背景。他常把邊塞上劇烈的大自然變化，同聲勢浩大的行軍作戰(zhàn)場面糅合起來，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岑參筆下的邊塞風光總是那樣奇異，這些描繪多是起烘托作用的。像“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這樣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正是為了烘托不畏艱險的精神，給讀者營造了一種積極的、富于浪漫主義色彩的氛圍。用“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寫報警的烽煙與敵人騎兵卷起的塵土一起飛揚，來渲染匈奴的來勢兇猛。

岑參在音韻節(jié)奏方面也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他采用“破偶押奇”法，三句一組押同一個韻，三句之后換韻，使全詩節(jié)奏鏗鏘有力，緊湊奔放，加上動態(tài)描寫，使詩風慷慨豪放。

三

通過以上比較，高、岑二人詩風之異同已比較清晰。高適少而孤貧，有游俠之氣，曾漫游梁宋，躬耕自給，加之本人豪爽正直的個性，所以詩作反映的層面較廣闊，主題也更深刻。岑參為落魄王孫，遍覽史籍，心懷壯志，希望能功成名就，建功立業(yè)。浪漫的個性氣質(zhì)和敏銳的藝術感受力使他筆下的塞外風光雄奇瑰麗。藝術表現(xiàn)上，高適詩尚質(zhì)主理，岑參詩尚巧主景；高詩有漢魏風骨，質(zhì)樸厚重，岑詩借鑒齊梁，善用奇特的想象和夸張，二人的詩歌在悲壯的共性中，又分別賦予了自己的詩歌或雄渾或雄奇的個性特征，或厚重或輕靈的語言風格，二人的合力所為，使得盛唐的邊塞詩達到了輝煌的頂峰！

[1]胡大浚.唐代邊塞詩選注[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90.

[2]漆緒幫.盛唐邊塞詩評[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3]陳鐵民.高適岑參詩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作者：熊志敏，湖北大學知行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