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強
太平軍打進南京,設了一個“刪書局”,把四書五經(jīng)刪的刪,改的改,這才拿來開科取士。其實此前數(shù)十年,北京大張旗鼓開的那座四庫全書館,又何嘗不是刪書局呢?編書即刪書,是書厄,也是人厄。
這里說的是另一個刪書局。1780年的冬天,四庫全書館已經(jīng)開張七年,兩淮巡鹽御史伊齡阿在揚州設“詞曲局”,專事搜集江南地區(qū)的詞曲劇本,刪改加簽后進呈皇帝。不長的時間里,揚州詞曲局共刪編校勘劇本1000余種,完全禁毀的劇目可考的至少有20種,至于被“抽撤改正”的數(shù)量就無從查考了。也就是說,當日存留的所有劇本,幾乎都經(jīng)過了一次“人人過關(guān)”的純潔化過程。
乾隆愛看戲,在他的手中,清代宮廷演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也確立了一系列制度?;蛟S正因為乾隆的戲曲愛好者身份,他在瀏覽各省送來的查禁書籍時,意識到這些經(jīng)史子集中固然存留精神毒素,而那些每日在民間搬演的戲劇,假若宣揚些危險思想,可能危害更大。他首先注意到的一部戲,叫做《如是觀》。
《如是觀》是明末清初人張彝宣所作。這部戲翻寫《精忠傳》傳奇,虛構(gòu)岳飛戰(zhàn)勝金軍、迎接二圣還朝,并且懲治了秦檜的故事。乾隆認為,似這樣的劇本,“搬演過當,以致失實”還是小事,關(guān)鍵是流傳一廣,“無識之徒或至轉(zhuǎn)以劇本為真”,豈不于世道人心有害。
滿洲系出女真,抗金等于抗清,所以宋金交戰(zhàn)的史事,與明清易代的故事一樣敏感。諭中明言,凡關(guān)涉到“明季國初”之事的,應當一體飭查,這也是詞曲局最用力的地方。
舉凡敷演明亡清興故事、乃至在編寫晚明故事時出現(xiàn)后金或胡虜名目的,無不遭到細致的刪改。一個最極端的例子是,在詞曲局運作結(jié)束之后,總校黃文曾撰《曲?!范恚橐涊d他過手的劇目,竟然沒有著名的《桃花扇》。四庫全書不收小說戲曲,《曲?!吩趹蚯I域大致相當于四庫全書的《總目提要》,它的這個重大遺漏,顯然也同四庫全書“寓禁于征”的宗旨相同。
詞曲局查禁的標準,除了上述歷史劇以外,還有兩條:一條是“扮演本朝服色”,也就是說,凡是裝扮清代服式、標明故事發(fā)生于本朝的,一律在禁絕之列,《紅門寺》敘述清代廉吏于成龍的故事,即因此而遭毀禁;一條是“情節(jié)乖謬”,故事太離譜或者太鄙俚的,都算乖謬,有部戲叫《全家福》據(jù)說就屬于這種情況,地方官認為它“不值刪改”,干脆禁掉了事。
揚州詞曲局所收劇本不限于揚州。詞曲劇本集中于蘇、揚兩地,但是蘇州織造全德不諳漢文,不敢承擔這個差事,所以凡蘇州收來的劇本,一律封送揚州詞曲局處理。而在蘇、揚之外,全國各地也都收到了檢查戲曲劇本的通知,各個曲種也都有波及。
江南地區(qū)最流行昆曲,因當時昆曲的文人化程度很高,劇本創(chuàng)作也最發(fā)達。其他劇種如種類繁多的花部亂彈之類則多以口耳相傳,并無劇本,所受影響有限。乾隆以后昆曲的衰落和花部的繁榮與此不無關(guān)系。
即便如此,本著寧左勿右的原則,也有不少地方設立了類似機構(gòu),專事詞曲甄別查禁。例如山西就在太原“設立公局”,“將宋元明新舊戲文無論刻本抄本概令呈繳”,而其他未有設立專門機構(gòu)的地方,也將詞曲劇本列為查繳書籍的重要部分,歸入各省書局的工作范圍。
然而,揚州如此盡心盡力,卻似乎并未討得皇帝歡心,揚州詞曲局只存在了半年多一點的時間,就自動裁撤了。裁撤的原因是乾隆下旨申斥,意思是說我只讓你們刪改那些有違礙字句的劇本,沒讓你們搞這么大的動靜,把所有的劇本統(tǒng)統(tǒng)刪改一遍,不但無此必要,而且是浪費。況且演戲本是太平景象,假若弄到人人自危的局面,反倒影響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了。
事實上,詞曲局的“過于張皇”,還不在于攤子鋪得太大,而是其查禁活動已經(jīng)超出了單純的政治范圍,試圖擴展成整肅通俗文化的機構(gòu)。它延攬從事的文人超過百人,其中不乏廷堪、羅聘、李斗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工作目標是將古往今來一切詞曲篩查一遍,凡不合主流價值觀的盡行刪改,而在乾隆一面,這時關(guān)心的只是那些具有煽動性顛覆性的部分,至于對社會文化進行全盤清理的理想,他早已放棄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