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敏[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作 者:王 敏,西南大學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在波德萊爾的作品中,充斥著大量的女性形象,這些形象體系有著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深層地表征詩人內(nèi)在的兩重矛盾的女性意識。其中,在“讓娜·杜瓦爾詩組”中詩人塑造的形象兼具美麗而丑陋的矛盾體,代表著現(xiàn)實中的美好追求“;薩巴蒂埃夫人詩組”塑造出神圣不可企及的女性形象兼具邪惡的矛盾體,表達著詩人的理想;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的視野中,從未出現(xiàn)過達官貴人和紳士淑女,唯一的一位高貴的女人卻是一位轉瞬即逝的過客,而引起詩人同情和遐想的,又僅僅是她那一身喪服和莊嚴的悲哀。”①
由此,更加突出這首《致一位過路女子》在同類的寫給女性詩中的與眾不同。隱隱地體現(xiàn)出詩人女性意識中的兩重“矛盾性”。
喧鬧的街巷在我周圍叫喊。
頎長苗條,一身喪服,莊重憂愁,
一個女人走過,她那奢華的手
提起又擺動衣衫的彩色花邊。
輕盈而高貴,一雙腿宛若雕刻。
我緊張如迷途的人,在她眼中,
那暗淡的、孕育著風暴的天空,
啜飲迷人的溫情,銷魂的快樂。
電光一閃……復歸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復活,
難道我從此只能會你于來世?
遠遠地走了!晚了!也許是永訣!
我不知道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愛上了你,啊你該知悉!②
“喧鬧的街巷在我周圍叫喊”,“喧鬧”一詞是全詩的氛圍,既街上,人多,嘈雜。一位女子剛剛喪失丈夫身著喪服,優(yōu)雅高貴,對于詩人具有無限的誘惑力。她是美貌與優(yōu)雅并存的貴婦,而不是撒嬌任性的少女,少女的青澀恐不能引起詩人的注意,因為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無數(shù)的例證表明高貴的婦人是歌頌的女神。在藝術領域中,達·芬奇用神奇的畫筆,繪就出不朽的“蒙娜麗莎的微笑”,自此以后,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才情就頻頻的光顧高貴的婦人,詩中婦人奢華的手,輕盈而高貴的腿,讓詩人緊張到不知所措,在婦人的孕育著風暴的天空的眼神中,他們彼此讀懂,于是詩人啜飲迷人的溫情,銷魂的快樂。
詩人波德萊爾懼怕人群,而又不得不處于人群之中,無定形的大眾對詩人來說是一種威脅,使詩人產(chǎn)生震驚、恐慌,從這一層面講,正是這個高貴婦女的出現(xiàn)解除了詩人的危機。過路女子恰恰是一個短暫的防御意象。在那樣的一瞬間“那是大腦的真正的歡樂,感官注意力更為集中,感覺更為強烈;蔚藍的天空更加透明,仿佛深淵一樣更加深遠”③。
在此,詩人強調(diào)那種瞬間的感覺,短短的驚鴻一瞥,卻有著生命的敏感部位被觸碰的絳紫色的激蕩。女子那不期而遇的眼光讓詩人再生,她的出現(xiàn)猶如電光火石,璀璨閃亮,復又歸于黑暗;詩人為此吟唱這瞬間中的寧靜、難以磨滅的狂喜和憐憫、破碎中一首愛慕的精神之歌。這種體驗同時也是“轉瞬即逝”的審美體驗的真實再現(xiàn),擁擠的人群是詩中的一個隱性因素,本雅明則大膽的將流動地人群定為決定了整首詩的基調(diào)。人群是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獨特表征,短暫性是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主要構成背景?!八查g快速出現(xiàn)的場景或印象,就像曇花一現(xiàn),轉瞬間就會消失,本雅明將其歸結為是一種‘震驚’體驗,‘現(xiàn)時’的美給人的審美感受是全新而短暫的,但給人的藝術沖擊卻是永恒的?!雹懿ǖ氯R爾對現(xiàn)時之美的揭示,正說明了藝術不能脫離“現(xiàn)時”而獨立存在,這正好也形象地說明了其審美現(xiàn)代性中永恒和短暫之間的辯證關系。
女性在波德萊爾的詩中擁有兩重的“矛盾性”,就像大地女神庫珀勒一般,同時孕育著善與惡、美與丑。波德萊爾《月亮的善舉》中的女性,“月亮女神”具有兩面性。她在熟睡的嬰兒身上投下了“母親般的溫柔”,然后又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其中兩面性體現(xiàn)出極盡慈愛溫柔的一面,但又具有巨大的掌控力與破壞力。這種具有兩面性的“宿命女”形象,是19世紀中期到末期,以拉斐爾前派為中心,體現(xiàn)在文學上和美術上風靡一時的一種女性形象描寫方法。同樣印證在波德萊爾的創(chuàng)作上。
在《致一位過路女子》中,女性形象的兩重性,正體現(xiàn)出詩人女性意識中“矛盾性”。過路女子是一位高貴、端莊優(yōu)雅具有誘惑的形象??墒怯幸惶幖毠?jié)“她那奢華的手,提起又擺動衣衫的彩色花邊,露出一雙宛若雕刻的腿”,高貴端莊的表情和此處的動作形成鮮明對比,正是這一極具誘惑力的動作,讓我們對過路女子的形象提出質(zhì)疑,論及穿戴的重孝,這種場合下在街上拋頭露面,顯然不符合一般的倫理規(guī)范。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是街頭,讓我們很容易地聯(lián)想到街頭女子,論及穿著及動作目的是吸引注意力,挑起了詩人的欲望。街道里的秘密,唯有街頭女子最熟知方向,因此,本雅明曾懇求一個街頭女子帶他去逛街,讓他這個富裕家庭的孩子借這種行為跨越“個人階級門檻”的經(jīng)歷帶來全新的感受。然而,作為詩人的波德萊爾悠游閑逛在巴黎大都市的大街小巷,詩人是“花花公子”般的富于美的感官刺激和藝術的感官表現(xiàn)的個性化形象,既一種“精神貴族”氣質(zhì)的時尚風格,以對抗大眾流俗、市儈平庸的境況?!安ǖ氯R爾認為人具有兩重性,一重向著上帝,一重向著撒旦。祈求上帝或精神是向上的意愿,祈求撒旦或獸性是墮落的快樂。這種靈與肉的矛盾常常在他的夢想和行動中反映出來?!雹?/p>
在以讓娜·杜瓦爾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的組詩中,詩人塑造出了一種美麗而丑陋的矛盾體。詩人一方面沉醉在肉欲的愛情中無法自拔,“我愛你,猶如愛閃爍的星空,哦!哀愁之瓶,沉默的女郎,那你越躲閃我,美人兒,我更愛你,你是我黑暗中的月亮”(《我愛你》) ;另一方面卻又深深地厭惡她的低俗無知和冷漠,“仿佛陰郁的黃沙直沖荒涼的蒼穹,全然不覺人間的疾苦,似乎海上洶涌的破網(wǎng),她漠然地展示著自己的媚態(tài)”(《穿著波狀般珠光閃閃的衣裙》) 。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致一位過路女子》中,那位高貴的婦女,詩人卻賦予她一系列放蕩的動作,猶如街頭女子招攬顧客。
在波德萊爾的女性意識中,兩重的“矛盾性”包括那種既愛又恨,欣賞低俗卻又心向崇高,既愛又恨不是疾風暴雨似的巨大的人格分裂,而是潛藏在冰山之下的微笑裂痕;欣賞低俗并沒有對低俗的嗤之以鼻,心向崇高是為了在崇高中發(fā)現(xiàn)美的所在。
波德萊爾曾說“對于男人而言,女人是最強烈的,甚至是最持久的快樂的源泉…對于藝術家來說,即是神明,是星辰,是支配男人頭腦的一切觀念…”女人是波德萊爾生命中的重要部分,同樣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這些或丑陋或美麗或神圣的女人們開啟了波德萊爾的靈感之門,在波德萊爾的筆下將她們塑造成了永恒的女神。這些形象帶著詩人女性意識的兩重“矛盾性”,產(chǎn)生這種矛盾性的根源主要包括以下兩點:
凡是讀過《惡之花》的人,都不會對“黑維納斯”這一形象感到陌生。她所具有的異國情調(diào)和致命誘惑力,是詩人創(chuàng)作不竭的源泉,詩人波德萊爾的黑白混血情婦——讓娜·杜瓦爾。被命名為“黑維納斯組詩”包括《首飾》《頭發(fā)》《舞蛇》《異域的芳香》等。她影響著詩人的女性意識,是導致詩人女性意識中兩重“矛盾性”的關鍵。
“根據(jù)19世紀法國的殖民話語體系,黑女人是性欲旺盛的、墮落的、有病的。她以其原始的動物性激起白人男性的好奇和征服欲,同時引發(fā)強烈的憎惡和恐懼?!雹拮鳛橐粋€女人,尤其是克里奧爾女人,杜瓦爾與自然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共通之處。而貫穿整個19世紀的反自然主義思潮使得自然只能作為男性主導的文化的對立面而存在?!岸磐郀柕谋拔⒌纳硎篮酮毺氐拿?,使波德萊爾又多了一件向資產(chǎn)者挑釁的武器?!雹咚麄兎址趾虾希娙思群匏謵鬯?,詛咒她卻又離不開她,20年的伴侶給予他的是廉價的、粗俗的、感官的快樂。詩人在她身上聞到了“異域的芳香”,她的頭發(fā)像一座“芳香的森林”,使他回到往昔,重見那熱帶的風光:“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我看見一個港,滿是風帆桅檣,都還顛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異域的芳香》) 。詩人便嘗肉體之愛的狂熱、殘酷、騷亂的悔恨,并沒有得到他所追求的寧靜,他的情感發(fā)生轉向,曾經(jīng)把愛情的贊美毫不吝嗇的獻給了薩巴蒂埃夫人,他心中的女神。即使是過路的女子,詩人投去欣賞的目光,抓住瞬間的美,她們并不具有杜瓦爾那種野性的美,過路女子與薩巴蒂埃夫人是高貴的氣質(zhì),優(yōu)雅嫵媚的美。
在杜瓦爾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與自然的共通之處,也早已在波德萊爾的精心調(diào)教之下泯滅,具有了大都市女人的特質(zhì)?!啊稅褐ā分谐涑庵鴮ο闼?、首飾、裘皮、綾羅綢緞等人造物的拜物教式的崇拜。而他筆下的自然物,如果是他所欣賞的,則一定不是其本身的自在之物,而是被其思想加工過的藝術品?!雹?/p>
在詩歌《致一位過路女子》中,那個高貴優(yōu)雅的女人,吸引詩人的是她那一身的喪服,以及高貴的氣質(zhì),而不是杜瓦爾那種流露出來地叛道的野性美。詩人注目著她,從一雙奢華的手,到衣衫的彩色花邊,最后那宛如雕刻的腿。都不在是純粹的自然美,而是人工的雕琢,帶有大都市女性的特質(zhì)。正是那種反自然的傾向,讓詩人久久迷戀的是瞬間的感覺——鑄就出永恒的美。
詩人生活在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發(fā)展時期,伴隨著工業(yè)文明和城市化發(fā)展所帶來的社會弊病和生活中的丑陋現(xiàn)象,一些浪漫派和唯美派的美學家和藝術家提出回歸自然或前工業(yè)時代。波德萊爾超越了同時代的人,他提出“從惡中挖掘出美”,直視大都市生活中的丑惡。在西方美學中“,丑”的概念古已有之,但它一直被當作與美相對立、且對峙的概念,處于被否定、被拋棄的地位。以“丑”的視角進行創(chuàng)作在文藝復興之后,從大作家雨果對丑與美這對璧人發(fā)出驚嘆之后“,丑是畸形的靠著優(yōu)美”,引發(fā)了文壇上對丑的頻頻熱議。而當詩人的《惡之花》給了文壇削骨吸髓的一吻后,“丑”成為一個獨立的美學范疇登上了藝術舞臺。
波德萊爾處于浪漫主義的退潮期,必須開拓新的詩歌領域,顯出獨創(chuàng)性。詩人寫道“:我發(fā)現(xiàn)了美、我自己的美的定義,這是一種頗熱烈的憂傷……憂郁乃是美的出色的伴侶,很難想象有什么美的典型沒有不幸的相伴隨……”以及“痛苦伴隨上音律節(jié)奏就使心神充滿了靜謐的喜悅”⑨。詩人直視美,但是倍感失望,美的世界到處充斥著丑惡,換一種思維,于是詩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定義的“美”。詩人所做的就是發(fā)現(xiàn)那長久被人忽略的領域。在詩人美的視角中,夾雜著重重的矛盾:憂郁與美,不幸與美,痛苦的節(jié)奏伴隨著靜謐的喜悅。在審丑這條道路上詩人蹣跚而行,重重的矛盾與糾結。
《陽臺》是為歌詠杜瓦爾而作,他是詩人肉體之愛的代表。她雖貌美,但內(nèi)心貧乏、思想平庸,并擺脫不了“輕浮”的惡名,它的一切似乎都浸滿毒汁,詩人歌詠這樣一朵“毒花”,顯示了詩人對主流文學歌詠的圣母型女性形象的反叛。從而彰顯出兩重的“矛盾性”?!队肋h如此》中薩巴蒂埃夫人,是詩人崇拜的美神和愛神,精神之愛的代表。詩人希往杜瓦爾的淫蕩和薩巴蒂埃夫人的純情可以兩全其美,同時企圖在現(xiàn)實中都得到?!吨乱晃贿^路女子》中,詩人在這個陌生的女子身上,某種程度上進行了這兩種大膽的設想,外表高貴優(yōu)雅的氣質(zhì)下,透著狂放。而這也是現(xiàn)代性的全新體驗,他曾經(jīng)說,現(xiàn)代性的一半是不變和永恒,而另一半則是短暫、過渡、偶然?!八囆g永恒”相對應的另一面是“轉瞬即逝”的審美體驗。過路女子帶給詩人的是轉瞬即逝的感覺,可是詩人卻抓住了這種感覺,造就了“藝術的永恒”。
①②⑦ 波德萊爾:《惡之花》,郭宏安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頁,第76頁,第232頁。
③ 郭宏安:《波德萊爾詩論及其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頁。
④ 黃繼剛:《矛盾的審美現(xiàn)代性體驗——波德萊爾詩歌中的城市敘事》,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2年第1期,第10頁。
⑤ 周紅:《波德萊爾對主流的消解及重構——〈惡之花〉的另一種解讀》,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第25頁。
⑥⑧ 黃潔:《揭秘波德萊爾的“繆斯”——解讀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說〈黑維納斯〉》,國外文學2012年第1期,第106頁。
⑨ 冬淼,鄭敏:《歐美現(xiàn)代派詩集》,中國青年出版社1989年版,第8頁。
[1] [德] 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M] .王才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2] 張雨溪.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女性形象分析[J] .魅力中國,2011(14).
[3] 段祥貴.從缺席到在場:本雅明筆下的女性閑逛者[J] .東方叢刊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