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寧 劉 婷
經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熱”及一段時間的冷靜以后,近十幾年來,國內關于知識分子的公共性問題的討論逐漸增多,曹衛(wèi)東、鄧正來、汪暉、陳燕谷等人主編和翻譯的著作和論文,如《國家與市民社會》《文化與公共性》《人的條件》《公共領域的興衰——阿倫特政治哲學思想評述》等為國內學者研究公共領域、公共性奠定了重要基礎。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不少碩士和博士學位論文,主要探討新時期知識分子現(xiàn)狀及其發(fā)展,如博士論文《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知識分子問題研究》《現(xiàn)代化背景下的知識分子研究》,碩士論文《公共性理論與問題研究——兼論中國公共性問題》等。本文將以“公共性”一詞為核心,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術界對知識分子問題的若干思考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通過基本概念的解讀,圍繞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是否具有公共性、公共性困境原因何在、公共性的重建路徑等方面評述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公共性”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未來的生命力。
關于知識分子的概念,學術界并未形成定論。西方學者側重于從知識分子所發(fā)揮的社會功能的角度來定義和評介知識分子。如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明確提出:“……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xiàn)、表明訊息、觀點、態(tài)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盵1](P16)拉塞爾·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中明確了知識分子應具備的內涵,他也是西方學術語境中最早提出并論述公共知識分子的學者,他認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應當立足專業(yè),放眼天下,用自己的言行和創(chuàng)作參與社會運轉,并呼吁他們應富有社會責任感,勇于充當引路人。利奧塔、布爾迪厄等人對公共知識分子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研究與闡釋,形成了影響極大的公共知識分子思潮。
這個思潮同樣也影響了我國學術界對知識分子的理解。長期以來,國內對知識分子理解的一套體系就是以知識掌握和運用的程度作為劃分標準,認為知識分子就是掌握知識多的人,即腦力勞動者。不管是韓亞光從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來界定[2](P1),還是鄭也夫從理論和操作兩方面來定義知識分子[3],實際上,當中國人提到知識分子時,大多數情況是在此種意義上來使用的。而另一套體系正是受到西方知識分子理論的影響,認為知識分子是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人,是具有知識和能力并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的人,他們是社會的良心。這種知識分子常常被稱為公共知識分子,相對而言,這種界定所包括的知識分子范圍較為狹窄。朱蘇力將公共知識分子界定為“越出其專業(yè)領域、經常在公共媒體或論壇上就社會公眾關心的熱點問題發(fā)表自己的分析和評論的知識分子,或是由于在特定時期自己專業(yè)是社會的熱點問題而把自己專業(yè)的知識予以大眾化并且獲得了一定的社會關注的知識分子”[4]。張汝倫認為,知識分子的基本特征乃是他們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獨特的角色和作用, 這就是知識與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和維護者, 正統(tǒng)與教條的批判者和希望的堅持者。只有具備這些特征,知識分子方為知識分子,一旦喪失了這些特征,知識分子自身的存在就陷入了危機[5]。
近些年來中國學術界對知識分子的理解側重于第二套理解體系。知識分子之所以被譽為社會的良心,因為他們不僅僅擁有一定的專業(yè)知識,而且能借助于一定的公共場合和手段,運用其知識和能力對社會表達出強烈的公共關懷。這些正是公共知識分子的本質屬性和基本特征,即公共性的體現(xiàn)。在中國,公共性概念被引入經濟學、教育學、文學、藝術等領域中,在這些領域中,公共性的含義主要是公開性、公益性、共同性等。[6]
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存在是需要一定條件的,這基本成為中西方學者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研究的一個共識。而關于當下中國知識分子是否具有公共性的論爭以及原因何在,也正是緊緊圍繞當代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是否存在知識分子公共性得以成長的條件展開的。
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最基本的前提條件是專業(yè)學者,如許紀霖所述,在一個學科高度分工的時代,如果要扮演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首先必須是一位一流的專業(yè)學者,要在本專業(yè)之內有所建樹,有余力再在非專業(yè)領域保持適當的張力,以專業(yè)之道在公共空間發(fā)揮作用。在此基礎上,他明確了知識分子公共性的三個涵義:第一是面向公眾發(fā)言;第二是為了公眾而思考,即從公共立場和公共利益,而非從私人立場、個人利益出發(fā);第三是所涉及的通常是公共社會中的公共事務或重大問題[7](P34、P73)。
鄭永廷將公共知識分子的主要特征描述為這樣三個方面:一是具有一定的學術背景和專業(yè)素質,這些學者或文化人對社會公共的影響力不是來自于自身專業(yè)成就,而是對公眾關心的社會公共領域問題提出“驚人”的見解或采取超常的行動。二是標榜以中立態(tài)度或公正的立場出現(xiàn),宣稱對社會公共事務的關心完全出于個人的興趣,出于對社會強烈的責任感和自身具有的社會良知,自己的言論和行動代表著社會共同理想、普遍價值和公眾利益,與自己的個人利益無關。三是有的公共知識分子以“意見領袖”和社會“牛虻”自居,自認為掌握著理性批判的武器,具備“為正義而獻身”的勇氣,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口號,宣告“挑戰(zhàn)一切傳統(tǒng)和權威”[8]。徐友漁認為,今日中國社會生活的重要特點之一,是有一批公共知識分子盡其所能地就社會基本問題發(fā)表意見,對隨時發(fā)生的重大事件表態(tài)。徐艷認為知識分子的公共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知識分子對社會有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關心公眾利益。另一方面,知識分子將這種公共關懷付諸實踐,介入公共領域,參與公共事件[9]。因此,越來越多的學者對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基本條件認識,一是強調公共空間的存在,一是強調知識分子對公共問題的多方參與。
有些學者還專門指出了知識分子是否發(fā)揮公共性的可供參考的具體標準:第一,看一些主要網站是否設置有他或她的個人網頁;第二,在過去20年里是否在《讀書》《東方》《天涯》《南方周末》等報紙雜志經常發(fā)表學術隨筆或就社會熱點問題發(fā)表短文;第三,他或她的文章引發(fā)的社會的學術關注程度,以及最重要的是一般說來社會是否認同他是學者。[4]以許紀霖、王笛等為代表的對近代公共話語網絡考察在公共性問題研究已成為重要陣地。由于這類研究重視史據考察,對西方公共領域研究的借鑒重點在于方法論部分,所以在公共性問題的探討上多為廣義和泛化的公共性,包括公園、茶館、雜志、社團、咖啡廳在內的公共領域考察均已成規(guī)模,并以北京、上海、漢口、寧波、常熟、成都為研究的中心陣營[10]。這些都說明公共知識分子的言說借助一定的公共空間或公共領域已經產生了較強的社會反響。2004年夏,《南方人物周刊》發(fā)布了“影響中國公共知識分子五十人”名單。之后,自2005年起“政右經左工作室”的網絡民間書會每年都會推舉當年度富有影響的“‘政右經左’版公共知識分子”。
相反,另一種觀點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知識分子的公共性已經弱化,還有人完全否認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存在。方亞琴認為,隨著20世紀90年代中期知識的專業(yè)化、體制化以及文化生產商業(yè)化的內外作用下,到90年代末,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喪失在中國已成為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11]梅榮政認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提法違背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的階級定位,是英雄史觀的再現(xiàn)。他們與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廣大人民群眾有根本不同的立場,公共知識分子一點也不代表公共。[12]還有人明確指出,知識分子沒有,也不會成為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即獨立于任何集團和階級利益之上的知識分子群體。從歷史和現(xiàn)實來看,從國際和國內來看,這樣的公共知識分子是從來不存在的。[13]
總之,對公共知識分子的否定言論在知識分子公共性問題討論時一直貫穿其中。汪暉曾結合“公共空間”專門談過這個問題。他指出:根據哈貝馬斯的經典化了的敘述,公共領域介于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而20世紀80年代的公共空間不是更加國家化的嗎?然而,在過去10年來中國社會和知識界產生了大量的社會性的和政治性的辯論,如果沒有特定的公共空間的構成,這些辯論又怎么能夠發(fā)生呢?他進一步認為,我們應該更深入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在這個國家壟斷的公共文化中能夠產生出豐富的政治文化?[14]
為什么到了1990年代末,知識分子會處于如此尷尬的境地?在不少學者看來,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困境既有市場經濟的巨大沖擊,也有政治與學術間微妙關系的影響,同時也受到學術體制的制度化限制。
在市場經濟時代,面對當今社會的轉型和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知識分子的公共性正在日趨衰弱,知識分子也不得不走下“神壇”,成為世俗社會中的一員。一部分知識分子不能經受這種考驗,成為文化商人。而堅守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卻又遭受各式各樣的困境,經費的短缺,公共空間的萎縮,話語權力的喪失,知識群體的分化,使得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邊緣化[15]。與之相隨的,便是全球經濟一體化以及資本運作方式的加強使知識分子的政治理想徹底破滅,與經濟資本運作方式相關的是技術操作、工具理性大規(guī)模侵入知識界。知識領域也出現(xiàn)了技術化和專業(yè)化的分工。發(fā)生在當代的文化轉型也許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16]。劉杰從當代大學教師這個群體出發(fā),剖析了其公共性缺失的現(xiàn)狀和原因,認為,既有以理性化為基礎的現(xiàn)代社會分工發(fā)展的必然性,也有中國轉型社會的特殊性。[17]
知識分子與政治權威的微妙關系是制約知識分子公共性發(fā)揮的重要因素。知識分子一方面要與政治權威保持距離,以保持他特殊的批判者的身份;另一方面卻又想與政治權威接近,以提出某些對公共生活有利的政策建議或主張。現(xiàn)代社會提倡學術獨立和學術自由,但知識分子曾經被兩度邊緣化——政治邊緣化和社會邊緣化,過去的遭遇使知識分子常心有余悸,今天仍然會有所顧忌。所以知識分子瞻前顧后,不愿過多地關注公共問題。有學者認為,中國20世紀90年代的公共知識分子從最早參與文化熱,到后來的職業(yè)反對派姿態(tài),說穿了,只不過是為稻粱謀而已[18]。
教育體制對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制約。知識分子從屬于各種各樣的組織,制度化的結構使得知識分子喪失生存空間。知識的專業(yè)化降低了學術知識分子就社會公眾問題清晰明確陳述的能力,抑制了非學術公共知識分子聽取專家意見的能力,并削弱了普通教育的社會公眾理解有關公共問題論辯的能力。知識分子的研究內容也從理念精神層面轉向應用實際層面,側重于解決某一方面的具體問題,而不再致力于構建一種理念和精神,傳遞一種思想和信仰。
近些年來,雖然知識分子的公共性問題,受到不少人的非議,但毋庸置疑,這一現(xiàn)象已經引起了國內學術界及普通民眾的關注,并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學術界和思想界不可回避的重要論題之一。公共性問題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關注,因為多方面的公共性危機的出現(xiàn),如生態(tài)公共性危機、知識公共性危機、文化公共性危機、社會公共性危機的重疊。[6]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實現(xiàn)狀況不僅體現(xiàn)著一個社會知識群體對社會問題的關注,更反映了這個群體的精神面貌,也體現(xiàn)著一個國家公共空間的大小以及政治文明的生態(tài)狀況。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公共性的構建或重建才顯得尤為必要。
龔舉善認為,中國公共知識分子形象重建的必要性表現(xiàn)在:一是現(xiàn)代社會結構的需要,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需要一種強有力的結構性改變,而這種改變絕對需要知識分子的介入而不是退場;二是確立知識分子獨立精神的需要;三是革除書齋積弊的需要;四是防止知識分子話語霸權的需要[19]。于凱指出,公共知識分子可以冷靜地、理智地看待社會問題,發(fā)出真實的聲音,引導公眾思考,啟迪公眾的思想,從公眾角度做出理性對策,提高公眾與政府的對話能力,同時給政府提出合理化建議,促進政府和公民社會的對話與合作[20]。也有學者指出了重建中國公共知識分子新形象的可能性。首先,社會轉型為公共知識分子提供了形象重建的肥沃土壤。其次,知識分子的啟蒙身份決定了形象重建的內在契機。知識與道德的統(tǒng)一、專業(yè)探求與公共良知的統(tǒng)一使當代知識分子重新獲得一種公共性和新的合法性話語,從而重返價值的中心[16]。
那么,如何構建知識分子的公共性?
對此,許紀霖開辟了一條重要的路徑:一種從特殊到普遍的公共知識分子理想類型。知識分子首先要捍衛(wèi)知識上的自主性,特別在學院內部,知識分子必須學會利用國家把自己從國家中解放出來,只有捍衛(wèi)了知識上的自主性,才有可能從自主性出發(fā),介入公共生活,成為公共知識分子,也就是說只有通過參與政治,才有可能最終捍衛(wèi)知識的自主性?!爱斨R分子一旦將這樣的專業(yè)知識放到廣闊的背景或社會背景加以考慮,闡釋其內在的價值和意義,并以此為背景反思社會公共問題,這就是從專業(yè)走向了公共”[7]。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陳來認為,公共知識分子應該“在自己的專業(yè)活動之外,同時把專業(yè)知識運用于公眾活動之中,或者以其專業(yè)知識為背景參與公眾活動”,他強調“專業(yè)化的知識分子在以學術為志業(yè)的同時不忘致力于對公共問題的思考和對解決公共問題的參與”[21](P10)。
知識分子公共性的構建與媒體相互依存的關系日益密切,公共知識分子參與社會事務的主要平臺就是媒體。不論是傳統(tǒng)媒體還是新媒體,都需要依靠公共知識分子的優(yōu)勢,實現(xiàn)其引導輿論和監(jiān)督社會的作用。但是,知識分子又不能成為大眾傳媒的俘虜,他們必須在大眾傳媒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個聲音代表公眾利益,特別是不能忽視弱勢群體的利益。當大眾媒體被市場所裹挾或被權勢所左右時,必須表現(xiàn)出公共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22]。當然,也有學者擔心,“媒介知識分子”“成為媒體的工具,成為形象的生產者,成為精神的化妝品,再加上知識群體本身由知識爆炸所帶來的精英的傲慢,導致他們的主張不僅與草根社會沒有關系,反而還誤導、損害草根社會”[15]。
也有學者從執(zhí)政黨與知識分子的關系角度闡述了這一問題。陳潔認為應該在黨的領導下重塑公共知識分子,堅持“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推動公共知識分子的重塑。加強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發(fā)揮黨外知識分子的公共作用[23]。梅榮政等認為執(zhí)政黨肯定了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和地位,給知識分子指出了前進的道路,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而不是“自由漂浮”的群體,知識分子需要跟黨走,為人民大眾服務,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公共利益的看門人”[12]。當然,在當前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之下,知識分子如何“跟黨走”、如何“為人民大眾服務”,是非常重要的。有人指出,中國目前的知識人才評價模式使知識分子疲于應付各種文件、表格,這對于人文知識分子動輒幾年的學術研究尤其不利,改革目前的評價模式,給知識分子更多更大的空間發(fā)展。倡導學術獨立,知識分子本身要有理性認知,以合適的方式進行公共關懷[20]。
由此看來,關于知識分子公共性問題的討論,說到底仍然揭示了文化與政治的內在緊張關系。在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今天,作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應當具有“充分的自覺”,“假如沒有這種悲劇自覺,那么充其量也不過只是裝腔作勢的文化掮客而已”[15]。同時,政治文明的不斷培育和發(fā)展,釋放出更多的公共空間,使學術的獨立成為政治有序發(fā)展的動力。這些理應是倡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扎實推進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建設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