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堅
摘 要:“同志”是中國當代文學中一個具有濃烈權力特色與政治色彩的重要概念。在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戰(zhàn)爭小說中,“同志情誼”與政治、國家、階級、敵我等諸多現(xiàn)代性概念糾葛一起、曖昧不清,體現(xiàn)了塞吉維客所說的“男性同性社會性”。本文通過考察戰(zhàn)爭語境下的“英雄氣概”與“政治的友愛”,分析革命意識形態(tài)下的英雄人物和革命主題,并試圖用“情欲三角”敘事策略理論對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洼地上的“戰(zhàn)役”》提供一個新的閱讀框架,最后考察文學史上的“欲望”書寫與“革命”之間的互動與錯位。
關鍵詞:革命戰(zhàn)爭小說;“男性同性社會性”;情欲三角;《洼地上的“戰(zhàn)役”》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1-0068-10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充滿了裂縫和異質性,這一時期的文學承上啟下,既沿襲了延安左翼激進文藝的傳統(tǒng),同時又開啟了“文革文學”這一更具激進現(xiàn)代性的革命歷史敘事,在當代文學史中,一般稱為“十七年文學”。在這些以“工農兵”為主要題材的小說中,又可細分出一類“反映革命武裝斗爭歷史”的小說,或稱“軍事題材”的小說,本文中暫且稱之為“革命戰(zhàn)爭小說”①。戰(zhàn)爭是“英雄氣概”攻擊性的具體體現(xiàn)。那些忠于黨忠于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與死神共舞,保衛(wèi)家國、出生入死,構成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敘事。但是,當我們把目光從宏大敘事轉移到這些備受稱贊的“英雄形象”上來時,我們會疑問這些團結如一家的戰(zhàn)士,他們?yōu)楹螌ε浴盁o性無欲”,卻對男性有著情人般親密的“同志情誼”?在戰(zhàn)場這個“公共空間”中,他們在對自我主體身份的確認上,是如何一步步地與民族國家建構聯(lián)系在一起?“革命”如何利用“同志”重建性別、血緣、階級、敵我、家國這些現(xiàn)代性的概念?在文學上,作家如何在“革命大敘述”的框架內刻畫革命英雄的“同志情誼”?政治高壓之下,“政治”與“情欲”之間為何總是相互遮蔽、相互錯誤地表述?
一、“男性同性社會性”:
同志情誼、英雄氣概與友愛政治
“同性社會性”(homosociality)是美國學者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維客(Eve Kosofsky Sedgwick)在她的代表作《男人之間:英國文學與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Between Me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Male Homosocial Desire)一書中打造出來的一個概念。塞吉維客將“同性社會性”定義為同性社會聯(lián)系的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一體。簡單地說,“同性社會性”是指同性別社會成員之間的社交關系。通常情況下,它更多是指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不僅指他們的休閑活動(比如打牌、踢球、看球及對其他體育活動的參與等),還包括他們的工作關系(如在軍隊等幾乎清一色由男人組成的機構或組織中任職)。②
在塞吉維客看來,主流的“同志情誼”是“同性社會性”的極端形式,也是父權權力結構環(huán)境下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這種如兄弟情誼的友愛模式,追求同一性和穩(wěn)靠性,同時帶有計算性、互惠性和男性中心主義的特征。比如,在以往的“文明”社會中,無論哪一種文化,男人之間的同性交際總是占據(jù)著更多的公共空間(從政府、法庭、軍隊等公共場所到球場、酒吧等娛樂場所),而女人之間的同性交際則更多局限于家庭、市井,處于一個相對尷尬的地位。③但塞吉維客認為,男人之間的同性親密關系對父權社會的延續(xù)實際上是有利的。它不僅維護社會的凝聚力,重整支離破碎的世道,而且在構筑國家意識、階級觀念上起到了相互認同的作用。
“十七年”革命戰(zhàn)爭小說中這種以“同性社會性”男性中心主義為特征的“同志”現(xiàn)象,作為“非常時期”的“非常個案”,對我們探討“十七年”社會的運行機制,理解驅動革命戰(zhàn)爭小說中人物行動的心理動力與當時權力機制的復雜連動,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
(一)同志或者“同志情誼”
古漢語中的“同志”最早出現(xiàn)在《國語·晉語四》:“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隨后有《后漢書·劉陶傳》:“所與交友,必也同志”。這里,“同志”的基本意思是“志趣相同,志趣相同的人”,既不作稱謂詞語,也沒有任何政治內涵。
“同志”一詞帶有革命和政治內涵的用法始于辛亥革命前后。④如林覺民《與妻書》中的“今死而無憾,國事成與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以及孫中山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同志”詞義政治色彩的加強是在中國革命時期。⑤中共一大所擬定的黨綱之中便可見該詞:“凡承認本黨黨綱和政策,并愿成為忠實的黨員者,經(jīng)黨員一人介紹,不分性別,不分國籍,都可以接受為黨員,成為我們的同志。”并且,“同志”也開始用作稱謂。自此之后,“同志”成為了20世紀下半葉中國大陸語言交際和政治文獻中使用頻率最高的稱呼語,它不僅是政治語言中最常見的一個稱呼語,同時也一直被認為是大陸社會人群中最合適的泛尊稱。
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學中,“同志”這一指稱模糊了性別差異,“同志”因濃烈的權力特色與政治色彩而使其增添了明顯的身份劃界作用?!巴尽苯?jīng)常與“階級敵人”一道,形成了一組對立的語詞,共同建構起“人民共和國”這一“想象的政治共同體”的身份認同,以至成為公民(人民)之間的稱呼和無性別差距的公共關系身份。在共產(chǎn)黨的革命敘述話語中,馬克思與恩格斯這兩位“革命巨人”之間的情誼被表述成“世界上任何友誼都沒法比的”;而偉大領袖毛主席與林彪同志是“親密戰(zhàn)友”,他們都是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同志”。“同志”倫理驅除了“小資產(chǎn)階級情感”,將人際關系建立在同一個高尚的階級認同、階級感情之上。而在出生入死的戰(zhàn)場上,革命戰(zhàn)士們的“同志情誼”這種極端的“同性社會性”形式被進一步地深化——
在這兒,在這些沒有女人,只有戰(zhàn)斗和純思考以及抽象了的工具性(abstracted instrumentality)的領域里,讓男人們獲得對彼此的新態(tài)度。讓他們用新的敬意對待他們的英雄,用新的尊重看待他們的同志:就如同生命和死亡一樣,很深,很深……而不朽友誼的終極紐帶支撐著他們,越過知的邊緣進入未知。⑥
在這一系列講述革命戰(zhàn)爭故事的小說中,國家意識、男性主體性與男子氣概之間形成了一種交互作用的關系,互相饋補也相互損耗,共同表現(xiàn)出一種男性至上的“同性社會性”。這些以紅色英雄人物為主角的小說極少描述到純粹的女性生活圈,男性的革命戰(zhàn)士們擁有一致的生活目標,“同志”的關系成為其他一切關系的根本。這些被女性主義批評學者稱之為“男性文本”的小說到了《保衛(wèi)延安》達到“去女性化”的高潮,“那些品德高尚的士兵一起戰(zhàn)斗、煮飯、縫衣、思辨、睡覺。他們彼此相依相偎,猶如家人。當作者巨細靡遺地描寫周大勇幫助受傷的同志排泄,其關系之親密,幾乎成為日后同性社會情結(homosocial bonding)研究的好材料?!雹?/p>
在同志關系中,現(xiàn)實個體有限而短暫的生命現(xiàn)象與一種神圣的、無限的、永恒的歷史本質相聯(lián)系,“同志”關系建立在對“自我”的放棄和超越之上。⑧在浩然的長篇小說《艷陽天》里,焦淑紅在思考她與蕭長春的關系時想:“只有革命同志才是最寶貴的關系。”“同志”關系的和諧依賴于彼此無秘密的相互許諾,也依賴于彼此情感體驗、言語方式、行為方式等感性特征的趨同。在茹志娟的《同志之間》里,“兩個中年男兵和一個少年兵,撒嬌發(fā)嗔,爭風吃醋,搶著為心愛的男孩編草鞋?!雹嵛膶W“如何想象”并書寫“同志之間”這種最無私、最崇高、最深厚的階級感情,成為困擾當時許多作家的一道難題:既要面對意識形態(tài)所塑造的“革命倫理”話語的規(guī)約和外部世界的倫理對小說倫理、結構秩序的“規(guī)范”,又要時刻擺脫“階級情感”這種空洞而僵化的政治信仰,書寫人類最普遍、最美好的情感。革命戰(zhàn)士之間應該有怎樣的感情且如何表達?作家在政治信仰與個人情性間、教條口號與美學構思間無法調和的矛盾中,把同志情誼高度集中化,而小說藝術的過度渲染使這樣的革命同志情誼顯得曖昧且糾纏不清,這種同性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類似于男女情人間的感情。
(二)“男子氣概”與革命英雄主義
由于受到戰(zhàn)爭文化的制約,五六十年代革命戰(zhàn)爭小說成為了表現(xiàn)男性陽剛氣質“力”的文學,“革命”提供了同仇敵愾融洽無間充滿趣味的同志集體氛圍,革命戰(zhàn)士的兄弟情誼、俠義情懷、戰(zhàn)爭博弈和軍人榮譽感成為彼此最重要的身份認同特征。表現(xiàn)在這一時期文學的“革命英雄主義”實質上是“男性同性社會性”中的“男子氣概”,這一種“陽剛之氣”造成男性之間“同性相吸”的現(xiàn)象,是使戰(zhàn)士們團結一致的關系得以維持的原因。
“男子氣概”(virility)首先被理解為一種生殖的、性欲的和社會的能力。⑩例如《保衛(wèi)延安》里所說“人說胡子是衰老的記號,可是他的胡子更增加了他的英雄氣概”?輥?輯?訛。在《林海雪原》里,少劍波與姜青山第一次見面時,看到他像一個古典武士,是一個英雄好漢,于是“內心發(fā)出了一陣無限的羨愛”,露出了“溫和微笑的表情”,“眼對眼地看了足有五分鐘”?輥?輰?訛?!都t日》里,軍長沈振新對他的部屬的英雄行為“感到了一個指揮員的幸福和快樂”?輥?輱?訛。但在戰(zhàn)場上,男子氣概被理解為斗爭或施暴的能力(尤其是在對敵人的報復中)。真正具有“英雄氣概”的士兵會盡最大可能地擴大自己的榮譽,在戰(zhàn)場這個公共領域內贏得光榮和尊敬。與此同時,“男子氣概”也是由其他男人通過現(xiàn)在的或潛在的暴力事實所確認,并由屬于“真正男人”的集團的認可證明。?輥?輲?訛許多男性同性社會性制度,特別是軍事素養(yǎng)、紀律觀念、階級仇恨等,包含著對男子氣概的真正考驗,這些考驗旨在加強男人之間的團結一致。
對陽剛氣質的頌揚的對立面是對女性特征的憂慮和恐懼。軍隊紀律要求士兵在面對困難和危險時表現(xiàn)出“勇敢”、“無畏”,這些形式鼓勵或迫使士兵做出不顧可能發(fā)生事故硬充英雄好漢的行為,拒絕采取安全措施并否認或蔑視危險,即害怕失去其他士兵的尊敬或欽佩,害怕在“同志”面前丟臉,害怕看到自己被歸入“弱者”、“幼稚”等典型的女性范疇。因此,所謂的“英雄”、“勇敢”有時植根于一種懦弱、恐懼的形式之中。
“十七年”是一個追求英雄的年代。這個時期的工農兵形象占領了審美領域,這些形象充溢著革命的力比多,紅、光、高大、威武,目光經(jīng)常交織著仇恨和憧憬,具備高度的警惕性,是典型的施暴者形象。戰(zhàn)場上的同志們個個都是“一派天真的禁欲主義好漢”,《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欒超家、劉勛蒼,《紅日》中的石東根、劉勝,《烈火金剛》中的史更新、丁尚武,《鐵道游擊隊》中的王強、劉洪等戰(zhàn)斗英雄人物,這些人之所以被稱為“英雄”,是他們對自己的痛苦,尤其對敵人的痛苦表現(xiàn)出“超人”的強硬態(tài)度。而《保衛(wèi)延安》里的周大勇無疑是最具“男子氣概”的革命戰(zhàn)士之一。這個“渾身是膽”、“鋼鐵鑄成”的“大無畏”戰(zhàn)士,憑借其英勇頑強的戰(zhàn)斗作風、高度自覺的犧牲精神、堅貞不屈的崇高氣節(jié)、不怕困難的堅強意志和勇挑重擔的革命干勁,成為一個具有“神性色彩”的英雄人物。但是這種“神性”正是出于對“人性”的恐懼而表現(xiàn)出來的。當周大勇不幸負傷之后,他強忍著痛苦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令戰(zhàn)士感到敬佩甚至做出流淚這樣的“女性”特征的動作來——
周大勇扶住墻正要站起來,李江國說:“連長,你躺下!”
“我不能躺下。沒有什么,走開!”
李江國壓住他的肩膀,說“你——”
周大勇發(fā)火啦:“怎么?我負了一點輕傷就哼哼唧唧地躺下?你走開,我要站起來,我要站起來!”
周大勇用手扶墻站起來。他覺得頭有斗大,兩腿酥軟;眼前旋轉起一塊塊的黑霧。……“同志們,要告訴每一個共產(chǎn)黨員:緊緊地團結所有的戰(zhàn)士,跟敵人拼!多消滅一個敵人,我們整個階級敵人就少一個。記住這一點就行了。同志們——”周大勇突然扶住墻,李江國連忙抱定他。
李江國把周大勇抱在懷里,他頭靠著周大勇的肩膀哭了:“連長!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輥?輳?訛
這時候,李江國為周大勇的革命激情和英雄氣概所震攝,正是這種陽剛的“男子氣概”把眾多同志深深吸引,使“革命英雄主義”的主題呼之欲出。對于什么是“革命英雄主義”,朱德在1944年的講話《八路軍新四軍的英雄主義》里就列舉了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的典型事跡來說明——
在戰(zhàn)斗方面,如著名的平型關大捷,陽明堡火燒敵機,使敵人膽寒的百團大戰(zhàn),狼牙山五勇士的壯烈跳崖,全排壯烈犧牲的馬城村堅守戰(zhàn),黃煙洞保衛(wèi)戰(zhàn),全連八十二人全部殉國的淮北劉老莊戰(zhàn)斗,南北岱崮堅守戰(zhàn),韓略村伏擊戰(zhàn),甄家莊殲滅戰(zhàn),無一不是我軍指戰(zhàn)員的英雄主義的最高表現(xiàn)。?輥?輴?訛
如果以“男子氣概”這一性別政治的概念去觀照這些“革命英雄主義”事跡,便不難發(fā)現(xiàn)為“英雄主義”所遮蔽的一系列知識?!矮I身”、“反抗”、“消滅”、“斗爭”、“清算”、“跳崖”、“犧牲”、“殉國”……這些具有明確價值判斷的語詞鼓勵戰(zhàn)士們去做出極端的行為,去對生命進行超越性的抗爭。正是這種“獻祭”般的生命毀滅,才激起了生命內在的堅實性和永恒性。這些戰(zhàn)士承受了暴力之美,超越了凡夫俗子,注定以死亡的姿態(tài)來鑄就他們的永恒之身。
在《保衛(wèi)延安》中,我們看到對“暴力”的紀實性呈現(xiàn)。小說極力渲染那些刺刀見紅的暴力場面和血淋淋的肉搏戰(zhàn)場面,戰(zhàn)士們的沖殺戰(zhàn)斗異常強烈,把“男子氣概”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如,王老虎不僅一口氣捅死了十幾個敵人,還死死地掐住一個敵人的脖子,最后倒在血泊之中。但王老虎沒有死,他只是受了重傷。
“男子氣概”是一種男性視角下的“同性社會情結”,它面向和針對其他男人,反對陰柔、秀美等女性特征,并且從根本上排斥了女性之間的感情,更在某種程度上貶低了女性的形象。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十七年文學”中的男同志普遍有“厭女情結”的現(xiàn)象。像《保衛(wèi)延安》這樣“沒有女同志”的“男性文本”中,女性人物的缺席往往成為了此類文本潛在的動力,而女性人物或者說帶有女性特征的人物(如下文將提到的嚴江濤)的存在都是為了證明男性的“英雄氣概”。在這些巨大而嚴酷的血與火的場面中,英雄們畢竟不是在“繪畫繡花”,他們展示了軍人的陽剛和暴力之美,確認了自己的“性別身份”,博得“同志”們的認“同”,贏得了作為一個“真正男人”的榮譽感。
(三)政治的友愛
如果我們追問,這種“同志情誼”與男性之間的“友情”或曰“兄弟情誼”到底有何不同?這些男性文本所展現(xiàn)的“同性社會性”為何讓我們感到一種曖昧的“欲望化”?“友愛”與“政治”到底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關系?解構大師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提出的“友愛政治學”或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向度。
德里達認為,“友愛”關系并不是單純的個人倫理問題,而是帶有深刻政治意蘊的政治問題。在革命的語境里,“同志情誼”這種“政治的友愛”忽略了友愛中的異質性緯度,根本上不是本原的友愛。在德里達的經(jīng)典著作《友愛的政治學》(Politics of Friendship)?輥?輵?訛中,友愛是人尋求同一體的一種方式,但更重要的是,它起源于幸存的可能性。
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學中,男女之愛絕對是稀缺物質,但是“男男”之愛,卻屢見不鮮。在革命歷史小說《紅旗譜》里,描寫老師賈湘農與同志嚴江濤、張嘉慶之間親密的感情已經(jīng)充滿了卿卿我我肉欲的味道——
(賈湘農和嚴江濤)有一年不見了,今天見了面,心上很覺高興。流露在他們之間的,不是平常的師生朋友的關系,是同志間的友愛。他幾次想把嘴唇親在江濤的臉上,見江濤的臉頰靦腆地紅起來,才猶疑著放開。?輥?輶?訛
賈湘農站在張嘉慶的背后,用手指撫摸著張嘉慶的下頦,嘴巴上的幾根胡子,已經(jīng)硬起來了。他說:“記住,同志!光憑熱情不行呀!一個好的革命干部,他需要文化知識——各方面的知識。需要通達事理,了解社會人情……”
張嘉慶聽到這里,從椅子上站起來,背靠著窗臺說:“我不同意江濤早早有了愛人?!保枯??輷?訛
在德里達看來,這種“同志間的友愛”同樣也昭示了一種男性中心主義。這種友愛模式首先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友愛,一個(賈湘農)較另一個(嚴江濤、張嘉慶)年長,兩人志同道合,并約定一人(嚴江濤、張嘉慶)成為另一人(賈湘農)的繼承人。這種關系一方面是雙方因學識、閱歷、見聞為紐帶結合成師生關系,它“所起到的感染和教育作用甚至勝過家庭教育”?輦?輮?訛。另一方面,這種友愛類似于同性戀關系,即“成年的男人向未婚的未成年少年表示愛慕,愿意用自己的知識和學識與其進行交歡,以博得好感,而通常對方也樂于接受這種求愛,在關系中處于被動和服從的態(tài)度”?輦?輯?訛?!巴厩檎x”的友愛模式排除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友愛(“我不同意江濤早早有了愛人”),同樣也排斥兩個女人之間的友愛。這就意味著女人被排斥在友愛之外,沒有話語權,沒有得到普遍認同。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愛存在的。無獨有偶,在《紅日》里,看見親密的戰(zhàn)友渡河歸來,石東根抱著楊軍的脖子,“像是在吻著他的臉頰似的”。
如果繼續(xù)追問下去,為什么“同志”的性別是男性呢?德里達發(fā)現(xiàn),從希臘開始一直到現(xiàn)代,在論及友愛問題的思想家們看來,偉大友愛的典范是由兩個或更多的朋友構成的,而且常常是男人之間的伙伴關系。真正的“同志”,是成年男子之間的友愛,排除掉了女性之間以及男女之間的友愛。?輦?輰?訛德里達說明,用男性來稱謂朋友,“并未處在一種自戀的兄弟博愛的分裂暴力之中,為的是解釋一個有待我們去解決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友愛的經(jīng)典結構——男性中心結構——之中的兄弟問題”?輦?輱?訛。曲波在創(chuàng)作《林海雪原》時顯然遇見了這個問題,而且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他所感到的不合時宜——
戰(zhàn)士一起高喊:“一切歸功于黨!歸功于群眾!”
在戰(zhàn)士們的高呼聲中,王團長和劍波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他倆擁抱得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這個禮節(jié)雖然十分生疏,他倆之間也是生平第一次用它,可是此刻看來卻是非常自然,因為它和戰(zhàn)士們的情感,和周圍的空氣再諧調沒有了。
好像晴朗天空一輪皎潔的明月,萬綠叢中兩株英雄的松柏。
王團長結束了他倆熱烈的擁抱,便走來和小分隊的戰(zhàn)士一一親切地握手。?輦?輲?訛
此時,王團長與少劍波的精神境界已經(jīng)水乳交融化為一體,他們不僅擁有共同的革命志向、情感、追求,同時也有了革命“親緣”關系。親如一家的戰(zhàn)士們也共同歸屬于一個階級、民族和國家,這種同志情誼的友愛典范就意味著家國建構,意味著父子、兄弟的血緣關系。怪不得劉白羽《血緣》中老戰(zhàn)士馬成榮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當兵的比親兄弟還親,親兄弟離得那樣遠,你在火線上受傷,他能拉你下來嗎?”在他眼里,共產(chǎn)黨戰(zhàn)士都是“自愿”參軍的,只有共產(chǎn)黨軍隊才像“家”,才有“血緣關系”,“同志”代表著歷史的正義,代表著真理與人民的愿望;而“老蔣那邊都是小繩捆來的”,國民黨軍并沒有“血緣關系”。在這里,假想的親緣關系與敵友劃分的革命邏輯已經(jīng)完全代替了自然事物本身的邏輯。
??拢∕ichel Foucault)認為,長久以來,血緣一直是權力機制機器表現(xiàn)和規(guī)則中的一個重要成分。在血緣社會里,權力是通過血緣來表達自身的,如戰(zhàn)爭的榮耀、饑荒的恐懼、死亡的勝利、手握生殺大權的君主、劊子手和肉刑。?輦?輳?訛在革命戰(zhàn)爭小說中,正是這樣的“血緣”關系才讓軍隊律令中的集體主義原則得以順利地運作。許多小說均描寫到“個人”脫離“集體”時的那種孤獨和害怕:“啊,離開了部隊,離開了同志們,人就變得這樣無力呀!”“跟同志偎在一塊就高興,離開同志們就像把魂丟了一樣?!保枯??輴?訛當王應洪在洼地上單獨作戰(zhàn)時,“禁不住覺得可怕的孤獨”,他的內心依戀著王順,“想往前爬一點,靠近班長”,“他多么渴望聽見班長的聲音啊”,當發(fā)現(xiàn)在這孤單寂靜的生死戰(zhàn)場上班長并不在身邊時,他又想起母親和毛主席——這兩個在血緣上和革命倫理上的至親之人。(《洼地上的“戰(zhàn)役”》)
傳統(tǒng)友愛觀念基礎上的政治學,其靈魂就是一種同志間的博愛。重新解讀這些革命戰(zhàn)爭小說時,我們可以看到1949年以后或從更早的革命戰(zhàn)爭年代開始,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事實上呼應了以性別上的支配—依附關系為特征的男性話語,女性這一性別受到了無形的“壓抑”與“排斥”,然而當時的婦女解放話語卻一直無法對這一具有男性中心主義的話語系統(tǒng)形成一種改造的力量,相反的更多的是對這一系統(tǒng)的體認。在這些“去女性化”的“男性文本”中,我們看到“講述故事的年代”的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倫理已經(jīng)排斥了女性“話語”,建構起一種“圣潔”的“男性同性社會性關系”,這時我們已經(jīng)很難分辨到底是政治選擇了“同志”還是“同志”選擇了政治了。
二、“哥特式的男性敘事策略”個案:
《洼地上的“戰(zhàn)役”》
以上分析到的這些所謂“正統(tǒng)”的小說無意中流露出這種曖昧的“同性社會性”在當時并未為人所察覺,但曾經(jīng)作為文學史“異端”的《洼地上的“戰(zhàn)役”》(1953)?輦?輵?訛則是因為呈現(xiàn)“小我”的兒女私情而受到嚴厲、粗暴的批判,直到撥亂反正后才作為“重放的鮮花”重返文壇。新時期以降的文學史,論者多從朝鮮姑娘金圣姬和志愿軍戰(zhàn)士王應洪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悲劇出發(fā),以其探索情感與心理的多樣性來肯定這個具有爭議性的小說。?輦?輶?訛但是,如果我們運用塞吉維客的“情欲三角”男性敘事策略理論對這個文本進行再解讀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表現(xiàn)異性(國)戀愛的“異端”文本更深層次正隱藏了一種“正統(tǒng)”的“男性同性社會性”。
塞吉維客在《男人之間》提出了一個核心概念——“哥特式的男性敘事策略”,她將這種策略稱之為“情欲三角”(erotic triangles),在這一概念中包含了兩個占主導地位的成員,他們往往會相互角逐以獲得占消極地位的第三方的青睞。在這個三角當中,男人與男人之間具有親密但非性的關系,而女人則是這一關系得以體現(xiàn)的通道。?輦?輷?訛在“擁有”女性的男性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中,女性充當著可流通的財產(chǎn)的角色。這又引出了塞吉維客最中心的理論,即異性關系是同性社會欲望的策略。也就是說,異性關系的存在最終創(chuàng)造的是男性之間的聯(lián)結。而這一聯(lián)結不僅不會損害到,相反還會進一步確立男性的所謂“男子氣概”。伴隨著這部著作的誕生,“同性社會性”理論開始被廣泛應用于對文學作品的批評中。
那么,《洼地上的“戰(zhàn)役”》是如何體現(xiàn)這種“哥特式的男性敘事策略”呢?
二十五歲的老偵查員王順?輧?輮?訛從一開始就對十九歲的新戰(zhàn)士王應洪“一見鐘情”。他與王應洪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偵察陣地上,王順窺探到王應洪在喃喃自語時,“不禁心里很溫暖”。接下來的情節(jié)充滿了“調戲”的意味:王順故意把自己躲藏起來,讓王應洪來“偵查”他。當王應洪從王順身邊走過的時候,他的心里“騰起了一陣熱情——他沒意識到這是對這個年輕人的抑制不住的友愛”——小說如此細膩地描寫王順對新同志“怦然心動”的心理,王順無法自拔,“一下子跳起來把這年輕人從后面抱住了”。而敏捷的新戰(zhàn)士“翻轉身來把王順也抱住了”。這樣的親熱的場面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紅旗譜》里賈老師對革命后生嚴江濤的循循善誘。占主導地位的王順扮演著“更革命”的人物對“次革命”的王應洪的進行“教育”。這種方式建立起來的“友愛”關系,像“父子關系”,更是一種“兄弟情誼”,從而保證了軍隊的團結一致。
隨著王順將王應洪“擄獲”,王順也開始對這個充滿“英雄氣概”的少年產(chǎn)生“欽佩和友愛”的好感,但是,這種“男子氣概”被革命話語“轉碼”成“熾熱而無畏的仇恨”。至此,基于“男子氣概”的相互吸引的同志之間的情誼已經(jīng)建立起來。同仇敵愾的前提就是區(qū)分敵友,對美帝國主義的仇恨在《洼地上的“戰(zhàn)役”》里始終占據(jù)著主導地位,而革命同志之間的情誼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這種對階級敵人的絕對仇恨(也是“英雄氣概”)之上。
李楊指出,同志之愛這種神性的歷史本質必然排斥個人的情感,包括恐懼、男女之愛,乃至家庭的親情。?輧?輯?訛王順這個久經(jīng)考驗的班長,雖然有妻子女兒,卻很少寫家信,“他覺得他對她們也一點都不思念”。革命倫理毫不留情地將家庭血緣親情這種“個人性”的關系驅逐在外,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到戰(zhàn)爭中去,傾注到這個陌生人、新戰(zhàn)士的身上了。在軍隊嚴明的紀律之下,班長仍然對王應洪“法外開恩”。而年輕人也不負所望,把班長當成了榜樣,“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練兵的工作和未來的戰(zhàn)斗任務中”。對于王順來說,根據(jù)“革命”的信條,人人平等,愛上王應洪,與愛戀妻子,是同一回事,并沒有私心作祟。
如果說小說一開始是士官上級對下級無微不至的關懷,體現(xiàn)出志愿軍隊的溫情脈脈,那么隨著“情欲三角”中“第三者”金圣姬的出現(xiàn)以及戰(zhàn)火的點燃,這種“同志之愛”開始升級了。占據(jù)消極地位的王應洪的感情是遲鈍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金圣姬“主動”的傳情達意(送襪套、送手帕、洗衣服等),而作為“三角”的另一端——敏感的王順卻注意到了,他開始產(chǎn)生“醋意”:一方面他以家長的身份對王應洪和金圣姬的關系表示擔憂,不斷揣摩他們兩人的心理;另一方面他著手阻止這份處在萌芽階段的愛情,這時候,兩個男同志之間的“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已經(jīng)逐漸浮出水面。在對王應洪可能出現(xiàn)的“紀律”越位行為進行“拷問”時,這段對話口氣頗為曖昧,小說這樣寫道——
班長王順也是直性子,既然把問題點破了,他就決心搞到底,一定要弄出結果來,看這年輕人到底有沒有什么。他于是不理會他的激動,冷淡地問:“你真的是沒有什么?”
“你不相信你調查去好啦,這么不相信同志呀?!?/p>
這種說話的腔調,叫班長王順憤怒了。這是孩子氣的、老百姓的腔調。這在老軍人看來是斷然不能許可的,于是他冷冰冰地說:
“有紀律沒有?你這口氣是跟誰談話啦?”
那年輕人一下子沉默了。過了一下,他以含著淚的、發(fā)抖的聲音說:“班長,剛才是我不對……我匯報給你啦,我真是對她一點心思也沒有。”
班長沉默著。他很難過——他是這樣地喜愛這個青年,剛才似乎也不必那么嚴厲的。
這時王順才開始放下心來。這種場面更像是一位女子在對丈夫表達她的忠貞不二。正因為王應洪和王順之間的非血緣的關系,這樣的場景更容易被人聯(lián)想成一對夫妻在鬧矛盾——圍繞著“出軌”(對革命忠心)與否的問題?!巴緪邸㈦A級情”的確是一切關系的根本,“紀律”(“紀律”一詞在這篇小說中竟出現(xiàn)有十八次之多!)作為道德化的威嚴,如同傳統(tǒng)倫理的夫權,既“強大”又“威嚴”,拒絕所有帶有女性特征的話語、行為(“孩子氣的、老百姓的腔調”),從而將戰(zhàn)士的一生束縛在“閨房”里。
班長的存在,讓王應洪得到“愛的啟蒙”,他珍惜而又警惕這“以前不曾有過的甜蜜而驚慌的感情”;同時班長又讓他意識到這種忠誠的紀律性、愛的不可能性,因為他所需要的“愛情”已經(jīng)為“同志之愛”所賦予和填滿,他的感情只能傾注在階級同志的身上。在政治規(guī)約的背后,王應洪真正需要解決的,正是“個人/集體”之間的內在的緊張關系。而王順扮演的身份是多重的。他一方面扮演著“主權”、“強大”、“中央權威”的父親的角色,通過委婉的方式教導王應洪、時時刻刻維護著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扮演生死與共的兄弟角色,與王應洪并肩作戰(zhàn),為他解圍;而在面對金圣姬的愛情時,他需要扮演著一個與之對立的“情敵”角色,把王應洪從她身邊“搶”過來。而這也要求他償還金圣姬無法給予王應洪的愛情,撫平在戰(zhàn)爭中留下的創(chuàng)傷的愛人角色。
王順一直很在乎王應洪對金圣姬的態(tài)度,王應洪注意到班長“對這件事還注意得比他多些”,而王順對王應洪的“疼惜”,是因為意識到“這和平生活已經(jīng)把那純潔、心地正直、勇敢的年輕人交托給了他”,他深刻地理解他,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甚至讓王應洪單獨留下來和他一起戰(zhàn)斗,如此親切的關照讓王應洪覺得“意外的幸?!薄6蹴樀膬刃氖謴碗s,“他也說不明白為什么單單命令王應洪留下來”,“也許是想到了那件令他不安的愛情”。但是當他面對王應洪時,他卻只能以“革命話語”去解釋為何單獨留下與之作戰(zhàn):“我?guī)е氵@也不是為了你,這是為了咱們全軍,也是為了人民和黨的事業(yè)”,在這里,私下親密交流的私密時空特征為公開化的同志式話語和相處方式所瓦解,“兄弟”關系與同志關系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不清。當他對王應洪大講戰(zhàn)士的豐功偉績之后,又話鋒一轉,問道:“你還想著金圣姬那姑娘不?”金圣姬就像一個“幽靈”盤旋在這對親密的戰(zhàn)友上空,讓王應洪只能顧左右而言他。這兩個親密的戰(zhàn)友埋伏在陣地里,小說對這個緊張的場面進行了這樣的描寫——
(王順)愈來愈明顯地感覺到年輕人身上的激動,王順沉著地壓著他的手腕,并且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他們是這樣相愛而血肉相連,他決不能丟下他,而且,他還很有力量。
來到這里,“情欲三角”完成了它的解構,“男性同性社會欲望”與“男子氣概”、“友愛”一道,讓“同志情誼”的書寫表現(xiàn)出極致的欲望化和激情化。作者毫不避諱地以“相愛”、“血肉相連”來表達王順和王應洪之間的友愛。通過這種曖昧的描寫,親密的革命戰(zhàn)士經(jīng)過戰(zhàn)火的洗禮,已經(jīng)水乳交融地融為一體。正如情人間克服千萬般艱難終于等到結合的那一刻?!暗谌摺苯鹗ゼё鳛橐粋€“交換物品”(exchange objects)和一種素材,完成了她為“同志”情誼的幻想提供材料的使命。“戀愛”作為小說結構上重要的故事脈絡最終也只能成為創(chuàng)造“男性同性社會關系”的一種策略。“同志”間親密情誼的合法性正是來源于對這異性關系之有效性的首肯,之后“愛情”被男性同性關系完全驅除在外,從而形成了男性與男性之間的社會關系的紐帶。描寫王順撕心裂肺的心里獨白令人動容:“你看,我是要把他帶回來再讓你看看的,你要知道我愛他并不比你差,我更愛他,而且,你看,我決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不通情理的冷冰冰的人!”他這句話是對他的“情敵”金圣姬說的,也宣示了他所代表的“同志之愛”這種“大愛”的地位遠遠高于作為私人情感領域中的“愛情”這種“小愛”。
但不幸的是,洼地上的“戰(zhàn)役”最后的高潮,是王應洪為了保護班長這個他摯愛的戰(zhàn)友壯烈犧牲了。王順為同志的犧牲痛苦萬分,他意識到是他把這個心里特別喜愛的年輕人帶往死亡和戰(zhàn)爭的深淵,他這時才意識到,由于自己“自私”的“同志愛”使得王應洪與金圣姬的愛情徹底地破碎。這真是一出有始無終的悲劇——班長對王應洪付出了親密的同志之情,朝鮮姑娘為之付出了愛情,而所有的感情最終都幻滅了,春心始萌的王應洪殉“情”了——他兩者不能兼顧,再沒有其他選擇的余地,只好死去。他的犧牲,成全了革命,和解了一系列的矛盾,使抗美援朝事業(yè)繼續(xù)前行,同時也使文本獲得了合法性。
《洼地上的“戰(zhàn)役”》發(fā)表后不久即受了強烈批判,罪名是:小說中“個人主義戰(zhàn)勝集體主義”、充斥著“溫情主義”和“悲觀主義”,也有論者指出小說缺乏起碼的“階級的黨性的感情”,卻甘愿向“愛情”這種“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感情”低頭。吊詭的是,如今以“情欲三角”來看,異性戀愛這種“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感情”何嘗不是為了滿足和服務“同志之情”這樣一種高尚的“階級的黨性的感情”?“異端”和“正統(tǒng)”在歷史中總是如此地糾纏不清,“正統(tǒng)”中埋藏著“異端”,在“異端”中又涌現(xiàn)出“正統(tǒng)”。值得我們注意的還有這篇小說的名字,為何作者要在戰(zhàn)役二字之上加上引號?這是否在隱喻主人公王應洪在“無情的情場”上的“戰(zhàn)役”?“戰(zhàn)役”的最后誰是勝利者?路翎后來寫了長達四萬字的文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輧?輰?訛來闡述《洼地上的“戰(zhàn)役”》的主題及表現(xiàn)手法,可惜終究還是逃不掉牢獄之災,這段公案給當代文學史留下了二十世紀“未完成的天才”和“一生兩世”的人間慘劇。
三、“同志情誼”的前世今生:
“革命”與“欲望”
當我們重讀到革命戰(zhàn)爭小說中如此極致而嚴肅地描寫同性生活的場景時,我們一定會聯(lián)想到《水滸》里那一百零八條好漢?!白怨庞⑿鄄缓蒙?,這些“并無淫邪之心”的水泊英雄與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一樣,天生就患有“厭女癥”,而這些小說的動力,居然都來自于女性人物的缺席,以及兄弟之間的俠義肝腸!明代文學里這些無情陽剛的漢子來到清朝卻成為了多情陰柔的男子。晚清小說《品花寶鑒》(陳森)里的那些男兒身的京劇伶人聚在一起,那種假鳳虛凰的男色風習何嘗不是另一種“男性同性社會欲望”?而讓人驚訝的是,這種“男性同性社會”關系的形成,“竟在男性與男性的情愛(homoerotic)恩情中最為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而此一關系竟以渴望‘完美的女性氣質(而非‘男子氣概)為前提?!??輧?輱?訛
五四新文學發(fā)生以后,在“欲望”的視閾內出現(xiàn)了與傳統(tǒng)文學“兄弟情誼”相對的“姐妹情誼”。二十年代的女性作家,如廬隱、丁玲等,都曾以女性間的深情為主題,書寫出相濡以沫的“姐妹情誼”,但這種“去男性化”的熱情浪漫篇章在“革命”看來完全微不足道,表現(xiàn)的是絕對的“婆婆媽媽”的“小我”。
直到五四落潮后,隨著大革命的失敗,作為時代話語表達的左翼文學興起,在寓政教于情愛的文學傳統(tǒng)影響下,“將‘五四個性解放和戀愛自由的主題轉變成為了革命和政治的主題,以革命的巨大能指替換了愛情這一能指”?輧?輲?訛,并且以強烈的政治愿景把革命戰(zhàn)爭和個體情愛聯(lián)系起來形成了較固定的“革命加戀愛”范式??上Ш镁安⒉婚L。中國革命這一建構性的政治訴求制約著小說對情愛關系的想象。四十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受到戰(zhàn)爭特殊的政治文化氛圍的影響,普通的士兵常常成為作品重點表現(xiàn)的對象,翻身解放了的新人成為了文學的“主角”。劉白羽的著名小說《政治委員》、《無敵三勇士》、《戰(zhàn)火紛飛》、《血緣》和中篇小說《火光在前》等作品,就已經(jīng)開始“十分真摯地表現(xiàn)了解放軍戰(zhàn)士之間、官兵之間階級的血緣的關系,展示了革命軍人有著最強烈的愛,也有著最強烈的恨的仁愛、剛烈的靈魂?!??輧?輳?訛
隨著中共國家政權的建立,此前的情欲現(xiàn)代化之路戛然而止,“情欲”退出了當代文學的敘述。革命意識形態(tài)對審美的敘述層面的規(guī)訓使得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小說很難完整地呈現(xiàn)欲望,但是像上述這些描寫“同志情誼”的革命戰(zhàn)爭小說卻是作家避免明寫欲望后,“欲望”借“男性同性社會性”的縫隙流露出來。正如上文所討論的《洼地上的“戰(zhàn)役”》中,路翎幾乎擯棄了男女之間“性”的吸引,而把它轉移到兩個同性的男青年身上去了,使這種在革命時期不被允許的男女欲望得到表達與釋放,從而保證了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這種曖昧的寫法不僅取決于作家個人經(jīng)驗,也與時代風尚、民族意識、性別身份、意識形態(tài)立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與此同時,讓批評家黃子平感到驚訝的是,這一時期臺灣的“反共復國小說”與大陸的“革命歷史小說”在敘事策略居然如出一轍。值得一提的是臺灣小說家姜貴于1961年出版的小說《重陽》。《重陽》有兩個男主角,共產(chǎn)黨首領柳少樵和國民黨先烈之子洪桐葉,因此“重”“陽”,柳少樵和洪桐葉以政治信念為名,進行了各種欲望冒險——包括他們兩人之間的同志性愛。作家把“政治情欲化,情欲政治化”,柳、洪的畸戀關系正影射了國共兩黨糾纏不已的斗爭。而歷史的相似之處在于,當年胡志明贊美中越友誼時也曾經(jīng)深情賦詩:“越中情誼深,同志加兄弟”。
三十年代“革命加情愛”作為左翼革命文學的一種公式化修辭來到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戰(zhàn)爭小說,逐漸演變成“革命減情愛”,“情愛”為“大公無私”的“大愛”所代替。“十七年”在被男性性話語的壓迫狀態(tài)中,也同時壓抑了女性的“性的敘述”。當革命被敘述成為黃子平所謂“無性的身體”,性的啟蒙卻常常在這些小說中的反面人物的敘述中獲得。?輧?輴?訛
在此我們不禁疑問,對共產(chǎn)主義革命戰(zhàn)士們“無性無欲”的“發(fā)現(xiàn)”是不是在“后革命”的八十年代重新檢視那些重新把“情欲”注入了“革命”的新歷史小說,所提出來的一種反觀五六十年代革命歷史小說的方法?當我們閱讀到像《紅高粱》這樣充滿了狂野不羈的原始生命欲望與“匪氣”的“革命小說”時,會驚訝于五六十年代革命戰(zhàn)爭小說為何要把男女“情欲”趕盡殺絕——
革命的成功使人們“翻了身”,也許翻過來了的身體應是“無性的身體”?革命的成功也許極大地擴展了人們的視野,在新的社會全景中“性”所占的比例縮小到近乎無有?革命的成功也許強制人們集中注意力到更迫切的目標,使“性”悄然沒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盲區(qū)?也許革命的成功要求重寫一個更適宜青少年閱讀的歷史教材,擔負起將革命先輩圣賢化的使命??輧?輵?訛(《革命·性·長篇小說》)
已有論者指出,制約著這種“性的敘述”的原因,是“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似乎未曾將‘情欲解釋成革命的根本動力”?輧?輶?訛,但是由于人的性本能依然存在,所以這些小說仍“不小心”流露出“情欲”。而更具吊詭意味的是,“到了八十年代,恰恰是這一被壓抑的‘本能成為顛覆此一革命敘述的極為強悍的理由,并且,將‘情欲夸大為解釋歷史的最重要的理由?!??輧?輷?訛八十年代以來,“革命”再次與“情欲”“聯(lián)姻”,所謂的“新歷史小說”如莫言的《紅高粱》、陳忠實的《白鹿原》基本沿襲了五六十年代革命歷史小說的傳統(tǒng),而賦予其八十年代的詮釋。在新歷史小說作家看來,革命歷史往往和性糾纏在一起。這種“新歷史觀”包容了對性愛和暴力的迷醉,把“性”看成革命歷史的根源和動力,個人情欲的沖動、欲望的糾葛成為革命歷史的根本動力。像《保衛(wèi)延安》里周大勇這樣“無性無欲”的“英雄”被剝去正史加諸的神秘光環(huán)之后,內心不可避免地為私欲所占領,他們推動歷史的行為往往只是為滿足欲望而發(fā)。
在新時期的“新歷史小說”里,“共同體”的歷史被書寫成個人的欲望史,“革命”也往往被人性化和欲望化,個人情愛、欲望的爭逐與國家/歷史/革命愛欲的完成,在這些作品中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點。莫言的《紅高粱》寫的是抗日戰(zhàn)爭的故事,但余占鰲領導的農民武裝隊伍,沒有經(jīng)過毛澤東革命思想的洗禮,也沒有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的遠大目標,推動故事發(fā)展的一條重要線索竟是余占鰲與戴鳳蓮的性愛故事。革命戰(zhàn)爭小說里品德高尚、惺惺相惜的“同志”之間的政治友愛已經(jīng)為“我爺爺”余占鰲和“我奶奶”戴鳳蓮激情迷蕩的歡愛所代替。在《白鹿原》里,“一個民族的秘史”被還原成性欲和情欲的秘史?!懊厥贰北还串嫵呻[藏在表面風起云涌的歷史事件背后情欲的躁動,家族的命運與人物的坎坷、磨難只是外在的線索,情愛、欲望才是隱藏在背后的動力因素。支離破碎的個人欲望成為燃燒整部歷史的火焰。這些小說家重新反觀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以民間故事、傳說、神話來填充歷史細節(jié)處的空白,完成了對整個革命歷史的顛覆與重寫。
當代文學經(jīng)過了六十余年的發(fā)展,像革命戰(zhàn)爭小說如此描寫親密的男人之間“公共的友愛”在“去革命化”的今天看來,已經(jīng)沒那么“圣潔”了。它們?yōu)槿蘸缶W(wǎng)絡文學以表現(xiàn)“男男”愛戀的耽美小說的濫觴,提供了不可忽視的想象資源。而革命歷史小說家一定沒有想到,他們苦心孤詣塑造的偉大的革命“同志”情誼卻在五六十年后成為“同性戀”的代名詞,這真是對“革命”莫大的戲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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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這些作品通常包括:《保衛(wèi)延安》(杜鵬程)、《紅日》(吳強)、《林海雪原》(曲波)、《野火春風斗古城》(李英儒)、《戰(zhàn)斗的青春》(雪克)、《鐵道游擊隊》(知俠)、《烈火金剛》(劉流)、《敵后武工隊》(馮志)、《洼地上的“戰(zhàn)役”》(路翎)等。
②③?輦?輷?訛 楊潔:《酷兒理論與批評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4-75頁。
④⑤ 方傳余:《“同志”一詞的社會語言學研究》,《語言教學與研究》2007年第1期。
⑥ D·H·勞倫斯:《鳳凰:D·H·勞倫斯身后出版的論文》,紐約:維京出版社1968年版,第664頁。
⑦ 王德威:《1949:傷痕書寫與國家文學》,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40頁。
⑧?輧?輯?訛 李楊:《50 -70年代中國文學經(jīng)典再解讀》,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頁;第190頁。
⑨ 紀大偉:《毛政權時期的小說與欲望》,臺灣《自由時報》2005年7月16日。
⑩?輥?輲?訛 皮埃爾·布爾迪厄:《男性統(tǒng)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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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輦?輶?訛 如洪子誠稱這是當時“罕見的探索情感、心理的豐富性的作品”。見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5頁。
?輧?輮?訛 按“這個他在中間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受苦的日子的家鄉(xiāng)”、“離開家已經(jīng)六年了”、“我的八歲女兒秀珍”推算,此時的王順尚未足二十六歲。
?輧?輰?訛 路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文藝報》1955年第1、2期。在這篇文章中,路翎用了大量篇幅,解釋愛情有各種各樣的社會內容和社會基礎,但這種辯解無人理會,似也無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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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
On the Homosociality in the Revolutionary War Novels of 1950s and 1960s
---With a Rereading of Campaign in the Depression
ZHANG J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Fujian 361000)
Abstract: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comrade is an important concept with implication of power and politics. In the revolutionary war novels of 1950s and 1960s, the complication of comradeship and such modern concepts as politics, nation,class, antagonists and so on reflect Sedgwick's idea of homosociality. This essay studies heroism and political friendship in the context of the war, analyzes the heroic characters and motifs under the revolutionary ideology, and attempts to employ narrative theory of erotic triangles as a framework in reading Campaign in the Depression,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the period. At last it tries to examine the interaction and displacement between desire writing and revolution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Key words: revolutionary war novels;“homosociality”;erotic triangles;Campaign in the Dep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