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聲敏
“明鏡高懸”是中國古代百姓對于官府在司法領域的理想要求,亦是官府自身的宣諭與承諾。遺憾的是,歷朝歷代,官吏司法瀆職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于是,歷代統(tǒng)治者采取了各種措施試圖規(guī)范官吏的司法職務行為,防范其不正當行使權力。對鬼神報應觀念的宣揚和利用便是其中的重要措施之一。
與世界其他民族一樣,華夏先民很早就有了鬼神信仰。鬼、神自古被認為是一體的,是宇宙萬物的決定力量。從殷周之際開始,作為鬼神的代名詞,“天”的概念出現(xiàn)了,并進而與刑法結合[1](P108)。春秋以降,在儒家“敬鬼神而遠之”思想影響下,鬼神常常隱藏于法律制度背后,成為“中國人的法律意識中不可或缺的力量”[2],對立法和司法起著重要的制約作用。佛教傳入中國后,其因果報應說與中國傳統(tǒng)的鬼神賞罰說融為一體,“內道外教遂并行不悖矣”[3](P63)。此后,利用人們對鬼神的尊崇、對因果報應的信念來強化官員內心自覺,以引導、約束官員的司法行為便是歷代相沿的重要治吏措施。在這方面,明代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歷代皇帝不但一再以鬼神報應訓喻臣僚,而且法天道肇建法司,還冊封城隍、編撰鬼神報應的書籍。諸項措施迎合了傳統(tǒng)文化意識,對社會產生了強烈的影響,猶如在司法官吏頭上懸掛了一柄神明之劍,使“明鏡高懸”籠罩在全能全知的鬼神陰影之下。然而,學界在這方面的相關研究成果極為罕見。有鑒于此,筆者就明代政府對鬼神報應的宣揚及其在司法領域的治吏功能作一系統(tǒng)論述。
大明建立伊始,朱元璋就表示對鬼神信仰的重視。他剛剛登基就訓喻臣下要虔誠尊敬上天與鬼神:“人莫不以天之高遠、鬼神幽隱而有忽心,然天雖高,所監(jiān)甚邇;鬼神雖幽,所臨則顯。”[4](P477)洪武五年,他命諸司“各置木牌,刻文其上曰‘國有常憲,神有鑒焉’,每遇祭祀則設之”[4](P1348)。他還訓誡朝覲的監(jiān)察官務必廉潔自守、精詳法律,提醒各位若“用法有失,鬼神鑒焉”[4](P1903)。
在尊敬鬼神的同時,朱元璋對于善惡報應相當誠篤,他曾從報應的角度解釋了孔孟圣人地位的形成,曰:“其為圣賢之稱,非人強稱,由陰騭厚而天地鬼神使然也?!盵5](P105)他也認為自己由布衣而得帝位是祖上累世行善積德所致,曾撰文說:“人各膺夫福祿,此朕之幸也?!盵5](P310)
除了口頭的訓喻之外,朱元璋及其繼承者還積極進行各項制度建設,以借助鬼神信仰和善惡報應思想駕馭各級官吏,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第一,立法上加強了對鬼神的尊重。明初,朱元璋曾向臣下表達了其對鬼神的虔誠,他說:“朕于祭祀,每齋戒必盡其誠,不敢少有怠忽,尚慮諸司不能體此致齋之日,褻慢弗謹,雖幽有鬼神司察其罪,不若預為戒飭,使知所警。”[4](P1348)與這種信念相適應,除了繼承前代秋冬行刑的慣例之外,朱元璋還在明律中設置“致祭祀典神祗”、“褻瀆神明”等條以尊崇鬼神。前者規(guī)定有司要依時依法致祭鬼神,后者規(guī)定:“凡私家告天拜斗,焚燒夜香,燃點天燈、七燈,褻瀆神明者,杖八十?!盵6](P89)
第二,法天道肇建法司。洪武十七年,朱元璋肇建法司于玄武之左、鐘山之陰,名其所為“貫城”。朱元璋解釋說:“貫,法天之貫索也。是星七宿,如貫珠環(huán)而成象,乃天牢也。”他曉諭群臣:“今法司已法天道建置,爾諸職事各勵乃事,當以身心法天道而行之。如貫之中虛,則獄清而無事,心靜而神安……庶不負朕肇建法司之意也。爾其敬哉!”[4](P2487)
第三,災異赦宥與平冤。眾所周知,中國歷史上不乏關于災異與刑獄相關的記載,“古人認為災異不是自生的自然現(xiàn)象,而是神靈對于人類行為不悅的反應。政事不修是致災的原因,而政事中刑獄殺人最為不祥,其中不免有冤枉不平之獄,其怨毒之氣可以上連云霄,激起神的忿怒”[7](P276)。因此,赦宥與平冤是避免上天懲罰的有效方式,歷代君主在天降災異時往往要減免特定囚徒的刑罰,甚至下令大赦。這在明代更加制度化。據《明史》總結,明代遇歲旱,特旨錄囚,則依照霜降錄囚、夏月熱審,“免笞刑,減徒、流,出輕系”。此外,“凡大祭則止刑”[8](P1758)。不但皇帝主動因災異而赦宥、修刑,朝臣也會借天災或者天降異象之機指斥朝政、規(guī)范皇帝言行,迫使朝廷改善刑獄。如正統(tǒng)十四年,大理寺卿俞士悅等以春夏二時不雨,請會審刑部、都察院之獄,以消天變。英宗當即命太監(jiān)金英同法司堂上官前往審理[9](P3437~3438)。正德五年四月,京師旱霾,大理右評事羅僑上疏指斥皇帝驕奢淫逸、刑罰泛濫,要求皇帝振興綱紀、法司慎守成律[8](P5013)。
第四,編撰書籍。利用文字進行意識形態(tài)宣傳是歷代君主不可或缺的統(tǒng)治手段。朱元璋很早就意圖利用傳統(tǒng)史書中的感應事跡進行尊崇鬼神的宣傳,他注意到傳統(tǒng)史書將感應事跡不分善惡地混載在一起,使人不能“精知”善惡之“利害”[5](P310)。于是,他命儒臣尋找相關材料,分善、惡兩類,分別編成《相鑒賢臣傳》和《相鑒奸臣傳》,并親自作序,刊行天下[5](P311)。在父親的影響之下,明成祖朱棣也表示堅信因果報應之說,他認為人若積有陰騭天必報之,“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此天之陰騭也”。他還編成《為善陰騭》以宣傳因積陰騭而獲天報者的事跡[10](P597)。二祖用歷代善惡事跡對各級臣民實施教化的做法為其繼承者所沿襲,經過仁宗、宣宗、英宗等幾代帝王的努力,明代針對各個層次的教化書籍堪稱齊備,上到皇帝、大臣,下至一般庶民,“都可以從頒行的書籍中找到各自應仿效的善行和應戒絕的惡念與惡行”[11],民眾的善惡報應意識得到進一步強化。
第五,冊封城隍。這是明代統(tǒng)治者尊神祀鬼的重大創(chuàng)新。城隍從秦到隋都是城邑的守護神;在唐宋之際開始主管本地居民死后在陰間的生活[12] (P226)。朱元璋即位不久即封贈了全國所有的城隍神,讓城隍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得到官方的首肯而成為折獄之神[4](P755)。此后,“新官赴任,必先謁神與誓,期在陰陽表里,以安下民。蓋凡祝祭之文、儀禮之詳,悉出上意。于是城隍神之重于天下,蔑以加矣”[13](P297)。由于最高統(tǒng)治階層的提倡,城隍的權威被無限夸大,似乎所有人間善惡,“神必達之城隍,陰加護佑”[14](P533)。城隍既然“司淑憲”,能幫助法官審理疑難案件,當然也能幫助皇帝監(jiān)察百官。《明會典》就規(guī)定州縣官到任第一件事即是拜謁城隍。[14](P53)上文所說的“祝祭之文”指的即是明代政府頒發(fā)的府州縣通用祝文和祭文。其中祭文的結尾是這樣寫的:“我等闔府官吏等,如有上欺朝廷,下枉良善,貪財作弊,蠹政害民者,靈必無私,一體昭報。如此,則鬼神有鑒察之明,官府非諂諛之祭?!盵14](P535)此語道出了朱元璋及其繼承者試圖利用鬼神的“鑒察之明”來督促地方官吏認真履行職務的良苦用心。
明代最高統(tǒng)治階層的諸項措施迎合了自遠古以來的鬼神信仰和報應意識,故而對社會產生了強烈的影響。懼怕鬼神、相信善惡有報是明人精神世界和世俗生活中至為普遍的現(xiàn)象,相關事例不但見諸史籍,更為明代中后期異常發(fā)達的文學作品渲染得淋漓盡致。眾多小說都警戒世人:抬頭三尺有神明,善惡終歸有報應。如《喻世明言》就描述胡母迪入酆都陰府“遍觀泉扃報應”,見秦檜、蔡京等人皮肉潰爛、血流凝地,或變?yōu)樾箢?,或被烹剝刳心,而忠臣義士出世為卿相,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15](P306)。明代社會上下都敬畏鬼神,為官者也相信他們在人世間的所作所為將與另一個世界里的果報相聯(lián)系,作惡遭懲罰,行善獲福報。這種因果循環(huán)的報應機制,處處提醒官員約束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要以身試法。如呂坤說:“朝廷法度是該遵守底,圣賢言語是該聽信底,鬼神陰譴是該懼怕底,鄉(xiāng)邦公議是該畏忌底?!盵16](P402)上述朝廷頒發(fā)的地方官府祭文,既可將其視為最高統(tǒng)治者治國馭吏之策,亦應相信那便是當時人們精神信仰的自然表露。哪怕是在最為黑暗的監(jiān)獄,獄卒們也普遍敬畏鬼神。據明末旅居南京等地的葡萄牙傳教士曾昭德記錄,當時“每座監(jiān)獄都有一座或兩座廟,每月陰歷初一、十五獄吏都要去獻祭,祭品一般有一只雞、一塊豬肉、兩條魚、饅頭、果晶,及其他物品”[17](P166)。
鬼神報應思想對于官吏的影響,在司法領域最為突出?!跋椤币恢笔侵袊湃藟裘乱郧蟮睦硐耄欢F(xiàn)實生活中卻存在種種“不祥”。刑起于兵,具有暴力性質,即為最大的“不祥”。然而古人也知道辯證地看待問題,知道事物的對立統(tǒng)一,丘濬就解釋說:如果衙門官吏心存不軌、貪贓枉法,那就會曲直難辨、是非顛倒,甚至使無辜者含冤負屈而不得昭雪;反之,如果衙門官吏能心存仁恕,哀矜折獄,則刑罰亦由“不祥”轉化為“祥”[18](P864)。祥刑不但惠及他人,也福報自身,所以古人常說“公門中好修行”。公門中人,“若能釋貧解冤、教愚扶弱,無乘危索騙,無因賄酷打,無知情故枉,無舞文亂法……神明三尺,豈無保佑?”[19](P373)
人們一旦獄訟纏身而進入衙門,其生死安危即操于官吏之手,所以司法活動向來最受人們關注,由司法所附會出來的報應故事亦最為常見。如一位書吏曾指出上司的謬誤,因而開釋罪犯七人。十一年后,書吏已七十七歲,忽一日得疾昏暈,但聽見人說:“你先日曾活七人之命,只算半功,可到八十邊?!睍魪吞K,壽命果然延至七十九歲[20](P68)。又如松江郡土豪誣告奴婢四十人,書吏潘奎冒險拯救了諸奴。一年后,太守夢諸神送一兒至吏舍,醒來后料定添子者必為潘奎。一問,果然如此。太守對潘奎之子格外照顧,后來其子官至尚書[21](P604)。與此相反,用刑嚴苛者則往往受到惡懲。如有官員就認為唐相張九齡之所以無子嗣是用刑苛刻的緣故[22](P263)。又如官員華生屢入人罪,其妻勸其慎重,而華生認為自己是依律行刑,不改,“竟絕嗣”[21](P1042)。華生罪人,還系出于公心,僅僅無后,倘若徇私枉法,則報應更為嚴厲。如成化年間,江西吉知府許聰以嚴刑立威,依律罪不至死,但結果卻被處斬,同知黃景隆是幕后推手之一[23](P1840~1841)。八年后,黃景隆也因苛刑被打入大牢,后來慘死獄中,眾人皆云因果報應[23](P3354)。萬歷年間,御史王萬柞包庇罪證確鑿的女巫,反而以誣告罪名杖責擒拿女巫的士人,“斃者十余人”。待其回京,“忽群鬼撓之”以至“流血立死”[24](P3393)。
在明代文學著作中,公案故事頗為引人矚目,其對于鬼神報應文化的傳播亦功不可沒。作者們將各種鬼神、報應與公案故事相結合,不時穿插議論評述,在滿足了人們懲惡揚善的心理需求的同時,進一步強化了鬼神信仰與善惡報應文化?!蹲硇咽烽_篇即告誡為官者“刑獄一事,關系尤重。存心平恕,則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則生者立死”[25](P1)。《西湖二集》中,馬自然借為馬植等人治病之機,教訓他們:“你們做官的人,一發(fā)要存陰騭,筆尖上功德非輕……若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害人非淺,冥冥之中定有報應,遠在兒孫近在身?!盵26](P576)
基于這種社會文化,眾多小說作者還刻意附會善惡相報的故事,以警戒大眾。如《金瓶梅》中,李瓶兒曾勸西門慶做刑名官多積陰騭,“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盵27](P401)無奈西門慶置若罔聞,繼續(xù)貪贓枉法,最后自己病重而死,家道敗落,女兒不堪丈夫毆打凌辱,懸梁自盡。又如《喻世明言》中,知縣吳杰判決蔣興哥和三巧兒團聚,并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吳杰“向來艱子”,因為作了這樁大好事,“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28](P22)。在明代小說諸多鬼神報應故事中,我們似乎找不到因奉法循理而遭惡報者,同樣也找不到因賣法為奸而得善報的情況。
于是,清官、仁官得福報,昏官、惡官得惡報成了主流社會意識。這種意識讓眾多司法官吏感覺到鬼神時刻守候在自己身邊,監(jiān)視著自己的行為,并通過報應的形式對自己的活動進行獎懲。這無疑能督促司法官吏必須忠于職守,不能徇私枉法,不能作奸犯科,正所謂:“主刑者,民之司命也,可不慎乎?故孝婦含冤,三年大旱,天人相與之機,亦昭昭有不可誣者。”[29](P28)不少官員都以“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報應昭彰”[30](P744)自勉。如正德年間中舉的陽寅,他在擔任臨武知縣時,就書寫“天地鬼神鑒察”于座右,任上忠于職守、廉潔端正[31](P632)。吳尊信奉“天道神明,人命不可毒殺。高官大爵豈徒自肆于民上哉?居官者,要必仁以存心,恕以立政?!薄肮侍斓篮眠€,刑官無后,切宜慎之”[32](P37)。佘自強說官員要防止吏胥作弊,盡量避免牽連,對于幼兒和婦女更應體恤,如此則“陰騭所及不淺”[33](P110)。海瑞曰:“屈一夫、冤一婦,天之霜旱隨之。為民上者可不緣此為兢兢歟!”[34](P148)呂坤尤其警告官吏在司法時候對于命案必須慎之又慎:“人命至重,鬼神難欺。慎之,慎之!”[16](P545)知縣李陳玉在自己遞交上司的述職報告中說:“史稱活人多,厥后昌。皋陶明允,子孫猶刑而王。余臨獄,每作此想,匪敢失出?!盵35](P54)再如朱元璋創(chuàng)立的老人理訟制度,盡管在明代中期之后基本名存實亡,但某些州縣官仍重視之,如汪天錫就主張讓老人在裁斷之前,帶領兩造及干證人“赴城隍廟焚祝禮拜,人懼神明降罰,則自輸情伏罪矣”[22](P268)。城隍神所具有的這種“督官”功能從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治吏作用,對貪官污吏具有一定的威懾力。
鬼神報應對司法官吏產生威懾,不但體現(xiàn)在直接對審判官員產生作用,而且還表現(xiàn)在協(xié)助司法官員偵破案件,從而使得制造冤假錯案的官員受到懲罰。明代社會流傳很多官員借助當事人托夢替其洗刷冤屈的故事。如玉蛾毒死黃狗,李知縣只因黃狗死在謝成飯店中,便將謝成屈打成招。后來,吳代巡夜夢一只黃犬,口銜一塊肉、半邊鵝,醒來,遂拿問玉蛾,審得真情[36](P148)。朱弘史奸殺陳氏,饒知縣誤將張茂七判為兇手。陳氏以“舌尖留口含幽怨”之言托夢于山東巡按趙思圣,趙遂依此線索破案[36](P155)。小說都以此警告為官者慎重刑獄,勿釀冤假錯案。
幾乎與明代鬼神報應思想的日益風行同時,自宋代發(fā)明的《功過格》《太上感應篇》之類的行為規(guī)范小冊子在明朝中后期得以大量發(fā)行。這種小冊子本是道家用以弘揚道法的手段,然而它與傳統(tǒng)鬼神思想、報應觀念相吻合,日益受到百姓歡迎。百姓以其作為日常行為規(guī)范,經常對照其項目反省自己的言行,為善則計功,為非則算過。
明代的《功過格》制作者,最為著名的當推袁黃。袁黃擔任寶坻知縣,“以清儉律身……以嚴明馭胥史,以至誠格鬼神”[37](P3)。在任期間,他“慎用刑,常終日不笞一人,經月不擬一罪。縣中刑具,皆依律改正。民有犯罪者,又反復曉諭,令其悔悟。暇則至獄中告諸囚以為善得福、為惡得禍之理。時有聞而涕泣者”。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某年秋天大雨,監(jiān)獄圍墻倒塌,“而重囚相戒守法,無一人敢逸”[37](P207)。其《功過格》將“凡聽訟能伸冤理枉,按事之大小算功”,如“免大辟一人,當百功”,“免永戍一人,當五十功”[37](P531)。同時,也時刻自省,亦按事之大小計過,如“怒中責人,算二過,無罪誤責,算十過”,“上司怒,不敢辯救,算一過”[37](P536)。袁氏《功過格》在當時產生的影響相當廣泛,許多名儒文士也積極推廣,這對于維護封建秩序、預防官吏司法瀆職無疑具有很大的積極意義。
由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在繼承和吸收前代相關吏治經驗的基礎上,明代統(tǒng)治者非常注重利用傳統(tǒng)社會的鬼神報應思想來震懾官吏,加強鬼神文化立法、法天道肇建法司、冊封城隍、編撰鬼神報應的書籍等諸項措施迎合并進一步強化了鬼神信仰與善惡報應文化,對社會產生了強烈的影響。明代公案小說更使這種影響日益彰顯,使“明鏡高懸”籠罩在鬼神陰影之下,讓全能全知的神靈鞭策著地方官吏依法履行職責,防范其司法瀆職。盡管鬼神意識、報應觀念是愚昧落后、封建迷信,然而揆諸史乘,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它在制約司法官吏、防治其濫用權力方面不乏積極意義。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也必須看到鬼神報應思想會給古代司法帶來一些負面影響,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司法官吏可能拘泥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說,或者因害怕鬼神報應而一味救生,肆意從寬甚至故出人罪。這就可能助長犯罪者的囂張氣焰,醞釀出冤假錯案。宋朝朱熹就對此現(xiàn)象加以痛斥:“今之法家惑于罪福報應之說,多喜出人罪以求福報,是使無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幸免,是乃所以為惡爾,何福報之有?”[38](P824)一個存心忠厚、老于刑幕的余某臥病瀕危時,有厲鬼前來報仇,指責其“知刻酷之積怨,不知忠厚亦能積怨”,放縱罪犯還“詡詡以縱惡為陰功”。余某聽畢,悔恨交加,一命嗚呼[39](P189)。
第二,出于對鬼神的敬畏和崇信,以及由于古代偵查手段落后,司法官吏可能將鬼神報應之說作為證據使用,由此導致司法不公。如明末時錢塘劉氏女遭張阿官強奸未遂,悲憤自殺,其父告官。張阿官之侄子聘請訟師丁二相助。劉氏女遂在丁二面前現(xiàn)形,對其曰:“若以筆污我,吾先殺汝!”丁二即刻死去。當時“江濤震吼,裂崩岸,上下人以為女冤,官遂杖殺阿官并侄”[40](P74)??陀^地說,此案在事實不清、證據不確鑿的情況下,僅憑鬼魂現(xiàn)形施加報應之說作出裁判,用今天的眼光看來,明顯過于草率和武斷,有損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