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學(xué)義
月亮尋了一塊枕頭一樣綿軟的云隱了進去,星星們的眼睛眨得也就愈加閃亮,好像按捺不住商量著要聚會去輕歌曼舞,不過終于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朵朵暗色的云似乎在等著她們,齊齊停了腳步,風(fēng)也不敢來打擾。連平時努力著挺胸抬頭的樹們這時都舒展了臂膀,憩在了這靜止的墨色虛空之下。葉子上一滴露緩緩滑過葉心,閃了一絲暗暗的晶瑩,就立刻穿過枝丫溶進了蓋著綠綠的地衣蛋糕一般蓬松的泥土里,沒有一絲聲響,像是怕驚動這罩著一層暗暗灰光的一切。太陽在地球另一側(cè)正是中天,這里的所有也就沉在這寂寧里,遵守著夜深人靜物更靜的規(guī)則,幽幽地眠在這片虛遼的世界。在這里,你能聽見蟲們嬉戲悠游的窸窸窣窣、鳥們甜夢哺幼的咕咕吱吱、甚至小心翼翼乞食的鼠們悄悄的腳步,不過這些聲響都在概念中更是證明了這天地的寂靜。
只是一道黃亮很快射穿了這暗色,幾分鐘后一切又重歸那虛幻的墨灰時,門閂輕輕一響,孫正家挑門簾用著鼠們那樣悄悄的腳步到了院子里。這本是他習(xí)慣了十幾年的生活,可今天用脹痛的眼睛看著這天地一色的灰暗,不知怎么的,忽然一時像迷失一般不知所措站在了那里。茫茫地面對著眼前的一切,一兩分鐘才回過神來,把幾個塑料筐子緩緩放在三輪車上,慢慢松開車閘,把車子推到門口,沒用手電摸索打開了大門。一切都無聲無息,隔壁孫三家那只公雞還是從不例外地咯咯叫了起來,有人朦朧中咳嗽了兩聲,孫正家似乎還聽到了磨牙聲。
鄰居們聊天時公認他已經(jīng)快趕上“周扒皮”了,他也只能說周扒皮算什么,周扒皮也不敢扒自己的皮。
騎到村外,孫正家才算放開,在田間小路上叮叮咣咣,幾腳就到了自己的地旁。隨手拽過一個筐子,拿著周扒皮時代做夢也不敢想像的奢侈品手電筒,大步走了進去。吸收了大半夜風(fēng)華雨露的黃瓜茄子豆角們,正精精壯壯水嫩嫩地躲在肥肥厚厚的葉子下面等著他呢。黃瓜粗挺、茄子圓肥、豆角扁厚,滿地都能聞到它們成熟的氣息。蛙鳴蟲吟里,它們懸在枝條上隨著時有時無的輕風(fēng)慢慢搖曳,像也在靜賞著這寂寧的夜色。從春到夏,孫正家?guī)缀跆焯於紕诼翟谶@一畝二分地里,每一棵苗每一條藤都像已經(jīng)種在他心里一樣,本來不用手電只憑星月熒光他也能知道自己汗水結(jié)成的這些果實在哪里。一伸手,他就清楚哪一個早已厭倦了藤蔓的約束,而哪一個還需要再聆聽幾天鳥鳴蟲吟與風(fēng)卷綠葉合奏的搖籃曲。每當(dāng)手指肚觸碰到這些翠綠鮮紫,孫正家心里就總是會不由自主有一些變化,不管是早起的困意與昨天遺存下的疲倦,還是生活瑣碎的無聊無奈和夫妻間磕碰的惱恨,都能不知不覺遠遠隱去。捏住蒂端手腕輕輕一旋,然后把手里的沉甸甸往筐子一放,是他諳熟的重復(fù)了成千上萬次的動作,于他來說近乎已經(jīng)同呼吸一樣成為了某種自然的習(xí)慣,每次感覺到這些嫩生生的果實落筐的微微震動,就像食物進入胃里似的有一種心安。人這一輩子里,總會有一些東西在人心里不自覺起著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作用。
只是,這種感覺可以肯定是不會再有幾次了。
摘滿一筐,孫正家送回三輪車時,見空筐少了一個,地另一頭也窸窸窣窣有些動靜,嘴撇了一下,心想,還不坐我車,磨鞋底子去吧,當(dāng)愿意拉你?想是這么想,動作卻不覺更快了幾分。
一畝二分地其實也摘不了多少菜,剩二分地的時候,老婆先回了家,孫正家摘完最后一筐,繞村子把車騎上了馬路。老婆這時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遞給他一個布兜子,沒說話。他隨手接過丟在車斗里,本也不想說什么,又不能不說,就甕聲甕氣:“要是推地,馬上給我打電話!”老婆哦了一聲。孫正家原本決心老婆要敢不理不睬,立刻就回家上床睡覺,由那菜去爛掉。此刻總算是滿意,緊蹬幾下,迎月而去。
騎了不遠,背后也響起了三輪聲,孫正家放慢一點,讓后邊的趕了上來。誰也沒有燈,天地一色的灰夜之中,兩輛遠遠看來棱角模糊奇形怪狀的三輪車就這樣咯吱吱咯吱吱,夜奔的獸一般并排嘶叫著不斷吞噬不時在云里悄悄現(xiàn)著半只眼睛的月留在地上被路旁樹枝切割成馬賽克一樣的暗影。孫正家掃了一眼旁邊那鼓鼓囊囊朦朦朧朧的影子,說:“金旺,今天菜下得不少嘛!”
那邊的模模糊糊說:“球,我這回大的小的都摘了,可不不少?等推了就啥都沒有了?!?/p>
“看你說得,還能說推就推???啥也沒說好呢。”
“有啥沒說好?推完了就都說好了!”
孫正家搖頭表示毫不認同,心里卻隱隱后悔剛才思慮不周,一些半大的沒摘。
孫正家這是要先去批發(fā)市場,他這幾種菜,品種太單一。金旺是因為老婆前段時間住了院,他又在國土局小區(qū)當(dāng)保安,家里沒人賣菜,只好去批發(fā)市場找二道販子。市場都是凌晨交易,人多手雜,黑燈瞎火瓜田李下又是最考驗人性的時候,難免有些平時好好的人,突然一時起念,趁你不注意變個小魔術(shù),把你車上的菜變到他車上。天底下所有的菜幾乎都長一個模樣,你叫它又基本不會答應(yīng)你,在誰車上就是誰的。一個人顧東顧不了西,孫正家和金旺也就互相幫忙互相照應(yīng)。
販子也分幾等,大戶往往是成車甚至成車皮的交易,像孫正家他們這些連一編織袋貨都不敢接的散客,人家都沒空搭理你,所以跟他們打交道的嚴格來說其實早已不是什么“二道販子”了。金旺是最煩這些人了,他這些菜如果零賣的話,收入一倍不止:“行了,老胡,別球翻了,翻糞啊?打了這么長時間交道我還蒙你不成?”
市場里燈火通明,在這暗夜的籠罩之中制造了一個很是詭異的區(qū)域,人菜都在強光里變異了原本的色彩。習(xí)慣了這個環(huán)境的販子們,有時在大白天反倒分不清菜的成色。一個跟他們熟慣了的小販子,眼睛一掃隨便一伸手就拽出了兩根香蕉般黃瓜:“還不讓翻,你看看這是什么?還沒手指頭粗,你就給我拿來了!”
“我可不是蒙你,你比猴兒都精,誰蒙得了你?就這幾根,我也是沒法子,本來這三五天就長成了?!?/p>
老胡不管這些,立時把收購價壓下來一毛。金旺三磨兩磨,也只磨回來兩分錢。天色漸亮,他不敢遲到,不再啰嗦:“算了算了,便宜你,不跟你磨舌頭了!”
“看這話說得,就你這幾十斤,換成別人你想磨舌頭人家還得跟你磨,我這是幫你忙,沒叫你謝我就不錯了!”老胡看著很是輕松詼諧,其實菜販子掙錢容易賠錢也一樣簡單,昨天他的一車青椒剛拉來就爛了一半兒。金旺雖然昨天還取笑了兩句,不過今天想說十幾年你都混不大還好意思說,卻終于沒出口:“坑完我還賣乖,你這臉皮可真是城墻拐彎加一磚??!行了,沒空跟你啰嗦,反正以后想坑你也坑不了啦!”
“呦,怎么?大忙人是想開了,還是發(fā)了橫財?”
“球,你什么時候見過真正忙得發(fā)了財?shù)模俊?/p>
聽說是地很快就沒了,老胡恭喜金旺:“這好嘛!到時候補償一拿,你也不用天天跟我費唾沫星子,床上一躺一覺大天亮,多輕松多舒服!”
“可不他奶奶的舒服到家了!”
老胡拍了拍金旺,給他寬心:“算了,想開點!我家地早沒了,不一樣過日子?你說你白天保安,半夜還得弄菜,老婆都住院了,你要再住了院,家里還怎么過?好事好事!”然后又對孫正家說:“老哥,我記得前十年你不也販過菜嘛,正好以后接著販,怎么著也肯定比你種菜強!”
“別笑話我了,我是掙得起賠不起,沒你這本事。地沒了,以后我也就不跟這菜打交道了?!?/p>
“也是,年齡這么大了,也該好好享享福歇歇了!”
他們幾個嘴里聊著天,手里過著錢過著秤,交易完畢孫正家他們趕路,老胡則忙著跟下一個繼續(xù)這樣聊著天過著錢過著秤。市場從來都是如此,人聲鼎沸熱熱鬧鬧,從貨到人一切都在流動。
孫正家其實不止一次說不想干這行了。他種菜差不多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小貓小狗養(yǎng)時間長了都會有感情,干一行這么長時間了,能沒有感情嗎?能沒有!至少他跟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
民以食為天,每個人都得靠土地靠農(nóng)業(yè)生活,可偏偏農(nóng)民靠土地靠農(nóng)業(yè)幾乎生活不了,特別是這些近郊區(qū),一般每人也就幾分地,單靠種地,除了果腹恐怕連褲子都掙不出來,唯獨種菜收入糊口之外還算勉強能夠養(yǎng)家。只是種菜也是最辛苦的,種糧食,播種收獲早已機械化,平時也不需要多少管理。種菜卻離機械化最遠,下種下苗除蟲除草整枝嫁接上架采摘沒有一樣不得手工完成,而且?guī)缀跏翘焯祀x不了人。話說回來,就算有種菜的機器,這幾分幾畝地,恐怕油錢都不一定夠。國人無事不圍城,這些年頗有一些夢想著田園的城里人處處宣傳想象中鄉(xiāng)村生活的美妙,甚至有大學(xué)生說找不到工作就去農(nóng)村包塊地。其實所有這些美妙都是限于不干農(nóng)活的,真正下幾次地就知道什么是農(nóng)村了。最熱往往就是你最忙的時候,地里可是沒有辦公室的屋頂與空調(diào)的。炎炎紅日之下,滿目綠色,可這綠色并不是樹蔭并不在你頭頂,它只在你腳下膝下,至多把你圍繞其中。綠波縈人,似乎很是詩情畫意,但每個葉片都在不斷地蒸騰著水汽,都在讓人的毛孔被潮悶栓塞,身在其內(nèi)你會很好的體驗自然桑拿的含義。衣服卻還不能少穿,不然銼刀一樣火辣辣的陽光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扒皮”。這還是不說你還需要在這桑拿之中干活兒,特別是比如噴灑農(nóng)藥,你不僅是扛著太陽頂著水汽的熏蒸,還得頂著毒氣的熏蒸。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堅持三天的城里人,孫正家感覺都可以認定是好樣的!而他已經(jīng)這樣干了二十年了。種菜賣菜每年能有萬把塊錢的收入,拿在手里倒也算沉甸甸的,只是一年簡單樸素的衣食住行又肯定能讓他眼中的這點花花綠綠的沉甸甸一張一張熬干耗盡。反正種地就是這樣,餓不死你也肯定撐不著你。
任勞任怨吃苦耐勞似乎從來就是中國農(nóng)民的代名詞。不錯,中國農(nóng)民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可是當(dāng)吃苦最后換來的還是苦時,他們心里也難免產(chǎn)生一些差異感。只不過現(xiàn)在這種差異感還沒有到對外有太多表現(xiàn)的時候,常常只體現(xiàn)在他們自家內(nèi)部,昨天孫正家和老婆就剛吵了一架。
不過,細究起來,這架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吵的。昨天菜賣得快,下午兩點就回來了,本來心情還不錯。老婆整了一上午的黃瓜蔓子,這時正在鼓搗水泵。見他回來就告訴他,村長剛來通知,說這幾天上邊就要推地,讓他們準備準備,該收的收該搬的搬。這個并不在意料之外,據(jù)說是個生態(tài)城市的項目,建公園栽大樹植草皮,村里謠言啦小道消息啦,沸沸揚揚已經(jīng)傳了好幾個月了,聽說是下半年補償標(biāo)準可能要改,大家早就一致認定上半年肯定就會動手的,有的村子行動早,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推掉了。所以孫正家聽完也就只愣怔了一下,然后和老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老婆澆地也不是頭一次了,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一個閘半天接不上,還得他來幫忙。后來,又站在壟上也不知發(fā)什么呆,生生讓水在眼皮子底下溢過去把不該澆的豆角地里漏了一大片。他那時鋤草不小心鏟斷一根藤,正在火頭上,剛剛偏西的大太陽又讓人頭昏腦熱,就忍不住罵了幾句。老婆平時一般不理他,頂多辯解兩聲,這次居然回了嘴。反了天了。他立刻摔了鋤頭。兩口子大干一場,說反正就要推了,還澆什么澆,把電線都扯了。要不是田里還有別人及時拉住,可能早動了手。
事后想想,不就那么點不值錢的屁事嘛!孫正家自己都感覺可笑,認為可能就是累得,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而第二天還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難免心里煩躁。這些年來兩口子經(jīng)常為這么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老胡那話似乎真說對了,沒了地或許真是好事。
孫正家一路緊蹬,六點不到終于趕到了新華苑小區(qū),保安是老婆娘家村里的,好通融。做小生意都知道越往城里越好做,不過孫正家也就只敢進到這里了。他這樣的人這樣的三輪車于光鮮亮麗的城市來說就等于是某種危害,工商稅務(wù)環(huán)衛(wèi)城管交警誰都管得了,趕人家八點上班之前完事就行,要不然出不了城就麻煩了。
小區(qū)晨練的人很多,生意還算湊合,砍價雖然這些年也越來越斤斤計較,不過比農(nóng)村還是好很多,唯獨就是挑得仔細些。賣相不好不要,賣相太好心里卻也嘀咕,蟲咬得厲害不想要,沒蟲咬的又不敢要。其實有蟲眼也未必就沒噴農(nóng)藥,反倒是有了蟲眼才會意識到該打藥了,指望手工除蟲,就算那些死貴的有機蔬菜也很難做到。
這些都是打了好些年交道的老主顧了,孫正家見他們挑揀得辛苦,也就告訴了大家,說現(xiàn)在有些東西啊,實際上真只有靠人的良心這一種辦法。一些人今天打完藥明天就賣,你拿他也沒辦法,只要水管子沖一下,真吃不出什么能檢查到的大問題來。這不免讓眾人有些手足失措,說看來這以后不只醫(yī)生老師什么的不能隨便得罪,種菜的也不能不重視,國家得成立專門的機構(gòu)來保證他們的心情,不然還不知道讓你吃什么呢。孫正家笑,說這就扯淡了,反正不管怎么樣,自己種的這點菜肯定沒問題。他能夠明白告訴大家車里并不都是自己地里的,這自然讓大家信任,遠處另一個菜攤上的人明顯比他少很多。
眾人言表之中都是很羨慕農(nóng)民的,說他們至少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孫正家本不想跟別人啰嗦太多沒有的,不過看行事做派言談話語,這里是有不少公家人的,就忍不住說自己這菜其實也種到頭了,鄉(xiāng)里什么也沒說已經(jīng)通知要推地了。城里就是比農(nóng)村消息要靈通很多,一位眼鏡很厚的中年人告訴孫正家:“這當(dāng)然是得趕快征了,縣城周邊哪個村子都是這樣。現(xiàn)在各地方為搞建設(shè)都快愁破頭了,不靠地皮怎么搞?縣里新班子這次弄了一個624億的新城建設(shè)計劃,不想辦法弄出錢,把基礎(chǔ)設(shè)施建起來,誰來投資???其實很多地征了就是放著,縣里也是跟風(fēng),實際上不用這么著急的,白弄得財政緊張,阻力那么大,那標(biāo)準哪容易說改就改啊!”
孫正家這么多年價錢公道人也實誠,聽說他不準備再賣菜了,大家都挺惋惜的,說以后就不知道該找誰買菜放心了,不過都像老胡一樣覺得這是好事,繼續(xù)羨慕著農(nóng)民。一位頭發(fā)花白退休帶孫子的老先生說:“征地怕什么?征完了國家肯定要給你們補償嘛!我看過新聞,補償是三十倍!這就等于你們什么也不用干,白白拿三十年的收入!跟你說,我這輩子都后悔當(dāng)市民了!你們農(nóng)民,喝水不用掏錢,燒火不用掏錢,房子想蓋多大蓋多大,想什么時候干活就什么時候干,不高興就回家躺著,收了秋玩一冬天。種地還不用交稅,國家的地,白種,完了國家想收還得補償。哪像我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一天都不敢遲到早退。結(jié)果最后,幾十年的工齡,兩萬塊錢就打發(fā)了!不怕你笑話,這物價一天一個樣,過兩天別說你不賣菜,賣菜也快吃不起了!”
旁邊眾人很是贊同,說怨不得不想賣菜了呢,地一征補償一拿,舒舒服服養(yǎng)老,還辛辛苦苦賣什么菜???以后再一拆遷,十套八套房子的一還,馬上就資產(chǎn)百萬千萬,比當(dāng)年的地主都自在,哪像我們還得苦哈哈的老子完了兒子接力地當(dāng)房奴?
紅日漸升也就自然成了白日,唯其獨尊的陽光此刻雖還歪斜,卻已足夠讓一切籠在潮悶之中了。孫正家這個生意明顯不是陽光下的生意,他不用看表也知道時候到了,打發(fā)走最后幾個遲來的顧客,把地上大家挑揀扔下的殘菜敗葉仔細打掃一遍,丟進旁邊的垃圾桶,又緊蹬著上路了。
過了這新華苑一期,就到了二期三期工程的工地上,這里是新城區(qū)的范圍,快靠近目前的城市邊緣了。到了這里孫正家也才安下心來,邊騎邊在身后一大堆菜里摸出了老婆給的那個布兜,里邊有飯盒,打開是幾個包子。就著從身邊緩緩滑過的高樓大廈與迎面夏日清晨少有的清風(fēng),他一手捏著兩只包子吃了起來。多年養(yǎng)成了習(xí)慣,像這包子一般兩口一個,幾分鐘就能吃完一頓飯。不過這些天不行了,這些天他干什么都似乎不那么利索,有人的時候還不怎么明顯,一到只剩他一個人趕路干活什么的,腦子里就總是亂七八糟的,經(jīng)常包子碰到嘴邊都想不起來去咬。
新華苑二期已經(jīng)完工,三期還在建設(shè),都是三十多層的大樓,樓前涼亭花園,比一期更加氣派豪華,只是也比一期更加空曠。上次他在開售一年多的二期這里賣菜,喊破了嗓子,一共只出來五六個人。不過據(jù)說房子其實大部分早已賣了出去,連剛開工的三期傳聞都已經(jīng)定出去七八十套了,四期馬上就上馬。雖說現(xiàn)在買得起房的多數(shù)不是為了住,但大家多不相信這個說法,覺得這只是開發(fā)商在制造輿論??粗@棟棟入云的大樓上那一面面紅塵漸重的玻璃窗,和樓間閑適自在的雀鳥悠逛無主的貓狗,以孫正家的思維,他也不覺得這些房子有主,然而以他的思維又實在想不明白,賣不了,怎么還會這么一棟一棟又一棟的建呢?這么多年以來,縣城塔吊腳架水泥鋼筋叮叮咣咣就沒停過,讓人感覺似乎從來就是一個工地。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大蜘蛛一樣一圈一圈向外織著它的網(wǎng),像一頭吞月的天狗一般不斷吞噬著貼近它的一切,村莊田地河流山巒。現(xiàn)在,孫正家很快就也要被卷入其中了。
其實,說實在的,差不多所有農(nóng)民在一開始時幾乎都是想被卷入其中的,夸張點形容近乎是如思如夢。
孫正家小時候在生產(chǎn)隊,隊長的講話里宣傳隊的歌舞里,“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像現(xiàn)在的“四化”一樣是大家奮斗的目標(biāo),是大家甜蜜美好而又似乎觸手可及的未來,也是大家在生產(chǎn)隊茫茫的大田里揮汗的無盡動力。后來,更是成為了大家心中暗暗的一個不可言說的夢想里天堂的標(biāo)準。以致孫正家現(xiàn)在看見高樓大廈,心里還會涌起一份莫名的情感,他對他自己一磚一瓦建起來的那五間大瓦房都沒有這種感覺。至于穿著工裝在車間里揮動扳手操縱車床紡機,更是眾人心目中“工作”這兩個字真正的詞義,而他們這些泥腿子在田間的一切只能稱為“勞動”,有些不恭的人甚至自愿加上“改造”二字。那時候,城里一切似乎都那樣光鮮亮麗,它的馬路大樓商店汽車……對農(nóng)民來說就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雖然大家都是黃皮膚黑眼睛,可卻連跟人問路都不敢的世界。
后來,隨著農(nóng)民收入緩緩的提高,城市終于不再那樣過于神秘。但它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并沒有絲毫的動搖,人們甚至愿意用不菲的價格去購買一個從名到姓都與自己先祖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市民戶口。流動不再成為禁忌之后,成千上萬的人更是鍥而不舍的涌入城市,試圖去充斥那里的每一條街道??上КF(xiàn)實總是不愿配合夢想,很快大家也就明白了為什么這只叫“打工”而不叫“工作”,你就是把一輩子的汗水都流在這里,自己最后也留不下,也依舊還是一個外來者,一切就像天與地一樣不可逾越。隨著城市的膨大,于是,很多人也就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村莊能夠被裹挾其中。雖然此刻戶口已經(jīng)喪失它原有的吸引力,大家也早已了然活在都市自己也永遠不會與曾經(jīng)夢想的能夠左右這個世界的那群人有更近的距離,反倒可能更艱難,特別是像他們這樣連下崗工人都不如的無業(yè)游民。但誰都知道,只有在城市中,你出門才不會溝溝坎坎泥水滿路,你生病才不會手抬肩扛與死神競賽,你的孩子也才不會被只初中畢業(yè)的老師教導(dǎo)。
孫正家他們這個東莊,這二十多年里就一直被這樣一些令人心馳神往的傳聞所圍繞,先是說一家大鋼廠要搬過來,后來又準備建影視城,甚至縣里前兩屆班子都已經(jīng)做好了縣政府搬遷到旁邊另一個村的規(guī)劃。全村人盼著他們村像毛蟲蛻變蝴蝶那樣羽化而為城市,可以說已經(jīng)盼了二十多年了。當(dāng)然,期盼之中起初也是有些擔(dān)憂的,大家不知道那些粗胳膊長腿的農(nóng)具到時候該放哪里好,麥子玉米該在哪里晾曬,不過這與住高樓用煤氣窗明幾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后來,大家才明白過來這完全是瞎操心,到時候哪還會有地讓你種?。慨?dāng)時房子已經(jīng)漸漸顯示出了它的價值,人們遙遠的夢想著那十套八套的還遷,倒也并不太在意以后的失業(yè)。
孫正家這幾年一直朝思暮想得就是這件事,這倒不是因為對樓房那份別樣的情結(jié),也不是指望著躺在家里做房東。他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大城市打工,不想回來了,他也不想讓兒子回來,只不過想靠自己的力量,也基本等于癡心妄想。他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拆遷之后,賣上一兩套幫兒子付上首付。有人可能覺得這很輕松,其實所謂十套八套多數(shù)只存在于人們的傳說之中,傳多了自己也就信自己也能十套八套了,只有真正到了自己才會明白人家開發(fā)商做的是房地產(chǎn)不是慈善。邊遠一些的村鎮(zhèn)至今都依舊是按造價來補償?shù)模黄椒矫姿奈灏?。孫正家他們這塊兒還算不錯,前幾年附近小店莊拆遷鬧得太兇,后來就按城市那樣還遷了樓房,成了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孫正家算了算,自己家如果拆,按標(biāo)準大概能還三四套,想就此躺著當(dāng)房東估計是沒有希望的。而且,這幾年事到臨頭也才知道,如果沒有必要,人家從來都是只征地不拆遷的。只能說,這也正常。
實際上,一直是這樣,城中村城中幾十年的遍地都是。只是,人都是這樣,輪不到自己的時候,一般誰也不會在意。孫正家以前聽說別人村子要征地了,也那樣很羨慕的祝賀過人家。
此刻已經(jīng)八點多了,他之所以敢磨蹭到這么晚,是因為出了新華苑附近有一條田間小路可以通到康莊鎮(zhèn)上去,不用繞城里。只是想不到這世界真如電視新聞里說得那樣變化快,走到一看,昨天還好好的地,今天就跟讓剮了一樣,整個一層綠皮都被扒掉了。沿著水波紋似的一道道輪胎履帶的印記,潮濕黃褐的底土驚慌失措一絲不掛地躺在大庭廣眾之下,任由著興高采烈的鳥雀啄食那些昏頭漲腦本該匿在地下的蚯蚓螻蛄們。一條條平行蔓延的溝壑里深深淺淺,到處都是玉米稈子黃豆蔓子尸體一樣半埋在土里,有的地方還有整棵的果樹像照片一般讓平平的壓在那里,每隔不遠就有一個殘枝敗葉與泥土混雜的小土丘,一切宛如讓一只巨手從地圖上了抹去一樣。不要說以前的小路,現(xiàn)在稍微平整一點的地方都沒有,孫正家又是重車,在這種松軟的地里肯定陷得一塌糊涂。
返回去的話,城管什么的倒是不一定次次都碰上,可這段時間縣里為了安撫出租車司機,嚴打營業(yè)性三輪。本來的意思是只管那些攬客拉人的機動三輪車,不過那數(shù)量太少,后來也就都查了。你賣菜,肯定屬于營業(yè)??!交通崗?fù)つ睦锒加?,怎么也是躲不過去的。一次五百,一禮拜也掙不出來,孫正家思前想后沒敢冒這個險。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不過就是費點勁流點汗嘛,陷住了就找東西墊墊,實在太松軟就遠遠繞一繞,反正這么大地方,遇到溝溝坎坎,大不了先把菜卸下來,人還能讓尿憋死?孫正家別看平時蔫蔫的不起眼,心里卻是有一股倔勁,打定主意就不會再改,此刻就算有另外的路,他也已經(jīng)決定從這里走了,哪怕折騰一上午也在所不惜,只當(dāng)這一上午掙了那五百塊錢。好在也沒用一上午,靠近康莊的那一部分地沒動,不到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只可惜,到了康莊也沒做成生意。他嘴長問了一句,一村子人都咋咋呼呼跑到地里看去了。后來直到又跑了兩里路,才總算在另一個村子碰見有一戶澆地,討到一碗涼水喝。
不過,即便是此刻哈哧哈哧喝著涼水,他心里也還是很慶幸的,慶幸自己當(dāng)初沒一時沖動買下電動三輪車。其實,雖然嘴里一直說著不想干了,可不賣菜種菜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反正至少前幾個月還沒有下這個決心。當(dāng)時傳說要征地,他就想等到時補下錢,買個電動三輪,專職賣菜。老婆早就眼紅人家別人一天能跑一二十個村子了,就說還用等什么,又不是拿不出那幾千塊錢。后來,聽鄰居孫三說他在勞務(wù)市場干傷心了,正在等一個有本事的親戚給他謀一個燒鍋爐之類的工作,找到了馬上就把自己那輛八成新的電動三輪便宜處理掉,這才沒有急著買新車。
這段時間,孫正家就是這樣,什么都總是往好了想。
天干物熱赤日無情,人得喝水,菜同樣得喝水,孫正家喝完,也給菜上淋了一些。這倒不是有意給菜增重。在高莊就有人盯著那潮膩的菜葉挑剔,可孫正家找了一把剛才疏忽沒淋到的,那人扒拉了兩下蔫不拉幾的葉子,卻也不要。于是大家不免對視一笑,不過在秤上他還是要求饒一些。價錢已經(jīng)砍得很低,孫正家就有點不情愿,只稍微讓了一點,結(jié)果已經(jīng)秤好了,對方又隨手抄了根黃瓜。賣菜總是能遇到這樣的人,你也不好深究,好在黃瓜是自己種的。孫正家沿村賣菜這么多年,對不同的人不同村子的人的脾氣秉性也算摸了個差不多。高莊人多數(shù)在城里做工,以前相比其他村子的人還是很大方的,去年這里征了地,更是有一段時間連價幾乎都不砍??珊芸欤鄶?shù)人突然就都婆婆媽媽斤斤計較了起來,連秤低一點也吵嚷不止。孫正家沒聽說他們有誰失業(yè),怎么就跟生活沒了著靠似的這么摳縮仔細了呢?不免問:“你們剛拿那么多補償,還在乎這一兩二兩的???錢倒花完了?”
“就那幾塊錢,誰敢胡花?”
孫正家一想,也對。土地雖然現(xiàn)在在多數(shù)農(nóng)民口中眼中似乎并不重要,可在內(nèi)心深處終究是一份心理的保障與依靠,就像城里人不管怎么樣都知道自己老了有一份養(yǎng)老金一樣。
村里孫定一在高莊有親戚,聽他說這里一畝地補十二萬,孫正家今天一問才知道一畝原來只有八萬三。看來耳聽終究為虛,孫定一這些天一直暗里鼓動大家不要簽字,也不奇怪?,F(xiàn)在村里各色謠言滿天飛,孫正家倒不準備說破。東莊一畝是九萬二,他也沒有說。政策就是這樣,有時候隔一條路補償就不一樣,反正讓你搞不清楚標(biāo)準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不知怎么的,拿得少的立刻會抱怨,拿得多的如果對方不問,一般就不大愿意主動說了。那個人已經(jīng)一寸地都沒有,顯然也就不再關(guān)心這些,沒問,只在那里指東怨西地咒世道罵人性,是這也不對那也不好,反正基本就是連豆子都不如以前好吃了,話相當(dāng)難聽。
高莊人是遠近有名的剽悍,生產(chǎn)隊時曾經(jīng)因為爭水,把旁邊趙莊一村子人打出三里多地不敢回家。孫正家本想打聽一下當(dāng)初是怎么征的地,可感覺上習(xí)慣上就是聽不得那人叨叨的這些,雖然說的不是沒道理,就是說不出道不明的別扭。那人又喋喋不肯罷休,孫正家只好附和兩句不再多聊。
趙莊也在征,趙莊人雖然同樣覺得補償太低,不過只征一小部分,趙莊老書記又精明,說要學(xué)人家富裕村的經(jīng)驗,早十來年就把所有土地收歸了集體,于是一切也就只停留在了眾人的物議。孫正家便沒多耽擱,在村里匆匆吆喝了一圈,又去了馬家河子。
各個村子挨得都很近,不可能每個都轉(zhuǎn)一圈,所以轉(zhuǎn)哪個村與先去哪里后去哪里,全憑個人心情。孫正家以前每天半夜摘菜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這一天要跑哪幾個村子計劃好了,今天腦子里比較亂,根本沒空尋思這些,打算跑到哪里算哪里??勺咧咧虐l(fā)現(xiàn),他去的這些村子幾乎都是跟東莊在一條征地線上的。其實在他心里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瞎操這個心,操心也沒用,自己只是個種了一畝二分地的小農(nóng)民,無權(quán)無勢也無名,在村里上不如村干部下不如混社會的小青年,一不能說二不能謀,都比不了人家六十多歲的孫定一。這次不論是愿意還是不愿意簽字還是不簽字,哪怕是上躥下跳哭天搶地,都影響不了人家的大局。反正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自己只能是一個隨大溜的普通老百姓。心里再糟心再胡思亂想,也不過是自尋煩惱自己折騰自己。只是人就是這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動物,雖然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就是不自覺地忍不住要做這些沒用的事。
馬家河子昨天熱鬧得很,村口那邊是二十多輛推土機排一排,一百多號穿迷彩拿鋼管的小青年,這邊是花花綠綠男女老少五六百口子,白布條子紅布條子什么都有,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一千多兩千人。老百姓這邊這個啦那個啦的喊著,那邊也不敢動。孫正家看了一個多小時。后來來了幾卡車人,說是解決問題,才慢慢把看熱鬧的勸散了。他回家之后聽幾個從城里回來的說,馬家河子的補償加了一倍。今天看來是真的解決了,推土機正在遠處賣力地作業(yè),一條一條剮著地皮,地里再也不見一個人。原先插在地頭的那些布條子也都統(tǒng)統(tǒng)了無痕跡,孫正家只在路邊一個垃圾堆里見了撕成小塊的一條紅布,上邊有半邊“去”,也不清楚原先是個什么字。不過,村里幾個路口不知怎么多了幾個人,進進出出都要上下打量仔細詢問。虧得他經(jīng)常來,旁邊村干部認識,說是賣菜的,才總算進來。馬家河子經(jīng)濟狀況不太好,男人們大多沒什么工作,主要是女人們在環(huán)衛(wèi)上長年做臨時工。一般半夜干活,現(xiàn)在正是在家歇息的時候??山裉旖匈u了半天,出來的都是婦女,男人們不清楚忙什么去了。出來的人也不多,買了菜也不像平時那樣砍價,拿上就走心不在焉的,孫正家想探問一下昨天怎么解決的都沒機會。后來聽說環(huán)衛(wèi)上再也沒有馬家河子的人了,別人都覺得這是當(dāng)然,拿了那么多補償誰還干這個???
賣菜也講究一個運氣,如果別人捷足先登,你后邊再來就賣不了幾斤了。孫正家今天運氣就不怎么樣,其后又跑了三四個村子,都是讓人家先賣一步,車里還剩下多半車菜沒動。菜不比其他商品,這種天氣,潮悶濕熱,賣不了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爛成一攤泥。就是不爛,放到第二天也肯定沒賣相,削價都不一定有人要。孫正家這十幾年可沒少在這上邊扔錢,不敢怠慢,緊蹬慢騎頂著太陽一直轉(zhuǎn)到了兩點半。這時大家都基本吃完了飯,不會再有什么生意,他才騎到小店莊村口。
這里有一位老人長年賣燒餅,人很實在,分量給得足,孫正家一般都是各村轉(zhuǎn)一圈之后,中午來他這里吃午飯。都是熟人老客,也不用招呼,老人見他停在樹下喘氣,沒拿燒餅,先是遞過來一張硬紙片當(dāng)扇子和一杯水,水里還捏了幾葉茶。老人家在附近,水方便。等孫正家滿頭的汗粒子不再滴答,才拿出一張白紙,夾了一個剛出爐的燒餅過來。剛才騎猛了,就是歇了這么好一會子,汗下去了,心里也還是有些慌慌的,又喝了好幾口茶水,重新發(fā)出了另一層汗,慢慢才有了些胃口。燒餅明顯比以前又大了一圈,面粉食油并沒有落價的趨勢,孫正家也只能說老人太厚道了。他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跟老人聊得來,才被這樣照顧,挺過意不去的。
老人倒不想白落這個人情,說給誰都是這樣的,這么些年大家一直照顧他這個老頭子的生意,挺感激大家的,最后干這幾天就當(dāng)是還大伙的情了。孫正家沒想到也有和自己同樣際遇的人,一問才知道縣里準備擴建眼前這條細窄寂靜的鄉(xiāng)村公路,擴六十米,當(dāng)做以后新城區(qū)的主干道。老人的生意主要靠三三兩兩過路的鄉(xiāng)民,這一修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通。孫正家看見老人此刻聊天做事時眼睛上上下下總是不離自己這大大的烤爐,手也老不自覺的翻翻那一溜正散著香熱的燒餅,就說:“沒事,大爺!干了怎么些年,就當(dāng)臨時歇幾天,路再寬不也總有修通的一天嘛!”
老人笑笑,說:“修好了,又是花池又是人行道,邊上高樓大廈,哪兒還能干這個啊?”孫正家看看手推車上這黑漆漆的鐵皮大烤爐,一想也是。這個光怪陸離的紅塵世界里,一天似乎真的就像等于二十年一樣的變化著,一切都那樣金光閃閃,可很多事物卻如露水似的近乎注定般要消亡。老人說不用操心他,兒子已經(jīng)托關(guān)系在一個工地找了份看門的活兒。孫正家也就說,這是個好活兒,不勞心不費力的,年紀大了,那烤爐塊大黑沉,也不合適。
只是老人卻并沒有像別人那樣說他不再準備在土里刨食是好事,見他吃個燒餅都眼望虛處慢嚼難咽,就問他找到別的活兒了嗎。普通人活著就得干活兒,或者說干活兒才能活著,可現(xiàn)今找活兒哪那么容易啊,像孫正家這個年紀,城里人都不容易找到工作,何況他這樣一個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要文化沒文化的老農(nóng)民?這個年紀又是一個最尷尬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得靠著你。并非真的沒有活兒,可在這個小縣城,不挑不揀的活兒掙得少,給你干你也養(yǎng)不起家。掙得多的又基本都是出大力流大汗,就算你吃得下這個苦,老板也未必要你,人家又不是找不到小伙子。
孫正家昨天一整夜都盯著黑黑的天花板在想,自己這個人難道就真這么一無是處,活該被淘汰,活該成為這個社會的累贅嗎?實際上,不提種地種菜這方面,他在村里公認也是個能人。在宣傳“萬元戶”的時代,誰都羨慕又誰都不敢干的時候,村里很多事都是他第一個挑頭的,土鱉蘑菇海貍鼠什么的他都養(yǎng)過。手也巧,打個衣柜砸個煙筒也什么都會??梢院筮@里就是市區(qū),很多東西是不能做的,他在農(nóng)村所熟悉的這一切都將必然遠去。
其實,艱難也好,無助也好,都不可怕,人最可怕的是四顧茫然。生活本身就是一個謎,現(xiàn)在它又像濃霧一樣纏裹了你,讓你沒有了任何方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漂在人世這汪洋大海里。即便你再有本事再能撲騰,又往哪里去掙扎呢?
老人也知道他的日子還沒著落,有辦法誰還愁什么,就問:“這種地就真把你傷透了?真就再也不想種了?”
關(guān)于人們對職業(yè)的感情,有人覺得干一行愛一行,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也不可能長時間從事某一種行業(yè)。但現(xiàn)在更多的人對職業(yè)是沒有感情的,于是解釋為正是因為時間長,才感受得更透徹,才會真正沒有感情??傊@個世界在這些年里是越來越怪誕,越來越說不清楚。孫正家對土地就是這樣,雖然他時時刻刻嘴里說的心里想的都是對耕種的厭倦,可摸爬滾打在這黃土里幾十年,有時候夢里都在播著種摘著菜,而那夢也往往比別的夢更加安靜更加平和,讓人不想蘇醒。至于跟人談到兒子,他更是常常溢于言表,覺得自己只靠種菜,不拉饑荒不欠人情供養(yǎng)一個大學(xué)生,在農(nóng)村幾乎就算一個小小的奇跡。
見孫正家只不自覺地一棵一棵理著車里自己的菜,沒有說話,老人把凳子往這邊又挪了挪,“我說的這些可能你會笑話,不過你們這一輩人是真沒有經(jīng)過我們那時候。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你這輩子也不會明白老輩子人為什么把地看得這么重,你見過全大隊的樹葉連樹皮都叫吃光了的時候嗎?我家二伯臨走之前,心里清清楚楚,可想哭都沒勁哭出來。不怕你笑話,這幾年我一天都沒睡過安穩(wěn)覺。你看東邊這一片,以前一馬平川全是莊稼,那麥子一黃就黃到山根底下,高粱一紅紅到山根底下,讓人看著就舒服?,F(xiàn)在,想看見一片大一點的綠都沒有,哪兒都是樓。這地就是咱農(nóng)民的靠山,以后萬一出點問題,你有錢又能怎么樣?家里有金山銀山,也沒有一把糧食實在。我們村這地也快收了,這是政策,沒有法子??涩F(xiàn)在能承包啊,我聽說山里出去打工的多,地一片一片的沒人愿意種。我這年齡是不行了,敢早十年,我就包他十幾畝去了。你不一樣,有手藝,你種的這茄子黃瓜,種地幾十年的老把式也比不過你,你怎么就不去包點呢?”
其實,這年頭說著不想怎樣想著不想怎樣,最后又老老實實干著的人多了,孫正家自己不就已經(jīng)又干了這么些年嗎?不干這個又能干什么?農(nóng)民就是這個命,沒有吃不了的苦耐不了的勞,你要說嫌苦嫌累,在別人眼中幾乎就是一種不本分。孫正家不是沒想過去包點地,他還特地去山里賣過一次菜實地看過。山里早已不比以前,本來水肥條件就不好,這些年又挖煤挖礦砍林炸山,水土幾乎跑了個光,再也找不到一塊水田。種菜一天也離不開水,在那里打一口井最少也得十幾萬,孫正家不敢想。倒是種些糧食靠天吃飯還能湊合,只是種少了劃不來,多了,幾十畝幾百畝又依舊是他們這樣的小門小戶不敢想的。實際,不種菜也一樣能賣菜,孫正家同樣不是沒想過,所有他敢想的生活他幾乎都仔仔細細濾過一遍。只是雖說禁三輪車可能是暫時的,不過哪里都在收地,以后的閑人恐怕遍地都是,打算做點小生意賣蔬菜水果的肯定也少不了。經(jīng)濟現(xiàn)在又不好,菜又不停漲價,這兩年已經(jīng)能明顯感覺賣不動了,到時候人再一多,一天估計也就只能剩下壓馬路了。
孫正家并不打算叫人覺得自己這么一個大男人讓這點事就給難住了,便對老人說是兒子早不想讓他干這行了,太辛苦。這話的確也是兒子經(jīng)常提起的。不過兒子現(xiàn)在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孝心也就只能這樣體現(xiàn)在語言上了。他準備這次把補償款的大頭都給兒子,買房當(dāng)然是肯定不夠,可也總是幾萬塊錢,兒子有文化,拿這作個本錢也許能有個希望。這社會對他這樣的人就是一個迷宮,而他又早沒有了年輕時那股折騰勁兒,闖不動了,也沒有什么資本再敢去闖。他打算實在想不到辦法就去南方打工,別的也許不行,不過在外地來的一些工程隊里,經(jīng)常能見到六七十歲的人,人家都能干,你這樣的還敢說老嗎?
老人見他決意遠離土地,不便再說什么,搖頭感嘆一番,也只好勸他不管怎么樣,補下錢千萬不敢像有的人那樣亂花,老了知道后悔就遲了。
遠處一些小店莊的人正忙著在地里趕種果樹,筷子一樣一根挨一根的插。老人一直眼睛淡淡地在注視,說種上就是為了毀,作孽啊。可眼下很多事情也就只能只顧眼前了。孫正家也不再去想那些太遠的事,就跟老人聊這種樹。當(dāng)初剛開始傳要收地的時候,東莊村里就有人種,之后聽說縣里吸取以前的教訓(xùn),發(fā)了個文件,不管地里種什么,一律只按統(tǒng)一標(biāo)準補。孫正家當(dāng)時怕影響菜,沒有跟風(fēng),不免慶幸,可后來見周邊各村并不為所動,該種還種,又不覺忐忑。終究賺上幾千塊錢,也多買幾斤糧食。其實,如果想種,現(xiàn)在也不算遲。大家早發(fā)明了快速種植法,樹根一剪地里一插,一會兒就是一大片。老人說這沒用,政策是你能扭得動的嗎?孫正家也點頭認同,不過他覺得至少小店莊不一樣,不會吃虧。老人卻沒有他這份信心,說村里現(xiàn)在亂得很,之前那幾個人已經(jīng)分成了幾撥兒,何況當(dāng)時的結(jié)果是大家得利自己吃虧,一些人也早涼了心,不一定再出來了。
弱小總是盼望能站在強大的傘翼之下,農(nóng)民就是這樣,幾乎從來總是把期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附近幾個村子這次都在看這個曾經(jīng)被縣里點過名的小店莊,可孫正家忽然想到,小店莊就不是農(nóng)民嗎?老人也知道小店莊名聲在外,大家都在盯著,見孫正家沒說話,就說其實村里也有人在跑,畢竟是要把地全收走,就這一次了,世事難測,也許這次全村人都出來。
也的確,就這一次了,以后想當(dāng)農(nóng)民也當(dāng)不成了。不過,老一輩人都是那個年代過來的,并不覺得這有多大用,上次拆遷只不過是運氣,這次也一樣得看命。
縣里似乎倒也并不是不重視小店莊,明顯想把它放到最后。所以,大家盯著小店莊也就只剩一種心理作用了。等你地都讓推干凈了,小店莊就是再有變化,又有什么用?何況,人家就算先弄小店莊,給他們加了,就不給你們加,又能怎么樣?這世界終究還得靠自己。
只是,自己靠得住嗎?本來就人如草芥,農(nóng)民又是這個世界最小的草芥。昨天晚上,孫定一他們幾個人召集大伙在村口議論的時候,大家倒是信心很足,舉出了天南海北一大堆媒體上的例子。覺得這個工程又沒有審批文件又沒有征地手續(xù),只要都不簽字,他們也不敢怎么樣,實在不行就全村人背上干糧口袋去京城。情緒呢,也甚是激昂,年輕一些的火暴,說這不能像打發(fā)要飯的一樣,給上幾塊錢就什么都不管了,沒工作沒糧食以后生活怎么辦?老年人操心的是祖宗先人怎么辦,都在地里埋著,祖祖輩輩活在這里幾百幾千年,就這么連根刨掉嗎?至于自己百年之后葬身何處,則更是擔(dān)心。老百姓確實什么都沒用,臉都可以讓拿走,可不是還有條命嗎?
只是,每個人都這么說著,每個人卻也都清楚自己那點信心那點情緒也就是在村里發(fā)發(fā)罷了。村里等著錢看病等著錢上學(xué)的人多了,他們能拖到幾時?何況,還有一些人在公家那里有一個小小的飯碗,他們又敢怎么樣?沒人簽字是肯定做不到的。更不用說簽字不過是一種形式,即便都不簽就能擋住那野獸般的機器嗎?沒有幾個人指望得上媒體,唯一剩下的路恐怕也只有去京城了,去京城啃干糧。
不過,這并不只是他們東莊明白,全天下誰不明白呢?可哪里都火星兒不斷,這個世界就是不缺愿意去碰石頭的雞蛋。這也正是孫正家想不透的,就像老人,他雖然不停地勸孫正家你年紀還輕,不敢亂來,沒用。自己卻已經(jīng)跟幾個老伙伴商量好了,決定到時候要討一個說法。孫正家問他,他也說不清想要什么說法,只說鄉(xiāng)里要是想拿去自己種也算,可拿去又不是為了種地,說拿就拿,連個商量都沒有,就跟拿自家東西一樣,也太不把人當(dāng)人了。
孫正家想,或許人骨子里就有一種東西就讓人不自覺地去做一些沒用的事吧?
他有些后悔今天出來賣菜了,村子里現(xiàn)在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孫定一他們肯定還在悄悄地跑,也不清楚去過他家沒有,老婆也不來個電話,自己這時候了還在外邊瞎轉(zhuǎn)個什么勁?看了看車后的菜,摸著那熟悉了十幾年的嫩滑,決定不賣了。就趁老人不注意,往烤爐旁邊放了幾斤菜,準備走。
也正是這時,手機響了,家里的號碼大大地閃爍在屏幕上,一支八十年代的老歌輕輕地飄揚出來,鋪滿了四周那此刻還靜悄悄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