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鴻猷 【云南】

王老爹在山林里走了一天。天快要黑了，也實在沒力氣走下去了，才磕磕碰碰出了山林，向著林子邊的茅屋走來。

林子邊的茅屋成“人”字型，墻體用泥土砌成，房頂?shù)碾s草上長滿了厚厚的綠色苔蘚。由于年久失修，加之孤零零地立在山崖邊上，顯得滄桑、無奈。好在茅屋周圍有幾束野菊在鬧鬧嚷嚷的怒放，才有點生機(jī)和活力。

來到茅屋前的王老爹，習(xí)慣性地放下手中的長刀，從頭上摘下鴨舌帽，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后，在門柱上使盡地拍打起鴨舌帽來。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連綿起伏的群山，只露出些許脊梁，山坳里一片寂靜，偶爾有微風(fēng)吹動，樹條葉才會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濃黑的游云在山間不停游弋，隔斷了天與地的距離，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王老爹瞇起雙眼，望著黑壓壓的烏云說：“唉，鬼天氣，看來今晚的日子又不好過嘍?！闭f完，跨進(jìn)屋內(nèi)，坐到火塘邊把柴禾點燃。

王老爹是附近干地村的農(nóng)民，80多歲了還孤身一人。

上世紀(jì)70年代初期，王老爹看到家鄉(xiāng)水庫周圍的20多公頃山林沒有人管護(hù)，常常遭人砍伐，心中十分痛心，就跑進(jìn)山中，蓋茅屋，挖菜地，義務(wù)守護(hù)起這片山林來。這一護(hù)，就護(hù)了30多年。

王老爹從墻旮旯處撿起兩個土豆丟進(jìn)火塘中，剛用柴灰把土豆埋上，一條大黃狗叼著一只兔子從門外直奔進(jìn)來，把兔子放到王老爹跟前。

王老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拍著大黃狗的頭說：“黃黃啊，你真能干。”

黃黃得到主人的表揚，搖著尾巴在王老爹身邊來回走動。

其實，王老爹早已習(xí)慣了山坳里黑燈瞎火的生活。自從進(jìn)到山里以后，他都是每天早出晚歸巡邏在山林中，有時連水都喝不上一口，多數(shù)時間就靠山里的野果充饑。要是在平時，王老爹回到茅屋中，還會慢慢地做飯，慢慢地喝上一杯小酒，再坐到門口的木凳上拉二胡。直到酒勁上來了，興盡了，才會回到屋中躺下。

可今晚不同，天空綴滿烏云，見不到一絲光亮。遠(yuǎn)處接二連三響著雷聲。王老爹心事重重，總是想著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最可能有人到山林中偷砍樹木。

王老爹急急忙忙將支在火塘上面的土鍋端到地上，用木棍把兩個半生不熟的土豆刨出來，一個裝入衣服口袋，一個丟到黃黃面前，站起身，從墻上摘下蓑衣披到身上。

突然，大黃狗竄到他的跟前，將他的褲角緊緊咬住。

“你饞死呀，有點肉你都等不得過夜，你看不見我正要出門嗎？”王老爹試圖彎下腰將大黃狗的頭分開，但大黃狗仍是咬住不放。

王老爹想：“黃黃好久都沒得吃肉了，一定是肉癮發(fā)了?！庇谑窃俅螐澫卵吐曊f：“黃黃，聽話，我這就去給你弄?！贝簏S狗好像聽懂似的，慢騰騰地轉(zhuǎn)身來在門口趴下，耷拉著腦袋，淚眼汪汪地看著王老爹。

王老爹隨手拿起一把刀子，重重的砍下兔子的一只后腿，連皮帶毛丟進(jìn)火塘中。他心里盤算著：“先不要管很多，其余的先放著，等把山巡回來后再作處理?，F(xiàn)在關(guān)鍵是給黃黃解掉饞，不然今晚被它扯著出不了門。”

火塘里發(fā)出漬漬的聲音，茅屋中也彌漫起濃郁的肉香味。

王老爹看到火塘支架上的肉烤熟了，將黃亮黃亮的兔肉扒出火塘，丟到大黃狗面前，臉上帶著無奈的笑容說：“唉，總算把你這個家伙服侍好嘍?！?/p>

大黃狗貪婪的啃著兔肉。王老爹雙手支撐膝蓋，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靠墻的床邊，從枕頭下掏出一支手電筒，又一次來到門口，對著大黃狗說：“黃黃，滿意了吧？聽話，我到山上轉(zhuǎn)一圈就回來陪你?！?/p>

大黃狗吐出食物，又將王老爹的褲子緊緊咬住，四腳拼命地往前撐著，把王老爹往后拉。

“黃黃，聽話，我去轉(zhuǎn)一圈就回來?！痹掃€沒說完，一串震耳欲聾的雷聲劈天蓋地地砸下來。

大黃狗渾身發(fā)抖，把王老爹扯得更緊。

“放開我，快放開我！” 王老爹在大黃狗頭上重重一推，在大黃狗松開嘴的剎那間，一閃身進(jìn)入黑夜中。

雷聲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近。連著幾個閃電過后，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細(xì)雨，樹葉刷刷作響，山林變得濕漉起來，山路也變得泥滑起來……

王老爹高一腳低一腳行走在泥濘的山道上，不時抬起手，抹著額頭的雨水，速度很慢，很吃力，好不容易才來到山腰上通往林中的路口。

王老爹在手電光的照射下仔細(xì)檢查山路，在確認(rèn)沒有人進(jìn)入山林后，才到路口邊的一棵大黃櫟樹下蹲下。

剛蹲下不久，一個黑影就朝著路口而來，在黑影快到達(dá)路口時，王老爹縱身橫在路中央，大喝一聲：“什么人？干什么？”

來人被嚇了一跳，倒退幾步說：“是王老爹呀，我還說怕遇著鬼了呀，差點被嚇?biāo)懒藛??！眮砣寺曇粲傻妥兏哒f：“我是來找牛的，我爹把牛放丟了?！?/p>

王老爹將手電光照在來人的臉上，是本村的三愣子。王老爹說：“屁話，下午我還看到你爹趕著牛下了山，怎么會丟了？你哄鬼，你提著刀進(jìn)山，分明就是來砍樹，你給我趕緊回去！”

見三愣子仍然站著，王老爹憤怒起來，大聲說：“你給是不想活了，你看不到山腳下的水庫嗎？那是老百姓的命根呀，你把山上的樹破壞了，水庫中還會有水嗎？沒有水老百姓吃哪樣？”

三愣子硬梆梆地說：“我砍樹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家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你，你……” 正在王老爹氣得直喘氣的時候，大黃狗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了出來，朝三愣子撲去。三愣子嚇得轉(zhuǎn)身就往回跑了。

王老爹舒了口氣，吹了聲口哨，將大黃狗招回身邊，在大黃狗的屁股上拍了拍，開心的說：“要是今晚不來，有棵樹又不栽根了喲?！?/p>

響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不停地在天空中閃著，狂風(fēng)把樹枝吹得喀嚓喀嚓作響，雨越下越大。王老爹心想，看這陣勢一時半會雨不會停，三愣子跑回去了，這陣子不會再有人來砍樹了，不如到水庫邊的梁子上看看山體會不會滑坡。于是就喚起大黃狗，朝著山下走去。

夜晚的山路本來就不好走，加之下著大雨，王老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遇到坡陡路滑的地段，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扯著路旁的雜草樹枝，屁股落到地上，慢慢地向山下挪。

盡管王老爹十分小心，不幸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在快到家的一個懸崖邊上，抓住的草叢被連根撥起，王老爹重重地摔落到山崖下，“啊”的一聲慘叫。

看見王老爹跌落山崖，大黃狗也“汪”的一聲，跟著王老爹“飛”了下去……

一夜的雷電暴雨，攪得村長楊堂一夜沒有睡好。天剛亮明，他就叫上兩個村民急匆匆向著王老爹的茅屋跑去。

不見王老爹的身影，三人大聲喊了起來：“王老爹，王老爹……”邊喊邊尋找到山崖下。只見王老爹四仰八叉躺在谷底，眼睛睜得桃子大，嘴張得小碗大，滿鼻孔滿臉全是凝固了的血。不遠(yuǎn)處的石頭上，大黃狗半側(cè)半趴地躺著，石頭上沾滿白生生的腦花。

王老爹摔死的消息傳開后，干地村和附近村社的村民紛紛向著山谷中奔來，山谷中一片哭聲。

楊村長也哭了一陣，然后定了定神說：“別哭了，哭什么都沒有用，我們還是想想怎么樣安葬王老爹。”

沉默了一陣后，有人說：“把王老爹抬回他們家的祖墳安葬，好讓他和先輩團(tuán)聚?！?/p>

又有人說：“把王老爹安葬在他的茅屋后面，他喜歡那個家，他也想那個家?！?/p>

一個中年男子站出來大聲說：“我很多次聽王老爹說過，他一生無兒無女，這片林子就像他養(yǎng)育的子女一樣，他要一生陪著它們，守護(hù)著它們。我們就把他安葬在山上吧，讓他天天看著綠色，看著林子，更讓他看著我們怎樣管好林子?！?/p>

楊村長點頭說：“要得。我們就把他安葬在綠坡上，讓他看著我們這些后生有沒有本事守住這片山林？有沒有本事過上好日子？”

于是，東家端來一盆米；西家牽出一只羊；李二嬸到街上買來壽衣；林業(yè)部門送來一口大棺材。整整忙活了半天，才將王老爹安葬完畢。

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天空藍(lán)盈盈的，又高又遠(yuǎn)?？|縷陽光照射在樹葉上，樹葉片片金黃；照射在王老爹的墳塋上，墳塋升騰起銀色的絲練，悠然飄向天空。

一道鮮艷的彩虹，從綠蔥蔥的山谷間升了起來，懸掛在山林上空，灑下無數(shù)亮斑，映照著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