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奶奶
1949年6月13日的松花江西面的江叉子,是個無雨的黃昏。
我的大腦袋老塔爺爺睜圓了他做慣買賣的小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哎——你怎么來啦?”
“找的唄!”她拽著藍布褂低下了頭……
這時,窩棚杖子門開了,一個白面女人嘴里吵罵著走出來,她手里拽著我父親的耳朵,“瞧啊,這個鱉崽子又打了一個碗!”女人把尖下頦沖著我爺爺,而后發(fā)出一聲驚呼:“噫──這是誰?”
事情就這么簡單地發(fā)生了。我大腦袋老塔爺爺在老家有妻室的事被抖了出來,這也決定了我從此有兩個奶奶,一個尖下頦奶奶和一個河南奶奶或者叫藍布褂奶奶。
我的大腦袋老塔爺爺一向精明得很,可此時他卻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還想繼續(xù)瞞下去。但是那眼神不對呀,我的河南奶奶癡癡地望著他,他卻說她是買甲魚的,原先不太認識。尖下頦奶奶松開了我父親的耳朵,圓潤的胖食指點到我大腦袋爺爺的鼻尖上,狠狠地一戳:“滾犢子吧,我早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說,這是不是你的婊子,嗯——?”
我的河南奶奶垂下了頭。
我的大腦袋爺爺支支吾吾地把我的尖下頦奶奶推進了窩棚。
此時的夕陽正浮在地平線上,天際一片血紅。微風里的柳樹套子裹著腥香的江風撫摸著我的河南奶奶。兩千多里地,河南奶奶像母狗一樣嗅著我爺爺的軌跡,足足找了一年零六個月。
按時間推算,我的河南奶奶應該是我正宗的奶奶,我的真奶奶應該排行老二。但我的大腦袋爺爺從河南來東北做買賣時說自己未婚,才娶了尖下頦奶奶生了我父親。這足以說明我的爺爺不是一個誠實的人,對我的兩個奶奶統(tǒng)統(tǒng)欠了賬。
太陽下山后,屋里的吵鬧聲停止了。我的爺爺終于從窩棚里鉆出來把我河南奶奶讓進了屋,而后,他把我河南奶奶的藍布包放在了炕梢上。這也從此決定了我河南奶奶在東北的家庭地位。
這以后,我的大腦袋爺爺沒心思在江東江西的搗騰買賣。他整日地抽搐著臉,啃著撇拉疙瘩咸菜,吸溜著燒刀子酒。喝多了,就抿著河馬似的大嘴唱著老塔梆子。我的尖下頦奶奶十分高興,每天都用圓潤的手指不停地往后梳理自己的頭發(fā),她不停地給我爺爺裝酒,用她的話說:“這下好了,省得他到外面去騷啦!”
郁悶的男人背后,總有一個堅強的女人。
我的尖下頦奶奶挑起了大梁。她直接的奴隸就是我的河南奶奶和我的父親。這也決定了我的父親在今年秋天無論如何也讓我給河南奶奶寫篇小說以紀念她的平凡。
我的尖下頦奶奶每次給河南奶奶派活計時,總是把一天的工作排得滿滿的,干不完,就不讓她回窩棚里吃飯。比如說,割柳樹毛子吧,尖下頦奶奶就是一句簡單的話,“河南的,你把前片的柳套子都割嘍?!蔽业奶炷?!那大片大片的河柳,沿著松花江邊,無窮無盡。河南奶奶一聲不吭地割下去。
我父親說,當年爺爺家本來是有頭驢的,四個小白蹄,一道黝黑的背線,屁股锃亮,精神頭十足,渾身充滿力氣??擅看文朊?,尖下頦奶奶都讓河南奶奶去推磨,從來不讓驢幫忙。河南奶奶也從不反駁,在尖下頦奶奶面前,她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一聲不吭,她穿著藍布褂在套子里與碾棚之間來回穿梭著,她的影子有點緩慢,每天都伴著松花江的霧氣,在父親的呼喚下走進窩棚。
窩棚后的柳垛像山一樣慢慢聳起。
我的尖下頦奶奶還是不停地支使著河南奶奶干這干那。我的河南奶奶因此只能在晚上我尖下頦奶奶極度疲勞之后,才能把一雙濕潤的眼睛貼在爺爺的胸脯上。
爺爺說,我的河南奶奶從前懶得像只貓,可他弄不明白,河南奶奶到我家后為什么這么的勤快。
每天的太陽潮起潮落。
每天的尖下頦奶奶都把酒壺裝得滿滿的。
每天的河南奶奶像石磨一樣轉來轉去。
終于有一天(具體哪一年,我父親沒有準確地告訴我),我的讓酒精殺敗的爺爺捂著肝部對我尖下頦奶奶說:“我要和她單獨睡一晚上?!?/p>
我的尖下頦奶奶眼睛一瞪,狠狠地說:“不行,少扯雞巴犢子!”
結果,她又把河南奶奶支到套子里去割柳樹毛子了。我的老塔爺爺十分生氣,問她割這么多柳毛子干什么?尖下頦奶奶說就是要割,沒用也割!我一看到河南的,我就鬧心!我的爺爺揚起大巴掌說:“日你娘的,你他媽的不是個人?!?/p>
尖下頦奶奶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就好了!”說著就把尖下頦遞到了我爺爺河馬一樣的大嘴前,說:“你打,你是老爺們就打,不打不是你娘養(yǎng)的,你打呀!”
就在這一瞬間,我爺爺無力地癱下去了……
三天后,我爺爺死了。
埋葬我爺爺后尖下頦奶奶就病癱在床上,昏迷不醒。我父親找來鄉(xiāng)醫(yī)后就為我尖下頦奶奶打了一口紅棺材,準備在尖下頦奶奶過世后把她和我爺爺合葬在一起。
這期間,河南奶奶不再割柳了,她整日望著無邊無際的柳樹毛子發(fā)呆。她還對我父親說:“那口料子(棺材)打得真好!你爹來東北時還給了我一塊銀元。”說完,她淚流滿面。
我到現在才知道,天陰了或下雨的時候一定會有不幸的事件發(fā)生。
那天就是一個雨天。沙沙的細雨淹埋了我河南奶奶平凡的一生。那柳樹很矮,矮得只有一米高,河南奶奶穿著干凈的藍布褂跪著吊死在那棵柳樹上。
這以后,我父親說在我們家族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我的父親把我的河南奶奶裝進了紅棺材但沒有把她和我爺爺合葬;另一件事是我的尖下頦奶奶奇跡般地康復了,直到1989年6月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