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

(延安大學 科研處，陜西 延安 716000)

清末王先謙《釋名疏證補》(以下簡稱《疏證補》)超越了前賢，成為研治《釋名》的最重要的著作。該書廣泛引用清朝學者對《釋名》研究的成果，并參以作者本人的研究內(nèi)容，雖然注釋梳理集中在解文訓詁方面，但對《釋名》相關理論問題亦有一定的探討。古人著述，雖然不可能沒有一定的理論基礎，但是由于行文格式或不重視理論研究的原因，往往不能把對問題的認識和看法直接表達出來，一般都在序言中簡單提及或表現(xiàn)在書中的字里行間。《疏證補》也不例外，王先謙不可能對《釋名》牽扯的相關語言學理論沒有自己的看法，只是沒有直接表述出來罷了，這就要求我們在《疏證補》引錄的各個序言以及書中注疏中去發(fā)現(xiàn)了。

一、對名實關系的認識與發(fā)展

劉熙的《釋名》是我國比較早的研究名物制度的專著，它的理論基礎就是劉熙對“名”和“實”關系的認識?！夺屆ば颉氛f：“名之與實，各有義類”，但“百姓日稱而不知其所以之意”。[1]3劉熙認為，事物的名稱都是有理據(jù)的，名稱與事物之間應該有密切的聯(lián)系。這種見解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從名物學的角度講，人們總是根據(jù)事物的特點以及人們對它的認識、觀念來給事物命名的。

清代的王先謙已經(jīng)認識到了“名實”關系在《釋名》中的重要作用，他在《疏證補》中進一步發(fā)展了劉熙的“名實”論。他在《疏證補》中全文引用了劉熙《釋名·序》，并在《疏證補·序》中說：“文字之興，聲先而義后?！盵1]5這就是說，語言的產(chǎn)生要早于文字的產(chǎn)生，文字產(chǎn)生時對事物的命名早已經(jīng)存在了。這種認識明顯已經(jīng)超出劉熙的認識水平，劉熙只注意到事物命名有其所以然，卻不懂得反映事物的命名是有階段性的。王氏又說：“動植之物，字多純聲，此名無可釋者也?！盵1]5就是說，在文字產(chǎn)生以前，與人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動植物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名稱，但是沒有文字可以記載，后來文字產(chǎn)生時，這些事物的命名也只能據(jù)音配備文字，這部分詞其音義之間一般沒有什么關系，所以“字多純聲”。這也解釋了《釋名》中為什么沒有《釋動物》、《釋植物》，因為“此名無可釋者也。”這種看法和荀子的“名無固宜”論是統(tǒng)一的，認為最初對事物的命名是任意的，不確定的，沒有理據(jù)性，我們無法去探求它們的命名之由。

語言中最早的一批詞產(chǎn)生以后，在它們的基礎上孳乳新詞，后起的派生詞與最早的根詞在語音上往往是有聯(lián)系的。對于這批新產(chǎn)生的孳乳詞，才有通過語音去追尋命名之義的可能性。所以王先謙說：“外是則孳乳繁賾，旨趣遷貿(mào)?！盵1]5所以“學者緣聲求義，輒舉聲近之字為釋。取其明白易通而聲義皆定。”[1]5為了找出這些孳乳字的命名之義，學者們往往可以通過字音去探求，可以利用同音字或近音字去訓釋，這樣一來，被釋字的意義往往就容易被確定了。

總的來說，王先謙對劉熙的“名實”論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首先，他已經(jīng)認識到劉熙為一切事物都一一找來源是不對的。因為一些事物當初的命名本是無必然性的，而且語言從產(chǎn)生發(fā)展到東漢，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漫長的階段，其中的一些詞語卻是千百年來承傳下來的，命名初衷已經(jīng)淡化，也沒有留下什么依據(jù)可供參考，因此不可能找到命名之義。所以他根據(jù)《釋名》中沒有解釋動物和植物，而提出“動植之物”的命名之義不可考。其實，文字產(chǎn)生以前，不可能只有動植物才有名字，和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各種事物應該都有稱呼。王先謙的提法明顯帶有折衷性。其次，王先謙對于根詞產(chǎn)生以后的詞義引申及文字的孳乳過程有正確的認識。他認為只有這一部分孳乳新字才有探求語源的可能性。結合下面他提出的兩類聲訓現(xiàn)象“偏旁依聲以起訓”、“展轉(zhuǎn)積聲以求通”[1]5，我們認為，王先謙已經(jīng)基本了解文字孳乳的兩種類型，一為形聲字的形成，一為假借字的形成。

二、對聲訓理論的闡述

所謂聲訓，是指緣聲求義，依聲立訓。其核心是用音同或音近之字來解釋詞的命名立意之由?！夺屆芬粫挠栐b方式只取聲訓，其目的在于揭示某一語詞在其命名之初的“所以然之意”，即命名立意之由，并不是解釋語詞在產(chǎn)生之后用于交際的所指義。

王先謙在《疏證補》中沒有明確提出“聲訓”這一名稱，但他在《疏證補·序》中提到的“聲教”，在“掣”字條下注的“依聲立訓”，不光字面接近聲訓，所包含的內(nèi)容也基本和“聲訓”概念一致了。不僅如此，王先謙還對聲訓源流、類型、方法、優(yōu)點一一進行了論述。

首先，王先謙探討了聲訓源流，他說：“流，求；珥，貳例啟于周公；乾，健；坤，順說暢于孔子?！盵1]5周秦時代為聲訓產(chǎn)生與發(fā)展階段，這時聲訓散見于諸子論著之中，多依附于作者的立言發(fā)論，尚未成為獨立的訓詁之事。王先謙在這里舉的幾個例子，“流，求”見于《爾雅》及《毛詩正義》鄭箋，“珥，貳”暫不可考，如考證屬實，應當是現(xiàn)存最早的聲訓材料；“乾，?。焕?，順”見于《周易·說卦》。他又說：“侵尋乎漢世，間見于緯書。韓嬰解《詩》，班固輯《論》，率用斯體。宏闡經(jīng)術，許、鄭、高、張之倫，彌廣厥恉。”[1]5兩漢魏晉為聲訓大盛階段，《韓詩外傳》、班固的《白虎通德論》都應用了聲訓這種方法。許慎、鄭玄、高誘、張揖解經(jīng)時也應用了聲訓之法，使這種訓釋方法更加廣泛。最后他說：“逮劉成國之《釋名》出，以聲為書，遂為經(jīng)說之歸墟，實亦儒門之奧鍵已?！盵1]5

其次，王先謙還將聲訓之法分為兩種類型。他說：“仁者，人也；誼，宜也，偏旁依聲以起訓；刑者，侀也；侀者，成也，展轉(zhuǎn)積聲以求通，此聲教之大凡也。”[1]5一類是“偏旁依聲以起訓”，從所舉的兩個例子來看，當指用形聲字所從得聲的聲符字來訓釋該形聲字，即以初文訓孳乳字。如《釋名》中：“跪，危也。鋤，助也。仲，中也。疚，久也”等。但從語義來分析，還應該包括用某一形聲字訓釋該形聲字之聲符字，即以孳乳字訓初文。如《釋名》中：“光，晃也；骨，滑也；亭，停也；弓，穹也”等。以同聲符的形聲字為訓的聲訓也應該包括在這一類里面，因為它們也是“偏旁依聲以起訓”，如《釋名》中：“暑，煮也；功，攻也；帳，張也；聾，籠也”等。另一類是“展轉(zhuǎn)積聲以求通”，即訓釋字與被訓釋字在字形上沒有直接的關系，主要要通過字音上的關系“展轉(zhuǎn)”訓釋，最后求得意義上的關聯(lián)。聲訓的原理是語言中的聲義同源規(guī)律，所以作為聲訓的條例，無論字形上有無關系，語音上的關系才是本質(zhì)性的。所以王先謙又說“此聲教之大凡也?！币饧础夺屆分写蠖鄶?shù)聲訓條例是不拘字形的，而是在語音上相關，包括同音、雙聲、疊韻等。

再次，王先謙還談到了聲訓的方法。他認為聲訓之目的，就是“緣聲求義”。而“緣聲求義”，就要通過“聲近之字”去訓釋。在《疏證補》“肉”字條下他引蘇輿曰：“本書之例，在于叚聲以定義?！盵1]103也就是說要通過聲音上的關系去尋求意義上的關聯(lián)。但是他這里談到的“義”，根據(jù)《疏證補》對語詞的分析方法，似乎并不限于詞的命名立意之由，而主要是語詞的所指義。而命名立意之由只存在于該語詞的“含義”之中，從一開始它就沒有作為所指義而“行”于具體的言語之中?！妒枳C補》為解釋某一語詞，往往博征廣引，強行符合，顯然忽視了這兩種意義的區(qū)別。

最后，王先謙還說到了聲訓的優(yōu)點。通過聲訓，既能解釋的“明白易通”，而且能使被釋詞“聲義皆定”。[1]5

三、對《釋名》語音的認識

《釋名》對語音的描寫非常細致，如對口型的分析有橫口合唇、踧口開唇等；對發(fā)音部位的分析有舌頭、舌腹、唇等；對發(fā)音方法的分析有推氣言之等。此外，《釋名》本身就是一本聲訓著作，所以它所提供的語音方面的信息，被人們認識的最早，也運用的較充分。如章太炎考定古音“娘日歸泥”時就多用《釋名》中的材料；黃侃曾作《釋名聲類表》；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則對《釋名》聲訓材料進行了充分的分析。

王先謙作《疏證補》自然避不開對《釋名》的聲音訓詁的分析。他在《疏證補》中表達了他對《釋名》音系的認識，至少有以下兩個觀點：

(一)《釋名》聲訓中的雙聲、疊韻關系是后世韻書中反切注音法的開端

《疏證補·序》說：“自《說文》離析形聲字，有定義無假譬況，功用大顯于是?！夺屆妨髋蓾u微，其言聲之學乃沿為雙聲疊均，而《說文》從聲之法亦生直音，故吾以謂《說文》直音之肇祖，而《釋名》者反切之統(tǒng)宗也?！盵1]5直接點明《釋名》聲訓現(xiàn)象中的雙聲、疊韻關系是后世反切注音法產(chǎn)生的根源?！妒枳C補》又在“天：顯也，在上高顯也。”條引葉德炯曰：“此及下‘風’字條均西域字母之濫觴。字母‘顯’之紐為曉，曉在喉音之次清等，與‘天’出于舌頭之透紐者為音和。音和者，即反切之遞用法也，如莫六音切為目，徒紅音切為同之例。成國此書實韻書之鼻祖，后來孫炎諸人乃愈推愈密也?！盵1]21這就是說，所謂的西域字母，即反切注音之法，實際上是源于《釋名》的，更具體的講，就是源于《釋名》的“天”字條和“風”字條。這種看法，和認為反切注音法來源于印度佛教經(jīng)典的說法很不一致。但仔細分析《疏證補》的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所以我們在探求反切注音法的來源時，既要承認外部的原因，也要看到內(nèi)部的原因。

(二)對發(fā)音部位的描寫源于《釋名》和儒家傳統(tǒng)語音描寫方法

《疏證補》在“天：青徐以舌頭言之。”下引成蓉鏡曰：“案今等韻家分牙、舌頭、舌上、重唇、輕唇、齒頭、正齒、喉、半舌、半齒為九音，相傳來自西域?！端鍟?jīng)籍志》稱：‘后漢佛法行于中國，得西域書能以十四字貫一切音，謂之婆羅門書。’此即唐僧守溫三十六字母之權輿。然《志》初不云九音來自西域也，觀《釋名》已有舌腹、舌頭、橫口、合唇、踧口、開唇之云，而高誘注《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淮南子》諸書亦有所謂急舌、急氣、緩氣、閉口、開口、籠口者。然則九音洵中國儒家之學矣。”[1]21對發(fā)音方法的描寫來自西域也提出異議，認為《釋名》和高誘已經(jīng)掌握了對發(fā)音方法的描寫，所謂的“九音”也是發(fā)源于中國儒學。

四、對《釋名》價值的認識

關于《釋名》價值的問題，歷代都有爭議，宋代就有兩種不同的意見?！吨信d館閣書目》曰：“《釋名》，漢征士北海劉熙字成國撰，推揆事源，釋名號，致意精微”[2](據(jù)《玉?！匪氖乃??！冻缥目偰俊穭t曰：“釋名八卷，原題劉熙，即物名以釋義，凡二十七篇”[3]前者視《釋名》為推源之書，后則視之為釋義之書。

《疏證補》顯然繼承了后者，把《釋名》看成闡釋經(jīng)義的訓詁書，但對《釋名》聲訓材料的重要性也有一定的認識。它引畢沅《釋名疏證·序》說：“其書參校方俗，考合古今，晰名物之殊，辨典禮之異，洵為《爾雅》、《說文》不可少之書。”[1]10又在《疏證補·序》中說：“逮劉成國之《釋名》出，以聲為書，遂為經(jīng)說之歸墟，實亦儒門之奧鍵己。隋唐以還，稱引最夥，流溉后學，取重通人，往往古義舊音，展卷有會，語其佳處，尋繹靡窮?！盵1]5他首先強調(diào)的是《釋名》對“儒門”、“經(jīng)說”的有用，是它對“古義舊音”的保存。雖然王先謙在《疏證補·序》中對名實關系已經(jīng)有一定的認識，在疏證中也涉及到了具體詞的音義來源問題，但那是不自覺的。正如沈兼士先生所評價的那樣：清人不明《釋名》聲訓的真正性質(zhì)，“故自畢沅、江聲逮及王先謙輩之疏證《釋名》，皆多事校讎，而于音義相依之理，尚無系統(tǒng)的說明?！盵4]限于時代，王先謙尚沒有也不可能把《釋名》當作語源學的著作來研究評價，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參考文獻：

[1]王先謙.釋名疏證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陳骙，等.《中興館閣書目》輯考[M].趙士煒，輯.北京：國立北平圖書館暨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鉛印本，民國22年(1933).

[3]王堯臣，等.崇文總目[M].錢侗，輯.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26(1937).

[4]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