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1964年1月生。江蘇興化人。著名作家。南京大學教授,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還有《青衣》、《平原》等。
2000年前后,我買了一本書名叫《青衣》的小說集,作者是畢飛宇。當時我已經(jīng)在文學史教材上讀過他的《哺乳期的女人》,但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我也并不知道,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編劇就是他。選擇《青衣》的原因,純粹因為彼時我對傳統(tǒng)文化莫名的傾慕之感。我猜測,這可能是一個有關(guān)京劇、傳奇和舊光景的作品。
讀過《青衣》的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的內(nèi)容,與閱讀期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但它讓我驚訝、喜歡而且回味無窮?!肚嘁隆穼懙氖且粋€當代的故事,但女主人公其實一直活在戲中。為了戲,凡塵肉身顯得微不足道,可以用來置換一切;為了戲,人物命運變得波瀾起伏,可以承載一切非常。故事的肉身是現(xiàn)代的,靈魂卻是古典的,最后筱燕秋站在雪地里咿呀地唱,古典的靈魂破碎在沉重的肉身里,就成了詩。
畢飛宇的小說里面是有詩的。當他來武漢參加“春秋講學”活動,我與他面對面的時候,我確認了這一點——他曾也是那火熱時代詩潮中的短短一行。我跟他聊起小說《發(fā)聲訓練》,聊起音樂和節(jié)奏,我就知道,他的小說里一定有詩存在。這一點我十幾年前讀書的時候,有過隱約的感悟,本科畢業(yè)時我的論文就是《論畢飛宇小說的詩性敘事》,從他的語言節(jié)奏、故事張力、敘事激情等方面,我讀到了詩的韻律。
用詩的方式,可以重觀畢飛宇的小說(近幾年來,有不少對他作品的評論,屢次接近了這樣一種視角,論者關(guān)注的,多是畢飛宇的語言,以及語言背后的張力,而它們的本質(zhì),我覺得是詩)。詩人和小說家不一樣,小說家愿意退居幕后,而詩人總是站在臺前;小說家推演著人世的棋盤,而詩人揮舞著語言的利劍;小說家冷靜,而詩人充滿激情。我們在畢飛宇小說中讀到的那些美妙而充滿個人體驗的、陌生化的甚至異化的文字,常常不是人物在表演,而是畢飛宇在私語。
那么,《青衣》之后,踏上《平原》,帶來《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最終名起《推拿》的畢飛宇,還那么有詩意嗎?這是我所不確定的。采訪也圍繞詩與小說而展開。
一
采訪畢飛宇,我有幾個收獲,第一知道了他曾寫過詩,第二知道他曾經(jīng)進行過專業(yè)的聲樂訓練,挺好,至少我知道,他的一些作品是如何誕生的。
范寧(以下簡稱“范”):您曾經(jīng)有個短篇讓我印象深刻,叫做《發(fā)聲訓練》。從那個小說的敘事中,我發(fā)現(xiàn)您的作品有很強烈的節(jié)奏感,詩的節(jié)奏感。您自己有沒有這種感覺?
畢飛宇(以下簡稱“畢”):有,有!語言的節(jié)奏感對我來講是個重要的事情。
雖然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寫小說的人,但是在寫小說之前,我做過兩件事。這兩件事對我的語言形態(tài)有影響。第一,在讀大學的時候,上個世紀80年代早期,在中國的詩歌大潮里頭,我寫過一段時間的詩歌。雖然詩歌寫得不好,但是詩歌的生命就是節(jié)奏,寫詩歌是一種訓練,無論寫得好不好,那種節(jié)奏感會自然地植根于語言當中。第二件事,是我在1990到1991年,真正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專門去學過聲樂。學聲樂對我的語言的節(jié)奏幫助就更大,因為聲樂的命根子是呼吸。那么語言的節(jié)奏到底是什么?學過聲樂之后,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從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講,還是對接受者來講,節(jié)奏是有規(guī)律的。這種節(jié)奏其實就在我們的呼吸里面,無論我們寫還是我們讀,都是在一呼一吸當中完成的。語言的節(jié)奏說到底就是呼吸的節(jié)奏,語言的節(jié)奏從本質(zhì)上講就是生命的節(jié)奏,否則你這個節(jié)奏靠什么去形成,去判斷呢,對吧?
所以,語言的節(jié)奏對我來講,不是一個在盲目的寫作中產(chǎn)生的一個盲目的結(jié)果,它是一個在清晰的寫作當中產(chǎn)生的一個清晰的追求和清晰的結(jié)果。
范:后來有些評論者認為,您對于語言的節(jié)奏,那種非常恣肆的描述,會影響到您的作品,尤其是長篇的時候,會對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影響。
畢:不會。每個作品有它的特點,可能也有它的不足。所有作品的不足,只是與這個作家的先天氣質(zhì)和努力方向有關(guān)。作家的長處不會帶來不足——這個話是不通的。比如說,紅樓夢的語言節(jié)奏就非常好,也有人認為紅樓夢只寫了一大半,看不出它的整體結(jié)構(gòu)了,但僅僅從前八十回已經(jīng)可以看出,它的結(jié)構(gòu)還是很有效的。所以我不太同意這個說法。
范:我每次看您的作品都覺得很驚嘆,比如《楚水》,有一段寫一個老頭去嫖妓,前面用很長的文字鋪敘,最后老頭對妓女說:“你是一把好琴?!边€有《青衣》再到《推拿》,那些大段的富有張力的語言是怎樣寫出來的?
畢:這是自然而然的。打個比方,比方說C羅踢足球,或者張繼科打乒乓球的時候,他處在一個比賽或者競技的場景中,生命力的迸發(fā)是非常集中的。但你讓他吃飯、逛街、洗澡都是那樣的節(jié)奏,這個人會死掉的。他不可能。
對我來講,寫作就是寫作,生活就是生活。在生活當中,我盡可能把自己的節(jié)奏放得非常慢,然后讓自己處在一個稀釋的狀態(tài)下。等到創(chuàng)作靈感真正到來的時候,集中起來,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把自己的能量迸發(fā)出來。但是在迸發(fā)能量的過程中,早期和現(xiàn)在又有所區(qū)別。早期的時候,伴隨著文學的呼吸,有時候心跳會加快,顯得過于亢奮?,F(xiàn)在年齡畢竟到了,人也處在一個相對成熟的階段,無論我怎樣去噴發(fā)我的生命力,呼吸和心跳相對來講,是平穩(wěn)的。這是寫作積累到了一定經(jīng)驗之后,才能做到的一個狀況。
范:那您寫作過程中,是不太喜歡被打擾的吧。
畢:我寫作的時候是絕對安靜的。即使我太太我兒子進我的書房,都要敲門。前兩天我接受采訪的時候,還說過這樣一句話:在我不平靜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很平庸的人;當我的心靜到一定的地步,我的能量自然而然就出來了。對我來講,平靜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范:那上世紀80年代,您說的在校園里寫詩歌的時候,那時的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endprint
畢:寫詩的狀態(tài),其實我并沒有做好一個判斷,自己有沒有詩歌的才能,我不知道。
因為年輕嘛,年輕的特點就是時髦。我們那時候的時髦不是體現(xiàn)在衣著上,是體現(xiàn)在詩歌上。一個中文系的大學生怎么能不寫詩呢?就這么簡單,它就是精神上的一個時髦。既然大家都寫,那么我也就寫,寫了之后身邊的同學覺得我寫得很不錯,那么我就真的以為自己很有才華了,就一直往下寫往下寫。隨著年齡的增長,長大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在詩歌上并沒有什么才能。
范:您當時寫的都是哪一種類型的詩歌?
畢:現(xiàn)代主義,意象類的那種。每天一下課,蹲茅坑,在操場上散步,腦子里邊每天在尋找意象。就像海子那樣,在尋找他的大地和麥子。
范:這個我深有感觸!
畢:你也有感觸是吧?雖然我在詩歌上遠遠沒有海子那樣的才華,但是我所做的方向是差不多的。
范:我在大學的時候也喜歡寫。我腦子里開始想著要寫一個,哪怕是叫做詩的東西的時候,我就試圖去尋找一些意象去表達我的想法,最后詩寫完以后,可能就是一個意象的堆砌了。
畢:對對對,雖然我們受到的詩歌教育告訴我們,詩歌可以抒情,可以這樣,可以那樣,但實際上,我們處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底下,完全是偏執(zhí)的意象狂,整天在尋找自己的意象。
范:詩歌除了對您寫小說的節(jié)奏有幫助以外,還有一些怎樣的幫助?
畢:還有一個幫助就是,由詩歌出發(fā),知道自己沒有詩歌的才能了,就轉(zhuǎn)而關(guān)注詩歌理論;由詩歌理論出發(fā),開始走向了美學;由美學出發(fā),開始走向了哲學閱讀。從詩歌開始,一層一層不停地在路上拐彎,像迷宮一樣,拐到了哲學閱讀上。我覺得走到了哲學閱讀的時候——雖然在今天看來,我的哲學修養(yǎng)幾乎等于零。但是我依然認為——那段時間的哲學閱讀,為我后來的寫作,尤其是40歲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那就是,我依然可以保持我的小說的深度模式,這個我覺得是寶貴的。
范:就說您在審視一個題材的時候,是盡量地把它往本質(zhì)上去想?
畢:對。我到了武漢以后,特地抽出時間來,去拜見了鄧曉芒先生,他還送了我一本書。
范:實際上哲學并沒有留給您多少理論和方法,但是它留給了您一個模式。
畢:對,它留給了我一個可以跳出形而下的可能性。小說是一個面對形而下的工作,但是如何站在形而上的高度,去審視自己形而下的工作,我覺得依然是有意義的?;剡^頭來,我并沒有覺得,啃了一些讀不懂的作品,完全是白費力氣的,它還是有點意義的。
二
從詩歌談到形而上和形而下,畢飛宇也解讀出,自己是如何從《哺乳期的女人》到《上海往事》,再到《青衣》和《推拿》。越來越形而下,也就越來越形而上,這話說起來挺拗口,但這是一種路徑。在這種路徑中,畢飛宇跳出詩人模式,跳出形而下,開始走向深度,于是《青衣》成為一個拐點。
范:所以您的大量的敘事,還是帶有詩人的氣質(zhì),并非人物在說話。
畢:這個可能跟我早期接觸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有關(guān)。我們這代人開始寫作的時候,不是從現(xiàn)實主義進入文學的,而是從現(xiàn)代主義進入文學的?,F(xiàn)代主義的作家,也就是敘述主體,在敘事中所占的比例是巨大的。
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是寫作隱身的,呈現(xiàn)客體,作家在作品中是看不到的。而現(xiàn)代主義是個人主義非常強烈的寫作風格,特別強調(diào)敘事的個人性和個人立場。從我第一天寫小說開始,就偏重敘事而不偏重描寫。原因就在這兒。
范:這種敘事給您提供了非常大的寫作空間,您可以用敘事的方式去結(jié)構(gòu)整個小說,而不一定非得需要一個故事或者是性格?
畢:對,我只能這么說,無論是以敘事為主,還是以描述為主,都不是萬能之策。敘事有他強烈的個性風格,敘事也有其明顯的缺陷,就是它的客觀性;描寫也有其長處,就是能強化作品的客觀性,但是他的缺點是什么呢,缺少個性氣質(zhì),缺少風格。你很難說哪一個更好。說白了,小說的一萬種寫法,沒有最好的,唯一最好的,就是最適合你個性氣質(zhì)的寫法。
范:《青衣》描寫人物個性恰恰是非常強烈的,通過個性來推動故事發(fā)展。
畢:《青衣》是我一個標志性的作品,這個標志性并不意味著它好,它不是,它就像是大街上十字路口的一個建筑,地理位置很特殊,到了那里之后,你拐彎了,跟這個建筑物好或不好沒關(guān)系。
我寫《青衣》的時候已經(jīng)35歲了。那一年,一個35歲的中年人,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開始起步,那么強調(diào)敘事,那么強調(diào)個人特征,寫了那么長時間了,他的內(nèi)心一定會有一些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做出一個文學策略的調(diào)整,把小說從強調(diào)敘事,轉(zhuǎn)為強調(diào)人物。這時,作品當中就會產(chǎn)生另外一股力量,和作家相抗衡,那就是作品中的人物。
《青衣》之前我沒有這樣的負擔,我馳騁我的語言,一切都是我說了算的。到1999年我決定寫《青衣》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物不是你的兒子,更不是你的孫子,他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他有權(quán)力和你掰手腕的。所以我告訴自己:你要調(diào)整你自己,你在作品當中是有對手的。
說起來,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事情,但其實跟一個作家的成長史是有關(guān)系的,你只有寫到35歲了,你才能明白,哦,小說不僅僅是要敘事,小說還要寫人物。說到這里我想告訴你的是,嚴格意義上來講,作品的客觀性更強的,不是《青衣》而是《玉米》,因為有了《青衣》的實踐,到了《玉米》的時候,我作為一個小說家,我的妥協(xié)性更強了。妥協(xié)性更強,聽上去是一個消極的說法。其實對一個小說家來講,尤其是由現(xiàn)代主義入手的作家來講,是藝術(shù)上大踏步的前進。
范:看來我的感覺還是對的,之前我一直在讀您的作品,感覺到了《青衣》的時候,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如果您仍然保持原來的風格,不著重寫人物的話,筱燕秋結(jié)尾的時候,絕對不會站在雪地里,自己在那兒唱,身子下面一股血流出來。
畢:對,你說得特別對,小說的結(jié)尾其實特別有意思。任何一個小說的結(jié)尾,都特別有意思。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很多時候就由小說的結(jié)尾體現(xiàn)出來的。我指的這個體現(xiàn),說的是這樣一件事情,就是最后一筆,落在誰的身上。在我的大部分作品里面,小說的結(jié)尾,其實落在我自己身上。但是因為有了筱燕秋,因為有了《青衣》,所以小說的結(jié)尾和我以往的作品不一樣,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他者的身上。endprint
范:我特別想聽聽您對《楚水》這部小說的看法,當時是怎么想到寫這樣一部小說的?
畢:《楚水》其實跟莫言有很大的關(guān)系。1986年莫言發(fā)表了《紅高粱》。莫言曾說,他寫《紅高粱》是因為不服氣,有些人說他們這些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根本沒法寫戰(zhàn)爭,所以他寫了《紅高粱》。我覺得這個對我的啟示很大,莫言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但寫了《紅高粱》,那我也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我也可以寫戰(zhàn)爭。所以我就特別想寫一個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最好是抗戰(zhàn)時期的一個小說。
可是你也知道,如果我寫戰(zhàn)爭小說的話,像以往的戰(zhàn)爭小說,是寫兩個民族軍隊之間的斗爭的話,那樣的小說已經(jīng)很多了。莫言寫的戰(zhàn)爭小說是在寫人的生命力,我就覺得,能不能通過抗戰(zhàn)的題材,來寫一下本民族的文化形態(tài)問題呢?由文化形態(tài)出發(fā)來寫戰(zhàn)爭,好像我以前沒怎么讀到過。這個一下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
所以,你看我寫的雖然是抗戰(zhàn)時期的事情,但是涉及到的人,都是當時鄉(xiāng)野的那些文化人。在戰(zhàn)爭來臨的時候,他們不是由于戰(zhàn)爭帶來的外部的一些變化,而是他們內(nèi)心的一些變化。他們覺得似乎是自己的文化根基,在這種戰(zhàn)爭面前,要被摧毀了。然后在摧毀之前,他們內(nèi)心的文化驕傲,在支撐他們。其實就是這么一點動機,具體怎么寫,寫什么東西,我真的不知道。
可你別忘了,《楚水》是1991還是1992年前后寫的,那時候我才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那個年紀的作家有特別大的一個特征就是極度自信、極度狂妄,從來不會去考慮這個作品我能不能拿捏,我能不能把它掌控好。動機一旦產(chǎn)生,就會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事實上,《楚水》這個作品在我看來,沒有做任何熱身,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我就上場了。要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可以挑出它內(nèi)部許許多多的問題。但同時你也不得不承認,那就是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在特有的自信和生命力的推動下完成的作品。
我覺得那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是很有意思的。我還記得,大概在1994年,我三十歲的時候,我寫了一個《上海往事》,張藝謀把它拍成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張藝謀請我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大概寫到第三稿、第四稿了,上海我都沒去過。我對上海一無所知??墒蔷褪且驗閺埶囍\請我寫了,我就有勇氣把這個活接下來,我就有勇氣把它從頭寫到尾。很奇怪,這似乎是不符合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一件事情。可是那時候就是這樣的,在那個年紀,就那么干了,也挺有意思的。
范:您說一下《上海往事》在那時候怎么個有意思法?
畢:我對上海一無所知啊,什么都沒有,而且寫的還是一個跟黑社會有關(guān)的東西。我,1964年出生的一個人,哪里還有什么黑社會?。扛静恢?,就是敢。
所以,年輕時候的自信也好,盲目也好,在今天,我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種很特殊的美學沖動。就想表達,就是一種很蠻橫地表達欲望,所向披靡。類似一個力量、速度都很好的110米欄的運動員。他很可能在跑動的過程當中,把10個欄全部踢翻,但他就是可以沖到終點。不是像劉翔那樣,每個欄都恰好從欄背上跨過去了。不是那樣。那時候我們還不具備這種既保證速度又節(jié)省能量的跨欄方式??绲臅r候,腳會把每個欄都碰倒,但是堅信,沒有一個欄會把我絆倒,沒有一個欄能讓我停下,就是那樣很蠻橫地跨過去了。
范:那您現(xiàn)在懷念那個時候的狀態(tài)嗎?
畢:懷念!沒有一個作家不懷念二十多歲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我認識那么多的作家,無論作品寫得好或不好,每個人都懷念那個時候。許多藝術(shù)家經(jīng)常說“老悔少作”。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年輕時候的作品,它無論有怎樣的毛病我都覺得那個時候是寶貴的。
三
憑借長篇小說《推拿》,畢飛宇拿下一座茅盾文學獎杯。他說,他與小說中的盲人相處了五六年,但是書中并沒有原型。
范:像《推拿》這樣的小說靈感,您是怎樣捕捉到的?
畢:嚴格意義上講,不是我自己捕捉到的,是在盲人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下,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作品。當然,如果僅僅是他們的要求,我想我依然不會寫,他們差不多前前后后跟我說了一年多。有一天,我覺得可以嘗試了,說起來好像是一個命題作文。還是我跟他們相處的時間太久,慢慢地,他們的生命形態(tài)和我的生命形態(tài)有重合,我覺得可以同呼吸共命運了,這種感覺有了,我就覺得可以寫他們了。
范:您之前和盲人相處了多長時間?
畢:到我寫《推拿》的時候,大概有五六年時間。這五六年里只要我在南京,基本上我們每天都在一塊兒。我要感謝一個事情就是,我從一開始認識他們,跟他們接觸的時候,是去放松肌肉和治療頸椎病的。換句話說,我從一開始就不是沖著去感受他們,去寫一部小說,扒他們的底,不是這樣一個目的。我要感謝這樣一個動機,自然的,生活形態(tài)的。否則這個小說可能就寫不了了,即使寫出來也不會是這樣一個樣子。
當你進入他們生活的時候,是非生活形態(tài)的。這里面有一個辯證法,以生活的形態(tài),最后走向小說,這個小說有可能是成功的。以小說的姿態(tài)和小說的目的,去走向小說,可能適得其反。所以我要感謝我的動機,那么生活化,那么日常,保證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生活的關(guān)系,而不是勘探與被勘探的關(guān)系。
范:那您對于這些盲人內(nèi)心世界的把握,都是在日常接觸中完成的嗎?
畢:對,我覺得在日常生活當中,相處了以后,最關(guān)鍵的一條,我覺得我領(lǐng)略了他們的情感方式和內(nèi)心的邏輯。其實我小說里寫的所有故事和許多細節(jié),都是我自己在書房里想象出來的,我為什么敢那么寫,我為什么能產(chǎn)生這樣的想象,因為我覺得他們內(nèi)心的邏輯,我把握住了,我找到了一個想象的方向。如果我沒有走近他們,對他們內(nèi)心的基本邏輯不了解的話,這個想象的方向可能就會出偏差。這點非常重要。
了解一群人,了解一個人,把他們的生活了解了,然后再按照他們的生活去寫作,這不是寫小說,這是寫新聞,或者說這是照相。小說是什么,了解了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內(nèi)部的運作方式,或者他們精神上的軟件,依照這樣的方法去想象,這才是小說。endprint
范:那您所了解到他們的邏輯是怎樣的?
畢:他們的邏輯有一個基礎(chǔ),就是不相信、懷疑,這是他們行為和性格的出發(fā)點。這個懷疑不僅僅是哲學上的,還是性格中的一個部分。
《推拿》里面的故事發(fā)展,有一個動力,就是盲人與盲人之間,始終都是懷著理解的方式去談,而最后都錯位了,一個又一個的錯位,為這個小說的故事提供了能量。為什么會這樣,這個錯位是從哪兒來的?與他對這個社會的不信任,與他的多疑是緊密相關(guān)的。他的理解,其實最后只是一個錯覺。所以這是一個殘疾的認識世界的方式,所以他是盲人。
范:就是因為他所相信的東西,其實是錯誤的東西,然后這個剛好和別人所相信的東西不一致。
畢:對,他永遠踩不到點上,由此構(gòu)成了《推拿》這個故事的能源和動力。
把這個問題放大一點看,采取一個象征主義的接受方法,其實這何嘗不是我們?nèi)松奶幘衬??我們每個人,即便不是盲人,我們時刻在理解這個世界,時刻在理解他人,誰又能告訴我們,我們的理解就是對的呢?誰又可以否認,我們?nèi)松斨幸粋€一個的事件,不是以誤解開始以誤解收場的呢?其實也是一樣的。
范: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可能你想的是這樣,別人理解的是那樣。
畢:對,人生的悲劇性可能就在這兒。
四
在城市文學并不太發(fā)達的中國文學中,畢飛宇所書寫的城市確實令人矚目,但就在人們開始關(guān)注他筆下的城中萬象時,他忽然走向了《玉米》和《平原》。結(jié)果之一,便是人們習慣性地認為,畢飛宇是一個鄉(xiāng)村敘事的作家。事實上并非如此。
范:您怎么樣把握自己對城市敘事和鄉(xiāng)村敘事的兩個方向?
畢:這里面有個很無奈的地方。我寫了那么多的城市,大家卻容易記住我的鄉(xiāng)村敘事。還有,我寫了那么多的男性,大家卻只記住了我寫的女性。比如《端方》和《青衣》里面,那么多的男性,大家不太提。城市文學方面,《青衣》倒是被提起得比較多。
說起這個來呢,我就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其實我一直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有寬度的小說家。這個“有寬度”指的是什么呢?就是他的筆既可以涉及城市,也可以涉及鄉(xiāng)村;既可以涉及男性,也可以涉及女性;既可以面對風俗,也可以面對思辨。我渴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更寬廣的作家。
范:在我學習的經(jīng)驗當中,專業(yè)的評論者可能會習慣于更多把閱讀和思考引向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學,包括現(xiàn)在很多文學評論的視角也是來自中國的鄉(xiāng)土,一說要回到傳統(tǒng),回到根源的時候,就回到鄉(xiāng)土了。所以很多評論認為,中國還沒有特別好的城市文學,這樣很容易就把作家對于城市的描述給掩蓋了。
畢:對,容易遮蔽。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要說,在我的下一部作品當中,我還是愿意像《推拿》這樣,還是愿意站在城市里面。為什么呢?因為我覺得,面對城市這個話題,雖然《推拿》是一個城市題材的東西,但它畢竟是一個另類的、非主流的城市,因為盲人的特殊性。所以我一直努力在進入一個相對更加主流的城市社會,在嘗試。會是什么樣的?這個我不透露,我跟誰都不透露,但一定會是這樣一個東西。
范:關(guān)鍵還有個問題就是,您在《青衣》和《推拿》之間,您還寫了《玉米》和《平原》,所以大家又很自然而然地把目光又投回鄉(xiāng)村了。
畢:面對遮蔽這個問題,一個作家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他后面的作品在遮蔽前面的作品。我覺得這樣是最好了,這說明他在成長啊,他后期的作品依然有生命力。我覺得作家最悲催的就是,一個作家寫了一輩子,所有的作品都被早期的一個作品所遮蔽了,我覺得這是一個作家的悲劇。假如我的下一部作品,把我前面的《推拿》啊、《青衣》啊、《平原》啊、《玉米》啊都遮蔽掉,我會覺得非常光榮。
范:那《平原》和《玉米》當時是怎么想著寫的呢?我有一點毫無來由的感覺。
畢:其實是有來由的,你別忘了,《青衣》寫完了之后,我有13個月沒寫一個字。這是一個漫長的空檔期,我覺得所有的《玉米》的來由,都在這13個月里面,面對自我時候的很復雜的內(nèi)心轉(zhuǎn)換。
當然我今天不可能把我的內(nèi)心轉(zhuǎn)換一五一十地說給你聽,也沒那么清晰。但是我想告訴你一個結(jié)果,正因為有了那13個月的停筆,導致了后面的無緣由。你看到的僅僅是一個邏輯的結(jié)果,所以你覺得無緣由??墒悄阆胂耄?3個月什么都沒干,一個字也沒寫,一個字也沒讀。我整天在那兒面對自己的時候,內(nèi)心肯定是有一個很完整的邏輯程序,對吧?
《青衣》寫完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00年了,2000年的文學熱點是城市里面的一幫年輕女作家興起了,像衛(wèi)慧啊,棉棉啊,新新人類啊,身體寫作啊,這些概念都出現(xiàn)了。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底下,我決定往相反的方向走。
第一,一群年輕作家,城市文學非常興起的時候,整個中國都風靡城市文學,我特別渴望到鄉(xiāng)下去。這是一個邏輯關(guān)系。第二個邏輯關(guān)系,身體寫作已經(jīng)開始了,有關(guān)情感的描述開始往粗線條走了,我就特別渴望寫一個細線條的情感。第三個,身體已經(jīng)大張旗鼓地進入了文學,反過來,我談一談情感。
玉米最后出現(xiàn)的時候,她建立了這樣一個概念:鄉(xiāng)村的、細膩的情感故事。這個大方向不就有了嗎?當然最后玉米這個形象跳出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要寫玉米,我在訪談里也多次說過,要歸功于臧天朔的那首歌——“如果你要身體好,就要多吃老玉米”。當我腦子里整天在想象田野里的愛情故事的時候,正好看到這首歌歌詞里的“玉米”兩個字,在屏幕上滾動出來的時候,為愛情而生的鄉(xiāng)村姑娘玉米,很自然地就在我的腦子里,她就來敲門了。
我寫小說的體會是,至今為止,我沒有去敲過房門。永遠都是小說中的那些人物,過來敲我書房的房門。他們一定會來敲門的,我就等著他們。因為要我去敲門的話,我不知道應該敲哪一扇門,我不知道哪一扇門里面是書庫,哪一個門里放著水泥,我根本不知道。所以,我愿意等待。
范:那《平原》是之后的作品。
畢:《玉米》寫完之后,我就有寫《平原》的欲望了。無論是文化形態(tài)還是敘事風格,《平原》和《玉米》可以說是姐妹篇,等我把《玉米》寫完之后寫《平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平原》不在拐彎后,它跟《玉米》是在一條馬路上。endprint
范:《平原》和《玉米》讀起來,我有時候會混淆。
畢:對,你看它的語言形態(tài)多么相似!我沒有必要換嘛?!镀皆返氖姑抢^續(xù),不是更新,對我來講,寫《推拿》才是更新。
范:那您有沒有覺得自己在剛才所說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這兩個寬度之間,在這里不停地跳躍,您是在尋找著什么嗎?
畢:一定的,這是一定的,我不可能把一條路拉得特別長。你比如說,《玉米》、《玉秀》、《玉秧》、《平原》寫完了,我的內(nèi)心很自然地就會告訴我,可以暫時離開鄉(xiāng)下了。這樣對于我保持寫作的新鮮度是有好處的,不要讓自己重復,不要讓自己疲憊。
范:那在鄉(xiāng)下和城市這兩個世界,其實創(chuàng)作還有很多個這樣對應的二元世界,你有沒有考慮過其他的世界,或者到其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去呢?
畢:你指的是作家可以跳換的那些位置是吧,當然有啊,鄉(xiāng)村和城市,男性和女性,東方和西方,形而下和形而上,注重內(nèi)心和注重外部,都有。
你說起這個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它是讀中文系的好處啊。雖然很多人都認為,讀中文系對一個小說家傷害非常大,但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讀中文系對一個作家的幫助是非常大的。因為他在寫第一篇小說之前,他就具備了一些小說的修養(yǎng),他對小說的認識,尤其是對文學史的認識,會幫他建構(gòu)一個關(guān)于小說的地圖,對小說的歷史和小說的地理更為清晰。
范:他知道哪些地方已經(jīng)被去過太多次了,已經(jīng)成為景區(qū)了,就不要去了。
畢:對,你不能說四年大學生活就能學多少,但是他最起碼建構(gòu)了一個大的框架。這個框架對作家來講挺重要的,他不太會誤打誤撞,他的文學自覺性會更高。
五
采訪的最后一部分,說到了畢飛宇的“媒體人”時代,這個也是我本身作為媒體人挺感興趣的部分。不過即便是畢飛宇,新聞和寫作,依然只能選擇其一。
范:您在南京日報呆了多長時間,能談一下做媒體的感覺嗎?
畢:6年,記者和編輯都做過。從1992年到1998年,也就是28歲到34歲呆在南京日報。那是一個很好的時間段,可實際上我那段時間寫小說已經(jīng)到了一個不能自拔的地步,所以在報社里基本上都是混日子,每天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我現(xiàn)在在報社里的朋友回憶起來的時候,當時都覺得,這個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南京日報,整天看著他神情恍惚地晃過來晃過去的,然后在一個美女的辦公室到另一個美女的辦公室之間晃悠,在這兒扯幾句,在那兒扯幾句。其實我那個時候最真實的狀況就是,從報社下班回家之后寫小說,我那個時候的生活完全是顛倒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每天上班的時間,就像我的黑夜,其實坐在那兒夢游。然后晚上到家吃過晚飯后,兩眼發(fā)光地在那兒寫作,一直都是這樣一個狀況。
范:因為我在媒體工作,我感覺媒體的工作節(jié)奏會占據(jù)您很多的時間,尤其是心力和精神。
畢:沒有,我在南京日報幾乎是一個“無賴”的心態(tài)。我不惹別人,別人也不招惹我,沒人敢管我,因而我并沒有在報紙和新聞方面花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即使是我的部門主任批評我了,我也采取極其強硬的姿態(tài)把他擋回去。這給我爭取到了很多自由,但同時也讓我付出了很多代價,差不多我每呆一年就要換一個部門,雙向選擇的時候,我就會被淘汰。
但你知道1998年之前,媒體跟現(xiàn)在的區(qū)別是非常大的,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屬于有“國家戶口”的人,再怎么說他不能把你開除掉?,F(xiàn)在都是合同制的,如果我當時是一個合同制的記者,我估計只有兩個可能:第一,一個小說家被毀掉了;第二,我被餓死了。所以我還是比較幸運的,我用一個幾乎蠻不講理的方法,對付任何企圖強迫我去勞動的人,然后,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白天夢游,夜里寫作的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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