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小說《朗讀者》里有一個令人同情的女納粹罪犯,名叫漢娜。她曾經(jīng)是奧斯維辛的黨衛(wèi)軍看管,在1944年的“死亡跋涉”中,300名猶太婦女在一教堂過夜,大門是鎖住的。在空襲中,教堂起火,但漢娜和另外5名看管為了防止囚犯逃跑,沒有打開教堂的大門,囚犯們除了一對母女幸免,全部被燒死了。
1960年代,漢娜因這一罪行在法蘭克福審判中受審。她在回答法官問題時說,她沒有打開門鎖是出于警衛(wèi)的責(zé)任,不讓囚犯逃跑。一個人盡忠職守,這可以解釋為是一個“良心決定”,也就是個人行為的意愿或動機。其他幾名受審者的律師把責(zé)任推到她的身上。法官要求漢娜寫字來看她的筆跡,以決定是否是她寫了囚犯死亡事件報告。結(jié)果她沒有寫字,而是直接認了罪,被判了終身監(jiān)禁的重刑。
漢娜這樣做是為了隱藏一個秘密——她是一個不會寫字的文盲。這個秘密左右了她的一生。戰(zhàn)時,她在工廠做工,被升遷到辦公室工作,為了不暴露自己是文盲,她報名去當黨衛(wèi)軍的集中營看管。戰(zhàn)后,她有了一個電車售票員的工作,也是在從電車售票員被升遷到辦公室工作時,因同樣的原因不辭而別。讓小說敘述者米高·伯格不解的是,“暴露自己是文盲,這樣的小事難道比承認自己是殺人主犯更嚴重嗎?”
漢娜由于是一個文盲而犯下了人生的大錯,這是否意味著,她犯的罪行因為“無知”而成為可原諒的罪行(即使不是首犯,她仍然對300名囚犯的死亡負有責(zé)任)?懲罰一個因為討生活而誤入迷途的小人物,一個本來沒有犯罪意圖的罪犯,這是公正的嗎?一個人做一件事,意愿和行為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做了壞事,罪過是屬于意愿還是行為呢?這樣的問題困惑著伯格,他說:“我不是說考慮和決定不影響行為,而是說,行為并不只是考慮或決定的結(jié)果,行為有它自己的理由。”
行為有它自己的理由,一旦開始,便不受行為者意志的左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一個人犯下這樣的行為罪過,他也就有了免受懲罰的理由嗎?他們的行為是否可以用“行為有它自己的理由”,用服從命令、盡忠職守來免除罪責(zé)呢?
類似的問題對于許多在其他特殊情況下發(fā)生的暴行也是適用的,因此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罪責(zé)追究問題。例如,“文革”中,在“階級斗爭”和“文攻武衛(wèi)”這樣的號令下,許多人手上都沾了別人的血,甚至背負著人命。又如何追究這些人的罪責(zé)?
在體制內(nèi)因為“執(zhí)行工作任務(wù)”而犯下的罪行,個人負有怎樣的責(zé)任呢?施林克在《朗讀者》里提出了這個問題,但并沒有對它給出明確的答案。這是因為,法蘭克福審判追究的是“謀殺”罪,而謀殺是需要有個人動機和意愿的。以動機和意愿界定謀殺阻撓了對“執(zhí)行命令者”的審判。如果把謀殺只是界定為故意殺人,而不是扣動槍扳機或把人送進毒氣室的話,那么,就會得出這樣的荒唐結(jié)論:一個人出于自己的意愿殺死一個人,他的罪行要比一個服從命令把成百上千人送進毒氣室的罪更加嚴重。
那些在制度中作惡的人們,如果只有出主意的人才負有“謀殺”的罪責(zé),那么豈不是整個體制中所有其他人員都可以被赦免殺人或殘害之罪?法蘭克福審判的重點從納粹的制度性暴行轉(zhuǎn)移到個人的殘忍行為,因此受到后來歷史研究者的詬病。
在納粹的作惡機器里,那些直接開槍屠殺或扳動毒氣開關(guān)的往往是最低層的人員他們是納粹機器上的小螺絲釘,但是,比他們階層高的人員也都是一些小螺絲釘,正如阿倫特說的,“就無條件服從元首的命令而言,納粹機器里的所有人都是小螺絲釘?!?/p>
納粹機器里的每個小螺絲釘,無論他是向下傳達上司的命令,還是扣動扳機把子彈射向無辜的受害者,他是否只是在執(zhí)行命令并不能改變他個人行為所造成的罪惡后果,那就是奪走了無辜者的生命。這個個人的“罪”是從他行為的罪惡后果,而不僅僅是從是否有個人動機而來的。任何一個非故意殺人的行為,只要殺了人,就是有“罪”的。
考慮動機涉及的是另外一個性質(zhì)的問題,問題不是他有沒有罪,而是什么性質(zhì)的罪,是否需要考慮到別的原因而(例如“一級謀殺”與“二級謀殺”的區(qū)別)。因此,“接受命令”也許可以成為一種減刑因素,但不可以當作脫罪或無罪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