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笑窩里的甜酒

那時他最崇尚純潔

還鐘情于普通人的質(zhì)樸

在大學暑假回鄉(xiāng)期間

為玉米間苗時與她偶遇

她指點他應(yīng)拔去蔫苗

他告訴她最科學的合理間距

兩條粗短的發(fā)辮系著夏風

那都市女同學缺少的紅潤臉蛋

右腮上的笑窩盛滿了甜酒

他雖未熏倒，卻帶著酒香

回校懵然撞上“文革”風暴

他因言論失當觸犯“天條”

十年后萬幸死里逃生

有位同學冒死代收一封死信

是她八年前由鄉(xiāng)間寄給他的——

信中最要緊的話就是“我等著你”

她等他了嗎？他無權(quán)問

他等著她了嗎？更不敢等

又過了二十年，早已不時興發(fā)辮

笑窩里的甜酒已被驕陽灼干

時光是人的指縫間的過客

無暇回頭，縱然回頭已難辨認

但他還是回了一趟故鄉(xiāng)

是為奔母喪的那個夏天

事畢他終還是想起她來

——不知她過得怎樣？

遠處高樹上噪蟬頗不耐煩

似乎在說：你管得著嗎？

村外田埂上見一村婦后影

挎著的竹籃里盛滿新割的豬草

腳步匆匆，短發(fā)上白星點點

或許是風吹絨花故意逗弄？

看走相像她，他尾隨著

在雨后泥濘的田埂上

然而，她始終沒有回頭

驀地，他停下來

雙腳踏在前行者的腳印上

疊印著，前行著

似有某種感覺，這就夠了

又何必苦苦追去！

你是誰？

五十年的老友，他病了

他老伴打來長途電話

這病有一個文雅的別名

但我還是直來直去

挑明了就是“老年癡呆”

我毫不遲疑，乘高鐵去看他

一進門，他傻愣愣地盯著我

“你是誰？好像有點面熟”

我無言以對，眼淚幾乎涌出

“這到底是咋啦，咋啦？”

當年，在那個摧殘文化的“革命”中

我們同時被揪出關(guān)進牛棚

他只是一個科級的“當權(quán)派”

我是一個只出了兩本小書的“反動權(quán)威”

他比我樂觀、堅忍

安撫我“沉住氣，總會有頭”

為防“立功者”打小報告

他授意我倒裝或諧音

清華園叫“華清池”

姚文元叫“張文遠”

顛來倒去，熬過了顛倒的歲月

新的一頁來臨，友情更濃

我還是老本行，為他人做嫁衣

他沒有被提拔，卻學會了

“生豆芽菜”——用五線譜作曲

還能彈鋼琴，常與遠逝的洋人

肖邦、德彪西在手指上對話

而今，他突然發(fā)生劇變

他那不帶穢語的詼諧

還有《早春二月》式的瀟灑長圍巾

都被誰偷走了，??？

他那業(yè)余偵探般的過人機警

又被哪個掉包了，啊？

這些，都去往了哪里

去往了哪里？哪里……

“你是誰？好像有點面熟”

翻來覆去還是這句話

對他曾相濡以沫的老伴也是

“你是誰？怎么在我家里？”

無人回應(yīng)。無法回應(yīng)

我出了老友家門。無奈

踽踽走在星光迷離的街道

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他

此際，整個夜空仿佛都在呼應(yīng)

“我認識你，我認識你！”

固執(zhí)

本縣改市已過去二十年

有人問他原籍何處，他

回答仍舊是“xx省x縣”

有同事笑他為啥如此“格澀”

他也笑說“心事都有個別

《百家姓》上找不到‘槐’姓

你們不也都叫我老槐？”

不過，出書簡歷上卻出點周折

編輯指出“x縣已改為xx市”

他鄭重答曰“我本是帶著高粱花子

來到這個世界，怎敢妄稱是城市人？”

然而，填寫人事表格又發(fā)生沖突

女科員的態(tài)度非常嚴厲——

“你這種做法忒不嚴肅，而且

過于保守，然后……也很滯后”

他表情無奈，語調(diào)訥訥

眶中隱隱洇出了淚水

有誰知：x縣是戰(zhàn)爭中的火鳳凰

難忘：當年于縣長為掩護群眾撤退

自己的胸背被子彈打成了篩子

老于是他母子的救命恩人

x縣是英烈不屈的標志名稱

最后有人打圓場使他心服

理由是：如今地圖上已找不到x縣

他在人事登記表上改為xx市

但其他場合個人簡歷仍寫x縣

只在下面的括號中注上“今xx市”

折中結(jié)果好像是：既堅守傳統(tǒng)

又表現(xiàn)了當事人與時俱進

“老槐”老了，但故鄉(xiāng)村前的老槐樹

尚在；而且結(jié)的槐豆角依然

據(jù)說可做染料染衣物，今已無人再用

春 歸版畫/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