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連根
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魯哀公親自發(fā)表誄文(悼念文章),說:“旻天不吊,不憗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這段話很深情,大意是:老天呀,你真不夠慈悲,就不肯為我留下一位智慧老人,讓他幫助我當好國君?,F(xiàn)在,我一個人煢煢孤立,憂苦萬分。嗚呼哀哉!失去了仲尼先生,我都沒效法、學習的對象了。
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孔子去世讓魯國國君如此哀傷,這充分證明了國家領導人對國學大師的高度尊重,實乃千古佳話。可是,孔子的弟子卻很不買賬。對于魯哀公的做法,子貢批評說:“君其不沒于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е緸榛?,失所為愆。生不能用,死則誄之,非禮也。稱一人,非名也。君兩失之?!弊迂曋赋鲷敯Ч袃商帯笆ФY”:其一,對孔子“生不能用,死則誄之,非禮也”。意思是,我老師活著的時候你不能用他,死了你卻發(fā)表悼念文章來表達關懷,這本身就不靠譜,也不符合禮法;其二,魯哀公自稱“余一人”也不合禮法。按照禮法。國君應該稱名以示謙遜,而不該稱“余一人”。這一點跟現(xiàn)在禮俗其實是一致的,尊稱是別人稱呼你的,你自己在文章中當然不宜繼續(xù)使用。如,別人可以稱余秋雨為“余秋雨先生”,但余秋雨本人則不該這么說,他在文章中提到自己,會謙稱為“余某人”或“秋雨本人”。
那么,子貢批評魯哀公對孔子“生不能用”又是指什么事呢?這就要結合魯哀公和孔子之間的關系來談了。
魯哀公是春秋時期魯國“十二公”中的最后一位,后人將其謚號定位“哀”那實在是恰如其分的。“哀”這個謚號,既含有同情,也含有批判,用魯迅的話概括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春秋時代本身就是一個禮崩樂壞的社會轉型期,禮崩樂壞的程度是越到后來越嚴重。到了魯哀公之時,即便是禮樂傳統(tǒng)最深厚的魯國,禮樂文化也已經崩壞得不成樣子了。所以才出現(xiàn)了魯哀公在誄文中稱呼自己“失禮”的現(xiàn)象。也正是因為禮崩樂壞到了極點,孔子才奔走呼號,念念不忘恢復“周禮”,以弘揚禮樂文化,匡正社會風氣。
與禮崩樂壞相對的是,魯國的國政在魯哀公之時也日益不堪。當時,魯國的國政把持在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家之中,因這三家都是魯桓公的后代,所以稱之“三桓執(zhí)政”,而身為國君的魯哀公則是沒有實權的。另外,身為小國的魯國還受到吳、越、齊等大國的欺壓,日子愈發(fā)不好過。
在國際國內大環(huán)境都不樂觀的情況下,若魯哀公本人能奮發(fā)圖強,勵精圖治,情況或許會好轉,可惜的是,魯哀公這個國君也當?shù)貌惶孔V。其一,他帶頭違反禮法,非要將寵妾立為夫人,將妾所生公子立為太子,雖遭眾人反對,但仍一意孤行,結果,“國人始惡之”。其二,孔子本是主張遏制“三桓”、為國君“正名”的,可是,魯哀公對孔子的建議并不聽從。魯哀公十四年,齊國大夫陳恒殺害了齊簡公,立齊平公,自任執(zhí)政,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田齊代姜齊”事件。弒君之后,陳恒害怕國際社會干預,就將此前齊國侵略魯國、衛(wèi)國的土地歸還,以換取國際輿論對其弒君篡權行為的容忍和支持。這時,孔子齋戒三日,“而請伐齊”。在孔子看來,“陳恒弒其君,民不與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在春秋時代,弒君篡權是典型的“亂臣賊子”之所為,而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齊國不愿意依附陳恒的有一半人,此時若魯國再去討伐,魯國是可以取得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的。在孔子想來,魯國若能出頭平息齊國的叛亂,不僅能在國際社會重新確立威信,對內也能加強國君權威,遏制“三桓”的勢力。應該說,這是魯國尋求重振的一次良好機會??上У氖?,魯哀公沒有聽從孔子的建議,還以“子告季孫”(你去跟執(zhí)政季孫建議吧)來推托。
對于魯哀公“不爭氣”的做法,孔子當然很生氣。孔子“退而告人”曰:“吾以從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币馑际钦f,我以前曾經做過魯國的官員,所以不敢不說。須知,孔子早已賦閑在家,已經沒有為魯國操勞的義務了,只因為他以前曾做過官員,出于慈悲心和責任感才特意出來建言的。對孔子來說,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出來建言,心意已經盡到,魯哀公聽或不聽,悉聽尊便。如果不聽,那只能是魯哀公和魯國的損失。
魯哀公曾就修身的問題請教孔子,他說:“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意思是自己從小就生活在蜜罐中,“不知哀”,“不知憂”,“不知勞”,“不知懼”,“不知危”,該怎么學習當國君?
孔子跟他說:“君入廟門而右,登自胙階,仰視榱棟,俯見幾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思哀,則哀將焉而不至矣!君昧爽而櫛冠,平明而聽朝,一物不應,亂之端也,君以思憂,則憂將焉而不至矣!君平明而聽朝,日昃而退,諸侯之子孫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此思勞,則勞將焉而不至矣!君出魯之四門以望魯四郊,亡國之虛則必有數(shù)蓋焉,君以此思懼,則懼將焉而不至矣!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這段話的大意是,您到祖廟祭拜,祖先生前所使用的器物尚在,而他們的人已經不在了,這樣不就可以“思哀”了嗎?您上朝聽政,一件事情沒處理好,禍亂就有了開端,如此用心,就是“思憂”;您上朝聽政,大臣們總是在庭下聽從您的調遣,您由此即可“思勞”;您若走出魯國國門,到郊外看看,您會看到從前亡國朝代的廢墟,這就是“思懼”呀;國君是船,百姓是水,想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便是“思?!???鬃油ㄟ^日常生活中的具體情景告訴魯哀公如何“思哀”、“思憂”、“思勞”、“思懼”、“思?!保筛锌捎|,今日讀之,亦能感受到孔子教學水平之高妙??上У氖?,魯哀公并沒有按照孔子說的去做。
魯哀公還曾向孔子問政,孔子告訴他:“政在選臣?!边€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币馑际牵岚握睙o私的人做高官,不用那些邪惡之人,老百姓就服從管理;如果提拔腐敗邪惡的人做高官,不用正直無私之人,則老百姓就不服從管理。
魯國的執(zhí)政官季康子曾對魯國盜賊橫行的情況很憂慮,也曾向孔子問政,孔子說:“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币馑际钦f,事情都是上行下效的,如果身在上位的高官不貪圖財物,你即便是給賞賜,老百姓也不會去做盜賊??梢钥闯?,孔子對政治人物的要求是,“正人先正己”,“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上У氖?,無論是魯哀公還是季康子,他們都不愿意也不肯在“正己”上下功夫,所以,“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就在魯哀公十四年的春天,魯國在一次大型的打獵活動中捕獲了麒麟。麒麟本是瑞獸,現(xiàn)在居然被獵殺,看到這種情形,再聯(lián)系自己及其所處的時代,孔子感物傷懷,說:“吾道窮矣夫!”并喟然嘆曰:“莫我知夫!”
兩年之后,孔子去世。
周星馳在《大話西游》中曾說:“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這段話不光對愛情適用,對其他事情也適用。對普通人來說,能親近圣賢,當面向其請教,何償不是一個寶貴的機會?可是,對于這樣的機會,如果人們不懂得珍惜,那他以后大概也是要后悔莫及的。魯哀公之于孔子就是如此??鬃邮鞘ベt,他曾給過魯哀公建議,可是,魯哀公不聽,魯國也“終不能用孔子”,機會就這樣喪失了。
機會失去之后,魯哀公才后悔莫及,說什么“旻天不吊,不憗遺一老”云云。其實,哪里是老天不慈悲呀,老天明明將孔子安排在你身邊,是你自己沒有珍惜,“生不能用”呀。
孔子去世之后,魯國的國政繼續(xù)惡化,魯哀公的日子也更不好過。魯哀公二十五年,他在宴會上,面斥季康子和孟武伯,將魯國的政治矛盾公開化,君臣之間變得水火不容。到了魯哀公二十七年,“公患三桓之侈也,欲以諸侯去之”,而“三桓亦患公之妄也”,魯哀公嫌實際掌權的“三桓”家族太放縱,想借諸侯的實力清除“三桓”;“三桓”呢,也覺得魯哀公太狂妄了。于是,君臣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fā)。一次,魯哀公出游,在孟孫氏門前的大街上遇到孟武伯,他試探地問:“請有問于子,余及死乎?”意思是,我冒昧地問一句,我能得到善終嗎?三問,孟武伯均不答。魯哀公感到形勢不妙,就輾轉“如越”,流亡到越國,希望越國能幫助他清除“三桓”,實現(xiàn)復國。結果,越國不肯幫助他。隨后,他四處流亡度日,他先后流亡衛(wèi)國、鄒國,最后又到越國,可是他到死也沒能再返回魯國。更可怕的是,魯哀公去世后,魯?shù)抗次?,“悼公之時,三桓勝,魯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可以說,在與“三桓”的斗爭中,魯哀公徹底失敗了。他不僅自己落了個客死異鄉(xiāng)的悲劇,而且魯國公室的地位也由此更加不堪。
說到底,魯哀公犯的是跟眾多凡夫俗子一樣的毛病:擁有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追悔莫及。若問:為什么不懂得珍惜?原因也很簡單,一切珍惜都需要先從“正己”做起。肯在“正己”上下功夫,自己成了明白人,才會知道什么值得珍惜并懂得用什么方式珍惜;如果不肯“正己”,自己一身毛病,珍惜之說往往無從談起,即便這些人心里想“珍惜”,可在需要拿出行動,抓住難得機會之時,他們也會因“寡人好勇”“寡人好貨”“寡人好色”等原因而與大好機緣失之交臂。機會失去之后,他們當然也會后悔,他們后悔之時所說的一些話,聽起來往往蠻深情的,很多人也會為之感動,可是在有智慧的人(比如子貢)看來,他們追悔之際的種種表現(xiàn)亦大可質疑。原因就是:若上天再給其一次機會,他們多半依然如故,還是不懂得珍惜。這便是好多人一次次地與好人、好事、好機會擦肩而過的重要原因。不懂得珍惜,很多好機緣就會錯過,若干次的錯過,就會鑄成了一生的過錯。枝繁葉茂的過錯,結出的果實一定叫做“后悔莫及”。更可怕的是,上天一般也不會再給人以重新來過一次的機會(可能是因為給了也沒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