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閻連科]
幾天之前,我家來一青年作家,剛剛?cè)瑔伪∈萑?,剛毅,穿牛仔露膝褲,背帆布多袋包。因是?jīng)人介紹相識,初次登門拜訪,彼此開始說話拘謹(jǐn),最后豁然放開,如緩水細(xì)流,漸成湖泊,待堤裂閘開,便水流滾滾,浩浩蕩蕩。
我們先是這樣談話:
“你坐、你坐……喝水!”
“閻老師,您別客氣?!彼聛硗艺f。
我問他:“你的筆名我知道,可真名……貴姓?”
他答道:“免貴……北漂?!?/p>
我又問:“住哪兒?”
他笑笑:“游擊。知道我昨晚住哪兒,不知今晚會住哪兒。”
“你寫北漂生活的小說我看了,寫得很好啊?!?/p>
“寫得好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不知道的是為什么寫得好還沒人愿意出版或發(fā)表、沒人敢出版和發(fā)表?!?/p>
他這樣問著看著我,目光中不是不解和疑問,而是質(zhì)疑和逼視。然后他說我可以不叫你老師嗎,我叫你老閻好不好,老閻啊,我今天來不是向你討教文學(xué)的,我是想和你討論北漂的——說北漂,好像誰都知道是指我們這些到北京長留求業(yè)的人,無所謂褒,也無謂貶,這中間的成功者如明星、歌星、導(dǎo)演和財產(chǎn)論億的巨賈富商們;漂泊者如橋下為家的討飯人和合租群居的打工者——可是老閻啊,閻大哥,你能說你不是北漂嗎?別以為你在北京有了戶籍有了房,有了和北京人不一樣的身份證上的號,可你能說你是北京的主人嗎?你是主人你家的房子怎么被拆呢?你是主人你參加過北京大事小事的舉手嗎?我說閻大哥,閻連科,你說你沒有是不是?沒有怎么能說你是主人呢?不是主人你怎么又不是北漂呢?
閻大哥、閻連科,你聽說過土地的主人不能在他莊稼地里種莊稼的事情嗎?不能種莊稼那他還是土地的主人嗎?
我問你閻連科,閻大哥,你說一個家庭如果有父母、爺奶、子女一班人,誰能說父母、爺奶和子女哪個不是這家庭的成員呢?誰不是這家的一個主人呢?這不是因為他們都有血緣關(guān)系,共同擁有財產(chǎn)和債務(wù),而是因為他們共同擁有一份情感和溫暖。一個人生病了大家都會著急和痛苦,病好了大家都會高興和歡樂。可我說閻連科,閻大哥,你如果不是北漂而是北京人,是北京城的主人一分子,那么你有了災(zāi)難,除了你家北京的誰還會為你著急呢?你有了喜事,北京的誰會為你高興把你的喜事當(dāng)成一件事?……你就是過客和外省人,就是北漂一族一分子。
送青年作家離開我家時,我問他說那誰不是北漂一族呢。
青年作家站在我家樓梯口,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告訴你吧閻連科,除了……所有的人,都是北漂一族的人。無非是老北漂還是新北漂、大北漂還是小北漂、窮北漂還是富北漂?!?/p>
把青年作家送走后,我就從樓下漂(飄)著回到家里了,漂(飄)著再也無法坐下了。
摘自《羊城晚報》2014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