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徐徐
大約從六七歲的時候,我便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但是,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卻是一件非常痛苦和極端想擺脫的事情,因為那樣睡在床上的我便不能亂動——母親交代過,父親白天勞動太辛苦,晚上必須睡個好覺,這樣第二天才能有足夠的精神繼續(xù)干活,因為一家人都指望著父親掙錢養(yǎng)活呢!母親還嚇唬我說,你要是睡覺不老實,亂動,弄得你爸睡不好覺,就罪不可恕。
但我偏偏從小就是一個上床后極不容易快速入睡的人,總是想翻翻身,動動手腳,否則就難受,換成現在的話可能就是“多動癥”吧。但是由于母親的事先交代,我必須忍著,實在是忍不住了,便只能慢慢地、一點點地翻身,動動手腳,盡量做到不吵到父親。
最要命的是冬天,30多年前的鄉(xiāng)下農村,可沒有像現在城里的浴池和家里淋浴用的熱水器,洗澡時的保暖設備幾乎是零,因此只能兩三個星期才勉強洗一次澡。不經常洗澡,晚上睡覺身上癢便是常事,一癢就得撓吧,但問題是一撓一則會影響到父親,二則會弄亂之前掖好的被子,被窩里的熱氣便會跟著走掉。
為了不打攪到父親,也為了保住被窩里的熱氣,我只得忍著不去撓癢,這其中的煎熬和痛苦可想而知!
我非常清楚粗心的父親,睡得很深的父親,一定是不知道這些的,不知道我為他做出的默默“犧牲”以及持久的堅忍和煎熬。
這種煎熬一直持續(xù)到我離家去縣城讀高中。第一次放寒假,從學校回到家中,自我意識很強的我,便堅決要求不跟父親睡在一起,寧愿自己打地鋪睡,其中的理由我便沒有跟他說。此后,我便再也沒跟父親在同一張床上睡過。
不久前,在我的一再勸說和邀請下,父親才首次來到我在省城的家里,晚上我突然想要跟父親睡到同一張床上去,好跟他好好聊聊天——我們父子已經有十四五年沒有睡在一起過了。
父親先是不太同意,有些難為情,說自己老了,渾身都不舒服,睡覺時喜歡翻身,會影響我休息。我說不怕,你想翻就翻唄,自己的兒子,不礙事的。父親這才答應。
當父親脫完外衣,我才發(fā)現原來他竟然是那么瘦,都能見到根根肋骨,跟我兒時記憶里的那個強壯、大塊頭的他一點都不一樣。我們睡的床是2米寬的大床,但父親卻像一個膽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將自己蜷縮在床的一側,把空出來的大部分地方都讓給我。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近一個小時,然后我說:“爸睡吧,趕了一天的車也累了?!备赣H說:“好,我們都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呢?!?/p>
父親很快便入睡了,但我卻沒有。躺在床上,靜靜地構思文章是我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
但,很快我便察覺出,父親也沒有睡著——他似乎想翻身,但又一副欲翻又止的樣子,后來他開始慢慢地、一點點地在翻,在動!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壹傺b睡著了不知道。
那一刻,20多年前的一幕,一下子重現在我的眼前,只不過殘酷的時光將這一切調換了一個位置,把蒼老的父親偷偷地換成了當年的我。
我不知道,這一生還有多少次機會能跟父親睡在一張床上,因為父親已經是一位70歲的老人了。也讓我突然覺得,原來,能跟父母睡在同一張床上是一件多么奢侈、多么幸福的事情呀,即便為此你可能要蹩手蹩腳。因為,一旦你跟他們分床睡了,便表明父母已經開始慢慢年邁,而一旦等到某天他們永遠地離開我們后,這樣的機會便永遠不再有了。
(摘自《花季雨季·閱讀與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