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4年歲尾,在罟城猛不丁地冒出了個茶行買賣。開業(yè)時沒放鞭炮,也沒敲鑼打鼓,更甭說老板四處登門散帖子邀請親朋好友熱鬧熱鬧了。連掌柜的是誰還不知道呢,就不聲不響地冒了出來,這在罟城還是頭一遭。
多咱開的業(yè)?連城里老開茶館的汪晨都沒得著個信兒。最怪的是房頂上沒壘煙囪,真是弄不清它怎么個燒水法。
那天一大早,汪晨由兒子陪著遛早,一抬頭就看見了這家買賣,憑直覺他覺得這不是個茶館就是個茶行。
“青山,怎么昨兒個咱沒看見呢?”
“爹,咱這些日子走的不是這條道,咱去的是大東關?!?/p>
“哦,是,這些日子咱是去的大東關。”
向街的墻抹的是一碼刷白的石灰,把角、墻基則是一律的小青磚,白石灰勾抹了筆直的磚縫,起的檐角看著像城里大戶人家店鋪的樣式,但仔細瞅瞅又不太像,究竟不像在哪里,汪晨一時也拿不準。真是有點兒奇了。更奇的是門額上竟然沒有字號,卻能顯出門面的風光:門兩旁高高地挑起兩個紅紗扎就的大燈籠,燈籠下邊垂下的白綢子在臘月刺骨的微風中啪啦啦地抖,白綢子上有濃墨寫的字。汪晨和兒子隔著馬路站了好一會兒,順著風搖綢子的抖摟勁兒搖晃著腦袋瞅,看清了才知是副五言對子,字是清筆正楷的顏體《多寶塔》:
明月清風下,
黃山武夷中。
這是誰開的呢?在罟城,誰又能弄出這么個花兒來呢?倆燈籠上,右首的畫了一棵茶樹,活靈活現(xiàn),左首的也畫了一棵茶樹,正冒著毛茸茸的芽芽尖兒。從筆意看,有蘇東坡的意思,又有點兒八大山人的滋味兒。就沖這兩棵茶樹、這副對子和這字兒,汪晨琢磨著這掌柜的肯定不是個平常買賣人。
“雅,真是雅!”汪晨咂巴咂巴嘴兒,就覺得自己矮了半分,“青山,你過去打聽打聽,看看這是誰家的買賣,是茶行還是茶館兒?”汪晨對兒子說。
“嗯,我這就去?!?/p>
汪晨站在馬路牙子上等,看兩個紅燈籠在風中晃蕩,下垂的兩片白綢子上的字兒弄得他眼花繚亂。
汪青山跌跌撞撞地鉆進門去,只抄筷子放筷子的工夫就又鉆了出來。
“爹,你猜咋著?”汪青山一溜兒小跑穿過馬路,氣喘吁吁地說,“是日本人開的,爹?!彼麤_著馬路牙子呸一聲吐了口唾沫,“奶奶的,是個茶館兒?!?/p>
“是嗎?你說這日本人都快完蛋啦,還開這茶館兒干嗎呢?神經(jīng)病啦不是?”說著,汪晨就抬手向帽子底下?lián)狭藫项^,又正了正帽子。
“剛才我撞進去,一個粉白臉的娘兒們捏著腔兒跟我說是一個叫道邊的什么的開的。狗日的,連聲好氣兒也沒有。這狗日的,不把咱當人看。爹,我一看見粉白臉的娘兒們就惡心,搽胭脂抹粉兒的,要是能沏出好茶來,那不見他媽的鬼啦?”青山一邊跺著腳,一邊將抄著雙手的襖袖子抬抬,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兒。
“是嗎?咋這時候還有日本人來做買賣?城里日本人的鋪面都關得差不多啦,真怪。”汪晨自言自語地說。
“爹,你說他這茶館兒開啦,對咱家的那個不礙事吧?”
“不礙事兒,孩子,咱是老字號,礙也礙不著咱的事。放心,沒事兒?!?/p>
天還沒有放亮兒,角門兒就啪啪啪響了三聲。
坐在炕上吃餃子的汪晨撂下筷子,說:“青山,開門兒去,今年拜年的人來得早。日本人真他娘的要不行啦,快滾蛋啦?!?/p>
只聽見角門吱扭一聲,隨后就是噔噔噔的跑步聲。
“不是拜年的,爹!是日本人!”
“哈哈哈,汪先生,打擾。新年新氣象,給您拜個年?!彪S著一口地道的官話,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將頭迅速地往下一低,又迅速地抬起來。不是身后兩個荷槍實彈的鬼子跟著,汪晨真不敢把這個書生模樣的人當日本人看。
汪晨一時無措,光著腳丫子就跳下了炕,將身子一哈:“太君,我們家可都是良民。沒犯事兒,這大過年的,你們?快快快,炕上坐,餃子,吃餃子?!贝竽瓿跻灰淮笄逶缇蛠砹巳齻€鬼子,著實把汪晨嚇了一跳。
“汪先生,我知道中國人的習俗,大年初一要走家串戶拜年。我一個日本人,來了沒啥不方便吧?哈哈哈……”
“沒、沒、沒有,快!快請坐!”汪晨沒敢去拉他的襖袖子。要是街坊鄰居,他早就客客氣氣地攙著人家一起給家譜磕頭去了。
青山娘嚇得在炕里頭哆嗦,手里的筷子啪嗒啪嗒地響。青山木木地站著,倆眼驚恐地瞪著,喘著粗氣。
“對不起,汪先生,嚇著你們了?!蹦莻€日本人一邊說著一邊往屋外退,臨到屋門時又頷了一下首,“您忙,打擾了,對不起,我叫道邊三郎,剛在二郎面角附近開了個茶社,請指教?!比缓螅恍胸砣司痛蟛搅餍堑刈吡?。撂下汪晨一家三口對著大年初一的餃子犯傻。
“你說道邊什么玩意兒,大過年的上咱家來拜年,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青山娘心里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沒底兒。
汪晨心里也犯嘀咕,可他畢竟是個消息靈透的人,從城里日本人越來越少這點判斷,他覺得日本人的時間不會長了。他一手拿著雞毛撣子撣茶壇子上的落灰,一邊琢磨。
“青山,今天開業(yè),不用生大灶,頭一天沒什么人來,就將就著點個小眼,開兩壺甜水,自個兒喝。一會兒放八掛十八頭的火鞭,十八個二踢腳,震震今年這晦氣。”
隨著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汪氏茶館兒門前就聚起一大幫子人,大家都捂著耳朵看放鞭炮。
“爹,又來啦!”鞭炮還響著呢,青山就跑進屋里嚷嚷。
“誰來啦?急火火的,都這么大啦,一點兒穩(wěn)重勁兒都沒有?!蓖舫康闪艘谎矍嗌剑耘f撣茶葉壇子。
“初一上咱家拜年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噢,叫道邊。”
隨著青山的話音兒,屋外就響起了日本兵橐橐橐的皮鞋聲,茶莊外面的人群散了,剩下慢芯子的鞭炮在門前的地上咣一聲叭一聲地響。
“開門大吉,開門大吉,”道邊一面往門口走一面向汪晨抱拳行禮,“汪老板,才過破五就開張?”endprint
“閑著也是閑著?!蓖舫口s緊迎出來,堆下驚慌失措的笑臉,說,“太君,快屋里坐,水立馬就開,我給您泡壺濃茶?!?/p>
道邊站在門口,他身后兩個穿著軍裝的日本兵直挺挺地站著,瞪著汪晨目不斜視。
“汪先生,今天來,今天我來是想跟您聊聊茶?!彼娡舫繚M臉訝異,就回過頭去,嘰哩哇啦地一通日本話。那兩個日本兵向后轉(zhuǎn)過身去,并排著向警備司令部的方向橐橐橐地走了。
“汪先生,還不讓我進去?”道邊堆下一臉的和藹。
“太君,這說哪兒的話,請!快屋里請!”汪晨往旁邊一閃,將整個門道讓開。道邊也不客氣,徑直向屋里走。
“青山,你外面張羅著?!彼蚯嗌侥锸沽藗€眼神兒,就領著道邊上二樓雅間。青山娘慌忙去擦那張紫檀木矮桌,臉早就變成了蠟黃色。
“太君,請。”他又回頭對青山娘說,“一會兒你把這張矮桌搬上來,我和太君在這張矮桌上吃茶。”說完,他和道邊一前一后就上了二樓,走到最里面臨大街的那間屋子門口,汪晨推開門,一頷首,向道邊來了個標準的中國人讓客的架勢。
“汪先生,別這么客氣,打擾了,”說著,就抓住了汪晨的手,“您先請。”
“太君,您先請!”
道邊不再客氣,哈哈著就走進屋里。這時,青山娘已將那張紫檀木矮桌搬了上來,放在他腳下就想下樓,汪晨拽住她,說:“將那個青花茶罐子里的茶泡一壺來,要釅一點兒?!闭f完,他也進了屋。
倆人落座,汪晨笑著說:“太君,要是你自己不說,走到大街上還真不敢把你當日本人看?!?/p>
“哈哈,汪先生,論長相,日本人和中國人本來就分不出彼此,中國老百姓說我們來中國是外甥找舅舅,這比方有點兒意思?!?/p>
“可不是嗎,一眼看去,太君倒像個城里的新式教書先生?!?/p>
“汪先生儒雅,一眼看去,就知道您滿腹詩書。”
“太君,你可別這么說,慚愧慚愧。”
“我們快敗了,”道邊突然來了這么一句,汪晨一下子舉止失措,覺得凳子上猛地豎起無數(shù)根針在戳他的屁股,他張張嘴,竟無言以對。
道邊看了一眼汪晨,又低下頭,雙手交替著摁手指,發(fā)出咔吧咔吧聲,他繼續(xù)說:“自古以來,所有侵略者都沒有好下場?!?/p>
汪晨心里咯噔咯噔的,好像不懂鼓藝的小孩子掄著鼓槌亂敲亂砸,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起來:“太君,您、您這是說、說的哪里話,”這一磕巴,汪晨就覺得自己心里好像有鬼似的,干咳了一聲,靜靜神,抹了一下頭,頭發(fā)濕乎淋啦的,“太、太君,我一介草民,對打仗不懂,也、也不關心,”他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小手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我開個茶館兒混口飯。”說著,他站起來,擦著脖頸走到門口,嚷了一嗓子,“青山他娘,水開沒開?”
隨著一陣慢騰騰的腳步聲,青山娘提著一把大銅壺走上樓來。她放下銅壺,就哆嗦著張羅茶具。
汪晨一擺手,說:“你下去吧,我親自為太君沏茶?!?/p>
青山娘向道邊點點頭:“太、太君,慢慢用,您慢慢用?!闭f著,就彎著腰縮出去,隨手帶上了門。
道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汪先生,何苦來呢?您看您,我只是提了提戰(zhàn)爭的事,你怎么就嚇成這樣?”他站起來拉住汪晨的手,“汪先生,今天咱不說打仗的事,咱聊茶道。”說著,又輕輕地在汪晨后背上拍了幾下。
汪晨坐下,心里這才稍微平靜了一些,說:“太君,你真是把我嚇著啦?!?/p>
那次,他倆從半頭晌一直聊到太陽偏西。中午,汪晨讓青山到陳掌柜那里要了幾個菜,還喝了一斤燒酒。一沾酒,倆人的話匣子就敞開了。從上古到唐朝,從王羲之的字到李太白的詩,從明治維新到戊戌六君子,漸漸地就說到了蒙古伐日和甲午海戰(zhàn)。一時間,倆人就好像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早就忽略了自己的身份。
聊到可意處汪晨起身,讓道邊先坐,自己下了樓,再上來時,手里托著一把紫砂壺。進門,汪晨就說:“這是民國開國那年,我宜興一位做壺的朋友送我的,我一直養(yǎng)著,沒舍得用。今兒咱就試試它,待您走時捎著?!?/p>
“豈敢豈敢,君子不奪人之愛?!钡肋呑焐想m推辭,可眼睛放出的光卻告訴汪晨他喜歡得不得了。
“看不起我,您看不起我是不是?”汪晨將紫砂壺遞過去。
道邊趕緊在衣襟上擦擦手,雙手接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看,雙手若撫摸女人身子般含情脈脈地摩挲,最后他抬起頭來,笑瞇瞇地說:“汪先生,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嘍。”
倆人四目相對,笑得很開心。
汪晨用這把紫砂壺沏茶,用的是《茶經(jīng)》上的古法,隨著他的一招一式,道邊不住地點頭,嘴中發(fā)出“好”“地道”之類的贊嘆聲。不大一會兒,茶香就蔓延了整個屋子,道邊隨著茶香蔓延,瞇起眼睛,若有所思。
“太君!請!”
“叫我道邊,汪先生。”他笑瞇瞇的,“好功夫!汪先生,好功夫!好葉子!好壺!”他突然睜開眼睛,盯著裊裊升起的茶霧。
“太君,不,道邊先生,過獎,過獎?!蓖舫壳妨饲飞碜印?/p>
“汪先生,敢問貴庚幾何?請汪先生抽時間屈尊到我的茶社指教指教如何?”
“有空我一定去領教領教道邊先生的茶道,小可虛度四十三年?!?/p>
“汪先生長我三歲,以后我可就稱呼您兄長了,高攀,高攀?!钡肋吷钌畹貜澚艘幌虏鳖i。
“這怎么成?您是太君,我一介草民,怎敢與您稱兄道弟?”道邊一說稱呼自己兄長,汪晨猛然想起道邊的身份來。
“汪兄,您多慮了。我是反戰(zhàn)分子,尤其反對我們兩國之間的不幸戰(zhàn)爭。日本文化受中國文化影響很深,我們大多數(shù)日本人以成為中國古文化的守護神而自豪。小弟認為為人行事要遵守以善為旨歸的精神,由人與人的交往擴大到國家之間的交往也是一樣的理兒。”道邊抬頭看了看汪晨,“我一直就想來中國看看,親身體驗一下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我祖父我父親都是茶道高手,可他們都沒來過夢寐以求的中國,對于他們向往的中國文化尤其是茶文化沒有切身體會,我來也算是替他們實現(xiàn)了這個夙愿。”endprint
“道邊先生,請品品這西湖龍井?!彼惶釕?zhàn)爭和中日,汪晨趕緊用右手向道邊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先捏起跟前的茶盅,湊到嘴邊。先瞇起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下清新的茶霧,然后就吱一聲咂下去了。
“汪兄,我不會沾中國人一滴血,同時我還會用我對小野司令官的影響,來杜絕對罟城百姓的殺戮?!钡肋呉材笃鸩柚严蛲舫孔隽藗€謝的姿勢,瞇著眼輕輕地在茶盅上晃了晃自己的臉,一仰,就將一盅茶倒進了嘴里。
“道邊先生,您既然當兵,怎么又……”
“汪兄是想問我當兵怎么又開起了茶社吧?”
“對對對,我總覺得不……”
“我是文官,和小野司令官又是莫逆之交,他知道我癡愛茶道,現(xiàn)在罟城形勢又比較安定,就準許我悄悄地開了個茶社。”說完,他向汪晨微微一笑。
“噢,原來是這樣?!蓖舫恳贿呎宀枰贿呎f,“敢問道邊先生,這戰(zhàn)爭快結束了吧,你看看死了多少人?”他看了道邊一眼,將茶壺放下,低下頭,“糟踐了多少東西!”
“對不起,汪兄,最后失敗的是我們?nèi)毡救??!?/p>
“誰敗誰勝管啥用?死了這么多人,好多還都是半大孩子,哪一個不是爹娘養(yǎng)的……”
“汪兄,對不起。上午咱說過今天不談戰(zhàn)爭,既然又說了,我就說說我的態(tài)度。汪兄,我厭惡這場戰(zhàn)爭,我天天期盼戰(zhàn)爭快快結束!”道邊又捧起茶盅向汪晨舉起,“汪兄,我看我在中國的時間也不會太久啦,就讓我們成個茶友,成為好朋友,汪兄意下如何?”
“好倒是好,可是……”
“汪兄,我絕不會沾中國人一滴血,我也會盡量阻止罟城皇軍再無緣無故地殺人?!?/p>
“要是像您說的這樣那敢情好,日后就是讓人把我說成漢奸,也值?!闭f著,他低著頭眨巴眨巴眼睛,捏起茶盅,一仰脖子把滿滿一盅茶倒進了嘴里。
清明節(jié)才過了兩天,道邊就應汪晨之約,在汪晨的茶館兒吃了一下午茶。沒過幾天,道邊就約汪晨到自己的茶社來品茶。道邊照著中國古人的習慣,給汪晨下了個帖子。兩個人約好,谷雨那天申時后在道邊的茶社下棋品茶。請?zhí)淖詈?,道邊說我穿日本人的和服腳著木屐。汪晨回帖說我穿中國長袍戴禮帽。
相約的日子時辰一到,汪晨就早早地去了道邊的茶社。倆人分賓主坐定,既已稱兄道弟,沒用的客套話就顯得多余了。
“賢弟,我那里剛剛進來幾斤清明前的葉子,今天我們就先嘗嘗鮮。”
道邊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后就說:“兄長真是個老茶葉,這清明才過了幾天你就弄到了新葉子,佩服佩服。”道邊趕緊向屋外喊了一聲:“純子,將我那套看家的家伙什兒上來!”說著,就起身撤眼前的茶具。
隨著一陣木屐的踢踏聲,一個身著和服的年輕日本女子將兩個蓋杯用一只青花瓷托盤端上來,她走到茶桌跟前跪下,先是給兩個人頷首行了禮,繼而將兩個蓋杯一邊一個輕輕放下,然后放下托盤,提起一把雪白的瓷壺,將熱水倒進蓋杯,蓋上蓋子暖杯,暫時無事可做,就垂著頭無語。
“純子,這是汪先生,我的兄長。”
“汪先生,”純子又向汪晨頷了頷首,然后伸直身子,將蓋杯里的水倒進一個白瓷甕中,“三郎,茶!”
道邊就向汪晨拱了拱手:“兄長,還不讓我見識見識?”
汪晨從長袍的左口袋里取出一支竹筒,竹筒翠綠翠綠的像剛從深山里截來的。竹筒有一小拃長,比食指略微粗些。汪晨用手在竹筒上一提,拔開大約一指高矮的蓋子。道邊看在眼里,眼神中一陣羨慕。這竹筒看上去嚴絲合縫,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兩截。只見汪晨將竹筒往下一斜,竹筒里就流出那種銀色的毛茸茸的葉子。
道邊往前欠了欠身子,右手就去竹筒下面接住。道邊將一片葉子的柄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間,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只見他左手拉開窗簾,右手將那片葉子對著陽光翻來覆去地瞅。過了一會兒,道邊將葉子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起來。
“兄長,您考我。這不是今年清明前的新葉子。是去年的老葉子,不過也算是極品了?!钡肋呇劾锫冻錾駳?,“純子,你去……”
“慢著,呵呵呵,賢弟,好眼力,好眼力?!蓖舫空f著,就將手伸向長袍的右口袋。他掏出另外一支竹筒,依然是那種翠生生的質(zhì)地,只是這支的一端蹲著只小蟲———一只翠綠的蟈蟈兒,活靈活現(xiàn)。汪晨用兩根手指捏著蟈蟈,輕輕一提,啪嗒一小聲,竹筒開了。那蟈蟈卻是巧奪天工的竹刻,與竹筒渾然一體。
“賢弟,再看看這個?!?/p>
這回道邊沒站起來,他憑從竹筒里冒出的清新茶氣就判斷出,這就是一棵茶樹上只能采一兩壺的極品。隨后就聽見兩個人一陣發(fā)自胸腔的笑聲。
隨著白瓷壺里的水倒進那兩只蓋杯的聲音,兩股茶氣慢慢地升騰起來。兩個人都瞇起眼睛,能聽見倆人深深吸氣的聲音。
隨著撲哧一聲淺笑,純子說:“睜開眼吧,蓋子都蓋上了。”
汪晨睜開眼睛,就看見兩只蓋杯中的茶葉在水里上下云游,恰似天空里的翔鳥:“好茶具,不見水時像白玉,一塵不染,見了水反而變得晶瑩剔透,好好好?!眰z人茶沒品一口,棋還沒來得及猜子兒,就聽到屋外響起一陣放浪的笑聲,隨即就是橐橐橐的皮靴聲。汪晨心里一咯噔,臉上頓時沒了笑容。
“沒事,汪兄,是小野。”
話音剛落,刷拉一聲門開了,小野撞了進來。他將帽子和呢子大衣交給身后的純子,就說:“你看你,道邊君,你在這里品茶品得滋滋潤潤,可是我聽了你的,不讓大日本皇軍出城清剿了吧,他們就天天圍著城子瞎亂騰。時不時地還鬧哄哄地擾城,昨晚上又傷了兩個。再這樣,我可真要動手了?!闭f完,他將道邊那個茶杯端起來就喝了一口。他一下子愣住了,“這是什么茶?這么香,這么清?”
“你這個武夫,別說倒是知道些茶。凡事要沉得住氣,現(xiàn)在我們皇軍處于劣勢,你還不知道,美國人都已經(jīng)向我們本土壓過去了,你呀,能保住這百十號人安全回到祖國去,比什么不好?”道邊邊說邊向小野使眼色,讓他坐下。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汪先生,我的兄長?!彼窒蛞呀?jīng)站起的汪晨說,“兄長,莫怕,這是小野,在司令部他是司令,在這兒大家都是朋友?!眅ndprint
“太君!”汪晨看見小野,心里就翻騰起一股怒火,畢竟是生意場上的人,喜怒卻能不形于色。
小野斜楞了汪晨一下:“你倒好,還跟支那人稱兄道弟起來。你可要小心點,別讓他把我們賣給八路,到那時你我的腦袋可就不知道往哪里擱了?!?/p>
“小野,我怎么跟你說的,你手上沾了多少中國人的血?嗯?我讓你變守勢,是想讓你將這些日本人安全地帶回國去。你看你一見中國人就動怒,真是污了汪大哥的好茶。”
“時候不早了,你們接著聊,我先告辭了?!闭f著,汪晨就開始戴帽子。
“對不起,汪兄,好好的茶,叫小野給糟蹋了,有時間我們再說茶?”道邊站起來說,“純子,送一下汪先生?!?/p>
汪晨聽見身后的推拉門刷拉一聲拉上,屋里低低地傳出笑聲和嘰哩哇啦的日本話。汪晨心里有些憋氣,但是又一想,這回還算不錯,要是擱在平常,小野這個魔鬼早就一腳將人踢開。再說,自己哪有跟他在一起喝茶的份兒呢。
汪晨到家時,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
“爹,家里來客人啦。”青山迎出來,興奮地說。
“誰來啦?”汪晨心里依然有些不快,臉上堆著烏云。
“姑父,是我,我是雅芳。”一聲姑夫叫得汪晨愣住了,倆眼直勾勾地看著眼前這個叫自己姑父的女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你是?丫頭,我怎么一時想不起來了呢?!便读艘恍海舫繂柕?。
“你看你,你怎么有印象。成天價就知道喝茶、賣茶,你幾時到過泰山的村子?別說這個侄女,就是你泰山你也早就不認得啦?!鼻嗌侥镉鰜碚f,“這是我二爺爺那邊莊子哥的閨女,來投咱們,想讓你汪大老板給找個活干。我看哪,就讓她在咱茶館兒,好歹一家子也有個照應。你說是吧?”
“你都安排好啦,還問我行不行?”汪晨這才回過神來,臉上擠出些笑容??墒切厍焕镞€是有股子悶氣壓著,“雅芳,讓你姑姑做幾件子衣裳,在茶館兒里照應照應,一家子人就不說客氣話啦?!闭f完,他向屋里走去。
“這是咋啦?不是道邊跟你稱兄道弟嗎?臉色咋這么難看?”
“俺倆說茶說得好好的,魔鬼小野竟去啦。我看吶,咱還是離日本人遠一點兒好。”汪晨一邊往屋里走一邊說,聲音里有一股窩囊氣在憋著。
“妹子,你咬牙干嗎?”青山向著雅芳看。
“恨日本人,一聽見日本人這仨字兒就恨得牙根癢癢得慌?!?/p>
二
天兒漸漸暖和起來,小小罟城里突然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就一兩萬人的縣城,住得久了,罟城人就會有罟城人的做派,走路、吃相、看人的眼神兒就會帶上罟城獨有的滋味兒。這些人不像,這些人一看就不是罟城人。他們有的就在馬路牙子上吃些小吃,是些做小買賣兒的農(nóng)民的模樣。吃飽了,用巴掌或者手腕子擦擦嘴角兒,大大咧咧地算完賬,就推著車子滿街轉(zhuǎn)悠著吆喝。另外還有一些人愛下館子愛來汪氏茶館兒,斯斯文文的長衫禮帽,都是些出手大方的主兒??蛇@長衫禮帽們的眼神兒總是往四下里踅摸,好像在找什么似的。穿長衫的一來,汪氏茶館兒就像天上掉下了餡餅,錢急得自個兒往汪氏茶館的錢匣子里鉆。青山娘覺得這錢賺得有點兒不踏實,就跟汪晨嘀嘀咕咕。汪晨說:“弄不好這些人是遠道而來做大買賣的客商,人生地不熟的,出手大方點兒也是人之常情?!甭犓@么說,青山娘心里稍稍踏實了一些,就不再瞎琢磨,伺候他們時就勤謹了不少。
雅芳穿上一身可身的碎花旗袍,扎起腦后黑得發(fā)亮的大辮子,在茶館兒里一站,茶館就平添了一股子清氣。雅芳手腳還算麻利,一股勁兒地招呼著進進出出喝茶的人,那笑臉兒跟清明前的茶葉尖子一樣,毛茸茸的可人心。
“姑夫,你歇一歇,我去照應這幾個客人。”那天,茶館又走進來這幾日常來的那三個穿長衫的人,汪晨一看是熟面孔,剛想招呼,雅芳就搶在前里說。
那三個人一進門就徑直往樓上走,撂下話兒說泡一壺釅釅的黃山毛峰。其中有個年長一點兒的臨上樓時回了一下頭,將禮帽摘下向汪晨欠欠身:“老板,麻煩您再給我們到外面弄四個燒餅,一斤牛肉,要腱子,再隨便配幾個素菜,一斤老酒,賬一起算?!闭f完,他戴上禮帽,又壓了壓,就往樓上慢騰騰地走去。
“好咧!青山,聽見沒有?”汪晨從錢匣子里取出錢,“快去,一斤腱子肉,讓李掌柜多切些蔥絲兒,要最好的蔥白兒,點些醋,澆上香油,再配幾個素菜,一斤老酒,還有四個燒餅,記清了沒有?”
“甭管了,爹,我這就去?!迸R出門時,青山回頭看了雅芳一眼,雅芳回他一個淺笑。
雅芳向樓上走,右手托舉著茶盤,上面一把紫砂壺,三個茶盅,左手拎著一把中號銅壺,銅壺嘴上裊裊地冒著熱氣。
三個陌生人選了靠大街的一間屋子。三個人剛剛坐下,雅芳就跟了進來,說聲先生茶來了,就開始沏茶。倒茶時她用眼梢兒撩了撩這仨人,先上樓的兩位趴在窗前往大街上瞅,年紀大的那個直勾勾地盯著雅芳,臉上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微笑,回了一聲謝謝。
“不用謝,先生,請用茶。”雅芳也笑著說。
“你下去吧,請給我們催催菜和酒去?!?/p>
“好嘞,這就去?!毖欧紝⒎块T虛掩了,輕輕地走。她覺得身后咔噠一聲,門關緊了。她又轉(zhuǎn)身躡手躡腳地走回去,把耳朵貼緊那間房子的房門。
“西南角上那個已經(jīng)沒事了。”一個說。
“東北角上的也已做妥當。”另一個說。
“東南角的那個還要再做做手腳,至于西南角上的那個,城墻外是一片水,不用管它。”
雅芳將耳朵貼在門上,里面唧唧喳喳的,聲音越壓越低,后面說了什么,再也聽不清。木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知道這是青山。于是她又迅速地踮起腳尖跑過過道,臨到樓梯口,她喊一聲:“哥,都買來啦?”
青山也不言語,只是看著她笑,將手里的食盒向上提了提。
雅芳接過食盒,輕輕地說:“你下去幫姑父姑姑忙,這上面我照應?!?/p>
青山還是沒言語,仍舊向雅芳笑。在遞給雅芳紙包時,雙手的指尖碰了碰雅芳的手,青山的臉騰的一下子紅到脖頸。endprint
“哥?!毖欧伎┛┛┑匦ζ饋?,往后一轉(zhuǎn)身,甩了甩腦后的辮子就向那間屋子走。雅芳身上旗袍的開氣兒在她走路時露出了雪白的腿。青山咽了口唾沫,慢騰騰地下了樓。
那天晚上在小城城墻的三個角上同時響起了密密麻麻的槍聲,槍聲里夾雜著咚咚的爆炸聲。第二天城里就風傳著國軍攻城的傳聞,說是離城也就是有三十多里路,都是國軍的人馬,大炮膛里早裝上了炮彈,只等著轟城了。
街上巡邏的日本兵和皇協(xié)軍猛地多起來,四個城門只有向南的一個還開著,警戒的日本兵從四個增加到十六個,又加了幾十個皇協(xié)。
日本人四處張貼告示,說城里混進了國民黨和八路的便衣小分隊,讓知情者火速報告,知情不報者,一旦發(fā)現(xiàn)要全家砍頭示眾。
接下來的幾天,日本人開始在城里拉網(wǎng)式搜查。偶爾會有一兩聲冷槍響,有時在城北,有時在城西。折騰了好幾天,也沒聽見警備司令部抓到人的消息。
汪晨奇怪,這幾日搜查,竟沒有一個日本兵來自己的茶館,一隊隊日本兵總是繞著汪氏茶館兒走。茶館兒的生意立馬就冷清下來,已經(jīng)好幾天沒人光顧了,汪晨坐在柜臺里正犯著琢磨,道邊卻一步三搖地晃進來。
“汪兄,這幾日還消停吧?”
“喲,賢弟,好幾天沒人來了,快請!”說著他就領著道邊往樓上走,并吩咐老婆看著門面,讓雅芳伺候茶水。
不大一會兒,雅芳用托盤端著茶壺和茶盅兒進來。汪晨一揮手,說:“雅芳,去把我那把壺拿來,讓道邊先生瞅瞅?!?/p>
“哎,姑父,我這就去拿?!毖欧紤艘宦?,又轉(zhuǎn)身退出房去。道邊看著雅芳轉(zhuǎn)身的姿勢,若有所思。
“這是拙荊的一個遠房妻侄女,剛來不久,在茶館兒里幫襯幫襯?!?/p>
道邊嗯了一聲。當雅芳再次進到屋里時,道邊看見托盤里的茶壺和兩個茶盅,眼里突然放出光來,不由得呀了一聲。急忙站起來,從托盤里端起茶壺,湊到窗子跟前,翻來覆去地看那把紫砂,掀開壺蓋兒嗅嗅,搖搖頭。然后走到汪晨跟前,輕輕地將紫砂壺放在桌子上。
“汪兄,明朝舊物,寶貝啊,時大彬的手藝,今天我算是開了眼了?!钡肋吰G羨的目光直直地盯著那把紫砂壺。
“好東西還要有眼光的人才能識得,不懂的人還以為這是一把普通的紫砂,沏了好茶也嘗不出好茶的味道,不僅污了這把紫砂,也污了好茶。所以一般人我是不會輕易讓他看這把紫砂,更別說用它品茶?!?/p>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钡肋吿а劭纯赐舫?,又低下頭去看桌子上的紫砂壺,“我那茶具和它一比,就不算什么嘍。”道邊雖然面露失意,嘴里卻贊不絕口。
雅芳先往紫砂壺里倒些水溫壺,右手握著壺把兒,左手摁著壺蓋兒,來回晃了三下,將壺中的水倒到茶幾上的一個青花水缽里,一股子從來沒有的茶香蔓延開來。
“汪兄,這壺已讓茶氣浸透了,不放茶葉照樣茶香襲人?!?/p>
汪晨點點頭,微微一笑。
雅芳放上茶葉,續(xù)上水。將第一泡茶水向茶海里的兩只茶盅沖去,那兩個紫砂茶盅上的淡白色花朵在清淡的茶水里登時光鮮起來,一股清爽的山林氣息撲面而來。
“好個梅花和茶花,這茶盅雅得讓品茶人憐惜。汪兄,謝謝,謝謝?!钡肋咁h了頷首,他始終盯著雅芳靈巧的雙手,雅芳右手食指的上側有一個硬繭,跟另外九個蔥白一樣的手指極不協(xié)調(diào)。
茶已沏好,滿屋子都是龍井的清香。汪晨向道邊拱了拱手:“道邊先生,雅芳還是個生手,茶藝不精,哪里做得不好,還請多指教,請?!庇谑莻z人就開始品起茶來,道邊用的茶花盅子,他邊品茶邊用食指和大拇指肚子摩挲茶盅上的茶花。“怎么,道邊先生,這茶不合口?今兒個怎么這么心事重重?”
道邊一愣,趕緊說:“汪兄,好茶好茶。沒心事,沒心事。我是在心里品這茶,也品這紫砂壺和紫砂盅。哎!真是開眼啦,汪兄,這紫砂真是個價值連城的寶貝啊?!彼米笫置偷嘏牧伺拇笸?,右手拎起茶壺,先給汪晨斟上茶,然后又給自己斟茶。汪晨覺得道邊斟茶時茶流兒有些晃。
道邊從汪氏茶館兒出來時,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汪晨想留道邊吃飯,可是怎么留也留不住。臨出門,道邊向雅芳看了一眼,雅芳大大方方地笑了笑。
“這個道邊,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剛來時還是笑嘻嘻的,怎么喝著喝著茶,就突然像有了心事,這日本人真是難以琢磨?!蓖舫炕氐轿堇飺u搖頭,苦笑了一下,對青山娘說。
“鬼子,沒一個好東西,你看他那賊溜溜的眼,老是在咱雅芳身上轉(zhuǎn)悠。你跟鬼子交朋友,等鬼子走了,看街坊鄰居怎么罵你?!鼻嗌侥镎f著,就往后面準備午飯去了。
汪晨覺得好像要出什么事,心里煩躁躁的,坐在凳子上板著臉向大街上癡呆呆地望著。這時雅芳剛從二樓收拾妥了屋子下來,剛想轉(zhuǎn)身去后面。
“雅芳,以后道邊再來,你就不要拋頭露面了,你去后邊燒水,前面讓你姑姑和你哥哥伺候就行?!蓖舫亢白∷f。
“沒事兒,姑夫,我不怕。”雅芳應了一聲。
“雅芳,這不是怕不怕的事兒?!彼ゎ^看了雅芳一眼,“我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p>
“姑父,沒事兒,以后我注意就是啦?!闭f完,她就去了后面,她拿剪刀慢慢地刮右手食指上的繭子。
“雅芳,你干嗎呢?”姑姑說。
“沒干嗎,姑姑,我來燒火吧?!?/p>
青山娘站起來去準備盤子和碗。雅芳趕緊坐在了灶前,又看了看那根手指,雙手伸開比了比,這根手指怎么看也不像另外九根手指那么自然,于是她搖了搖頭。
罟城面臨的形勢越來越糟糕,汪晨知道這是鬼子最后的撒瘋兒??山稚瞎碜雍突蕝f(xié)軍巡邏的隊伍卻仍然那么井然有序。橐橐橐的皮靴聲時不時地從汪氏茶館兒門前傳來,茶館兒的生意越來越差,一天到晚也難見到個人影。
汪晨閑得心里有點兒慌,就跟青山娘說:“反正這些日子茶館也沒人,我找道邊喝喝茶去?!?/p>
青山娘還沒說話,雅芳就說:“姑夫,你別去,現(xiàn)在街上亂糟糟的,出去別出岔子?!眅ndprint
“沒事,我和道邊稱兄道弟的,沒事?!?/p>
“沒事,沒事,到時候就有事了。鬼子走了,看老百姓不把你罵成漢奸!”青山娘恨恨地說。
汪晨也不再說些什么,就往外走。實際上他也不是真想去找道邊喝茶,只是心里撲棱撲棱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出,可就是不知道哪里要出事。
遠遠地他就看見道邊茶社門兩旁新添了兩個扛著三八大蓋兒的鬼子,像兩截木頭直挺挺地戳在那里。汪晨一愣,想轉(zhuǎn)身回去,可又一想自己跟道邊是朋友,再怎么著他也不會把自己怎么著了,躊躇了一下就又往茶社走。臨到門前,那兩個鬼子將三八大蓋兒刷一下子向著他就瞄過來,嘰哩哇啦地一通日本話。汪晨聽不懂,就用右手比劃,嘴里還“太君,我是道邊的朋友,別開槍”地嚷。他沒停腳,那兩個鬼子開始嘩啦嘩啦地拉槍栓,嘴里又是一陣嘰哩哇啦聲。這時,就見茶社的房門一拉,道邊走出來,見是汪晨,也是一陣嘰哩哇啦,那兩個鬼子將三八大蓋兒放下,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汪兄,這陣子城里亂,小野就給我派了兩個兵。”一邊說一邊向前迎過來,拉住汪晨的手就往茶館兒拽。
“嚇死啦,嘩啦嘩啦的槍栓響,您這茶社還是人喝茶的地方嗎?”汪晨已是一臉土灰色。
“您來得正好,小野正在里面,我們正在品茶下棋。”
一聽小野,汪晨的腿就有些發(fā)沉,忙說:“你們有公務,我就不進去了,有時間再來?!彼麆傁朕D(zhuǎn)身,可道邊的手像一把鉗子一樣捏住他,使他不能甩開。
“走走走,汪兄,既來之則安之,大家一塊兒聊聊。”道邊連拉帶拽,將汪晨拖進茶館兒。
讓汪晨感到意外的是,小野不但沒像上次那樣趾高氣揚,反而一見汪晨就趕忙站起來,躬身施禮,身上也沒穿軍服。
“太君,要知道您在,我就不來打擾啦,別耽誤了你們的公務?!蓖舫繙喩聿蛔栽冢瑑芍桓觳灿刹坏米约?,在抖。
小野忙說:“今天無公務,”一拍自己的胸脯,“你看我連軍裝都沒穿。既然大家是朋友,就坐下來一起聊聊天品品茶。”
汪晨欠著身子跪下,直愣愣地聽他兩個人嘰哩哇啦地用日本話談笑,只是在他兩個讓他喝茶時,才哆哆嗦嗦端起茶杯,在嘴唇上蹭一下。
小野猛地向著汪晨嘰哩哇啦和顏悅色了一通,他眼巴巴地看看小野,再看看道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小野用力地拍拍脖頸,說:“忘了忘了,汪先生,我該說中國話。”說著,就和道邊遞了一下眼色,倆人哈哈地笑起來。
“我剛才跟小野君說起了兄長的紫砂壺,他艷羨得不得了,說有機會去見識見識,到時汪兄可別不舍得讓他看。”
汪晨沖小野點點頭,臉上擠出膽怯的笑容:“歡迎光臨,歡迎光臨,這事兒就由道邊先生安排好啦?!?/p>
汪晨就聽見他兩個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就像隔了一個世界一樣。
來茶館兒人一少,汪氏茶館兒每天開門的時間也錯后了。這天已是半頭晌,汪氏茶館兒才開始落第一扇門板兒。一家人剛收拾利索,就見道邊穿著白色綢子衣裳,手里拎著一把絹扇,和小野肩并肩往茶館走來。汪晨趕緊迎出去,拉著道邊的手:“小野太君,道邊先生,請!快請!”
臨上二樓時,道邊笑瞇瞇地看了雅芳一眼。雅芳也沖著道邊笑笑,隨即就轉(zhuǎn)過身去準備開水。
“用你姑夫那把紫砂壺,釅些。”道邊對雅芳說了一聲。
“哎!”雅芳一邊向后面走著一邊答應了一聲。也邪了,今天雅芳的聲音特別脆生。
臨到二樓拐樓梯口時,汪晨沖著下面喊一聲:“雅芳,讓你青山哥上外面弄幾個菜來,我們喝幾盅。”
“哎!”還是那么脆生,雅芳忙轉(zhuǎn)過身來,向門口走去,“哥,姑父讓你去外面弄幾個菜,這里我和姑姑照應?!?/p>
青山放下一塊門板,笑瞇瞇地看了看雅芳,拍拍手就進屋去取錢,出來又看了一眼雅芳,說:“你今兒是咋啦,像只燕子?!辈坏妊欧即钋?,就徑直向著馬路對過走去。
青山娘盯著雅芳,也覺得這孩子今天有點兒特別。就說:“雅芳,今兒你咋這么歡喜?”
雅芳沖姑姑笑笑,沒言語,就進了屋里,順手抄起茶盤子上了二樓。茶盤里放著那把紫砂壺和四個茶盅。
“雅芳,就三個人喝茶,你拿四個茶盅干嗎?”雅芳快到樓梯口時,她姑姑問。
雅芳右手托著茶盤,左手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然后就往樓上走。她姑姑看見她黑粗黑粗的辮子在身后甩,旗袍的開氣兒一裂一裂的,露出白生生的腿,就嗨了一聲。
雅芳進屋放好茶壺茶盅,就開始沏茶,汪晨問道:“雅芳,怎么上來四盞茶盅?”
“噢,姑父,我拿多啦,我這就撤下去?!?/p>
雅芳慢慢地侍弄著,待到沏好茶,一人斟了一盅,就將多余的茶盅放在托盤里走出來,將茶盅放在了臨屋對面走廊的窗臺上,然后走下樓去。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茶館兒又來了四個穿長衫的人。青山娘認識其中三個,就趕緊迎了過去,她剛想開口客套,其中一個馬上摘下帽子向她輕輕地點點頭,然后就徑直向樓上走去。青山娘發(fā)現(xiàn)這四個人今天都穿了軟底兒布鞋,走起路來悄沒聲息,就像做賊一樣。她心里不由得一咯噔,瞟了雅芳一眼。雅芳倒是笑盈盈的,說:“姑姑,咱家又來錢啦?!闭f著,就趕緊抄起銅壺,尾隨那四個穿長衫的人往樓上走。
“今兒都是咋的啦,走道都沒個人形?!鼻嗌侥镄π?,向門外撩了一眼,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陽光打在樹葉子上,猛地“弗拉弗拉”地響起麥伏天瀟瀟的叫聲,她才想起已是到了該收麥子的時候了。
雅芳拐上二樓樓梯口,她見四個穿長衫的人進了窗臺上放茶盅的對過的屋子。雅芳隨即也進了屋子,也就是一盞茶的工夫,雅芳又從房子里退出來,進了隔壁姑父他們品茶的房子。
“雅芳,隔壁來了客人?”汪晨看見雅芳進來,就問。
“嗯,幾個??停梅?,要不要再換換茶葉?”
“不用,不用?!钡肋叢坏韧舫垦哉Z,忙擺擺手說。endprint
“好,道邊先生,小野太君,要啥時讓姑父喊我一聲?!毖欧嫁D(zhuǎn)身往屋外走時,撩了撩道邊和小野。他們一邊品茶一邊低聲嘰哩哇啦地說著日本話。
“雅芳,你快去看看,這么一大晌了,青山怎么還沒把酒菜買來,不行就讓你姑姑再去催一下,你看看兩個太君在此,這么個小活就不能麻利一點兒。”
“姑父,我這就出去看看?!毖欧紟祥T,臨走時隨手將放在過道上的茶盅拿走,轉(zhuǎn)身時砰的一聲碰了一下那個房門,她聽見房里有人輕咳了一聲。
雅芳來到樓下,跟姑姑說:“幾個穿長衫的客人也要些吃食,姑姑,給我錢我去買去。”
姑姑一邊拿錢一邊說:“呆會兒你青山哥就回來,讓他買去?!辈贿^她還是把錢遞給了雅芳。
雅芳笑盈盈地接了錢,就裊裊盈盈出了店門。她先是在店門外四下里望了一下,就徑直過了馬路向李掌柜的飯莊走去。她剛走到大半巷子那里,就見青山拎著個食盒低著頭歪歪斜斜地走過來,她趕緊小跑著迎過去:“哥,怎么呆了這么大半天,姑父都急啦。”說著,就去奪青山手里的食盒。
“沉,別累著你?!彼抢欧嫉氖謺r,輕輕地捏了捏,抬頭時正遇上雅芳喜滋滋粉撲撲的臉,“太沉,你拎不動。”
“哥,你小看人,我怎么就拎不動。”說著又去拽那食盒。
青山還是扒拉雅芳的手,這次他竟然把雅芳的手攥在了手里,食盒里響起杯盤叮當?shù)淖矒袈?。倆人四目相對了一下,笑得都很害羞。
“哥,你還得再跑一趟,那幾個穿長衫的又來了,也要飯菜。”她的右手就任他的左手輕輕地攥著,“跑那么大老遠,巷子這么深長,大晌午家又沒個人影,青山哥還是你替我去吧?!?/p>
“噢,是這么回事兒,你不早說?!闭f著,青山就松了食盒,可還是不松雅芳的那只手。
“哥,你不松開,我怎么給你掏錢。”青山傻呵呵地松開,雅芳放下食盒,甩甩雙手,“你看你有勁兒沒地方使,手都讓你攥麻啦。”水汪汪的大黑眼睛瞟了一眼青山,就撩起大襟兒掏錢,青山看見她腰間的白肉一閃,就咽了口唾沫。雅芳遞給他錢時,青山又攥住了她的手,她又看了他一眼,說:“哥,你快去啊。”青山不走,她跺起腳來,“快去啊,再不快點兒就誤事啦!”青山這才松開了手,向巷口跑去。雅芳站著望著青山的背影:“哥,你慢點兒?!彼屪约旱穆曇魢樍艘惶袜肆艘宦?。
青山轉(zhuǎn)過身來,問:“還有事?”就往回走。
“沒……沒事啦,哥,你快去吧?!毖欧歼@才覺得自己的心撲棱撲棱地跳起來個沒完沒了。她咬咬嘴唇,就拎起食盒向汪氏茶館走。出了巷口,她看見茶館兒西邊不遠處一伙人圍著一個賣菜的手推車討價還價,東邊隔了兩個巷口,有幾個穿長衫的人正磨磨蹭蹭地向茶館這方向走。雅芳慌忙穿過馬路撞進茶館,一進門兒就嚷:“累死啦,這食盒真沉?!闭f著,就把食盒在了地上,雙手甩打著在臉上扇風。
“你看你,我說嘛來,你青山哥一個大小伙子有的是力氣,你還瞎逞強?!惫霉米焐想m然刀子一樣厲害,眼神卻柔和得很。她說著走過來,就想提食盒,“你歇歇,我送上去?!?/p>
“姑姑,我是跟你鬧著玩的,哪能讓姑姑提這么沉的食盒啊?!彼s緊提起食盒向樓上走去。她把酒菜給姑父他們安排好,又提著銅壺下來灌了一壺水,給他們換了新茶葉,退出來又進了旁邊穿長衫他們的房間,再退出來走到樓梯口時,聽見姑姑正和青山說話,就喊了一聲:“青山哥,你可回來啦,客人的肚子都咕咕叫啦。”青山撂下他娘,趕緊向樓上走,雅芳又折回身走在前頭,倆人一前一后進了穿長衫的客人的屋里。倆人整頓好以后,雅芳讓青山下去看看爐子上的水,然后就又進了姑父他們喝酒吃茶的屋子。一進門,她就說:“姑父,今兒客人少,沒多少事,我來給你們斟酒吧。”
“雅芳,不用了,你到鄰屋看看客人還需不需要伺候,我這里沒外人,我照應就行?!毖欧家娙齻€人的臉都有了酒紅,小野跟道邊嘀嘀咕咕地說著日本話。
雅芳下了樓,先是去了后面跟青山嘀嘀咕咕一陣,然后去了門口,站著閑閑地四處張望。
姑姑說:“你這孩子怎么今天就像掉了魂兒一樣呢,跟你哥哥說話老是嘀嘀咕咕的?!?/p>
雅芳回頭向姑姑笑笑,說:“沒有啊,姑姑你多心啦?!?/p>
不大一會兒,從東面過來二十幾個鬼子的巡邏隊,向汪氏茶館兒的方向走來。雅芳的臉色頓時由紅變白。那些穿長衫的和賣菜的買菜的都拐進了胡同。那隊巡邏的日本兵并沒在茶館兒停住,雅芳撲棱的心總算又平復下來,她一轉(zhuǎn)身進了門,跟姑姑說:“我上去看看客人吃好喝好了沒有。”也不等姑姑說話,就小跑著上了樓。上樓后她就躡手躡腳地進了穿長衫的人的屋子,將房門關緊,依著房門喘著粗氣。那四個人各自從腰間拽出一塊黑布,蒙得臉上只剩下一雙眼睛。準備完了,向雅芳點點頭示意她下樓去。一個人將一個茶盅使勁向街對面扔過去,茶盅碎裂的啪嚓聲遙遠而模糊。這時樓下響起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
雅芳說:“是你們在外面接應的人?!?/p>
話音剛落,就聽見咚一聲,門被踢開,雅芳向前一沖,趴在了地上。
隨著八嘎八嘎聲,六七個鬼子躥進房間,那四個陌生人還沒來得及抽槍就成了日本人的俘虜。雅芳剛站起來,一個鬼子沖著她的肚子就是一腳,頭重重地磕在茶桌上,杯盤稀里嘩啦地散了一地,雅芳頓時就昏死過去。
汪晨聽見響動,拎著那把紫砂壺就沖出來,啊了一聲,渾身就哆嗦成一團,手中的紫砂壺也脫手摔在地上,碎了。他趕緊回過頭嚷道:“道、道邊,這、這是咋回事呢?太君!”
小野迅速站起,撥拉開汪晨,雙腳跨過地上的碎紫砂壺,沖出門外。汪晨也轉(zhuǎn)過來,站在小野旁邊。小野哇里哇啦了幾聲,沖上前去,將他們臉上的蒙臉布扯下來,向汪晨努努嘴。
汪晨搖搖頭,那四個人其中一個咳了一聲,清清嗓子眼兒里的痰,撲一口吐在汪晨的臉上,罵了一聲:“狗漢奸,也配做中國人!”
“你,你是誰?”汪晨用袖子抹了一下臉,“你……你……你憑什么罵我漢奸?你是什么人?”那人突然抬起腿向汪晨踹過來,架著他的日本兵眼快,將那人往后一拉,啪啪就是幾記耳光:“八嘎!”小野擺擺手示意拉下去。這時街上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打在墻上,啾啾地響。endprint
壓著那四個陌生人的日本兵剛走下樓梯,咚咚咚地就跑上來一個皇協(xié):“報告太君,外面一共十二個,打死了八個,剩下的跑啦。”
“八嘎!還不快去追!”只見小野怒氣沖沖地回過頭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雅芳,向站在身邊的一個日本兵吼了一聲日本話。
這時雅芳已經(jīng)蘇醒,想掙扎著站起來。
“小野太君,這是我侄女,今天的事與她無關,與她無關啊!是不是,小野太君?”汪晨聲嘶力竭地嚷道。
“汪先生,你的,”他捶捶汪晨胸脯,笑著說,“良民的干活,好!”向他豎起大拇哥,“這個,”他指指想掙扎起來的雅芳,“八路!”他向那個日本兵又擺擺手。那個日本兵就拖著雅芳下了樓,小野將汪晨撂在那里,橐橐橐地走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汪晨將頭砰砰砰地在墻上磕,額頭上頓時起了一片紫印子。他覺得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道邊。
“你……你……你……你口口聲聲說……說反戰(zhàn),說……說不沾中國人一滴血,”他拍拍大腿,“你看這是,唉!怎么隨便抓人?”他眼里冒著火,盯著道邊。
“汪兄,你放心,你侄女就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她不少一根毫毛?!钡肋呉贿呎f著一邊轉(zhuǎn)過身,他搖搖頭,“太可惜,太可惜了,一件寶物就這么糟蹋了?!?/p>
“道邊,你……你衣冠禽獸!”
“汪兄,哪能這么說話?我們是弟兄,是好朋友,再說今天這事我也不清楚?!钡肋吤撓律弦?,將紫砂壺的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用上衣包好,“汪兄,看看我還能不能把它鋦好?好好的一把壺,唉!”說著,他向汪晨拱拱手,紫砂壺的碎片子在他的衣服里發(fā)出摩擦的沙沙聲,道邊魂一樣走了。
天黑下來時,汪晨才扶著欄桿往樓下走,他覺得今天這事簡直就是一場噩夢。老婆坐在柜臺后面哆嗦得凳子嘎嘎地響,后面響著嚓嚓的磨刀聲。
三
“青山,磨刀干嗎?”汪晨覺得這句話問得有些匪夷所思,就耷拉著腦袋走出門去。街上寂靜得瘆人,他抬起頭來,覺得樹枝間那個懸著的月亮像日本鬼子的太陽旗,耳朵里嗡嗡地響起來。他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低著頭,渾身戰(zhàn)栗不停。過了一會兒,有人拍他的后背,他知道是青山娘。就用袖子擦了擦眼,拽住老婆的手,突然號啕大哭。
“他爹,黑天了,地下涼?!鼻嗌侥镒?,覺得像死尸一樣沉。
“青山在干嗎?”說完這話猛地渾身打了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跑進茶館兒。
嚓嚓嚓,青山還在后面磨刀。汪晨倚著門框,兒子的黑影一仰一合,嚓嚓嚓……
“青山,別磨了,磨得再快也沒用,鬼子有槍?!?/p>
青山停了停,然后又開始磨:“爹,心里堵得慌。”
“狗日的,我去找道邊!”說完,汪晨從倚著的門框上嗖一下子直起身子,躥了出去。
“爹,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青山娘張開雙臂攔在門口,“他們饒不了你們!”
汪晨扒拉開青山娘,順手向屋里推了一把青山,就向道邊的茶社跑去,青山娘緊緊地抱住兒子,整個汪氏茶館兒靜得只剩下了娘兒倆呼哧呼哧掙扎的喘息聲。
刷拉一聲,汪晨將門拉開,就聞見一股子脂粉氣直往鼻孔里鉆。
“汪先生,你?”汪晨扒拉開迎面而來的純子,徑直往后面闖。他覺得脖頸子上有一個冷冰冰的物什,他知道是刀刃兒。
他沒回頭,嚷了一聲:“道邊,你不是人!”
“是汪兄啊,讓他進來。”他在架著刀的腳步聲中,被一只手推著往后面走。臨到道邊的門口,那只手將推拉門刷一下子拽開,脖頸子上的刀也挪開了。那只手將他往屋里一推,他一個趔趄就撞進了屋里,身后的推拉門又刷拉一聲拽上了。
“汪兄,你怎么就舍得將這明朝舊物輕易脫手?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蔽葑永镔\亮,屋子四角四個嘎斯燈火苗子突突地攢動,在頭頂上還吊著一盞,呲呲地亮。
“坐,汪兄,快坐,待我完了這活,我們到隔壁喝茶去。”說這話時,道邊連頭都沒抬,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雙腿上鋪了一片潔白的布,雙手像紡棉花一樣,吱吱地鉆著紫砂壺的碎片。
“道邊,你為什么陷害我?”
“汪兄,你先歇一會兒,我忙完了再跟你說話。”
屋子里只剩下嘎斯燈的呲呲聲和道邊鉆紫砂壺的吱吱聲。
道邊鉆完紫砂壺碎片,又按著擺在地上的順序,一片一片地用黃銅鋦子對上。每連一片,他都將瓦片對著頭頂上的嘎斯燈照照,再用小錘子啪嗒啪嗒地錘錘,用手摸摸,再錘錘。
汪晨站得有些麻了,就想在屋里走走。
“純子,先給汪兄沏杯茶來?!钡肋厸]抬頭,兩眼一直盯著手里漸漸成型的紫砂壺,來來回回摩挲,時不時地再敲打兩下。
不一會兒,純子就把茶端了進來。還是那透明的杯子,里面的桂花在水面上開著。錘子仍然輕輕敲擊,紫砂壺慢慢地就有了原來的模樣。道邊將錘子頭伸進壺里,他試了幾回,無法揮動,就扔下錘子,將紫砂壺放到腿上端詳端詳,嘆了口氣,揉揉眼角兒,再眨巴眨巴眼睛。
“還好,壺蓋兒沒碎?!彼匝宰哉Z地說,將壺蓋蓋上。又掀開,將右手的食指伸進壺里,摸了一遭,又嘆了口氣,“我學藝不精,若是我爺爺就能把最后兩個鋦子鋦平?!彼e起壺沖著嘎斯燈照照,然后輕輕地放在左腳邊。啪啪地抖抖那塊白布,站起來伸了伸腰。
“汪兄,我知道你會來。”嘎斯燈在他頭上呲呲地響。
“道邊先生,我不明白……”
“純子,把紫砂壺洗好,再給我們沏兩杯茶?!?/p>
茶上來時,外面已經(jīng)零零落落地響起雞叫聲。
“在日本,這時我爺爺已經(jīng)喝過三泡茶了。”窗外有麻雀聲點點滴滴地在樹枝上跳著叫。
“道邊先生,自從我們倆相識,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可是你卻將我弄到不是人的地步……”
“汪兄,我喜歡中國文化,這不假,認為自己一直心中向善,我也能做到,可我畢竟是個軍人,再厭惡戰(zhàn)爭,有時也身不由己,在任務面前也會露出軍人的本性?!彼D了頓,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就像這茶水,釅時是茶,成了茶鹵兒也是茶,只是濃淡不同而已。”endprint
“道邊先生,那幾個人在我茶館兒只是喝茶,你們憑什么把他們抓起來?再說,我侄女又犯了哪門子錯,也把她帶走?”
“那幾個是你們的國軍,至于你侄女嘛,你真的不知道?”道邊說到這里,向著汪晨欠欠身子,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汪晨。
“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她是我侄女。”
“汪兄,我跟你說過,我不會沾中國人一滴血,要不這茶就會變味兒。可是,你侄女是八路,你知道嗎?”說這話時,道邊故意有些輕描淡寫,皺著眉,右手捏著茶杯蓋兒的鈕捻搓。
“好,既然你不沾中國人一滴血,那么道邊先生,敢問你打算怎么處置這幾個人?”
“第一次見你侄女,我就知道她是個軍人?!?/p>
“何以見得?”
“她右手食指上有扣扳機留下的繭子,年齡不大,看樣子還是個老八路?!?/p>
“是八路,又怎樣?”
“放了!”
“放了?”汪晨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嗡嗡地響,“你再說一遍?!?/p>
“放了,”道邊依然垂著眉,“再說,我也要對得起朋友。”
“那幾個人?”
“一個也不留,全放,不過……”道邊抬起頭來,看了看汪晨,“不過,在放他們前,要審問他們,”道邊先指指汪晨,又指指自己的胸口,“你我,必須在場?!钡肋叾似鹜舫扛暗牟璞?,雙手送到他手里,然后又雙手端起自己的茶杯向汪晨舉舉。
“啥時候?”
“一會兒就去,不過汪兄,我有個請求?!?/p>
“你說,只要你們不殺中國人,啥事我都答應?!?/p>
“我想要你這把紫砂壺,作為禮尚往來,我將我們喝茶的這兩個茶杯作為交換?!钡肋呌檬置约焊暗牟璞?,盯了一會兒,“這也是我的傳家之寶啊?!?/p>
“紫砂壺已經(jīng)碎了,”汪晨被道邊的慷慨一下子給鎮(zhèn)住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么爽快地就解決了,心里反而覺得沒了底,略微沉吟了一下,“我再送你兩盞茶盅,一盞梅花,一盞茶花。”
道邊站起來,向汪晨一揖到地,然后挺直身子:“我已把它鋦好了,純子!純子!”他響亮地沖外面喊了一聲。
純子走進來,跪在他倆跟前。
“把這兩只杯子洗凈,用櫻花木盒子裝好,一會兒讓汪先生帶走?!奔冏诱酒饋?,一手一只將杯子收起,縮著出了房門。
小野和道邊嘰哩哇啦地一陣爭吵,小野不耐煩地一屁股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雙手托著那張殺氣騰騰的臉,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盯著汪晨。
不大一會兒,幾個日本兵就把那四個人和雅芳帶了進來。雅芳的額頭上纏著紗布,紗布的左邊有一個圓圓的暗紫色印子。
那四個穿長衫的陌生人站在左邊,雅芳站在靠門口右邊的地方。汪晨向雅芳點點頭。
小野又是一通嘰哩哇啦的狂吼,右手鏗鏗地在桌子上捶,然后擺擺手,向道邊點了一下頭。
“剛才小野司令官說,目前大日本皇軍的主要敵人是美國人和俄國人,本來日本人是想建立一個亞洲共榮圈,為解放殖民統(tǒng)治下的亞洲而作戰(zhàn)??墒牵銈冎侨艘稽c兒也不明白,還要和大日本皇軍作對。你們昨天的暗殺行動實在是有些過分,打傷了大日本皇軍軍人不說,還破壞了整個罟城正常的治安秩序。本應將你們立即處死,可為了維護中日兩國業(yè)已建立的良好合作關系,再說又有像汪晨先生這樣專注于中日兩國友好的開明人士居間調(diào)停,我們就網(wǎng)開一面?,F(xiàn)在我代表大日本皇軍駐罟城司令部,宣布釋放你們。不過,你們要說清楚,”道邊先指指那四個人,再指指雅芳,“要說清楚你們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p>
“我不認識他們,我只知道他們是中國人,在中國人的土地上,中國人幫中國人沒有錯?!毖欧颊f著,將腦后的辮子一甩,遍視了屋中所有的人,然后又挺了挺胸脯。
“我們也不認識她,女人都抗日了,男子漢還怕什么?我們是國軍解放罟城的先遣別動隊?!蹦撬娜酥械囊粋€說,另三個聽見他說話,都昂了昂頭,盯著小野身后的日本軍旗。
“八嘎!”小野狂怒起來,從坐著的椅子上躥起,右拳砰的一下子捶在桌子上,“通通拉出去槍斃!”
道邊趕緊向前一步,跨到桌子后面將小野摁在椅子上:“都是為了中日友好,都是為了亞洲繁榮?!彼窒蛐∫巴哿ㄍ劾擦藥拙?,小野把身子扭向一邊,給了道邊一個側臉兒。道邊也不在意,走向書記官,將書記官手里的紙片抄起來看了看,皺皺眉頭。又放回書記官跟前,哇哩哇啦了一通。書記官又換了一張紙寫起來。寫好后遞給道邊,道邊走到小野身邊想遞給他看看,小野根本沒回頭,梗梗著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道邊也不在意,笑笑說:“你們簽了字,大日本皇軍駐罟城司令部就放了你們?!钡肋呄蚰撬膫€人招招手。
那四個人過來看了看,一一簽了字。依次是張振宇、劉發(fā)奎、楊三金、鄭國中。
道邊揚揚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他們在一個日本兵的引領下走出院子。
“汪兄,讓雅芳也簽個字?!?/p>
“雅芳,簽吧,簽了字咱就回家?!毖欧寄绢^一樣站著,好像沒聽見。
“雅芳,簽吧雅芳?!?/p>
“姑夫,我不會寫字兒,俺簽不了?!毖欧嫉椭^說。
“我替你寫,你摁個手印兒?!蓖舫吭谀菑埣埳蠈懮蟿⒀欧钾碜謨?,書記官拿著印臺和那張紙走到雅芳跟前。雅芳看了看,沉思了一會兒,就用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摁了一個淡淡的手印兒。書記官將那張紙遞給道邊,道邊看了看,又遞給小野。小野向汪晨和道邊抬抬下巴頦兒,示意他倆也簽上字。
先是道邊用日文簽上名,再寫上公元一九四五年六月十日,罟城,大日本皇軍駐罟城司令部。再遞給汪晨,汪晨看了看那上面的內(nèi)容,竟然全是中國字兒:
審訊記錄
一、經(jīng)大日本皇軍駐罟城司令部審訊,八路軍小分隊戰(zhàn)士劉雅芳自動配合國民黨派往罟城的暗殺小分隊隊員,對大日本皇軍實施暗殺活動。
二、由于開明人士汪晨先生居間調(diào)停,致使所有參加暗殺活動的人員幡然悔悟,一致同意今后不再做破壞中日友好的事情。大日本皇軍也本著中日友好的最高原則,同意釋放參與這次暗殺行動的所有人員。endprint
三、為了體現(xiàn)中日友好,所有參與暗殺行動的中國軍人一致同意將向各自的軍隊宣達大日本皇軍的親善之舉。
汪晨覺得措辭沒有什么不妥,再說只要自己簽了字兒,雅芳就可以釋放,就寫上了汪晨倆字兒。
“我現(xiàn)在就領她走啦,歡迎小野司令官、道邊先生抽空再到我的茶館兒喝茶聊天?!闭f完,爺兒倆就一前一后地離開了,汪晨的胳肢窩里夾著兩個櫻花木盒子。
望著他們的背影,道邊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
“道邊君,你這放虎歸山之計能行?”
“中國有個成語:一山不容二虎。一定行!”
“那多長時間才能奏效?”
“短則三年兩載,長則十年八年。不過那時我們回國了,只能在報紙上看到他們自相殘殺了?!?/p>
“如果到時不是這樣,你對大日本帝國就是犯下了罪行。”
“小野君,不信咱倆就賭一把?!?/p>
倆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姑夫,我得出城?!弊叩较蛲羰喜桊^拐的地方,雅芳站住,在身后輕輕地說。汪晨回頭,驚訝地盯著雅芳,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姑父,我得出城,要不就連累全家了?!蓖舫窟@才發(fā)現(xiàn)雅芳的腿有點兒瘸,就趕緊過去想攙著雅芳。
“姑父,你別跟姑姑說,我怕她害怕,我是八路。”
“孩子,姑父不管八路還是九路,我只知道你是我們的侄女?!毖欧颊局粍樱昂⒆?,咱回家等你頭上的傷好了再說。”他伸手想拽雅芳的手,同時嘆了口氣。
“姑父,我得出城,要不就來不及啦?!?/p>
“出城?兵荒馬亂的,上哪兒去?一家人在一起不挺好嗎,是不是?”
“不行啊,姑夫,我老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你說鬼子多咱對中國人這么好過?開始我也不知道那幾個人是什么人,只是在送水時聽見他們說要殺鬼子,我就幫了他們。”
“這有啥蹊蹺的,日本人快完了。這連我都看出來了,還有啥蹊蹺的?再說,這多半年來我跟道邊喝茶喝成了朋友,怎么說他也不能殺了你吧,是不是?那幾個,就算跟你一塊兒沾了大光啦?!?/p>
雅芳向四下里看看,“不管怎么說,我也得走。姑夫,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再說,我還要找隊伍去,我沒完成任務,得把罟城鬼子的情況匯報一下,要不就會出大事?!闭f到任務,雅芳眼里頓時顯出一股子倔強的勁兒來。
“咱別在這兒戳著啦,回家再說,行不行?”
雅芳還是不動,汪晨真的急啦,再也顧不得姑父侄女那些俗套,抓起雅芳一只手,生拉硬扯著就向老宅走。
啪啪啪,汪晨拍了三下角門,喊了一嗓子:“青山,快開門!”不大一會兒,角門吱扭一聲,門里探出青山娘煞白的臉。
“青山呢?”
“跟中了邪一樣,在茶館磨刀,回到家里還是磨,不睡覺,也不吃不喝?!?/p>
院子里響著有節(jié)奏的嚓嚓的磨刀聲,就像一下子要把磨刀石蹭下一塊一樣發(fā)狠地磨。
“這孩子,你說你,”汪晨白了青山娘一眼,使勁兒拖拖身后的雅芳,“你看你這當娘的,也不管管!”說著,就拽著雅芳趔趄著撞進院子里。進來時,青山正用右手揮舞著砍刀亂砍一氣,見爹和雅芳進來,慌忙停住,左手食指放在刀刃兒上試了試。
“青山哥……”雅芳喊了一聲,就聽見刀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青山低下頭嗚嗚地哭起來。老婆拽了拽汪晨的衣角兒,兩口子就進了跨屋。
“雅芳非得要走,一個大閨女家,出去讓人不放心?!?/p>
“你沒看出咱青山戀人家雅芳哩,這可不是個好事兒。血脈兒太近了,是不是?真是造孽。”青山娘嘆了口氣。
老兩口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和衣躺在床上說話,話說盡了,就瞪著眼睛數(shù)窗外的星星。
雞才剛打鳴,屋門就砰砰地響起來,兩口子知道怎么回事,馬上下炕,一前一后趿拉著鞋子去開門。
青山一腳跨進屋里,甕聲甕氣地說:“爹,娘,我和雅芳一起走,找八路去?!毖欧颊驹谒砗螅椭^擺弄自己的辮梢?!澳銈冏呃?,我們怎么辦?”青山娘說。
“小日本太欺負人啦,咱總不能老讓他們在咱的土地上殺人放火瞎折騰。”雅芳把辮子向身后一甩,抬起頭盯著姑姑說。
“唉,孩子,鬼子的槍子兒可沒長眼,萬一……”
“姑父,你看看這些年日本人殺了咱多少人,不能一怕鬼子的槍子兒,咱就……
“雅芳,別說啦,要是……”
“娘,你就別啰嗦啦,小鬼子騎在咱脖子上拉屎,哪還管得了這些?!?/p>
“青山,畜生!怎么和你娘說話,嗯?”汪晨聲音很小,卻嚴厲得很。
聽到這話,雅芳身子矮下去,跪在了地上,青山也隨著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倆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了仨頭。
“爹,娘,等我們殺干凈了鬼子,俺們再回來孝敬你們。”說完,青山站起來去拉雅芳,雅芳卻跪著就是不起來。
“唉!走就走吧,在城里也不知道哪天就又讓日本人給逮去,出去也許是條活路。”汪晨擺擺手,回過頭去。
“孩子,有一點你倆可要記清楚,你們姑舅親戚,可不能胡來?!鼻嗌侥锪闷鹨陆蟛林蹨I說。
“娘,都啥時候啦,還說這個?!?/p>
“姑姑,俺記住了。”雅芳跪著還是沒動。
“雅芳,起來吧,趁天還黑快走吧?!蓖舫空f。
“姑父,城門大半晌才開呢,再說我剛被放了,怎么出得城去?”
“你倆多帶些錢,假裝去進貨。”
“能成?”
“試試吧?!?/p>
一大早,一家人就早早地開了門面,收拾狼藉的茶館,估摸著開城門的時間到了,汪晨兩口子就打發(fā)倆孩子走。青山和雅芳又給兩口子跪下磕了三個頭,就急慌慌地向北城門走去。
汪晨如一截枯木坐在凳子上盯著茶館門口,青山娘坐在柜臺后面抽抽搭搭地抹眼淚。快到中午時,汪晨呼一下子站起來,噔噔地跑上樓去,取了一盞梅花紫砂盅和一盞茶花紫砂盅,沒和青山娘打招呼,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endprint
四
聽到日本人即將投降的消息,八路軍和中央軍為爭奪罟城的受降權而劍拔弩張。密集的槍炮聲,震碎了罟城的夢境。只過了兩天,城外的槍聲就停了,據(jù)傳中央軍將八路軍打敗了,現(xiàn)在城外全是中央軍,可他們圍而不打,只是將罟城核桃一樣握在掌心兒。
“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悶死在這里!”小野嘭的一聲將右拳捶在桌子上。
“小野君,美國人在我們祖國投下了原子彈,皇軍戰(zhàn)敗了。誰讓我們大本營要襲擊珍珠港,要開辟太平洋戰(zhàn)場?唉,報應,報應??!”道邊在屋里不停地溜達著?!澳阕滦胁恍?,溜達得讓人心煩?!毙∫暗钠ü稍谝巫由蟻砘啬ゲ?。
“貪心,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最大的敵人,一個人、一個國家都一樣?!?/p>
“說這些干嗎?有意思嗎?”
“有意思,小野君,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怎樣把我們的人安全地帶回祖國去,這是我們目前最大的任務,也是效忠天皇陛下的唯一途徑。就跟茶道一樣,任何時候都要體現(xiàn)出我們大和民族的尊嚴?!?/p>
“失敗也是尊嚴?笑話,天大的笑話!”
“不是笑話,是事實。此時,承擔失敗的恥辱就是我們大和民族軍人的光榮。”
“我們是最優(yōu)秀的!大日本皇軍是最優(yōu)秀的!道邊君,是不是?”小野從椅子上呼一下子站起來,眼睛溜圓地直視著道邊。
“不!沒有最優(yōu)秀!也不可能有最優(yōu)秀!無論我們,還是德意志、意大利,都不是。連戰(zhàn)勝我們的美國人、蘇聯(lián)人也不是!”
“為什么?!”
“我們一直在丑化支那人,想征服支那人,可從汪晨在我臉前擺弄那兩只翠竹茶葉盒子的表情來看,他們是不會甘心做奴隸的?!?/p>
“怎么講?”
“他們愛藝術,珍惜自己的一點一滴,”道邊略微停頓一下,盯了小野一會兒,“可是,支那人又太容易毀滅自己,比如汪晨在那種危急時刻,還貪婪地提著那把紫砂壺,結果摔碎了。他們表面上顯得柔弱,其實內(nèi)心好斗得很吶。在秦末、隋末、元末,一旦面臨共同的敵人,他們就結成松散的同盟,一旦取得勝利,他們就會自相殘殺。幾千年了,支那人亡國復國的過程莫不如此?!?/p>
“道邊君,不管怎么說,如果大日本皇軍敗在支那人的手上,就是我作為天皇陛下一個走卒的恥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會切腹自殺以報天皇陛下!”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與大和民族的盛衰關系不大?,F(xiàn)在最有意義的是我們怎樣活下去,活得更好,這才是大義。要像乞丐一樣活下去,積攢我們的勇氣和力量?!?/p>
最后,小野還是切腹自殺了,時間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
八月十八日,罟城四門大開。自打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傳遍小城,鞭炮聲就噼里啪啦地響個沒完沒了。罟城日本軍司令部的門前死寂得就像一座無僧的寺廟。上午十點,進城受降的國軍隊伍在兩排高頭大馬的引領下向城里走來。大道兩邊的鋪面上掛滿了喜慶的對聯(lián)和條幅,市民們找出壓箱子底兒的衣服,站在馬路牙子上嚷嚷著看。
受降的儀式簡短而莊重。國軍的隊伍開到警備司令部的門口時,膏藥旗正緩緩地降下。隨著就是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升起來。代表中國政府受降的張振宇將軍跳下馬,向國旗敬了一個軍禮。然后向后面的馬隊一揮手,就聽見一陣向天炸響的槍聲。
“張將軍,請!”道邊待槍聲響完后,趨前一步,摘下帽子,向張振宇頷了頷首,“一切按貴軍的要求準備妥當了,請張將軍接收?!钡肋呄蛏砗蟮娜毡颈e起右手,所有的日本兵將手里槍支齊刷刷地放在左腿邊。然后向警備司令部大門外邁著正步地走出去。
張振宇在道邊的引領下來到早已備好的簽字桌子,一邊一個坐下。隨著儀式官的一聲喊:“時辰到!”兩個人在受降書上迅速地簽上字。然后,在一陣掌聲中,倆人交換了文本,手隨即握在了一起。
“道邊先生,我們已經(jīng)為你們備好了汽車,送貴軍到火車站,你們乘車到青島,再乘船?!?/p>
“張將軍,不忙。”道邊向四下里瞟了瞟,“張將軍,我們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還有個事情要單獨跟張將軍說。”
“哦,是嗎?好,咱就到后面說去?”
“好好好,張將軍,請!”道邊向張振宇做出日本人讓客的手勢。待張振宇闊步走過,道邊趕緊跟過去。
“張將軍,這是那個《審訊記錄》,”他們轉(zhuǎn)到后院拐彎處時,道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雙手舉給張振宇,“張將軍,我們就在這里話別吧?!憋L刮得那張紙在道邊的手上嘩啦啦響。
張振宇戰(zhàn)栗了一下,接過道邊手中的紙,三下五除二地撕了,然后兩手攥著,慢慢揉搓,慢慢加力,最后成了一個紙團,一揚手扔向院墻。墻根處起了一股小旋風,將雪球一樣的紙團卷向了墻角。
罟城真正地回到人民的懷抱是在一九四八年夏天。整個罟城再次沉浸在鞭炮的火藥味里,足足慶祝了將近一個月。回到罟城的雅芳已是罟城市人民政府的要員,主管政法方面的工作。
汪氏茶館兒又現(xiàn)出了往日的紅火。
“青山哥跟著隊伍一直向南打,”雅芳說著,兩手擺弄著依然烏黑發(fā)亮的辮子,“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當連長啦。”
“好小子,還長本事啦?!蓖舫啃呛堑卣f。
“姑夫姑姑,我工作太忙,抽不出多少時間來陪你們、伺候你們,你們要是有事就去政府找我?!?/p>
“沒事,閨女,你忙,有空來家坐坐就行?!惫霉脤χ欧嫉谋秤罢f。
罟城鎮(zhèn)壓漢奸和國民黨反動派的工作進展得并不是特別順利。最主要原因是罟城曾經(jīng)是日占時期的“模范縣”,很多罟城百姓跟炮樓上都有著這樣那樣的一點關系。在國民黨時期呢,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戰(zhàn)略要地,國共雙方在這里爭奪得也不是多么激烈,要說真正的反動派還真難說。
有一回,汪晨跟雅芳說:“雅芳啊,那些反動派全跟著蔣匪幫跑了,剩下的還不都是擁護咱共產(chǎn)黨的人?”
“姑父,這話可不能到外面說去,弄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我們要時時刻刻繃緊敵我這根弦兒,可不能讓敵人鉆了我們的空子。日本人、蔣匪幫走時,肯定會留下一幫子自己的人,這些人潛伏下來,專門搞破壞,擾亂我們正常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秩序,要不清除這些敵人,咱們?nèi)嗣竦慕骄蜎]法坐得牢穩(wěn)?!毖欧级酥恢徊璞瑢⒂彝燃茉谧笸壬?,左腿一直在顛打,右腿也跟著一起顫抖。endprint
“雅芳,就是有也極少,絕不會掀起大浪頭來?!?/p>
少歸少,總歸還是有,于是雅芳的工作就有些手忙腳亂。勤奮與工作成績并沒有多少關系,罟城相對于鄰縣鎮(zhèn)壓漢奸、反革命分子的人數(shù)和質(zhì)量都落在了后頭。上級對罟城在這方面的工作極為不滿,最后竟然給罟城下達了鎮(zhèn)壓漢奸、反革命分子的硬性指標。
那天從上級領導那里回罟城的路上,市長對雅芳說:“你們得想個辦法,不能就這樣甘心革命工作落在別人后頭。這不是一人一個城市的問題,這是革命能不能徹底的問題。另外,我們罟城也不能辜負了上級領導的期望是不是?”
雅芳一股勁兒地點頭,右手摁了摁腰間挎著的小擼子。
“得下個文件,宣傳工作要跟上,各個街道和行政村都要張貼這個文件,發(fā)動老百姓積極揭露潛藏的漢奸、反革命分子,只有清除了這些人,新政權才能得到鞏固,老百姓才能過上安穩(wěn)的好日子。”
“回去我就安排,加大宣傳,讓罟城百姓動起來,對于揭發(fā)漢奸、反革命分子的人民群眾,我們還要給予表彰和獎勵。”雅芳還騰出右手,左手掌著自行車把,給市長來了一個軍禮。
“好啦,好啦,旁邊又沒有別人,就別搞這形式主義啦?!?/p>
布告貼出沒幾天,罟城市政府(注:原日本軍住罟城警備司令部)門前就擁擠了很多揭發(fā)漢奸、反革命分子的人民群眾。雅芳對漢奸和反革命分子有一種本能的仇恨,很多案子迅速了結,很多敵人被很快地鎮(zhèn)壓了。
“再過些日子,看看群眾舉報的情況和我們鎮(zhèn)壓漢奸、反革命分子的工作進行情況,年底召開一場群眾大會,這樣從影響從震懾敵惡勢力方面都會有震懾作用?!毖欧枷蚴虚L匯報時說。
“好,就按你說的辦?!笔虚L說。
汪氏茶館兒的生意越來越火爆。忙得掌柜不像掌柜老板娘也不像老板娘。累是累了點,可心里舒坦,好幾回汪晨捶著背說:“總算甜水都流進自己人的肚子里了,再累也值?!鼻嗌侥锫犚娺@話就會笑瞇瞇的。
“要是青山在家,咱倆就不會累成這樣啦?!泵康介e下來時,青山娘總會說這樣的話,汪晨聽了就會嘆口氣,說:“指不上啦,孩子現(xiàn)在是革命隊伍上的干部,正為解放全中國流血流汗呢?!?/p>
“別一提孩子就說流血,不吉利?!?/p>
“好好好,你看我這張嘴,累得都不會說話啦?!?/p>
每到這種節(jié)骨眼上,兩口子就會四目相對,疲憊而無奈地笑笑。
直到汪晨跪到法場的土臺子前,始終也沒弄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漢奸。
“姑夫,這是什么茶?”雅芳說。
“孩子,普通花茶,咱一家人家喝就喝些普通的,消化消化食兒,我跟你姑姑平常就喝這種花茶?!蓖舫孔谝巫由仙炝松鞈醒?/p>
“姑夫,有人告你是漢奸,還有人告你跟一貫道邪教組織有關聯(lián)?!毖欧荚谕舫看蚬窌r突然說了這么一句。
汪晨噌一下站起來,半個沒打完的哈欠又生生地咽回肚子里:“雅芳,甭管他們再怎么說,你可是知道的。我漢過哪門子奸?一貫道?一貫道是啥玩意兒?跟我有哪門子關聯(lián)?孩子,你在這里時,可是什么都親眼看見了。再說,你和那幾個陌生人從日本的警備司令部里出來,還是我搭上祖宗留下的寶貝來著。是不是?我漢奸,我一貫道,那整個罟城人不都是漢奸一貫道了。我從日本鬼子手里救了你們,我倒成了漢奸一貫道了,哪有這樣的理兒?”雅芳一直低著頭。汪晨卻怎么也靜不下來,在屋子里溜達。猛地站在雅芳跟前,又說,“咱打不過鬼子,也不能讓自個兒的人吃虧,是不是這個理兒?我那時也只能那樣救你們,怎么倒成漢奸啦?成一貫道啦?”汪晨眼巴巴地瞪著雅芳,“孩子,別人瞎說,你可不能心里沒個主心骨,要不咱家就全完啦!”汪晨將雙手向著雅芳一攤。見雅芳沒吱聲,就將雙手向著自己的大腿啪的一下子拍下去。
“雅芳啊,再怎么說,你也是知道的呀,你姑夫怎么能是漢奸?怎么能是一貫道的人?俺們從來沒聽說過一貫道。他一個成天泡在茶葉里的人,就是想當漢奸,找誰當去??。俊?/p>
“姑姑姑夫,那么多市民告發(fā),政府也沒辦法,像李老板……”雅芳站起來,撲拉撲拉衣服,“姑姑姑夫,你們也別多心,是漢奸就是漢奸,是一貫道的人就是一貫道的人,不是就不是,政府會弄清楚的。”雅芳跟前的茶水一直放在那里,她一點兒也沒動。
汪晨兩口子送雅芳離開,直望到雅芳沒有人影了,雅芳都沒回一下頭。
“這算什么事?”汪晨轉(zhuǎn)身進了茶館。
青山娘跟進去:“他爹,我看咱得去政府里說道說道去?!?/p>
汪晨回頭看了看青山娘,半張著嘴哆嗦著,啥也沒說出來。
汪晨跪在土臺子前,抬起頭茫然四顧,他看見樹上、墻上、會臺子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紅黃綠粉各種顏色的小旗在風中啪啦啪啦地響,主席臺上的那幅大橫幅更是讓他的心一陣陣地疼:罟城市人民政府懲處漢奸、一貫道邪教分子汪晨大會。
雅芳坐在主席臺中心靠左邊的第二位。
汪晨向著主席臺木木地跪著,覺得自己的脖子有些發(fā)皺。
先是幾個領導慷慨激昂的講話,而后就是宣判。汪晨腦子里嗡嗡的,就像飛滿了蒼蠅蚊子。土臺子的三面人山人海,他看見那些人不斷地揮舞著胳膊揮舞著各色小旗,像一片亂糟糟的樹林子,人們大張著嘴,跟日本人來到罟城時一樣興奮。
“這些人怎么光張著嘴也不出聲呢?他們這是干什么呢?還有,這么些人不在家干自己的活兒,上這里湊這個熱鬧干嗎?真是一群傻瓜,一群敗家子兒。”汪晨想。
會場突然安靜下來,隨即就有兩個彪形大漢架起他向會場南邊的土崗子走,到了那里,兩個彪形大漢一松手,其中一人向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汪晨就跪在了松軟的土上。兩個彪形大漢快步閃身而去,嘴里恨恨地罵著:“狗漢奸,該一刀劈了個狗日的,也省得費槍子兒?!?/p>
汪晨的耳朵眼兒里響起小時爹帶他去買豆汁兒時的說話聲:“晨晨,一碗,就一碗。”
“爹,我吃油炸糕!”
爹從兜里掏銅子兒,銅子兒叮叮當當發(fā)出清脆的聲音。endprint
有人從他后背上抽去那塊寫著“漢奸、一貫道分子汪晨”的木牌子,汪晨兩個字上畫了一個血紅血紅的“×”。他掙扎了一下,想舒服一些,又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他聽見脖子咔咔地響了兩聲。他突然喊了一嗓子:“好,好茶,爽!真他媽的夠味兒!”他眨巴眨巴眼睛,又罵了一聲:“道邊,我日死你娘!”
他想象著道邊這時可能正在山里備茶,爐子上的水快開了,道邊笑笑,還是那張嘻嘻哈哈的粉臉兒。他笑了笑,又接著嚷:“道邊,好個道邊,你可真他媽的有兩下子,你張著個圈讓我鉆,哈哈哈,你沒沾血,哈哈哈,你他媽的還真是一滴血也沒沾上……”
汪晨覺得后腦勺好像讓蚊子叮了一口,身子一側歪,就倒下去了。他想抬起頭來再看看那些人,使了使勁兒,兩腿蹬了蹬,就不動了。
原載《草原》2013年第12期
原刊責編 敕勒川
本刊責編 周美蘭
作者簡介: 黃書愷,男,山東省寧津人,現(xiàn)居德州。機械工程師,業(yè)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有詩歌、小說、文藝評論發(fā)表于《詩歌報》《上海詩人》《時代文學》《山東文學》《草原》《中國文化報》等報刊。
創(chuàng)作談:關于《紫砂壺》
黃書愷
《紫砂壺》中的汪晨,原型是我老家黃家鎮(zhèn)的一個真實人物。
地處魯西北大地的黃家鎮(zhèn),是雜技的發(fā)源地。它曾屬于河北,后來劃歸山東,隔漳衛(wèi)新河與吳橋相望。在古代,黃家鎮(zhèn)是連接河北與山東的咽喉要道,早在元代就以它為中心設立過營盤,有上八寨和下八寨之說。七七事變后,華北淪陷,日本人也在這里建了炮樓。汪晨在炮樓上當幫廚。
黃家鎮(zhèn)的風光年代,每年的九月廟會,全國各地的雜技班蜂擁而至,猴子、狗熊、蟒蛇、刀、槍、劍、戟等雜技班所需的動物器械也悉數(shù)從全國各地匯聚于此。在有一年的廟會上,八路軍的縣大隊打死了兩個偽軍。第二天日本人的飛機就來了,放出血洗黃家鎮(zhèn)的狠話。村中族人和各商號頭面人物通過汪晨買通了偽軍,進而說服了日本人。日本人的條件很簡單:整個黃家鎮(zhèn)的人給兩個偽軍出大殯。黃家鎮(zhèn)只好接受條件,以逃過滅頂之災。隨即,日本人加重了對此地的控制,黃家鎮(zhèn)從此一蹶不振。
解放后,汪晨成了村莊恥辱的象征。我小時,從沒聽見一個人和他說過話,也沒聽見他和人說過一句話。
《紫砂壺》就是根據(jù)這個故事虛構而成。
時日漸久,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事件竟是中日近代侵略與反侵略史的一個縮影。兩個文化相互糾纏的民族,由于各自波浪式發(fā)展的碰撞和交集而造成的間歇性自傲和自卑,致使兩國至今芥蒂難消:侵略與反侵略仍以另一種形式進行著。
道邊代表了日本人對奴役中國永不死心的文化陰謀,而汪晨代表了中國人的隱忍、大度和不計前嫌的文化品質(zhì)。可是,汪晨的隱忍和大度卻沒能換來道邊們真正的善意。這不是宣揚仇恨和對抗,而是對中日兩種文化交往的一種思考。當然,我們自己也從沒尊重過汪晨面死而生的活法———活著,是人最起碼的尊嚴。
假如我生在那個時代,我會成為汪晨嗎?我問過自己,但始終無法回答。
《紫砂壺》是一個悲劇,悲劇不只是我們親手處決了曾經(jīng)挽救過我們的人,而在于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取悅了給我們制造悲劇圈套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