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瑩瑩

中國的古典詩詞凝聚了天地人的靈氣，是文學寶庫中的珠玉。它們往往寥寥數(shù)語，卻境界全出，含而不露，卻況味無窮。在那精心錘煉的文字背后，是豐富而無限的意味天地?！捌氡?，章無庛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無妄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如此闡述，認為文章燦爛，歸根結底是字（詞）使用的恰當無誤，由此可見，錘煉字詞是立言之本，品味字詞是鑒賞之道。

任煉字百媚千紅，我對“弄”情有獨鐘。“弄”字在詩詞中常見的意思有以下幾種：把玩；玩耍、游戲；嘲弄、戲弄；樂曲、演奏。如此多的動態(tài)、情態(tài)之意集中于一個“弄”字，在它捉摸不定、似有還無的意蘊中，展現(xiàn)了含蓄的全部魅力，讓許多詞句平添了百轉(zhuǎn)千回、回味無窮的味道。

情味一：豐富動作含義 《梅花三弄》是眾人皆知的古曲，又名《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樂曲通過梅花的潔白芬芳和耐寒等特征，借物抒懷，來歌頌具有高尚節(jié)操的人。全曲共有10個段落，因為主題在琴的不同徽位的泛音上彈奏三次（上準、中準、下準三個部位演奏），故稱“三弄”?！稑犯娂肪砣秸{(diào)曲與卷三十三清調(diào)曲中各有1解題，提到相和三調(diào)器樂演奏中，以笛作“下聲弄、高弄、游弄”的技法。在這里“弄”即為“奏”，但為什么古人不用“奏”而偏愛“弄”呢？顯然，“弄”字傳達出的動作性以及動作的不確定性更高一籌?！芭鼻俚膭幼骺梢允峭?、是挑、是抹、是剔、是勾、是摘、是打，任你百般指法，一“弄”了之。“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晏幾道），那纖纖玉手在十三弦上指法的靈巧、嫻熟、專注、傳情，又怎一個“弄”字了得。

情味二：塑造鮮活形象 “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銀錚。敲成玉磬穿林響，忽作玻璃碎地聲”，猜猜看，這是個怎樣的場景？詩人攝取瞬間快景，寫孩子用彩絲把冰塊穿起來當銀錚，敲得乒乓作響，一不小心，冰塊滑落。一個樂而忘寒，快樂游戲的孩童形象躍然紙上。這詩的標題叫《稚子弄冰》，倘若改成“稚子玩冰”，就少了孩童將那冰塊顛來倒去、左擺右弄、想方設法覓出情趣的意味。“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長干行》李白）中，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男孩跨騎竹馬而來，圍繞井欄旋轉(zhuǎn)奔跑；一個“小姑娘用手把玩著剛才從門前折回的青梅花枝。這互相映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場景多么可愛。兒童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形象盡在一個“弄”字中?！拜蛰滔氵B十傾坡，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保ā恫缮徸印伏S甫松）一個赤腳戲水、玩性正濃、無拘無束、憨態(tài)可掬的小姑娘多么惹人憐愛。

情味三：摹出豐富情態(tài) 15歲的柳永一曲《望海潮》讓金主完顏亮欲揮鞭南下，這錢塘自古的繁華除了珠璣、羅綺的富貴性體現(xiàn)，更表現(xiàn)在杭州市民富足自得的心態(tài)?！扒脊芘?，菱歌泛夜”，曼妙的音樂日夜浮響，這氛圍彌漫于空氣所在的每一個角落。此處的“弄”為把玩之意，大把的時光成為了杭州市民手中一件把玩的器物，我們仿佛看得見雙手摩挲、細細評鑒，視時光為玩物的情態(tài)，這是何等的悠閑自得、何等的心神氣定，怎不讓顛簸于馬背的金主神往?！叭袄芍小睆埾纫颉坝啊甭劽?，而他的“影”是被“弄”點活?！霸破圃聛砘ㄅ啊?，天上的云和月下的花本都是靜止存在，一陣微風吹來，花兒翩翩起舞，影兒也飄搖幌悠，“弄”字有一種賞玩的含意，把月光中搖曳的花枝很活潑的表現(xiàn)出來，把花寫得有情，好像在欣賞自己。難怪王國維贊：“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痹~人抓住大自然一瞬間的現(xiàn)象，點鐵成金、點靜成動，攝入詞中?！拔鞒菞盍喝帷保ㄇ赜^）貌似純寫景，實則有深意。柳色通常使人聯(lián)想到青春及青春易逝，又使人感春傷別。“柔”有百種柔情，“弄”有故作撩撥之意。賦無情物以有情，寓擬人法于無意?！皸盍喝帷钡慕Y果，便是惹得人“動離憂，淚難收”。

情味四：暗示心理活動 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個性從外在看來是指獨特而穩(wěn)定的行為模式，從內(nèi)在看來是獨特而穩(wěn)定的態(tài)度思想。行為心理學認為，心理學不應該研究意識，只應該研究行為。通過觀察他人的外在動作，我們解讀的是他隱秘的內(nèi)心。蘇軾薄醺微醉，在清冷的月輝下“起舞弄清影”，舉目四顧，孤寂曠寂，只能與自己相隨的身影共舞，一個“弄”字透露出多少無奈、多少迷惘、多少孤寂，多少郁結心底的憂傷，以至于發(fā)出“何似在人間”的感慨。溫庭筠在《菩薩蠻》中塑造了一位清晨倦起的女子，“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弄妝”，表現(xiàn)了女子梳妝時顧影自憐、自我欣賞?！皯衅甬嫸昝?，弄妝梳洗遲”兩句，可以說是沒人欣賞的寂寞和自己珍重愛惜的兩重感情的結合。

問世間情為何物？元好問說“直教人生死相許”，王國維云“一切景語皆情語”，我以為一個字中有乾坤。情本無形無色無味，然而它或濃或淡、影影綽綽、揮之不去，充溢在中國古典詩詞的每一個角落。明之，有味；隱之，亦有味。“弄”詞之美，在于多解，在于不定，在于蘊藉，在于作者和讀者一顆敏感而多情的心。

★作者單位：烏魯木齊市第十九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