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懷念一位老師
我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有幸得到許多有學問而又十分敬業(yè)的老師的教誨,可是,由于不懂事和性格缺陷吧,從來都不善于在老師面前表達自己的敬意和謝意。至今,大部分恩師先后已歸道山,我由衷的懷念和感戴無法上達于他們的在天之靈,寫點回憶文字,只是抒發(fā)我自己積在心頭的真情實感。
初中一年級教我們語文的是汪際虞老師,南昌人,那時五十多歲,極度近視。汪老師走路邁著外八字步,高抬重落,從不左顧右盼,也不大與人打招呼,而是自顧默念詩詞文章。有一次,前往教學樓途中,行經(jīng)運動場附近,飛過來一個排球,剛好打在他的面部,眼鏡被撞落到地上。學生們嚇倒了,站著不敢動。汪老師什么也看不見,蹲下身子,像盲人一樣兩手在周圍一番摸索,終于摸到眼鏡重新戴上,繼續(xù)邁起八字步,嘴里念著詩文,走了。汪老師始終沒有把頭轉向球飛來的方向,更沒有發(fā)一句聲問是哪個班級、哪些學生在打球,他甚至不知道這幾分鐘有幾十雙眼睛注視著他,眼神中是驚慌、畏懼、愧疚而后則是十分尊敬的心情。
汪老師舊學根底很深,我們這些學生程度偏低,而且接觸的多是新文學,看五四以來的小說,丁玲周立波的小說,蘇聯(lián)小說。汪老師擅長講文言文,課文里的革命文學作品,他講的沒有其他老師那樣放得開,所以,當時學生對汪老師的課并不特別熱心。我們的語文每周有一次連堂課,一個星期是作文,下一個星期汪老師就在連堂課給我們講歷史故事,這是學生們很享受的。若干年后才知道,他講的那些故事,基本上來源于《史記》《漢書》,表達的是重然諾而輕生死、重氣節(jié)而輕利祿的做人的原則。乳臭未干的男孩子,向往古代大丈夫的風度氣概,對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些話雖不甚了然,也還是滲在了心里,在其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上,發(fā)揮著隱隱的也是深深的作用。
汪老師每次講故事之前,往往要問,今天要講的歷史人物是某某,你們聽說過嗎?這些人物,既不是燕人張翼德,也不是取經(jīng)的唐三藏,學生們從來沒有讀《史記》,自然不知道。但是,其中有幾個人,我從連環(huán)畫里看到過,便知道一丁點皮毛。汪老師只讀線裝書,他是不看小人書的,他大約以為我也讀過《史記》,或者至少是翻閱過《綱鑒易知錄》一類的書,不禁喜出望外。此后,倘若路上遇見,就停止吟哦,止住腳步,問我最近讀過什么,同時用手掌撫摸我的平頭。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很不愿意長輩把自己當做娃娃,而且我也沒有可以與汪老師對談幾句的本錢,別的同學見到我的窘態(tài),遠遠地竊笑,我很急于擺脫他。過了兩年,到了初三以后,我長得比汪老師還要高,他不再教我們這個班,也不再摸我的頭,見到時仍然露出喜悅和親切。再后,我中學畢業(yè),離開故鄉(xiāng),汪老師被調動到另外一所中學,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1966年夏天,汪老師被當做“四舊”的典型,強逼他穿上長袍馬褂游街,汪老師不堪其辱,自沉于甘棠湖中。他把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看得比生命貴重。我聽到這個消息已經(jīng)是好幾年之后,即刻想起他給我們講故事時的神態(tài),想起他所講過的古代的仁人志士,想起他講故事時有所期盼的眼光,我更想起他撫摸我的頭頂那溫熱的手掌。汪老師要我看的書,我一直沒有看完,今生今世也看不完了,他的故事、他那手掌的溫熱,永遠留在我的心里。
2.懷念一位同學
1963到1964年,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進修班學習,這個班的學員來自十幾個省份,二三十所大學和十幾個省級文聯(lián)作協(xié)機關。我所住的宿舍六個人,除我之外其余五個都是共產黨員,而且在本單位擔任大大小小的領導職務,他們來讀書都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是為求學而來,沒有一點架子,對我這個小老弟多有照顧。年齡最長的史如北是行政十五級,天津文聯(lián)辦公室主任,小八路出身,一位年輕的“老革命”。他聽了何洛系主任講授“恩格斯論現(xiàn)實主義”專題,急忙到圖書館借閱巴爾扎克的作品,管理員問他借哪一本,他說“人間喜劇”。管理員告訴他,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將近一百種,中文譯本也有好幾十本,你要哪一本?他答不上來,回來當做笑話講給我們聽,表示要抓緊補課。對于有些專業(yè)基礎知識問題,他隨時不恥下問。他長期生活在文藝圈子里,與不少大作家名演員有交往,藝術感受力很強??措娪啊斗谒L流》,回到宿舍,馬上憑記憶寫出主題曲的曲譜。藝術欣賞中有主見,他是山西人,他說,他有兩個“不喜歡”,一不喜歡聽評劇,二不喜歡聽郭頌演唱。這是一種偏愛,但藝術忌平直,評劇作為年輕的戲曲,在含蓄、豐富、典雅上與京劇、昆曲,乃至與漢劇、秦腔確實有差距。他擔任班上黨支部書記,有時把傳達毛主席批示的文件給我學習,要求我在政治上有追求有進步。因為他的工資是我的工資的一倍還多,邀我吃館子,常常是他搶著付賬。他還燒得一手好菜,冬天宿舍有烤火爐子,他大顯身手,掌勺弄出一大桌菜。燒菜要佐料,買佐料需要北京市購買副食品的購物本,同房同學資歷比年輕老師還要老,不方便干這件事,只有派我去老師家里借購物本。老師當然說,“借什么!要什么佐料在家里拿就是,用不完再還回來?!蔽伊⒘艘粋€小“功”,香噴噴的菜肴吃起來就少了慚愧。
“文革”是從文藝界學術界打開缺口的,老史身不由己陷進錯綜復雜的矛盾之中,處境狼狽。1977年我去天津出差,到他家看望,他很急切地再三叮囑,叫我專心業(yè)務,不要“參與政治”。后來,1985年我和多位同事到秦皇島開會,路過天津,我先在賓館住下再去他家看望,他立刻要我退掉客房,把我還有與我一起的石聲淮先生接到他家里住,十分熱情地款待。石老師覺得在他家比賓館隨意,很高興,還充當起老史讀中學的女兒的臨時英語教師,一老一少嘰嘰喳喳用英語交談,其樂融融。
老史癌癥去世十年了,以他的才華、經(jīng)驗和人品,本來可以做更多得多的事。他精力最旺盛的時候被耽誤了。想起我這位老同學,更加珍惜和平的環(huán)境,珍惜和諧的人際關系,珍惜真誠的友誼。
3.懷念一位學生
我的床邊,有一盞落地燈,它陪伴我已經(jīng)有二十五六個年頭,七八千個夜晚。最初,它是我家里最豪華的一件電器,如今,燈體早已銹跡斑斑,每晚卻依然靜立床頭,用溫柔的燈光撫慰我。
大約是1982年年末,或者1983年年初,77級黃德斌同學來訪。他畢業(yè)之后回到原來工作的武昌造船廠做工會干部,公務、家務很是繁多,但一年中至少總有兩三次,要到偏遠的吳家灣華師二附中宿舍我的家里坐坐。那時人們交往,不作興送禮,師生之間尤其如此,而黃德斌老想送我一點什么。一次閑聊中他聽我說起喜歡睡前坐在床上看個把小時的書,他說,“我替你找人做一個落地燈吧。”落地燈?我只是在電影里看過,從沒想過我這樣的家庭可以擁有如此奢侈的東西。因為那時孩子小,日用開支大,何況窮慣了,除了油鹽柴米和少量書籍,不會關注到其他商品。他說起落地燈,勾起了欲望,但是,要多少錢呢?黃德斌說,材料他到廠里找,請熟悉的師傅做,花不了幾個錢。過了幾個月,一臺新的自制落地燈果然送到我手里。底座是一塊圓鐵餅,插進去一根空心鐵柱,焊緊了,都鍍了鋁,亮錚錚,柱頭可以安放螺口燈頭,上面用水果罐頭瓶子的鐵皮蓋做成托子,用以支承起燈罩的支架。全部的工本,好像是十四五元。隨即,我又花了三四元錢,買來縐紗做的燈罩。晚上,孩子們睡了,吊在屋子中央的燈熄滅,臺燈亮起,在我胸前的書本周圍投射圓圓的光圈。一時間,我似乎暫離現(xiàn)實的俗世,到另一方天地游覽,歇息。
而今,我有了不止一臺新款落地燈,燈桿可以彎折伸縮,燈罩可以左右旋轉調整方向。那臺老的落地燈,我還舍不得撤走,它負載了許許多多的記憶。只要我還有倚枕夜讀的興趣和精力,它就會和我相依相隨。
1989年,聽說黃德斌患了不治之癥,我到湖醫(yī)二附院介入療法科病房去探望。胰腺癌據(jù)說十分痛苦,但那天他精神很好,看不出疼痛和絕望。他說,本來,領導告訴他,被推薦為全國總工會倪志福主席秘書的候選人,準備到北京接受考察?!艾F(xiàn)在,不要說‘呢制服,粗布工作服也穿不上了……”說著,哈哈笑了幾聲。那年多事,我沒有能再去看他。接著,就傳來他去世的噩耗。彼時,我盯著落地燈,回想起交往的若干細節(jié)??鬃涌赐≈氐牟V笳f,“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啊,我能體會至圣先師作為一個普通老師的心情了。這就是命吧。
王先霈,著名文藝理論家,本刊顧問,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責任編校:曉 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