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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我一張床

        2014-02-24 01:39:30林文楷
        參花(上)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子涵蘭亭序兒子

        ◎林文楷

        借我一張床

        ◎林文楷

        丫哇兒又說房子了,說給子涵爹聽的,像是給王家的最后通牒。

        子涵他爹聽了痛心,身上都在發(fā)抖,說這,這,這,口中喃喃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誰在故意為難自己,他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聲音越來越小了,小得最后連自己都聽不見了。

        看著爹喃喃嘟嘟的樣子,子涵拉長了臉,鼓起老大個腮幫子:都什么年代了,人家實在,又沒要你金山銀山,就要個放床的地兒,這過分了嗎?還這這這的,總不至于我們結(jié)婚時把床放您老臥房里吧?子涵像是很生氣。再這這這的,人家說了,沒房,要為難,我和她的事就算了。子涵真的是生氣了。

        瞎說什么呀,子涵。你,你你!丫哇兒實在,你爹就不實在?我不正著急辦嗎?真是要人的命!王之后又急又氣,臉色都憋成了青紫色。

        實在,您實在,正著急在辦,還要人命!子涵一扭,臉朝向別處。子涵大吼:算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沒硬逼著您,是您天天催我,結(jié)婚結(jié)婚,沒媳婦不照樣過活,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還結(jié)個俅婚!算了,算了,絕了王家的后也不結(jié)婚了。子涵心里憋屈,像頭發(fā)怒的獅子。

        說過氣話,子涵又生后悔,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癱軟在椅子上。哪怪得著老爹呢,爹都老成這樣了,還這樣對他,真是不孝,子涵眼圈發(fā)紅,淚眼婆娑。

        王家的后是怎么也絕不得。子涵倔,若任了子涵的性子,什么傻事都干得出來的??吹絻鹤影c在椅子上,王之后十分心疼,他想,子涵這輩子能遇到丫哇兒,也是造化,是我們王家的造化,是祖上積了八輩子陰德才有的事。王之后越想越痛心,子涵都四十了,還是光棍一條,超級王老五,愧疚啊愧疚!不是子涵不爭氣,是自己這做爹的對不起兒子啊,要不是怕那祖?zhèn)鞯奈锛]人傳承,真不該生養(yǎng)了這孩子,讓他來到這人世間受這等罪。這時的王之后越發(fā)悲了,悲悲泣泣的,簡直就像個婦人。他鼻子里酸楚,刷,一粒豆大的淚珠從昏花的老眼中奪眶而出,順著鼻子溝穿過嘴角滾落到面前的衣襟上,衣襟被印濕了一條巷。

        從情理上說,確實一點兒也怪不得子涵,怪不得丫哇兒,丫哇兒不是在故意為難自己。日下西城這地兒,女孩兒找婆家,誰不要房子???說是嫁人,莫若說是嫁房子,街頭巷尾都這么說。是啊,如今說房子不怪,不說房子才怪呢!只有安居了才能樂業(yè)啊,誰誰誰家的女兒找了戶人家,家里條件好,你看人家城東城西都幾套房了。房子都成了評價所嫁男人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了,唉,聊房子的比聊兒子的還多。丫哇兒鄉(xiāng)下姑娘,要求不高,就提出了結(jié)婚時有塊放床的地兒,父母來了有個落腳的地兒,這過分嗎?一點都不過分!

        西城這幾年房價猛漲,高得實在是有點兒離譜了,前些年三千五千一平米,老城改造那會兒,也不過八千,如今才幾年,都過了兩萬了。

        王之后過去對兒子許諾過,結(jié)婚時給他買套新房的。為新房的事兒,昨天,他再一次去了天宇星座。

        天宇星座樓盤的開發(fā)商習(xí)潔,曾是自己的學(xué)生,當(dāng)年在校讀書時,是一個小調(diào)皮搗蛋鬼,自己沒少罰過他的站,而今出息了,占著遠(yuǎn)房的叔在西城管城建做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西城是他的勢力范圍,都建幾個樓盤賺大錢了,老城改造那會兒,業(yè)主就是他。他建多少樓盤賺多少錢該他,人家命好,不關(guān)我事,我就找他要一套房,當(dāng)年他開發(fā)占了我老房的地,如今請他便宜點兒,我也不要大的,小戶型,子涵結(jié)婚,一家人擠著夠用就行了。

        找到天宇星座老總的辦公室。習(xí)潔還是老樣子,只是稍稍發(fā)福,當(dāng)年的瘦小子變成了大胖哥。這是求人,王老師沒了當(dāng)年師道尊嚴(yán)的架子,撕下臉皮盡量跟學(xué)生套近乎,極盡老師之思維,說習(xí)潔的好話。習(xí)總,當(dāng)年我就看出來了,班上幾十個學(xué)生,就數(shù)你最有出息,看如今,就當(dāng)老板了,呵呵!連連干笑。習(xí)潔什么人,清楚得很,王老師說自己好話,不是真表揚自己,是為了房價,這老頭兒不是來頭一回了。習(xí)潔笑笑。無論怎么說,王之后畢竟是自己的老師,教過自己,是自己不爭氣才沒升上大學(xué)。老師來求自己,也得答理。習(xí)潔不計較當(dāng)年被老師罰過站,說感謝王老師,都是您栽培得好,才有了我的今日。聽這話,王之后心里就寒磣,早知這樣,當(dāng)年也不該老罰他的站。習(xí)潔說,您的那套房,還是那價,現(xiàn)在賣給別人的都漲了,您的不漲。他笑笑,誰讓您是我老師的,您的事就是學(xué)生的事,兩萬。習(xí)潔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杯子落到桌臺上,發(fā)出脆響,說,不過您得抓緊了,我不能老等,資金要周轉(zhuǎn)。

        習(xí)總,你看能不能再低點兒?王之后厚著臉皮,一臉陪笑,只差給習(xí)潔下跪。

        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賠了。習(xí)潔說得很肯定,稍顯不快。不是學(xué)生叫苦,您老也曉得,如今生意難做,都銀行貸款,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各方面都要去打理,打理??!學(xué)生也是沒法子,別人的都是兩萬幾了,您老的還是兩萬啊,您老也來過好多回了,一分不漲,也算學(xué)生孝敬您老了。

        確實是來過好多回了。王之后掐指算算,都十九回了,路都跑出了一條槽。

        反反復(fù)復(fù)地跑,還不是為了待個價,也是手頭沒多少錢的原因。上面老是說,抑制房價,老想會降,唉!王之后想,沒想到不僅沒降,反而大漲了,年初一萬八,半年時間不到,又漲了一千多。娘的,什么造的,一個勁兒地漲?看不懂。王之后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王之后書香門第,人民教師,從不說粗話的,這回實在是受不了,是打心里罵了,差點就罵出聲來。他狠狠地搓了一腳地板,只差把腳下搓出一個大洞。

        在過去,王之后從不罵人,也不關(guān)心房價,不是不關(guān)心,是因囊中羞澀,沒錢和誰說去?他為人實誠,不亂說,因為嘴,曾經(jīng)吃過大虧。他不說是非,不論時政。人們扎堆說房子,他見了就往開走,實在趔不開,人家扯住他說,王老師有條件,得給兒子買房子。他就說自己還有老房子。人家說老房子什么年代的,又破又小又?jǐn)D。他說是小了點兒破了點擠了點兒,小點兒好啊,好收拾,又不是大戶人家,講什么闊?能放張床睡個覺就行了。他說這話,別人聽了好笑,知道他學(xué)究,老實迂腐,虛愛面子,也不與理論。不過也有人拿這話取笑他,說王老師哎,越老越不正經(jīng)了,想兒子說媳婦床放你屋里,好占媳婦便宜啊!王之后聽了呵呵地笑,也不氣,說見你鬼去,車到山前必有路,兒子真有媳婦了,老王絕不會把他們放露天里。

        前些年里,老城區(qū)改造,老房撤遷,上面給他補房款,每平米八千,補了二十萬,王之后得了一大筆,荷包裝得鼓鼓的,樂不思蜀。有了二十萬,王之后再不說自己老房好了,想換新房,大些的,到時給兒子結(jié)婚用。可一打聽一算賬,錢不夠還差一截。手中有糧,心里不慌,差點兒就緩緩吧,反正現(xiàn)在兒子還沒談媳婦,等兒子真談了,再買不遲。這想法,他想準(zhǔn)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錢在自己兜里,又不會跑?現(xiàn)在到處蓋樓,還怕到時沒房不成,有這二十萬墊底,每年存點兒,兒子也攢點兒,過上幾年,就足了。

        王之后租了零時房,把二十萬存入銀行,心里樂呵呵的。他活絡(luò)了,底氣足了,逢人就說,存錢好啊,下兒。

        別人說買房難,手頭有這二十萬,王之后覺得不難,子涵說媳婦才難。

        這感覺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子涵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生理上有毛病,腿瘸。

        子涵的腿怎么瘸了,得從頭說起。生子涵,王之后是老來得子,都五十了。

        老來得子是人生大喜,卻沒讓王之后喜幾天。子涵落地,王之后的確喜慶了一番,洗三那天,他把所有親戚六間,遠(yuǎn)近朋友都請來吃了喜酒,放鞭放炮,熱熱鬧鬧地忙活了一整天,實指望兒子成龍,給自己傳宗接代,給家里帶來希望。沒想到子涵身體不爭氣,沒幾天病了。

        兩歲之前,子涵挺呼靈的,說話早,聰明活潑,見誰喊誰,嘴蜜樣甜。就一宗,不大長個兒,身子骨弱路走得遲。都兩歲了,同齡的孩子到處跑,他還歪歪扭扭地扶著板凳。

        一天,子涵突然驚厥。本來體質(zhì)就弱,又犯這種病,王之后嚇了一跳,趕緊帶了兒子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檢查,說子涵有小兒麻痹癥底子,驚厥是并發(fā)癥。這病能治好不?王之后問。醫(yī)生搖頭說病雜,說不準(zhǔn),殘了,損了命都未可知。醫(yī)生這么一說,王之后越發(fā)急了,這怎么得了,自己一生,就這么點兒骨血,怎么也得治好了,起碼命要保住。

        多方治療,子涵命保住了,卻沒了先前的靈氣和活潑,見人不喊不叫了,還藏著掖著,就是別人叫他,他也不愛答理,整天一副苦瓜臉,三五歲了見了人還往父

        母懷里鉆。上學(xué)了,讀書也是成績平平。老師的兒子成績太差怎么行?王之后丟不起這人,就逼他,可任你怎么逼,子涵還是子涵,就是不上心,死命都讀不進(jìn)去,用子涵自己的話說,書這玩意兒和自己無緣,一看就頭痛。

        書禮傳家,王之后老觀念。心想小娃家不讀書怎么能行,不會讀也得讀,混到初中畢業(yè),王之后還想讓兒子讀高中,子涵就是不愿。王之后說,小小年紀(jì),不讀書干嘛去,掃大街呀?還腿殘。意思是說你不讀書,大街都掃不了。子涵倔,說掃大街就掃大街,掃街的就不是人啦?

        子涵真去掃大街了,初中畢業(yè)之后,一掃就是三年。掃大街沒什么不好,也是一份工作,子涵并沒嫌棄。去掃大街,子涵腿腳不好,一瘸一拐的,都夜半上班,酷暑寒冬,有時累得回家站都站不穩(wěn),王之后心里痛。一次冬天,王之后早上開門,子涵掃街回來靠在門上,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就這么個殘兒子,還留著接后的,看兒子這樣,王之后的心比針扎還疼。

        實在是看著不忍心了,王之后想,無論如何,也要給兒子換個輕松些的活。退休時,王之后桃李滿天下,有當(dāng)官的,他到處找人,說讓兒子頂職。找到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現(xiàn)在都改制了,難啊,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王之后鍥而不舍,厚著老臉纏。領(lǐng)導(dǎo)煩又礙于對老師的面子,指點他去找教育主管部門,說我給你打招呼。王之后聽了十二分高興,去找教育主管部門,好說歹說,總算有人表態(tài),照顧一下,答應(yīng)子涵在長安中學(xué)搞勤雜。

        長安中學(xué)條件還可以,是西城較好的學(xué)校,有些知名度,連續(xù)好些年中考重點高中上線率第一,每年都有一些非片區(qū)的學(xué)生設(shè)法來這里上學(xué)。子涵年輕,不知天高地厚,還鐵實,在學(xué)校做個勤雜,竟撿根柴頭當(dāng)根針,覺得能在這兒做勤雜也不錯,心滿意足。有人說他是打雜的,意思是有點藐視,子涵不以為然,心想打雜怎能么啦,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好歹也是工作,輕松飯碗,比過去掃大街強(qiáng),事情做得還特認(rèn)真。

        人有長處,子涵不愛讀,卻好動筆墨,寫字特有興趣,平日沒事就寫寫畫畫,還說是練書法,有錢了就買書帖,家里書帖一大堆,各種體格都有,柳體歐體顏體,楷體行體撰體草體,都有,沒事就拿了帖臨。在眾多書帖中,他最喜歡二王體,特別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說王羲之就像自己的遠(yuǎn)祖,一看到就親切,對蘭亭序臨得還有模有樣。

        臨了幾年,父并說他很有長進(jìn),有點兒老祖宗的韻味兒。得到父親的肯定,子涵越發(fā)得意。子涵的字臨得有模有樣,學(xué)校有的老師也認(rèn)同,書畫一家,有時美術(shù)老師有事缺課了,隔三差五的還請他代幾節(jié)課。

        男大當(dāng)婚,女大必嫁,有人給子涵張羅說對象了。子涵說不急。利索的不利索的給他說,他全不當(dāng)回事。也不是不當(dāng)回事,是自己沒自信,腿有毛病。有時說媒的人催得急了,他就勉強(qiáng)去見個面,結(jié)果還是水,原因簡單,姑娘見他一瘸一拐,話沒說上就跑了。跑了就跑了唄,子涵心里急,表面還強(qiáng)裝不在乎,說世上無雨天上有,總會有下雨的一天,就這樣,年復(fù)一年月復(fù)一月,眼見就到四十了,子涵還是光棍。子涵暗里急,王之后明里急,一次次給兒子下通牒,軟硬兼施,一會兒唬一會兒哄的,只差給兒子下跪磕頭,還怪兒子挑剔,說我的祖宗,你就這么個樣子,別再挑剔了,將就些吧,我們老王家不能絕了后。

        不知老王家就怎么就不能絕了后,老爹的話兒子弄不明白。王之后越這樣子王子涵就越是顯得不著急,反正子涵也清楚,著急也是白著急,有時王之后說急了子涵還不耐煩來一句醋話:人的緣分是天定的,命中有時終歸有,命中無時求也無,要絕后也怪不著我,誰讓老天把我弄成這樣子的。只差把王之后急死氣死。

        命中有時終歸有,還真應(yīng)了子涵說的這句話。

        二○一○年的九月,王之后有所耳聞,說子涵說媳婦了,路上聽到的。聽了這話,王之后高興得只差跳起來,謝天謝地,祖上陰德,兒子終于有媳婦了。不過,王之后有些將信將疑,難道這會是真的?

        真的。說這話的人拍著胸脯,狗才騙您。

        事情是這樣子的,人家說得有影有形。

        秋季開學(xué),長安中學(xué)來了新領(lǐng)導(dǎo),新領(lǐng)導(dǎo)說,今年是第二十個教師節(jié),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得給教師節(jié)整個生日,過整壽。說教師們都辛苦了,如今商品經(jīng)濟(jì)時代,不能只表揚幾句,發(fā)個紅本本,再窮不得窮教育嘛,得搞點物質(zhì)慰勞一下。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新領(lǐng)導(dǎo)燒的一把火,籠絡(luò)籠絡(luò)人心。新領(lǐng)導(dǎo)召開班子會,安排人到西城廢都牛奶廠訂了批新鮮牛奶,說不圖別的,就為老師們講課累了,潤潤嗓子。

        貨由廠家直接送到學(xué)校,沒想送貨時,來人占了大意,是周末。貨到地頭,學(xué)校放假了,一個領(lǐng)導(dǎo)也不在,就留了子涵守校。送貨人不想再跑一趟,看到子涵,就給上煙,叫他代領(lǐng)導(dǎo)簽單驗收。起初,子涵不干,說這領(lǐng)導(dǎo)的事,做不了主。什么做不了主?都是說好了的,就證明一下,又不欠了你牛奶。送貨人嬉皮笑臉,還嗔怒。子涵一想也是,反正是事先定好了的,不就幾件牛奶嗎,多大點兒事,何必為難人家讓人家再跑一趟呢,人家又沒少你東西。

        也是子涵的手好癢癢,平時練字,也沒個在外人面前張揚的地方,人家一說好話,自己一時興起,大筆一揮,白紙黑字,王子涵三個字,帶上年月日把驗貨單簽了。

        送貨人走了,牛奶堆在學(xué)校門房里。第二天,學(xué)校分牛奶。人們常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什么事就怕碰巧,子涵想沒事,偏偏就有了事,一清點,牛奶少了,整整少了五件。

        少了牛奶,這下把子涵給弄傻了,心想哪就這樣,自己當(dāng)初少了個心眼,信人家,也沒過細(xì)清點,不料還真少了。少了得賠呀,沒說的,自己做事自己當(dāng),誰讓

        自己大意的,他主動說賠。沒多大事,賠五件牛奶,傷不了筋動不了骨,不就幾百塊錢么,只當(dāng)少發(fā)了一個月工資。可事情沒有他想得這么簡單,出事之后,學(xué)校起風(fēng)煙了,有人議論,指子涵的背脊骨,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說賠,人咋這德性,還老教師的兒子,照顧才弄來的,也不看看自己,把別人當(dāng)傻子,如今這人啦,一個掃大街的,也盡想著占別人便宜,呸!賠錢不怕,就怕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子涵最忌諱人家壞自己名譽,人的名樹的影,不能壞了名聲,父親打小就這樣教育自己。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時,一次,一同桌同學(xué)丟了支鉛筆,硬說是子涵拿了,為這事子涵和那同學(xué)打了一死架,那同學(xué)是女孩兒,打不過子涵,被子涵打得鼻青臉腫,學(xué)校怕事情鬧大,逼著王之后上門給人家家長賠禮道歉才把事情了結(jié)。

        后來事情弄清楚了,同學(xué)的筆確實不是子涵拿的,是頭晚那同學(xué)的母親做剪紙,拿了鉛筆畫小樣,一時忘了放回孩子的書包。

        想到這子涵就后悔有氣,狗日送牛奶的,真不該為他簽了這該死的字,得找這狗日的說清楚。

        子涵氣沖沖找到廢都牛奶廠,剛到門口,老遠(yuǎn)就看到了昨天那送貨的人,正與一年輕女人說話。子涵一瘸一拐往那邊跑,生怕人跑了似的。

        看到子涵,送貨人張著笑臉,老遠(yuǎn)就沖他喊,哈哈,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聽到這話,子涵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還知道,你狗日的故意啊?害人精!罵歸罵,噎在肚子里,但不敢真罵出聲來,在人家的地盤上,把人弄火了,人家不認(rèn)這賬,看你把人雀雀兒橫咬一口。子涵不是傻子,知道分寸,還是悠著點兒好。送貨人迎上來滿臉賠笑,說王老師來得正好,正要去找你呢。話沒說完就扭過頭去,指著那年輕女人說,這是我們的倉儲管理員,丫哇兒?;仡^又指了指子涵,說丫哇兒,這就是我說的長安中學(xué)的王老師,王子涵老師,昨天的單就是他代簽的。

        丫哇兒,怎么取這么個難聽的名字?子涵正回味思考,就被這家伙介紹給了人家。

        看那丫哇兒,子涵瞟了一眼,人高高大大的,比自個兒要高出半個頭,像大姐。丫哇兒皮膚黝黑,臉上藏著一層暗紅的云,鼻子稍稍上翹,嘴皮子厚實,二十大幾的樣子,村姑形態(tài),不像城里人,鄉(xiāng)下大妹子。子涵看丫哇兒,丫哇兒也看他,目光清澈溫暖,還沖自己笑,笑得純甜樸實,嘴角向上都畫了條弧線兒。

        子涵平時很不自信,見了女孩子就害羞,不敢正視,看一眼就趕緊閃了,不知怎的,這回看丫哇兒,目光怎么就沒離開,死盯著人家,看著看著,就有了些驚愕。這鄉(xiāng)妹子不次啊,一雙黑溜閃亮的大眼珠子,招魂攝魄。丫哇兒眼珠子一轉(zhuǎn),子涵心里就蹦蹦跳,覺得人家在向自己放電。

        子涵雖然害羞,也不是沒見過女人,西城這地不缺女人,什么樣女人沒看過?竟沒見過有這么能放電的。子涵心里吃驚。再細(xì)看,丫哇兒除黑點兒,沒什么不好,高大個子,壯實的身子,一種少有的健康美。子涵動情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越看越發(fā)覺得丫哇兒好看,黑得好,黑得油彩,是種天底下最靚的黑,攝了自己心魄的黑。他盯著丫哇兒,一時竟忘了干嘛來了。

        手機(jī)鈴聲響了,送貨人的,有人找,還急。打聲招呼,送貨人說王老師,你和丫哇兒說,我有事先去一下,撒腿跑了,借了手機(jī)逃脫,免了昨天那事的尷尬。

        子涵只顧看丫哇兒,沒聽到送貨人和自己說話。

        老被人看,一個大姑娘家,丫哇兒似乎不好意思,心想你看什么看啊,哪點好看。她抿嘴說王老師,你是為牛奶的事來的吧?怪我們大意,給你添麻煩跑路了。開口就主動認(rèn)錯。王老師一手好字呢!又來了句贊美。子涵這才回過神來,連連說,沒事兒沒事兒,不好不好。

        真的不好意思。丫哇兒再次向子涵道歉,說,昨天的事自己疏忽,發(fā)錯了貨,把該給別人的錯發(fā)給你們學(xué)校了,少了五件,正要去找你們呢。

        一句好話暖人心,子涵本是帶著氣來的,見了丫哇兒氣早消了,再經(jīng)丫哇兒這么一主動承認(rèn)錯誤,反倒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不好意思,子涵說,沒多大點兒事,五件牛奶。稍稍停頓,又委婉地說,其實真的沒多大點事,就怕說不清楚。還想再說什么,張開沒有出聲,欲言又止。

        也是,人家老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重名,名聲比什么都要緊,丫哇兒想,丫哇兒平素最敬重的就是老師。

        就怕說不清楚。子涵又嘟噥了一句。

        看子涵這迂腐勁兒,丫哇兒忍不住噗哧笑了,心想老師就是迂腐。忙說,都怪我,我去學(xué)校幫你說把這事說清楚,補上欠的牛奶,為你正名。說著就要走。誰讓你去啦,這不弄清楚了么,還去做啥?子涵真覺得不好意思了。去,一定得去,是我弄錯了,應(yīng)該我負(fù)責(zé),親自給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道歉,免得你被誤傷。丫哇兒看子涵,眼珠一閃又似放電。還撇了下嘴,說不去你來干嘛呀?像是恬怪斗氣,又似故意矯情。

        子涵心神越是不寧了,自己這多年,真還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自己不知女人味兒,不是不想,是自悲嘴里不說,怕人家看不上,傷了自尊心,強(qiáng)裝不在乎。這回見了丫哇兒,就特有感覺了,是勾魂是美不勝收是風(fēng)月無邊,也是緣啊。

        丫哇兒說去學(xué)校,子涵巴不得呢,一道去,碰瓷兒。

        丫哇兒,怎么取這么個名字?路上,兩人邊走邊拉扯些閑話,子涵突然問丫哇兒,說百家姓我都能背下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一面說一面背,上面沒有姓丫的呀,說都沒聽說過呢。嘿嘿!老師都不知道的姓兒?好不好?丫哇兒笑笑,反問子涵。好,好。子涵連連說好,生怕說不好會惹丫哇兒生氣,還拱手作了個

        揖。也不知怎的,子涵這回成老先生了。好個鬼!丫哇兒收起笑容,側(cè)目做了個鬼臉,似有慍怒,拖著長音,鬼字說得特別重。都他們瞎叫的。

        怎么就瞎叫了?子涵不解,也收住了笑容,正言以色。

        丫哇兒又是噗哧一笑,頃刻間多云轉(zhuǎn)晴怒容全消了,她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這名字的來歷。丫哇兒說自己姓李,叫李丫,名字是父親取的。丫哇兒說自己是城外鄉(xiāng)下象山人。象山人有個壞風(fēng)氣,重男輕女,生了女孩都不取名字,只叫乳名。懷自己時,父母天天盼兒子,結(jié)果生下來是個不長把的小丫頭,父母不高興了,懶得取名字,連乳名也不取,平時就叫個丫頭,小也丫頭大也丫頭。到了六歲時,丫頭要上學(xué),父親帶了學(xué)校去報名,老師問她名字,父親說叫丫頭。丫頭哪叫名字?。坷蠋熃懈赣H再取一個。父親打小沒練過書,扁擔(dān)倒地連一都不認(rèn)識,哪還取得了名字,急得抓頭冒汗也取不出,最后說就叫李丫吧。

        象山鄉(xiāng)下,離西城一百多里,是個窮山溝。山里窮,李丫是個女娃,終要出嫁變成外姓人家的人,書都給別人讀的,白花錢,父母舊思想。讀完小學(xué),就沒讓李丫繼續(xù)上學(xué)了,待在家里。小小年紀(jì)的女孩兒,在家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好在丫哇兒肯長個兒,比同齡孩子要高出一個頭,膽兒也大,利落得像小子。李丫膽兒大,做不了別的,父母就叫她放牛,整天牽了牛往山上跑。放了幾年牛,漸成大人了。這年頭和過去不同了,鄉(xiāng)下人不再固守鄉(xiāng)下,不是純粹的鄉(xiāng)下人了,都往城里跑,在城里討生活,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們都跑光了,只留下些老頭老太太小孩子看門。

        人們一個勁兒往城里跑,李丫癢癢,也想進(jìn)城,十七歲不到,她和了幾個村里的姐妹跑到了西城。李丫到西城找工作,正趕上西城郊外的廢都牛奶廠招工,心想自己沒文化,打小就放牛,牛奶廠招工,這好,就和姐妹們報名進(jìn)了牛奶廠。

        在牛奶廠,李丫先是養(yǎng)牛,成天給牛添草,打掃欄圈,為牛擠奶,活兒又臟又累還臭,沒干兩年,同來的姐妹們都跳槽了,只有李丫老實還堅持在干。在牛奶廠干了幾年,李丫個兒越發(fā)長得高高大大了,不過性格沒變,做事還是大大咧咧。李丫從小說話快人快語,嗓門也比一般姑娘們大,有人說她像喇叭,來廠里了,廠里人說她咋咋呼呼。咋咋呼呼說得人多了,也就出了名,開始別人背后叫她丫哇兒,后來漸漸就叫到前臺了。丫哇兒就丫哇兒,別人這么叫,李丫也沒覺什么不好,人們當(dāng)面叫,她答應(yīng)得喂喂的,人們也就不忌諱了,都這么叫,時間一久,沒人叫丫哇兒還不習(xí)慣了,你叫我叫,落了這么個混名,真名反倒沒人叫了。

        在廠里,丫哇兒給家里捎信,說自己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養(yǎng)牛。聽說養(yǎng)牛,父母不高興了,說到了城里還養(yǎng)牛,何不就在家里放,家里山大地大,還自由些,叫她回去。丫哇兒哪肯,給父母說,城里又不是喂耕牛,養(yǎng)的是奶牛,產(chǎn)奶給人喝,堅決不回去。丫哇兒不回去,腳長在女兒身上,父母也沒辦法。

        堅持就是勝利,丫哇兒想。同來的姐妹一個個跑了,丫哇兒沒跑,她在這里堅持。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七年過去了。七年時間,牛奶廠有了發(fā)展變化,丫哇兒也有了變化。初來時,丫哇兒專為牛添草上料,后來就當(dāng)了擠奶工,再后來奶廠興旺了,在城里辦起了奶制品配套加工廠,丫哇兒誠實肯干,領(lǐng)導(dǎo)信任,也被調(diào)進(jìn)到了城里,做了奶制品加工廠的倉儲出庫員。

        做了出庫員,這是個大變化,與城里人平起平坐了。過年回家,丫哇兒給父母買了很多禮物,把事說與父母,父母聽了也高興,說丫哇兒出息了,李家祖祖輩輩都窩在山溝里,修補地球,這回好了,女兒進(jìn)城了,還管倉庫。改了過去的口氣,不再重男輕女了,說就這么個丫頭,怎么也不能再回去了,得在城里找個女婿安家,到時兩老也能到城里過幾天舒適日子。

        父母這么要求,丫哇兒也是這么想的。她不是父母說了才這么想,早就這么想,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差距太大啊,走路,睡覺怕都不一樣,有人說寧做城里的狗,不做鄉(xiāng)下的人,確實這樣,城里人放假,逛街,鄉(xiāng)下人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到頭,無分天晴下雨,沒日沒夜地做,還養(yǎng)活不了自己。一定得在城里找個男人,就是差點兒也比在鄉(xiāng)下找強(qiáng)。

        丫哇兒以前也這么想,就是怕,有自知之明,自己沒文化土了巴嘰的,誰看得起呀。過去也曾經(jīng)有人給自己牽線,都黃了,一提及是養(yǎng)牛的,人家就擺手,面都懶得見。

        “難啦!”丫哇兒不無感觸地嘆了口長氣,顯出些許憂傷來。

        丫哇兒聊自己的身世,子涵聽得特別開心。父母要丫哇兒在城里找個女婿,丫哇兒說難,這下子涵逮住機(jī)會了,做個鬼臉,說,你看我如何?說罷就笑。

        丫哇兒擂他一把,“死壞!”

        子涵也聊自己,說自己的情況,說自己是西城人,祖輩就是。家里三口人,爸媽和自己。爸是退休教師,媽是全職保姆,自己在長安中學(xué)上班。

        子涵是在試探,看丫哇兒如何反應(yīng),對自己有沒有興趣,可又覺得剛才的話有些魯莽。自己都四十的人了,人家才多大,能干嗎?不過,現(xiàn)在就這社會,都油嘴滑舌習(xí)慣了,誰見了誰都亂說,不論大小,不論生熟,風(fēng)氣。子涵如此說,丫哇兒還真沒在意,只當(dāng)是在說笑,也就順著,說真的???王老師這般瞎說,當(dāng)心嫂子揪你耳朵!說罷噗哧一笑。

        揪耳朵?!哈哈,家里沒嫂子呢。這話說得前面喜后面澀,澀得都哽咽只差帶淚了。

        沒嫂子啊?死鬼!盡想占人家便宜。丫哇兒癟了下嘴,像是認(rèn)真。

        子涵一本正經(jīng),說騙你小狗,汪,汪汪!說著就學(xué)了幾聲狗叫,帶有哭腔,子涵從沒這么認(rèn)真過,是真的

        傷感了。

        也不知怎的,這么一說竟觸動了丫哇兒,丫哇兒就真的對他有了那種談朋友的感覺,說大哥別糊弄我了,我一養(yǎng)牛擠奶添草的,你人類靈魂工程師,哪般配?。≌f著埋下了頭,不再說話。

        給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說明昨天牛奶差錯的事,丫哇兒主動承認(rèn)過失,不怪子涵,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說沒多大點事,還勞你專門過來一趟。

        送丫哇兒時,子涵有意要了她的電話和QQ號碼。從此兩人有了聯(lián)系。QQ成了心靈家園,在里面兩人無話不說,越聊越密切,到后來子涵真向丫哇兒求婚了,要她嫁給自己。丫哇兒也沒反對,她是孝順的女兒,只說這大的事,還得回家問父母。其實,她說這話,說明自己已認(rèn)了。

        都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加上和子涵說這事,元旦放假,丫哇兒回了趟象山。在家里,丫哇兒把與子涵的事說與父母,說子涵是城里人,在長安中學(xué)做事,人很不錯的,就是年紀(jì)大些,腿腳有些毛病。鄉(xiāng)下人實在,父母聽丫哇兒說子涵年齡偏大,腿腳上不利索,起初噎了一下,過細(xì)一想也沒事兒。自己的女兒都二十大幾的人了,別人家這么大早抱娃娃了,丫哇兒對象還八字沒一撇,還讓人天天為她操心,心都操懶了。女兒說子涵行,在城里學(xué)校上班,也就認(rèn)了說大些就大些吧,只要你自己喜歡就行,爹媽沒說的。還給女兒做工作,說腿腳有點小毛病不礙大事,城里不是鄉(xiāng)下,不爬山不下河,又不下地里收稻子。只說一宗,將來你們結(jié)婚有了外孫,我們可要到城里來抱外孫。母親親女兒一口,“乖乖”,做個鬼臉。弄得丫哇兒心跳臉紅。

        女兒談對象了,母親私底下告誡丫哇兒,一個女兒家,有些地方要注意,聽人說日下外面風(fēng)氣不好,南方那邊就如何,西城這地兒也有,和男人相處得注意。女兒說媽啊,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母親掄丫哇兒一眼:就這么張張狂狂的,以后記著點兒!

        有好些天沒見丫哇兒的影兒了,QQ黑屏,也沒有,子涵想。時下正逢張藝謀新拍的電影《山楂樹之戀》在西城上映。子涵給丫哇兒打電話,想約丫哇兒去看場電影。以前子涵也約過丫哇兒,到劇院看戲到街上逛街或是上影院。丫哇兒傳統(tǒng),想到子涵比自己大許多,腿又有些毛病,雖然自己沒甚看法,但擔(dān)心父母不答應(yīng),父母沒允許的事,丫哇兒一直不敢造次,總是這啊那啊的找些理由推辭,一次也沒答應(yīng)過子涵。這次父母允了,子涵電話中一請,丫哇兒就欣然答應(yīng)了。

        太陽打西邊出了,丫哇兒答應(yīng),子涵高興得不得了,趕緊上影院去買票。《山楂樹之戀》新影首映,宣傳廣告戰(zhàn)打得火熱,世上最純潔最凄美最干凈的愛情故事,影迷們跟風(fēng),一時瘋搶,票源緊張,日場的票都沒有了,子涵只好買了夜場。夜場好,還是情侶座,這下正合了子涵的心境,能親密相處。

        約好了和丫哇兒七點五十在影院門口見面的,子涵不到七點鐘就來了,他生怕丫哇兒早來一分鐘等著了自己,他向影院門口小廣場四周掃了一圈,沒看到丫哇兒的影子。說好七點五十見面,她不會來這么早的,子涵心想是自己心太急了。丫哇兒還沒有到,子涵轉(zhuǎn)到影院右邊的一家小超市,看有什么好吃的,給丫哇兒買點兒,女孩貪吃,男孩子都喜歡買零食哄戀人。小超市里擺滿了琳瑯滿目的東西,零食花樣品類繁多,糖果餅干蜜餞,果仁花生無糖醇,國產(chǎn)的進(jìn)口的,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長長的貨架上擠得沒縫。子涵雖然都四十了,其實還是個戀愛白癡,從沒給女孩子買過零食,也不知道怎么買,買什么才好。子涵圍著貨架繞了幾圈也沒吃準(zhǔn)到底買什么,急得臉上冒汗??匆幌率謾C(jī),七點四十過了,還沒選好。到底買什么好呢?不能太差,還是要時尚些上檔次的,想到平日街上的女孩子們喜歡吃巧克力,就要了幾塊美國進(jìn)口的洋巧克力,外加兩瓶農(nóng)夫山泉礦泉水。

        出了小超市,子涵朝小廣場北面看去,北面道口有個熟悉的身影過來,邊走邊四下張望。是丫哇兒,子涵一眼看出來了。丫哇兒今天換了身青瓷花色的衣服,當(dāng)下正流行這個,清純??吹窖就蹆簛砹?,子涵快步朝北迎了上去,興奮得不行,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丫哇兒看到子涵了,也加快了腳步。“王老師,王老師!”兩人差點就撲到一起了。到了跟前,丫哇兒突然剎住腳步。“王老師早到了???”看著子涵,丫哇兒掩住了剛才的熱火,頭低了下來似有羞怯,一點兒也沒有現(xiàn)代年輕人的火辣。

        是的,都等你好一會兒了。子涵遞給丫哇兒一瓶農(nóng)夫山泉。

        換場了,人螞蟻換巢樣地涌了出來,四散開去,消失在了大街的霓虹夜色中。

        新場次的人隨之魚貫而入,影院一改往日蕭條景象。子涵和丫哇兒入場,過道入門時人很多,子涵乘機(jī)將手搭到丫哇兒的肩上,丫哇兒肩一聳,回頭看一眼,是子涵,沒有吱聲。他們的情侶座是靠后的位置,他們剛在座位上坐好,電影就開映了。

        《山楂樹之戀》是一部鄉(xiāng)村題材的電影,看到劇幕上閃出來的大山楂樹,山巖稻田和溪流,丫哇兒興奮了,覺得電影上的去處就像是自己從小生長的小山村,這啊那的對子涵說,說這山里真漂亮,山楂果樹上有小刺,果實在打霜時成熟,吃在嘴里酸酸的甜,說自己在家時和男娃比賽爬樹采山楂果吃,說著說著就進(jìn)入了狀態(tài),看得津津有味。

        子涵哪有心思看電影啊,心思全放在了丫哇兒身上,一雙眼睛不時朝丫哇兒臉上身上瞄,還從丫哇兒衣領(lǐng)子縫口處往下看,看那要緊部位。

        老三和靜秋相戀了,在房間,在山溝,在黑巖屋里,在青翠美麗開滿白花的山楂樹下,丫哇兒的心與子涵截然不同,全然沉入到了電影的情節(jié)中了,她被電影情節(jié)所觸動,觸動得特別深,看到老三和靜秋相擁,丫

        哇兒均勻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胸部一起一伏。

        小河邊,靜秋手中的一粒小石子“砰”投進(jìn)水里,河水濺了起來,濺到了老三的臉上,老三追戲靜秋。河水深了,靜秋怕水,老三挽起褲管,赤著腳背靜秋過河,靜秋胸前的小山峰受到老三背部擠壓嶺一樣的隆起來,一波一浪地涌動。丫哇兒不由自主的又亢奮了,兩只手用力按著膝蓋,一雙腿向內(nèi)越夾越緊,身體中也分泌出過量的女性荷爾蒙來,沁出令人心緒煩亂而又迷幻撩人的香氣。

        看到丫哇兒這樣,子涵的心緊張得怦怦地跳,不能自已,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手悄悄朝丫哇兒伸過去,輕輕地滑到了丫哇兒的大腿上,大腿緊繃,熱辣辣的,有如觸電,在顫動。丫哇兒的眼死盯著銀幕,迷在電影中,子涵的手摸到了她的大腿也不知道。子涵的手在丫哇兒大腿上活動,丫哇兒大腿根部有了酥酥癢的感覺,丫哇兒還是沒意識到,她壓在左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回來,按在了子涵的手上也沒覺得,她還沉迷在電影的情節(jié)之中。

        丫哇兒的手壓在了子涵的手上,輕柔,滑膩,香甜溫暖,溫暖如流。這種暖流沿臂而上,迅速暖遍了子涵的全身。這是從沒有過的快慰,太甜蜜太美妙了,子涵的手忍不住一把掐住丫哇兒的大腿,緊了,不由自主的掐緊了,掐得丫哇兒生痛。哇!丫哇兒乍的感到了子涵的手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猛一挪,一把將子涵的手推開?;仡^斜了子涵一眼,很快又回到了銀幕上。

        丫哇兒像是默認(rèn),又回到了電影中。子涵膽大了,他的手又悄悄回到了丫哇兒的大腿上,更靠近根部。這回丫哇兒警覺了,用力掀開。子涵的手又往回放回,這回被丫哇兒的手生生攔住了,說不嘛。子涵還不死心,嘴湊到丫哇兒耳邊,悄悄地說,怎么不啦?

        俺娘說了的。

        你娘說什么了?

        丫哇兒回頭狠狠瞪了眼子涵,這回大眼睛不是放電,是種威儀。子涵對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渾身著涼,趕快把手拿開。丫哇兒嘴角翹起,瞇眼朝子涵殷殷一笑,很嬌,很快又沉迷到電影里了。

        電影結(jié)束已是十點多了,子涵說晚了,要送丫哇兒回家。丫哇兒說不了,你腿不好,還送啥呀。怎么也得送丫哇兒一程,子涵說,在街上散散步也好。丫哇兒想,和子涵散散步也好,現(xiàn)在戀人們都這樣,讓自己享受享受戀愛中的浪漫,說你真想送就送吧,別走得太遠(yuǎn),把你累著了。這話特溫暖,說得子涵心里暖暖的。出了影院,兩人走在大街上,他們邊走邊聊,子涵的手搭在丫哇兒的肩頭上。他問丫哇兒,回家父母如何說的?丫哇兒詭譎地一笑,說你猜。你父母如何說我哪猜得著,不會是嫌我吧?子涵心里有些忐忑。

        哪嫌你。丫哇兒回頭,一指頭點到子涵的額頭上。

        真的呀!子涵差點跳起來。

        子涵搭在丫哇兒肩頭的手又犯賤了,像是丫哇兒這話給他壯了膽,緊攬一把丫哇兒,手順勢向下,滑到了丫哇兒胸部突起的小山峰上。小山峰綿綿地磁實,有彈性,這是平生從沒觸及過的他人禁地,真是妙不可言,子涵心曠神怡。子涵還沒來得及充分享受這美好,丫哇兒就給澆了盆冷水,右手突地一下將子涵的手抬回肩上,說不嘛,哪就這樣?還鼓起腮幫子。丫哇兒推回了子涵的手,不過,并不是生氣,她話說得溫柔,和胸前的小山峰一樣磁實。咋又不了?早晚還不是我的!子涵的話充滿著幸福感,嬉皮笑臉,笑得灑脫,還有些奸。

        死鬼。丫哇兒回眸一瞥,這回沒有嘟嘴,是嫣然一笑,顯得輕松愉快。

        俺娘說了,不能這樣。

        又是俺娘說的,子涵嘮叨一句,不屑一顧,順勢再捏了丫哇兒的小山峰一把,然后迅速移開。

        再過一條街就到牛奶廠了,丫哇兒不想讓人看見她和子涵這樣,到底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姑娘,進(jìn)城這些年,羞澀的根子還在。她讓子涵回去,子涵說再送一段路。這回丫哇兒怎么也不了,兩人只好就此分別。走了幾步,子涵突然想到小超市買的巧克力還沒吃,掉回頭來,大叫:丫哇兒,還有東西給你。嘛東西?丫哇兒回頭,幾只巧克力已遞到了手上。

        丫哇兒伸手接巧克力時,冷不防被子涵一把抱住,抱住不說,嘴還老往自己臉上湊,要親吻。不行!丫哇兒急了,頭往開扭,手猛地推子涵。我娘說了,不能這樣子的。語氣嬌嗔而溫柔。

        兒子說媳婦了,有底有實,好不容易。王之后自是高興得不得了,他老了,這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兒子能說上媳婦,給自己養(yǎng)個胖孫子,接了王家的后,了了自己的心事。

        有了,帶回來看看,王之后催兒子把丫哇兒領(lǐng)家里來。老父親一次次催促,每次子涵都說是的,就是帶不回來,有時還焦躁和不耐煩。是啊,都老光棍了,子涵何曾不想,他早就想,多次約丫哇兒去他家,可丫哇兒就是不答應(yīng)。不是丫哇兒不答應(yīng),是因為她有她的考慮,丫哇兒是家里的獨生女,孝順,生在鄉(xiāng)村長在鄉(xiāng)村,思想傳統(tǒng)得很,雖然來到城里有些年頭了,其實老根底兒沒變,父母教導(dǎo)的那些傳統(tǒng)觀念沒變,每次子涵邀她去家里見父母,丫哇兒總是推托,說要先給自己的父母說,只有父母同意了兩人的事才行。子涵心想也是,自己比人家大這么多,腿又不好,如果人家父母堅決反對,豈不弄得自己尷尬。

        丫哇兒回老家后,子涵又邀她。父母允了,這回子涵一說,丫哇兒欣然答應(yīng),周末去他家。

        周末,子涵買了水果點心,帶了丫哇兒回家。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很是親密,丫哇兒還不時來點惡作劇,溫柔地踹子涵一腳。子涵當(dāng)然是逆來順受,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滿心的甜美。

        到了巷子的一棟樓,子涵停住,說到了,指著一樓的左邊。

        到了?丫哇兒抬手理了下頭發(fā)。

        面前的樓房樣子很陳舊,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樓,巷道里有公用水池和洗手間。

        一樓左邊房門緊閉著,門上插了幾只艾蒿,門壁上有對聯(lián)剝落的殘跡,門神老爺撕得斑斑駁駁的,防盜門很陳舊,許多地方已銹蝕得很嚴(yán)重。子涵走到門邊,抬手按了按紅色按鈕,說媽啊,我們回來了。門里傳出委婉的門鈴音樂聲。吱的門響,有人過來開門。門開處,一位大娘出來。

        看到子涵,還帶了位姑娘,大娘臉上笑盈盈的。丫哇兒看這大娘,身體壯實,不是平常城里老人的單薄,也不似城里老人的富態(tài)臃腫。

        這是我媽。子涵說。丫哇兒上前,忙叫了聲大媽。哎!大娘盯著丫哇兒,好個結(jié)實的身體,好雙明亮的大眼睛,這是兒子前世修來的福,豁起兩片嘴皮樂得合不攏來,說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

        屋里面是個小套間,很擠,小客廳像雜貨倉庫,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廚柜,五斗柜,餐桌,條桌,木椅,都是些陳舊不堪的老式家具。墻角處一張條桌,上面墨跡斑斑的,胡亂堆放著些紙和筆,還有一只石質(zhì)硯臺,是子涵平日在家練書法用的。條桌的一端放著一臺半新不舊的電視機(jī),條桌下還塞了一張折疊好的單人鋼絲床。

        一張舊三人沙發(fā)正中靠墻放著,前面一位老態(tài)龍鐘,梳后背頭的老頭兒站著。老頭兒半張著嘴,沒了門牙,里面黑洞洞的,胡須剛刮過,笑容可掬地看著進(jìn)來的子涵和丫哇兒。

        子涵回來了?!老頭兒看著子涵,吐詞不太清楚。

        爸,回來了!

        這是我爸。子涵扭頭對丫哇兒說,又反身看著老頭兒。丫哇兒滿臉驚異,看著面前的老頭兒。你爸?心想這就是你爸,咋這老???比你媽老多了,怕是聽錯了,愣著半天不說話。

        姑娘請坐。丫哇兒正在狐疑,梳后背頭的老頭兒說話了,很客氣地招呼她,一只枯瘦的手指著身邊的長沙發(fā),文質(zhì)彬彬,笑瞇瞇的很客氣。

        大伯,您坐。丫哇兒沒往沙發(fā)上坐,這是子涵老爸坐的位置,自己坐那兒了他老爹坐哪兒???沙發(fā)邊有把木椅子,她拉了木椅子,在長沙發(fā)的斜對面坐下。

        長沙發(fā)看上去太老舊了,方格塑料布鋪面早已褪色,包角處磨破了,里面的木板都露出了好些。沙發(fā)貼墻放著,緊挨著小套間里屋的門,想必里面是子涵父母的臥室。沙發(fā)后面的墻上有簡單裝飾,貼著一紙書法條幅,條幅沒有裝裱過,裸貼在墻壁上。條幅字跡是行草,丫哇兒大體都認(rèn)得,“永和九年,歲在癸丑……”看著墻上的書法條幅,丫哇兒想到了她爹也有這樣的一張條幅,上面的字跡內(nèi)容和這幅差不多,也是“永和九年,歲在癸丑……”不過家里那幅比這幅老也比這幅好些,是裝裱過的。爹種地的,不識字,卻寶貝樣珍視那張條幅,沒掛到墻上,平時放在箱子里,一般不給別人看,只有到了逢年過節(jié)時才拿出來自己看看,還不輕易讓人去摸。記得有一次,自己伸手摸了一下那張條幅,還挨了爹一巴掌。丫哇兒想不通,不就白紙黑墨幾個字嗎,值得這么看重?努著嘴問她爹。她爹也說不上來,只笑笑,說你不懂,這是村里一位老教師送的,用一只羊感謝了人家,都好些年了。

        看字???這條幅是子涵寫的。比以前寫的好多了。王之后以為丫哇兒也愛書法懂書法,洋溢出興奮,對丫哇兒說。子涵這孩子,人挺聰明,可惜少讀了些書,不然的話,字比這會寫得還好些。王之后一說就沒完。說子涵臨二王的帖都好些年了,你看上面這些的變化,特別是之字,還真有點兒老祖宗王羲之的遺風(fēng)呢。

        丫哇兒哪曉得什么書法王羲之,對王之后的這些話,她云里霧里不知所以然,一句都接不上來,只是一邊傻乎乎聽著。

        爸說什么啊?人家丫哇兒才進(jìn)屋呢!老爸在丫哇兒面前說自己的字好,子涵覺得不好意思。別聽老爸說,喝水!一杯水遞給了丫哇兒。

        做飯的煤氣灶放在狹小的客廳里,煤爐子放在門外的走道上。丫哇兒要來,子涵提前給家里打了招呼,飯菜的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爐子里生了火。給丫哇兒拿了水果,子涵娘忙去做飯,子涵去幫忙,去水池里洗菜。子涵動手幫他媽洗菜,丫哇兒也不好閑著,站起來去幫忙。在菜池里,子涵和丫哇兒有說有笑,不時還動手動腳,浪漫溫馨,一副甜蜜的戀愛相。王之后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打心里高興,豁著嘴笑。子涵娘更是喜在心頭,不時問這問那,丫哇兒一一作答,子涵娘想,這回肯定是成了。

        新媳婦初次見公婆,是要給見面禮的,飯后離開時,子涵娘拿出一只玉鐲送給丫哇兒,丫哇兒死活不要,要子涵娘自己留著。子涵娘說留著做甚,留著還不是給你,說這是老玉,祖上傳下來的,都幾代人了,今生再沒別人了,就送給你。子涵娘這么說,丫哇兒還是不要。丫哇兒不要,弄得子涵娘急了,莫非姑娘不喜歡我家子涵?剛才好好的心里一下變得惶惑不安。

        不是,大娘,是我娘說了。丫哇兒欲言又止,心思重重。

        你娘說什么啦?

        她,她,她沒說什么。丫哇兒有些噎噎乎乎的。

        沒說什么就接著!王之后也過來勸說。

        一個要給,一個不要,幾個人推搡了半天,最終,丫哇兒還是沒接那手鐲,這讓子涵娘和王之后心里很不踏實。

        子涵把丫哇兒帶回家見過父母之后,又上了幾次網(wǎng),在QQ上見到丫哇兒,和她打招呼,丫哇兒沒以前熱絡(luò),答理得少了,幾次和丫哇兒約會,丫哇兒也沒理睬。丫哇兒不太答理,子涵急了,說要到牛奶廠去找她,丫哇兒也不讓,還在QQ上說,你要真來我就真的再

        不理你了。對丫哇兒態(tài)度的反常變化,子涵如墜五里云霧,弄不清究竟是為何,整天心里煩躁,瞎猜,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不自在。

        為何突然就冷了?到底為何?子涵想弄清原因,他問丫哇兒。丫哇兒也不說,子涵再三追問,丫哇兒才說:怕是我們的事不成了。

        “不成了,為何就不成了?”對丫哇兒的回絕,子涵有如五雷轟頂,差點暈厥,心想,難道我做錯了什么?沒有呀,那次影院和路上,自己雖然動了手腳,丫哇兒沒真生氣呀,再說了,戀人哪個不卿卿我我,哪個不動手動腳呢?不是。那天回家,也很好啊,家里人對她也很熱情啊,娘還拿了老玉鐲送她,沒什么差池啊,為何說不成就不成了呢?難道是突然有了人在中間插足,還是嫌我年歲大了,嫌我腿腳有毛病?心想這不可能啊,沒聽到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啊,說我年歲,又不是突然大的,腿腳有毛病又不是才看到?子涵一百個不解,他煩他悶得慌,非把原因弄清楚,就是不成了也要弄個明白,不能這么糊里糊涂就算了。那天他又上QQ,質(zhì)問丫哇兒:是不是嫌我大了,是不是嫌我腿腳有毛病,還是有新人了?

        誰說你大了,誰說你腿有毛病,誰有新人了?丫哇兒一臉的怒氣,火冒三丈刀子見血。

        沒別人,不嫌我,你父母都答應(yīng)了,為何突然就變卦了?你今天非得給我說清楚。

        兩人在QQ里吵得不可開交。最后丫哇兒說,是我爸媽。

        你爸媽又咋了,你不是說他們答應(yīng)得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變卦了,咋這樣?

        不是。

        不是是咋的?

        你說你那房子,床都放不下一張,要是我爸媽來了,咋住??!丫哇兒急得跺腳,差點就哭了。

        一語道破天機(jī),這下子涵明白了,丫哇兒不是嫌自己,原來是為了房子的事。子涵一想也是,就現(xiàn)在那房子,租的不說,還太窄。如果和丫哇兒結(jié)了婚,她父母來了,咋住啊。別說丫哇兒父母來了沒地兒住,就新房也沒有??!現(xiàn)在臨時鋪睡客廳,總不能結(jié)婚也睡客廳吧!不過子涵不怕,老爸曾說過,只要自己有了媳婦,就去給買房。

        爸有錢,是好多年前聽別人說的,說爸有一大筆錢。說父親有錢,子涵相信,他想,若沒有錢,當(dāng)年媽那么年輕,怎么會跟了這么個老頭兒?還有,父親平時不嗜煙酒,生活節(jié)儉,工作了一輩子,能不存些錢么?還有,老城改造的那會兒,搬遷老房也補償一大筆。

        不就是房子么?沒事兒!手頭連敲鍵盤。你說房子的事啊,放心,面包會有的。他引用了列寧在一九一七電影中的臺詞,老爸給買。

        真的呀?你老爸給力!QQ里很快蹦出個調(diào)皮的笑。丫哇兒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活性。接下來QQ里打出一路字:你說的啊,王子涵,別騙我,騙我跟你沒完!還給了個飛吻。

        誰騙你,騙你是小狗,這能兒戲,沒房你吹。子涵像是對天發(fā)誓,給丫哇兒一個熱烈的擁抱。

        這話子涵好像在哪說過?丫哇兒想。哦,想起來了,是說過,初次見面,為牛奶的事送他回學(xué)校的路上,兩人一道閑聊,說自己老大不小了還沒對象。說這干嘛,他占了便宜,要我嫁給他。是的,是那時說的,我說他壞,說他瞎說,當(dāng)心嫂子揪耳朵,他笑了,說沒嫂子。子涵是誠實的人,沒騙我,子涵這回說父母給買房子,相信也會是真的,嫁人就要嫁子涵這樣誠實的人,才靠得住。

        QQ上又蹦出個得意表情,又打出幾個字:你說的?。∵€穩(wěn)一句:后果自負(fù)!以示警告。

        后果自負(fù)!

        房子的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而且十分緊迫,丫哇兒這頭說房,子涵回家說與了老爸。只要有了媳婦就給買房,自己親口給兒子的承諾,這下王之后沒法不考慮了。他擔(dān)心兒子腿腳不便,不會花錢,親自出馬,拼了老命到市面上去打聽樓盤。

        這年頭到處都是建房工地,到處在開發(fā)土地建設(shè)高樓,建好的樓盤也是比比皆是,西城不缺樓盤,王之后走到哪里都是受到熱情接待,就是一宗,價瘋了,一說價就把王之后嚇一跳,都過兩萬一平米了。他有些懵了,這高???前幾年才幾千??!第一次他以為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把話聽錯了,再打聽,還是。

        王之后支支吾吾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售房小姐笑他,說您老都神仙不問世事了,以為還過去啊?都什么年月了啊,老糊涂了吧?哈哈!老糊涂這句聲音特輕,以為老頭兒耳背,其實他耳不聾,聽得明明白白。王之后再到別處打聽,到處都是這樣的價。王之后有些懊悔了,后悔老城區(qū)改造那會兒,為何要錢,為何不與別人一樣拼死不搬要套房呢?又一想,懊悔啥呀,當(dāng)初二十萬也不少啊,買套稍大些的房就差那么一截?還不是想等再攢些錢了買個稍大些的,沒想自己錯了,攢錢的速度遠(yuǎn)不如漲價的速度快,唉!

        子涵在丫哇兒面前夸過??冢f沒問題。他兩邊圓和,一次次向丫哇兒保證,一次次地催問父親,房子的事到底有了眉目沒有,說丫哇兒不求房子多大,只要自己結(jié)婚有個地方放床,父母來城里了有個地方擱鋪就行了,小老百姓講不起闊。兒子一遍遍催,王之后一次次說快了快了。時間一天天后移,就是沒快出結(jié)果。丫哇兒再問,子涵這邊還是沒有結(jié)果。這回丫哇兒急了,也生氣了,說你王子涵就是騙子,騙人,再沒下文就真吹了,上次我就警告了你的,后果自負(fù)。

        這話說得嚴(yán)肅,是在下最后通牒了。子涵見丫哇兒真生氣了,急得不行,求老父親給快些。

        丫哇兒說得不過分,就要個住的地方,難道結(jié)婚要個住的地方還不合理?完全應(yīng)該!王之后想,再說了,

        誰讓自己說了,給兒子承諾,誰讓自己的兒子是個殘疾沒資本。兒子三番五次地逼,王之后被徹底逼到了墻角,沒轍了。這時,他想到了自己有個學(xué)生,叫習(xí)潔,是西城的房屋開發(fā)商。

        習(xí)潔新開發(fā)的天宇星座就在舊城區(qū)自己老家那塊盤上。這地段好,老城區(qū)改造過一回,這是第二次改造了。上次改造蓋的樓不到二十年,又推倒重建了。祖上幾輩人住那兒,感情深。王之后想如果能把房買在那里,重新殺回去多好啊。去找習(xí)潔,好歹也教過他幾天,是他老師,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要是過去,他不會去找的,習(xí)潔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自己沒少罰過他的站,這次沒轍,厚了老臉也要去找他。

        在天宇星座的老總辦公室,王之后找到了習(xí)潔。辦公室真氣派,皮沙發(fā),老板桌,年輕漂亮女秘書都有幾個,高檔家具,還有許多古瓷,字畫之類的藝術(shù)品。老板桌正中的后墻上,掛著今人臨摹的《蘭亭序》。

        幾十年沒見到這學(xué)生了,習(xí)潔還是舊樣兒,稍發(fā)了些福,雖然是老總了,頑皮舊勁兒沒改,見了王之后,習(xí)潔斜眼,嬉皮笑臉。習(xí)潔雖發(fā)了,還認(rèn)自己這老師,起身給坐。王之后先是恭維,說習(xí)潔有出息,這話習(xí)潔愛聽。又說習(xí)潔辦公室氣派,說墻上的字好。習(xí)潔說,這字是自已花大價錢在北京琉璃廠買的。看看墻上的書法,也不太怎么樣,這就值五萬啊,王之后說。要是古人的真跡該值多少?這話引起習(xí)潔的興趣,突然想到王之后是世代書香門第,說不定家有古物,說王老師你有古人真跡?若有,學(xué)生愿出大價錢,抵一套房都行。王之后連說沒有沒有,我隨便說說。王之后說明來意,是來看房的。來看房,習(xí)潔聽了很高興,表現(xiàn)得也很慷慨,說王老師要房,這事包在我身上,我這天宇星座的房,大戶型好樓層,無論哪套,任您老選。王之后說不選不選,也不要大戶型,就要套小戶型一樓的,人老了一樓方便。

        習(xí)潔說,小戶型有六十五、七十五平米兩房一廳的,有八十、九十平米三房一廳的,您要哪種?王之后說,就六十五平米兩房一廳的吧,小戶人家,要那么闊綽做甚。實則是心里郁結(jié)。

        談到房價,習(xí)潔說不多,給您兩萬。能否再低些?王之后聽了心里一怵。不能再少了,王老師。給您兩萬已比給別的客戶每平米少了兩千。

        每平米少了兩千,六十五平米,已少好多萬了。王之后想,習(xí)潔也給夠了自己面子。

        首付交百分之三十?王之后還懂點時下的房市。

        百分之三十怕是不行,習(xí)潔說,按您老這種情況,最少也不能低于百分之六十,少于這個比例銀行辦不了按揭。

        為何?

        您老的年紀(jì),不能搞房貸了。

        百分之六十?六十五平米,一百三十萬,最少也得八十萬啊,哪來這么多錢啊?王之后嚇得一倒退。算算賬,當(dāng)初老城區(qū)改造那會兒,老房補了二十萬,這些年省吃儉用存了七八萬,兒子有點小錢湊個幾萬,這樣滿打滿算,也不到四十萬,還差一半啊。造孽啊!造孽!自己一輩子,加兒子的錢加老房,還交不了這房的首付,自己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

        王之后猶豫不決。

        習(xí)潔是當(dāng)老總的人,太忙,不能老和王之后聊,他吩咐年輕女秘書,好生照顧王老師。說您歇著,遲幾天付費不要緊,房學(xué)生給您留著,我有事先去了,出去了。

        首付得給呀,還是習(xí)潔給面子。后面的錢可以慢慢地想辦法慢慢地還,兒子還了孫子還。眼下哪來首付?。克氲饺ソ?,可自己一窮老頭子,都快入土的人了,兒子又有殘疾,誰借呀,沒人敢借的。他也試著借了幾處,都不理想,聽說借錢別人都笑說您老笑話我歪著扯,一分錢也沒借著。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籌到首付錢。

        天宇星座來電話了,問王之后房還要不要,不要就另作處理了,不能老留著,公司資金要周轉(zhuǎn)。那邊一催,這邊王之后就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在西城,再找不到比這更好說話的老總了,也找不到比這更便宜的房了,王之后想。兒子也是一次次地催,說丫哇兒要來看房子。實在是沒辦法了,王之后動了拿祖上東西作抵押的念頭。王之后和習(xí)潔通了電話,問能不能用古物作抵押?習(xí)潔說先看看,只要是好東西,也行,王之后說絕對是好東西。

        拿了東西,王之后又猶豫后悔了,祖上這東西,不能抵??!慚愧得很,不抵又有什么辦法呢?沒辦法!抵,不抵,不抵,抵。王之后無法決斷,老淚縱橫了。這東西真的不能抵,都傳五十八代了,一千三百多年五十八代呀,要是有去無回,東西不姓王了,如何向祖宗交待?不抵也不行???丫哇兒和子涵的婚事吹了,沒了媳婦,老王家豈不就絕了后,東西又傳給誰呢?還是無法向祖宗交待!難,難啦!拿著祖?zhèn)鞯臇|西,王之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祖?zhèn)鞯臇|西,一紙小小的卷軸,這卷軸有如千斤巨石,死死壓在王之后的身上,壓彎了腰,壓低了頭,王之后的腦袋低到了褲襠里。

        抵不成,沒了祖宗的遺物。不抵也不成,王家斷子絕孫。王之后無法解脫,陷入了萬般糾結(jié)之中,無論如何,都是錯誤和罪過。

        爸!突然有人進(jìn)屋,喊了聲爸,是子涵。

        伯父!丫哇兒也來了。

        你們來了。王之后抬頭,看到子涵和丫哇兒,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

        房子的事搞定了吧?子涵滿懷信心,興高采烈地問。

        沒,還沒有呢。王之后吞吞吐吐,一臉茫然,手上的卷軸在空中晃了一下。

        爸,這是什么?看到了父親手上的卷軸,子涵問。

        寶貝——唉!這是你爸的寶貝,比兒子媳婦還貴重,你爸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愣半天了。子涵娘在一旁喋喋不休,撅著嘴,樣子很不高興。

        老祖宗的東西,老祖宗的真跡??!我要真把它抵了丟了,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祖宗們交待啊?王之后聲嘶力竭,憤恨不已,手在頭上一捋,一縷白發(fā)刷刷落地。

        什么抵呀丟的?老祖宗什么好東西?子涵一頭霧水,聽不懂老爸在說些什么。

        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么不能告訴兒子的呢?掖著藏著也沒用,王之后想穿了,心想說了吧,說了痛快。王之后說,房子沒錢首付,給習(xí)總說了,拿老祖宗的東西作抵押。

        沒錢首付?拿東西作抵押?子涵腦子生出疑問,小時候,不是說老爸很有錢嘛,怎么這時就沒了,要拿老祖宗的東西來作抵押,也沒聽老爸說過祖上有什么好東西留下來呀?子涵越發(fā)的糊涂,問父親。

        過去你爸是有過錢,是當(dāng)時。說來慚愧,現(xiàn)在看,那叫什么錢啊!王之后搖頭不止,一副極度懊惱痛苦的樣子,說到這里,不想再往下說了。子涵不依,非得要老爸說清楚,再三追問父親到底是怎么回事,說您說啊,爸。子涵也很懊惱,逼問他爸。都這節(jié)骨眼上了,王之后不說都不行了。

        王之后憶起了曾經(jīng)的往事。

        過去你爸是有過錢,一度時期在別人眼里還很有錢,不然你娘咋跟了我!你爸也有過青春光華。這句像是有些不搭界。

        子涵沒有吱聲,靜心聽他爸講,王之后繼續(xù)說,教書讀課文樣滔滔不絕:都過半個世紀(jì)了。他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啊。他甚至痛恨自己曾經(jīng)有過錢,那些錢是和自己的青春、痛苦、冤屈交織在一起的,想起過去,就有撕心裂肺的痛。

        五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個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二十都不到,剛從西城師范畢業(yè),聽人一號召,就別了父母從西城城里跑到郊外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那時人年輕,活蹦亂跳,愛說愛笑,戀愛時傷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抓住一句不合適宜的話,反右分指標(biāo),劃了王之后一現(xiàn)行,丟了戀人,還送去農(nóng)場勞動改造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后,有人說當(dāng)時擴(kuò)大化了,對王之后懲處有錯,被平反,重新讓他回學(xué)校,還補了一萬多塊錢。

        一萬多塊錢揣進(jìn)王之后的口袋,背后議論紛紛,羨慕不已,學(xué)校有住處,西城有老房,說他祖墳冒煙了,憑地?fù)炝藗€金疙瘩。

        回到學(xué)校,有人要給王之后介紹對像,給找個伴兒。人老了,年輕時的深刻教訓(xùn),王之后痛心疾首,發(fā)狠不找了,一提這事他就煩。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他把心思全放在教學(xué)上,成天忙活,還出成績。

        又是一次期末備考,突然一天家里來信,說父親病重,要他回城看望,說得急,興許是見最后一面。含辛茹苦養(yǎng)了自己一場,沒享過自己的福。打小離開父母,到效外鄉(xiāng)村學(xué)校教書,不料書沒教成,嘴里惹禍,去農(nóng)場改造了幾十年。王之后慚愧不已。父親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隔天遠(yuǎn)土近,這回生了重病,無論如何也得回去看看。

        可好些了么,父親?回到家里,包也沒放,王之后就來到父親的床榻前,眼里淌著淚,跪在地上問候。

        父親喘著粗氣,眼睛注視著門外,在病榻上焦急地等著兒子。王之后回來,父親見了高興,病一下減輕了幾分。父親強(qiáng)撐著枯瘦的身子,拼命往床沿邊挪挪坐了起來。父親枯槁的手摸在王之后的頭上。人到一百歲,父母也會當(dāng)孩子?;貋砹?,之后?父親有氣無力。

        回來了,您怎么能病了?王之后關(guān)切地問。父親說,沒什么大病,是人老了,這陣子老嗜睡,一點兒精神頭兒都沒有。父親說沒病,王之后止住淚水,驚異地看著父親。

        沒病叫我回來干啥?

        父親歇了口氣,說人老了沒瞌睡才是正理,突然沒了精神頭兒,睡不醒不是好事,怕是我不行了。

        沒病就好。王之后拉住父親的手,說您別胡思亂想,沒事兒,人上了年紀(jì),精神是差些的,我給您帶營養(yǎng)品回來了,補補身子就會好的。說著從包里拿出些奶粉蜂王漿之類的營養(yǎng)品。

        花錢做啥呀,還不白費,自己的事我曉得,人活七十古來稀,都八十幾的人了,我又沒吃長生草,突然精神不好,是油盡燈枯了。停了停,父親喘了口氣又說:叫你回來,也不全是因為我病,有更要緊的事交待。說著一把抱住王之后的頭,拽得緊緊的。

        什么要緊事,非要我這時回來,也不等學(xué)生考試完放假?王之后在父親懷里哽哽咽咽的,似乎還夾雜有一絲埋怨。

        知子莫如父,父親理解兒子的心情,王之后的父親是老私塾先生,教了一輩子的書,知道老師對學(xué)生的感情,沒有不真心的。松開王之后,父親指著臥房一角的條桌,說后兒,把那上面的箱子搬來。

        臥房靠墻角有張老式條桌,上面平放著幾口大箱子,木的,藤條的,皮質(zhì)的,這些都是父親的書箱,多少年來,一直這么放著。小時候,王之后常在箱子里翻書看,那回看族譜,就是從這些箱子里翻出來的。從農(nóng)場回來,王之后再看箱子,里面書沒了,王之后問父親,父親說是燒了。

        箱子平日都是敞開的,只有那口大皮箱常年落著一把大銅鎖,從沒見父母打開過,也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東西,父親指的是那口皮箱。

        王之后去拎大皮箱,以為很重,下手用了很大的力,沒料輕飄飄的,一只手拎都不費勁。王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皮箱擱到父親面前,心想這空蕩蕩的皮箱里面,未必還有寶貝不成,什么樣要緊的事,還得拿了箱子來說?

        父親的手顫巍巍地放到箱子上,他叫王之后關(guān)了房門,又叫他搬了條小木凳坐到自己床前,說后兒,我要走了,閻王爺接我來了,就這幾天,我走后有幾件事給你交待。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兒子。

        父親,您說。老父親如此說,王之后傷感不已,已是泣不成聲,眼巴巴凝視著父親。我一是放心不下你娘,她命苦,跟我一輩子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走后,你要照顧好你娘,不能讓她孤單。盡孝父母,人子所為,理所應(yīng)該,王之后點頭,說您放心,我設(shè)法回來。

        還有一件事。父親停住,抻了抻腰,歪斜身子,盡力把一邊腰身拉長,顫顫的手勾向拉長的腰間。

        黑乎乎的褲腰帶上系著一把銅鑰匙,紅色絲帶拴著,銅鑰匙光亮亮的,是皮箱老銅鎖的鑰匙,王之后平生第一次看到父親腰間的鑰匙。

        解下鑰匙,父親去開銅鎖,手顫抖得厲害,老是捅不到鎖眼??锤赣H這樣子,王之后心里不忍,伸手去幫忙,手還沒拿到鑰匙,“啪!”被父親一掌打開。

        鎖開了,箱子里半空著,沒多少東西,只一塊舊綾子裹一幅卷軸。父親去拿卷軸,攥得緊緊的,生怕被兒子搶了去似的。

        這,這,后兒。父親叫王之后的乳名。

        我道有什么寶貝呢,就這么個破玩意兒,還神秘兮兮的,王之后想。王之后想起了小的時候,父親房里幾幅書畫,有父親寫的條幅,有古代的仕女圖,有模有樣地掛著。自己從農(nóng)場回來,墻上的書畫不見了,還以為是和族譜一起燒了,沒想父親收在箱子里。

        剝?nèi)ゾc子,看到表皮的水印,是一層包皮,天津楊柳青的老年畫。王之后想,過去從沒聽父親說過墻上的書畫有什么好,還包這么細(xì)仔,心里不以為然。

        看母親,母親沒有看他,眼睛盯在父親手里的卷軸上,一臉驚異之色。

        母親的表情讓王之后感到了困惑,母親出生名門,是西城有名的大家閨秀,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只是因為后來家道中落了,才變成了普通人家的女子。從母親驚異的神色中不難看出,父親手里的卷軸她也是頭一回見到。

        老祖宗世代傳下來的東西就交給你了。父親聲音顫巍巍的,一字一頓。好好聽著,你得給我世代傳下去,永遠(yuǎn)在咱王家傳下去。

        卷軸放到了被子上,父親兩只雞爪樣枯瘦的手在上面扒拉,一點點展開卷軸的內(nèi)芯,原來是一幅書法?!短m亭序》幾個字躍然紙上,閃入王之后的眼簾。

        《蘭亭序》?哪來的《蘭亭序》?是明朝摹本還是清朝摹本,還是哪位老祖宗臨摹傳下來的?王之后伸手過來抓卷軸。

        別動!父親一把推開,說后兒,別亂動。父親顫顫巍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后兒,這《蘭亭序》不是明朝摹本,也不是清朝摹本,這是,這是,這是老祖宗王羲之的真跡。

        真跡?王之后腦中嗡嗡作響,兩眼直直地瞪著父親,自己的耳朵沒毛病吧?用手緊拎自己的耳朵。

        真跡?王羲之的真跡?《蘭亭序》真跡不是陪葬昭陵了嗎?

        沒錯,是老祖宗的真跡!聽我細(xì)講,父親對王之后講述了關(guān)于《蘭亭序》的一個天大的秘密。

        大唐貞觀二十三年七月初九,大明宮里的氣候沉悶,太宗皇帝沉疴深重,大臣們,太醫(yī)們,一代圣君的皇室宗親們,進(jìn)進(jìn)出出,來往穿梭。醫(yī)道是醫(yī)病的不是醫(yī)命的,常言說得好。任太醫(yī)們絞盡腦汁,還是回天乏術(shù),李世民的病沒有絲毫的好轉(zhuǎn),奄奄一息了。李世民是圣君,洞悉世事,從太醫(yī)們?yōu)殡y的表情中,看出了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吩咐太監(jiān),先是把大臣們召到病榻前。中書省,左丞相,首輔大臣,輔佐新君,李世民一一向大臣們交待了朝中的大事。當(dāng)著眾大臣的面,李世民還交待了自己的陵葬之事,他吩咐即將成為新君的太子李治,王羲之的《蘭亭序》陪葬昭陵。這是自己最心愛的東西。父皇文治武功,蕩平天下,開創(chuàng)了大唐基業(yè)貞觀盛世。父皇立自己為太子,將貞觀盛世交給自己,一紙《蘭亭序》算得了什么,父親要其作陪葬品,李治不得違拗,也不敢違拗,連說兒臣謹(jǐn)遵父命。

        交待了后事,李世民含著笑又昏然入睡了。

        大唐天子的彌留之際是容不得絲毫打擾的,眾大臣們悄無聲息地紛紛離去,只有太子李治和太子妃王氏還守在病榻前,送父親最后一程。

        李世民醒了,沒有駕崩。沉迷中醒來的李世民回光返照,顯出格外的清醒和精神。他看了眼李治,問道:剛才父皇說的都記住了?像是對剛才的囑咐不太放心。李治誠惶誠恐,跪在父親病榻前一一復(fù)述,所囑朝中大事,父皇的囑咐一件不落,最后說請父皇放心,皇兒字字謹(jǐn)記在心。說完淚流滿面。李世民沒有兒子悲傷,顯得泰然自若,他知道人命天數(shù),天數(shù)難逃,悲傷也沒用。蘭亭序隨葬的事記住了?李世民問兒子。剛才李治在復(fù)述父皇遺囑時沒有說這事,他不便說,因為父親還沒咽氣,那樣說會犯大忌,是忤逆不孝。跪在病榻前,李治拿了《蘭亭序》展給父皇,表明自己牢記在心。兒子真是個誠實厚道的人,孝順,立為太子沒錯。李世民抿嘴一笑。

        “蘭亭序留于后世!”看著兒子,李世民面色變得凝重,語氣堅定得不容質(zhì)疑。

        “留于后世?!”剛才父皇不是吩咐隨葬昭陵嗎?李世民這話讓李治傻了眼,沒聽錯吧?

        看到兒子大惑不解,李世民笑了。沒錯,留于后世!

        李世民對兒子說出了一段往事。

        三十年前,自己還是秦王,有次去看姐夫,無意中看到了《蘭亭序》。李世民有帝王之心,也是性情中人,馬背槍棒,治國平天下做帝王自是最大心愿,除此

        之外,還有一大嗜好,酷愛名家書法。當(dāng)看到《蘭亭序》時,天下奇書,李世民贊口不絕。

        走時,李世民要拿了《蘭亭序》去,姐夫如何也不同意,說家中物件任選任要我都不吝嗇,唯這《蘭亭序》不行,這是祖?zhèn)髦?。姐夫說得真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世民不好強(qiáng)索,只說姐父放心,待自己把玩臨摹之后,一定奉還,還立下重誓。既是這樣,世民又是秦王,不會失信于人的,姐夫即將《蘭亭序》交與了李世民。兩郎舅立誓,還有小外甥在場。

        大唐王朝建立,玄武門之變,李世民誅殺了太子,自己做了皇帝,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率士之賓莫非王土,姐夫雖然記著當(dāng)初的話,再也沒敢找天子討要《蘭亭序》。

        姐夫不敢索要,李世民卻沒敢忘,一朝圣君,世之表率,成了天子,就更不能失了當(dāng)初信義,況且還立了誓的,得把《蘭亭序》還于姐夫,李世民一直記著這事。也是人之將死,其心也善。

        對父皇的話,兒子還是不解,既然還于人家,為何又當(dāng)著眾大臣的面,要拿了它陪葬呢,是何緣故?李治問父皇。李世民嘿嘿一笑:人說治兒忠厚,還真是的,《蘭亭序》為之圣物,天下所求,誰不想據(jù)為己有?諸褚良,上官儀,長孫無忌,都是今世書法名家,誰都存有覬覦之心,只是父皇在世不敢罷了,我歸天之后,他們還不爭嗎?群臣相爭,絕非朝廷之福,我不能為一物而壞了天下。我說葬了昭陵,就斷了他們的念想。天機(jī)一語道破,太子這才恍然大悟,父皇英明,可謂用心良苦??!

        我不能食言,不能給后世留下罵名,我得把《蘭亭序》歸還王家。

        太子妃過來,李世民親手把《蘭亭序》遞到她手上,叮囑她送還其父親,說父皇說話算數(shù)了。

        謹(jǐn)尊父皇教誨,兒臣一定交到家父手里。太子妃感激涕零,伏地叩拜。

        李世民辭世了,《蘭亭序》陪葬了昭陵,誰都知道,真?zhèn)沃?,誰也沒弄清楚。

        小時看過自家的族譜,世襲表上溯,子涵想起來了,老祖宗有王羲之,晉朝,有王仁佑,大唐羅山令。

        王仁佑與大唐什么關(guān)系你知道嗎?父親問王之后。

        孩兒不知。

        羅山令是大唐天子的世親,王仁佑的母親姓李,是大唐高祖皇帝李淵的女兒,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親姐姐。因了這層關(guān)系,女兒后來才被選入宮中當(dāng)了太子妃,就是后來被武則天害死的王皇后?!短m亭序》回歸王家了,大唐天子還回來的,王仁佑感動不已,從此立下家規(guī),封了王家子孫的口,大唐天子此物還于王家的事永不外泄,蘭亭序留存人世的秘密永不示人,《蘭亭序》永傳王家。

        《蘭亭序》就這么一代代傳了下來,究竟是如何從老祖宗羅山令王仁佑手中一代代傳到自己手中的,王之后不得而知,祖上沒有任何字據(jù),更是沒有任何典籍可考,可考的只有蘭亭序已于當(dāng)初隨李世民陪葬了昭陵。

        《蘭亭序》是圣物,大唐天子都如此看重,我從你祖父手里接過來,從沒敢打開過。王之后的父親對他說,今天我親手交給你。記住,將來也要親手交給自己的子孫,永世流傳王家。

        唐宋元明清,五代十國,南北亂世,改朝換代,那么多年多代,王氏家族大樹樣地分出枝枝杈杈,無以計數(shù)的后人,《蘭亭序》怎么偏偏就傳到了自己的手上?

        奉著《蘭亭序》,王之后迷茫了惶惑了:造孽啊,王之后!

        父親走了,為照顧母親,王之后設(shè)法回了西城,在老家街區(qū)的長安中學(xué)。

        勞動改造回來,王之后發(fā)過誓,再不談個人的婚事,在鄉(xiāng)下學(xué)校,熱心人關(guān)心過,自己從不理睬。接過老父親手中的《蘭亭序》后,王之后再不能這么想了,王之后不是以前的王之后了,自己是祖宗的王之后了,是王氏家族的王之后了,不結(jié)婚生子,就斷了祖宗九泉之下的念想,就斷了祖上《蘭亭序》繼續(xù)在王家延傳下去的鏈條。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自己是天將大任于己的斯人。

        回到長安中學(xué),又有人上門給王之后提親了,這回說的是個拖油瓶,女人死了老公,有兩個小孩,介紹人盡揀好的說,說那女人年輕如何漂亮,如何勤快溫良,兩個娃兒也乖巧,你上歲數(shù)了生不出孩子,有孩子跟了媽來,娘親父也親,就親生的了。王之后聽了搖著頭,說不行。介紹說媒的不理解,這么好為什么還不行?找老婆不就為了個捂腳墊炕,養(yǎng)兒防老嗎?王之后還是說不行,他不說原因,因為這不能說,只能埋在心里,帶來的兒再好也不是王家血脈,做不了《蘭亭序》的傳人,王之后好歹不答應(yīng)。

        拖油瓶不行,又有人來了,這回說的是缺胳膊斷腿兒的,人賢惠,年輕,就少點兒零件。想到這王之后就寒心,幾十年農(nóng)場生涯,罪還沒受夠啊,自己都要人照顧的人了,哪還能照顧得了別人,王之后搖頭。提親的人以為是王之后嫌人殘疾,忙說不礙事的,人家來給你生兒育女,少個零件,又沒少胯丫,還不照樣生孩子。王之后這回解釋了,說自己老了,不能找個身體不好的,生了孩子如何養(yǎng),總不能眼睜睜讓人家來遭罪吧?

        不知好歹。王之后這么說像是挖了提親人的祖墳,就在背地里罵他,都這樣了,還嫌人家,看你不斷子絕孫才怪,要不將來就下個損胳膊斷腿的崽兒。話罵得刻毒,門庭從此冷落。

        時間過了半年,還是有人再來提親,這回好,提的不是拖油瓶也不少零件,是個鄉(xiāng)下妹子,在城里紗廠做臨工,還拿了照片給王之后過目。

        看過照片,王之后覺得還行,人長得不賴,年輕漂

        亮,更讓王之后想不到的是有些像曾經(jīng)的戀人,真是上帝安排的姻緣。樂過一陣之后,王之后心里又打鼓了,姑娘能答應(yīng)嗎?人家年齡比自己小一大截,怕都能叫自己爹了。介紹人說不要緊,說明天見面。第二天,介紹人領(lǐng)了姑娘來見面,鄉(xiāng)妹子不僅沒嫌王之后年齡大,還一百個愿意。人家不圖別的,就圖個西城里的戶口。

        鄉(xiāng)妹子對王之后好,不時來看王之后,幫他洗衣服做飯,王老師長王老師短地叫,還三天兩頭地催王之后去登記。鄉(xiāng)妹子催,王之后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很快就和她去登了記。

        鄉(xiāng)妹子在城里沒親戚,王家親戚也不多,婚禮簡單,登記回來的當(dāng)天,請了桌客拜過老母就算了事,女家父母都沒來得及到堂。

        想著《蘭亭序》要傳人,王之后對鄉(xiāng)妹子格外殷勤,心想拼著老命也要把這塊責(zé)任田種好,好得出收獲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王之后使出渾身解術(shù),種出了結(jié)果,不到半年,鄉(xiāng)妹子懷孕了,四十五歲那年,王之后這棵老樹終于開花結(jié)果,生了個兒子。想到《蘭亭序》,想到當(dāng)年老祖宗是從函谷關(guān)入內(nèi)地到西城的,鄉(xiāng)妹子的老家也在那個方向,自己就澆了點水,王之后就給兒子取了個很詩情畫意的名字,王子涵。

        到底樹老了,結(jié)出的子生出的苗,弱!子涵生下來就比別的孩子個頭小,還瘦,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放在盤子里過稱,三斤八兩不到。

        好歹是棵苗,這是王家的根,王之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照料他們娘兒母子身上,百般殷勤地服侍月子,每天到集市上買新鮮的魚肉給鄉(xiāng)妹子補身子發(fā)奶,反正口袋里有錢,過去錢是為了防老,現(xiàn)在是為了養(yǎng)育兒子。

        王之后精心照料鄉(xiāng)妹子,奶水發(fā)出來了,一雙大奶鼓鼓的,人也成了大胖子,一副富貴相。

        鄉(xiāng)妹子胖了,子涵卻照樣瘦,不長個兒。孩子不長個兒,王之后去找醫(yī)生,醫(yī)生說要藥補,王之后就去醫(yī)院去商場買奶鈣鋅各種兒童營養(yǎng)品,想方設(shè)法往子涵嘴里喂,指望兒子長得和別的孩子一樣好。

        子涵身子不配合,肉不缺魚不缺奶水不缺各種營養(yǎng)品不缺,就缺能吃能長,王之后心思沒少花,兒子還是個皮包骨頭,子涵不僅長不壯,步行也遲,還犯起了抽風(fēng),有小兒麻痹癥根底。

        抽風(fēng)驚厥,小兒麻痹癥是大毛病,能使人殘疾損人性命,得抓緊治療。這種病的嚴(yán)重性王之后曉得,他和鄉(xiāng)妹子抱著子涵,三天兩頭地往醫(yī)院跑。天生的病根難治,打針吃藥都不管用,這家醫(yī)院看了不見效,就到另一家醫(yī)院去,治緩和了過些時又犯,有時犯得比以前更重??吹枚嗔?,醫(yī)生也無可奈何,就給王之后退干信,說這病根是娘胎里帶來的,再不說下文,意思是無法根治。醫(yī)生沒轍了,王之后還抱著希望,就不信這個邪,說今天的科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了,人都能飛到月亮上去了,連個抽風(fēng)都看不好,我就不信!王之后繼續(xù)抱著子涵到處求醫(yī),幾年下來跑遍了整座西城,只要有點名的醫(yī)院沒一家不去,口袋的錢花光了,結(jié)果還是一樣,沒能根治。

        正規(guī)醫(yī)院治不了,王之后還不死心,就去找鄉(xiāng)醫(yī)尋偏方,中醫(yī)博大精深,多少疑難雜癥都治了,不信治不了抽風(fēng),有時也埋怨自己,說自己的前世今生,做了不該做的惡事,造了什么孽,害了孩子,竟偷偷跑去寺廟燒香,找巫神做法,就是不罷休。

        子涵五歲那年,鄉(xiāng)妹子帶了去鄉(xiāng)下省親,在娘家和人說起子涵抽風(fēng)時,唉聲嘆氣地說自己跑遍了西安都沒治好,有位鄉(xiāng)里說鄰村二十里外有位老中醫(yī),神醫(yī)兩道,祖?zhèn)髅伢懦S脝沃纹娌?,還會燒燈火,好多城里醫(yī)院治不了的奇魔怪病都被他給治好了,什么張莽子李狗子在醫(yī)院退了審回來,老中醫(yī)沒幾副藥就穩(wěn)住了,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說的有鼻子有眼。鄉(xiāng)妹子聽了很新鮮,帶了子涵去鄰村找老中醫(yī)。老中醫(yī)看了子涵,說抽風(fēng)是經(jīng)路上的毛病,光吃藥治不了,得燒燈火調(diào)整經(jīng)路,能不能完全好也說不準(zhǔn)。經(jīng)路上的毛病看不見摸不著,老中醫(yī)的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鄉(xiāng)妹子想,只要能治病,燒燈火就燒燈火吧。鄉(xiāng)妹子說,跑遍了西安城,就沒個治法,這下好了,您老總算有了個醫(yī)法。一聽西城,老中醫(yī)馬上變了,說這病我治不得,城里人金貴,弄不好會燒出毛病來的,成個啞口扭經(jīng)都難說,壞了殘了負(fù)不起責(zé)。聽到會燒成殘疾鄉(xiāng)妹子也怕了,子涵是獨苗,老王經(jīng)歷坎坷,大半輩子了就這根獨苗,身子骨弱成這樣,真弄出個長短來,如何向他交待?鄉(xiāng)妹子不敢擅自做主了。鄉(xiāng)妹子回城后,把鄉(xiāng)下的事說與王之后,說去找了老中醫(yī),能治兒子抽風(fēng),王之后聽了很高興,沒想有大風(fēng)險,也就猶豫了,誰愿拿了獨苗去冒這樣的風(fēng)險。就在這時,沒想子涵的病又犯了,犯得比以前還厲害,腿蹲腳彈暈了過去。兒子暈厥,王之后不知所措,掐人中敲牙縫灌開水,在醫(yī)院住了三天,花去整整三百塊才救了過來。

        病根不除終不是事,王之后咬牙橫下心,和鄉(xiāng)妹子帶著兒子再去鄉(xiāng)下。老中醫(yī)還是先前那番話,說子涵有小兒麻痹癥底子,萬一燒出問題自己不負(fù)責(zé)任。兒子的命要緊,王之后嘆著氣說:誰叫自己命不好呢,前世做了惡人,報應(yīng)在兒子身上,風(fēng)險就風(fēng)險吧!央求老中醫(yī),只要能救命就行了。老中醫(yī)還有何可說的,只好燒唄!

        子涵愛和老爹扭,生下來就體弱有病,扭得爹日夜不寧,燒燈火時又鬧了。老中醫(yī)拿來了燈火,一只燈盞,里頭盛了些菜油,白線燈芯。老中醫(yī)讓鄉(xiāng)妹子脫了子涵的上衣,露出右臂胳膊,在胳膊肘兒上選了穴位。又拿燈芯蘸了些菜油,點燃燈芯后,用手指點了熱油點到穴位上??吹嚼现嗅t(yī)的燈火,子涵怕得要命,嚇得一個勁兒往娘懷里縮,哭著喊不要,不要!娘說子涵乖,

        別怕別怕,燒了子涵的病就好了,一邊說一邊把兒子的胳膊往外拉。不痛不痛。老中醫(yī)也哄,燈火點在胳膊上,吱哇亂叫,子涵的胳膊上起了個小水泡。

        不算痛,果然和娘說的一樣,點過之后,子涵反而不哭了。老中醫(yī)又在子涵的胳膊上點了幾處燈火。然后又到頭上選穴位,嚇得子涵雙眼緊閉,瑟瑟發(fā)抖。

        啊呀!子涵突然猛的抽搐,一條腿往后扭,應(yīng)了老中醫(yī)的話,腿腳真的不行了,好在燈火燒得還是有效果,從此止住了子涵的抽風(fēng)。

        子涵長大一直是波波折折的,生出來體弱,后來抽風(fēng),燒燈火燒扭了腿?,F(xiàn)在什么都好了,讀書又不利索。六歲發(fā)蒙,六年的小學(xué)讀了七年,指望用時間拼得出人頭地,可能是抽風(fēng)影響了大腦內(nèi)部的智力發(fā)育,不料成績還是很一般;初中三年,和小時候長身體治病樣這補那補的,普高還欠分。世代書香門第,干了一輩子老師,怎么說兒子也得混個高中才行。王之后托了人去找路子,送了煙酒,弄了個調(diào)節(jié)生指標(biāo),一次性交五千元的調(diào)節(jié)費。五千就五千,王之后摸摸口袋,里面還有錢,當(dāng)年補的,后來積攢的。錢放在手上又不能生崽兒,供兒子讀書總比什么都不做強(qiáng),掏出五千塊,讓子涵進(jìn)了高中。高中沒混幾天,子涵死活不讀了。

        子涵離開學(xué)校去找事做,這時,已是高學(xué)歷的時代了,大學(xué)生研究生多如牛毛到處都是,如三月的花,泛泛的。子涵沒有像樣的文憑,腿兒還不太利索,到哪里找事?到處沒人要,不得已,最后只好去給居委會大媽說好話,去掃大街。

        兒子一瘸一拐,半夜起床到街上掃地,夏天熱冬天冷,王之后實在于心不忍,后來設(shè)法為兒子弄了個長安中學(xué)做勤雜工。

        勤雜工沒有入編,工資最低。子涵不在乎,心想自己這身體這文化,能有份事做就不錯了,況且還掛在人類靈魂工程師行列,子涵心里很滿足。

        子涵滿足,他爹王之后卻憂心,都四十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不能絕了王家后,《蘭亭序》傳給誰呀?這回好了,有了丫哇兒,這是天佑王家。

        唉!可這房子,丫哇兒人都來了,拿啥給她看啊?沒房子子涵和丫哇兒的事就吹了。想想兒子,看看手上的《蘭亭序》,王之后心里絞痛。

        房子,兒子,孫子,《蘭亭序》。《蘭亭序》,孫子,兒子,房子。王之后一遍遍念叨。造孽啊,《蘭亭序》造孽啊,王之后,王之后!王之后的心痛得越來越厲害了,渾身瑟瑟地發(fā)抖,頭上冒汗,卷軸磨在腿上,嚯嚯著響。他企求地看著子涵和丫哇兒。

        看到父親的痛苦樣兒,子涵也是百般糾結(jié)。沒了《蘭亭序》,對不起祖宗,沒了丫哇兒,散了今生姻緣,斷了王家后了??纯锤赣H,又看看丫哇兒,心里極度痛苦和為難。

        王之后陳述過去,丫哇兒悶不吱聲,大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王之后痛苦難忍,丫哇兒呆若木雞,沒有任何表情。突然,丫哇兒大眼閃動,爹,給我!她大叫一聲,聲嘶力竭,一把奪了王之后手上的《蘭亭序》,老鷹抓雞樣拉了子涵,風(fēng)也似的跑進(jìn)了里間。

        “嘭”,里間的門關(guān)上了。

        不得了,出大事了,老不死的,你說話不算數(shù),騙人家,丫哇兒要和子涵拼命了。子涵的母親見丫哇兒搶了《蘭亭序》,拉著子涵進(jìn)了自己的臥房,急了,罵著王之后,奔向房門。

        臥房的門緊閉反鎖了,拍門,門不開,里面在劇烈地撕扯著。

        子涵,丫哇兒,有話好好說,你們要干什么呀?開門!子涵娘急得跺腳。

        爸,媽,不管我們!丫哇兒在里面大叫。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呀?子涵娘越是著急,生怕里面出事……

        借我一張床。還是丫哇兒。接下來是人著到床上的悶響,吱呀吱呀,真打起來了,里面床板在晃動。

        哎呀呀,哎喲喲,哎喲喲啊,給力!丫哇兒發(fā)出痛楚而又歡娛的嘶叫聲。叫聲越來越大,吱呀吱呀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不是打架。

        他爸,之后,王之后!子涵娘滿眼溢淚,興奮得大叫,回頭奔向王之后。模糊中王之后雙手緊攥,口吐白沫,倒在沙發(fā)前面的地上。

        (責(zé)任編輯 徐瑞)

        林文楷,男,湖北宜昌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湖北省宜昌市宜昌詩詞學(xué)會副主席,“中國當(dāng)代散文獎” 《2010中國散文經(jīng)典》“最佳散文獎”,湖北省首屆網(wǎng)絡(luò)小說大賽“長篇小說獎”獲得者,北京海上明珠文化有限公司簽約作家。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芳草》《西湖》等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龍脈》《湮塵》;中篇小說《拉魂腔》《上天賜?!贰督褚乖陲w雪》《借我一張床》《太陽出來瞇瞇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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