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萬華
過去的玫瑰霜柏,及其他
◇ 李萬華
如果花花草草的世界只有黑白二色,李漁也會拈它們來當棋子琢磨,但是李漁又將花草分成三六九等,后宮佳麗一般,還是讓我不舒服。我在植物稀缺的高原見到一叢豬耳朵草都要發(fā)一陣呆,哪里還有挑三揀四的毛病。如果李漁寫大漠寫風雪寫寒山瘦水也那般挑挑揀揀,我便相信他挑剔因為他是處女座,然而不是。李漁寫松柏,又有點倚老賣老的可愛,說松柏與梅貴老而賤幼,而自己恰也到了與松柏同入畫的年齡。
杜甫寫《古柏行》便與李漁不同。李漁閑人說閑事,杜甫卻是心有不平,說“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又說“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我擱了書,看一眼屋外遠山,茫無涯際的想:如果要我做一株柏樹,我還是不要入畫,也不要大才有大用,常年棲鸞鳳,我只要在深山中寂靜就行。
去年七月的小鎮(zhèn)街頭,有人運來三棵側(cè)柏,揭去水泥地坪,掘三個大坑將樹栽下去。側(cè)柏樹身高挺,看著也是長了幾十年的老樹,只是姿態(tài)恭順,少些肆意,一看便是圃里的樹木。柏樹要長在深山巖間經(jīng)些風雨掙扎才會有遒勁的蒼老,所謂霜柏。以前我生活在山里,云杉黑青,黑樺木質(zhì)糾結(jié),紅樺衣衫襤褸的事情常見到,柏樹也見得多,知道柏樹的葉子不會輕易變黃,也不會輕易凋落。柏樹是最能保持青春的樹木,也是最能體現(xiàn)老態(tài)的樹木。那三棵移來的柏樹被三腳架支撐著,樹身吊著笨拙的輸液袋。我自然不知道那輸液袋中的液體是營養(yǎng)液是藥還是植物調(diào)控液,因為第一次見到,便好奇。早出晚歸的經(jīng)過,扭著脖子看。有時看著那些輸液袋就多情地想,這世上心思柔軟的人還是居多。只是那柏樹漸漸顯出些萎黃來,這不同于蒼老,我便知道它們要死了。但是樹木死在街頭多少是件不光彩的事,后來那三棵柏樹就失去蹤跡。
我見過死在山林中的柏樹。那也只是采藥人或者牧人到達的深山老林,青色巖石裸露嵯峨,懸崖深淵,云橫在遠處山腰,即便是七月,雪蓮也只將革質(zhì)的葉子探出冰縫,禿鷲常在半山坡滑翔,野貓壯如藏狐。那是通體枯黃的柏樹,葉、枝干、球果,枝上的縱裂深如刀割。它將根探進巖縫間,身體貼著巖石向上傲立。它死去多少年無人知曉,但它的死去如同它依舊活著:枝葉密集,水分似乎依舊在枝葉間流淌,盡管身體焦枯。
柏樹原是性子極高的樹,受不得人的濁氣。那時山下院子里一棵柏樹長了幾十年,我們從不曾將洗臉洗菜的水潑到樹底下去,也不曾折取枝葉,盡管初一十五的早晨常常要熏香。在山里,熏香已經(jīng)成為一種儀式,用柏枝燃燒出的煙來潔凈自身,也用來潔凈神靈。神靈似乎總是存在,那怕門前一個土坡,房后一處水洼,人們因此不會輕易在大地上挖掘。那一棵柏樹里住著麻雀,嘰嘰喳喳的不知道有多少。青白的麻雀屎一層層蓋在樹下,有幾次我揀公雀屎和蜂蜜擦臉,因為聽說那樣可以讓肌膚變白,但公雀屎糊在臉上,黏糊糊的,不好受,因此臉就沒能白起來。
柏枝煎水喝是要上癮的。山居時隔壁的女子性格乖戾,守著大片山野還說要去云游,常年穿一件深藍的褂子。我有時逢著她,總是不敢面對,覺得她身上那股冰冷的氣息來自冥界。那時她似乎總在林中游蕩,我曾多次見她站在柏樹下摘球果吃,有時好奇,我們便也跑到遠處摘球果嘗。那些帶有柏香的灰綠色小果子,只有豌豆大,然而里邊的苦澀那么多。女子熏香熏上癮,家里柏香繚繞不斷,后來拿柏枝煎水喝,每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將柏枝熬出水來喝,晚間睡前也要喝,家人試圖阻止,又阻止不了。我離開山林后,聽說女子的情形越加嚴重,開始拒絕食物,只喝柏枝水。再后來就失去消息。
失去消息是件簡單的事情,猶如一片葉落,或是一季草黃。我們一路的時光,寂靜亦或鼓噪,最終不過是個過程。這個過程漫長或者一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總要失去。
安徒生講故事總是那么信馬由韁:“我必須總是開花,總是開玫瑰花?;ò曷淞耍伙L吹走!不過我卻看見一位家庭主婦把一朵玫瑰花夾在贊美詩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插在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的胸前,還有一朵被一個幸福地歡笑著的小孩子吻了一下。這些都叫我很高興,這是真正的幸福?!蓖鯛柕虏灰粯樱鯛柕碌拿倒逯挥性谠律镉酶杪暡拍苁顾Q生,只有用生命對她浸染,她的花心才能變紅。王爾德的玫瑰帶短刺,我有些怕。
高原上,小街人家的院子里種植的多是月季,刺玫也多。月季叢開,刺玫成樹。樹到底有氣勢,尤其一番風雨后,刺玫花飄墜,深紅匝地。月季色彩多變,且艷麗,刺玫花暗舊,多少跟玫瑰相似。說玫瑰、月季、薔薇是薔薇科三杰,但高原人家的院子里就是不見玫瑰,也沒有薔薇,讓人多少有點想不通。這是否與高原氣候寒涼,氧氣稀薄有關(guān),去網(wǎng)上查,說薔薇也耐寒,是大范圍種植的花,既然可以大范圍種植,此處獨不見,于是更加想不通。相比花跟人不一樣,人多浪跡,易于混同,花多少帶了些喜鵲一樣的墨守成規(guī)。你看喜鵲,它從來不換衣服,破屋子永遠是枯枝搭幾根羽毛。
但是花又跟鳥雀不一樣。鳥雀是越來越少,花不斷改良,研發(fā),突變厲害,純種的玫瑰大約也是越來越少。曾記得開在大山深處的玫瑰,那是弱小的一株。山里氣溫,總是十幾度左右,便是夏季風沿著河谷拂來,草約的芬芳透著清冽。山體高大嵯峨,山頂積雪常年覆蓋,這使得花開異常艱難,晚開不說,綻放的時日也被天氣左右。譬如晨間一些虞美人和野罌粟剛剛撐破花萼,午間便是一場冰雹。冰雹砸折植物的莖干是常事,青稞因此倒伏不起也不足怪。一株玫瑰在院子里,奇怪的是它的四周再無其他植物。幾近荒蠻的院子。玫瑰在一個早晨突然開放。要知道那個早晨陽光剛好灑到西墻上,黃土夯筑的院墻搭上剛好金黃的陽光,而玫瑰恰好將暗紫的小花瓣在陽光中展開來,仿佛嬌小頑皮的發(fā)小。
蘭增干 書法
我見得玫瑰開放,只那一次。也許后來也有純種玫瑰偶爾開放在曾經(jīng)的路旁,不過與年少時碰見玫瑰花開已不一樣。少年見到的色彩,純正單一,并且深植記憶之中。長大后總是從一種色彩中透視出另一種色彩。這其間的過程,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有一種艱難,也有摧毀。
山里的玫瑰凋零后,總有用處。我們將玫瑰花瓣曬干,和紅糖,腌制。母親有時用它做餡餅,有時蒸糖包。餡餅總是用油煎過,糖包可以捏出幾種花型來。其實餡餅或者糖包也只是一年吃一次,畢竟玫瑰一年只開一次,每次開,也只是那么稀疏的幾朵。
那時山前一戶人家遭遇不幸,父母雙亡,留下三個男孩,老三掉進火炕燒去雙腳。生計維持自然艱難,卻都吹得一手笛子。老大老二勞碌田間,老三上山放羊,因此笛聲總在樹蔭斑駁的山頭響起。都是一些當時流行的歌曲:《心中的玫瑰》、《知音》、《妹妹找哥淚花流》……也有些地方曲藝。笛聲在下雨天響起尤其好聽,因為那個時候我躲在屋子里無所事事,只好拿蠟筆裹布頭玩家家。有月色的晚上響起過笛子沒有我都忘記了,后來看書,書上的笛子喜歡在有月色的時候響起,古舊得很。其間他也吹過一只曲子,大約是《蘇武牧羊》,低沉、黯啞,吹著吹著悄然斷去。那時我正看《前漢故事》,書本上的蘇武穿皮襖,持使節(jié),在風雪中和羊群一起。我看那幅圖總看出點荒寒。
至于那時候的笛聲是否與院里的玫瑰有關(guān),我便不知道。那時尚不曾讀得王爾德,也不曾讀安徒生,不知道一朵玫瑰花里便有一個精靈。
夏日清晨,有一件事,無需母親提醒。洗手,去露水濕重的花園,挑幾枝顏色不同的虞美人,沿枝子斜著剪下,將密布絨毛的綠色花梗在火上燒烤片刻,給玻璃瓶換上清水,水中灑幾顆粗鹽,插花,再將花瓶擺放到堂屋正中的柜子上。通常是兩只模樣相似的花瓶,一左一右,擺放時講究對稱?;ㄆ恐虚g總是放一個紅漆的木匣子,正面畫著佛手牡丹或者暗八仙的圖案。盒子里是父親畫出的三界諸路神仙圖,他們在泛黃的紙葉上,衣帶飄飛,卻沒有眼珠。
這個時候,太陽還沒升起,山際正罩著青色煙嵐,門前流水的聲音,風過青楊的聲音,還有遠處松濤,依舊響亮。都是未曾醒轉(zhuǎn)的模樣,連麻雀都還賴在柏樹枝中不出聲。倒是隔壁人家的香爐中,已經(jīng)燃起桑煙?;▓@里,金盞菊閉合著花瓣,金盞菊是一種只為陽光綻放的花朵,它們的葉子,在露珠中,閃爍出一種翠綠亮光。虞美人被服絨毛的纖細枝子,正輕微顫動,它下垂的花苞,稚氣未盡。野罌粟則是一種懼怕太陽的花朵,它們擠在墻根的陰暗潮濕中,此刻,一些單瓣的花朵,正展露出橙黃、淺粉和深紫來。
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母親已將茶炊準備好:洗凈茶壺,倒上泉水,燒開,放進一撮黑毛茶葉,抓些花椒、老姜、草果、鹽進去。有時,母親會找出幾枚苦杏仁放入茶壺。熬煮,直至茶色成為深紅。如果有隔壁送來的新鮮牛奶,將牛奶倒進熬好的茶壺,煮開,成為奶茶。用描有盤龍或者飛龍的小龍碗盛茶,搪瓷碟子里放上青稞面蒸出的花卷。這是我們常年不變的早飯。
越是不變的程序,越帶有儀式的莊重和細節(jié)講究。其實虞美人開在花園中,日日妖嬈,我們早出晚歸,經(jīng)過花園時,一扭頭,就會碰到花朵的艷麗和嫵媚,這一種賞心悅目,我們欣然接受,但不輕易說出,也許是不值得說出。想一想,在一個山峰四面交錯的地方,有大片黑魆魆的灌叢,有云杉白樺山柳和青楊形成的羅馬軍團一樣的森林,有河灘,有云雀,有藏狐,有數(shù)十種野花絢爛,這樣的山谷,幾朵虞美人搖曳枝頭,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事情。花插在屋子的幽暗中,大多數(shù)時候,是獨自在那里綻放。夏日,屋子生著涼氣,除去晚間睡覺,我們很少在屋內(nèi)活動。這樣,花擺放在屋子里,似乎沒有多大意義。然而沒有誰對此提出質(zhì)疑,也沒有誰將其間原因說得清楚。似乎一直如此。便是在沒有花開的季節(jié),總有兩只花瓶,被母親刷洗干凈,擺放在原來的位置。起先是兩只“互助大曲”的綠色玻璃酒瓶,瓶子燒制得粗糙,隔著瓶身看過去,對面的事物嚴重變形。后來有了精致的酒瓶,替換,再后來,母親買回一對藍底上攀附紅荷的玻璃花瓶,造型溫婉,一放,就是多年,有了供養(yǎng)的意味。
插在玻璃瓶中的虞美人,每日晨起給它換一次清水。三四天之后,開始萎謝?;ò旰兔鼽S的花蕊凋落到紅漆柜面上,母親將它們掃去,倒入花園。長時間浸泡在水中的花枝,已經(jīng)腐爛,發(fā)出味道。母親將這些枝子拿出,放在花園墻頭曬干,晚間做飯時,順手將它們送進灶膛。
那時候,我沒想過一朵花的生死,一如今日,我從沒將幾朵云的來去,視為輪回和轉(zhuǎn)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