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榮
清道夫
■隋榮
荒原紅蓮 版畫/王洪峰作
一
黢黑的夜里,三盞大燈照亮井場。班長劉建方跟徐峰站在井口,將吊卡卡住油管,劉建方揮下手,螞蚱按下操作桿,立刻機器轟鳴,吊卡緩慢地將油管提起,升到接口處,螞蚱停下機器,劉建方使管鉗卡住油管,轉(zhuǎn)到半圈,徐峰站在對面接過管鉗,順勁擰動,卸下油管。一股油水打管口噴灑出來,劉建方跟徐峰躲閃不及崩了一身。姚舜麻利地將打滑道溜下來的油管擺放到管橋上。一趟活兒下來,幾個人身上都濕漉漉的。徐峰說,歇會兒,手套都濕透啦。劉建方?jīng)]有吭氣,悶聲搬動卡鉗。徐峰沒再說什么,他知道劉建方的脾氣,不同意的事兒你別吱聲,說也沒用。
空中繁星閃爍,難覓月亮的蹤影。成群的蚊蟲圍著大燈飛來飛去,有的碰到大燈上,撞癟了身子,跌落到地面上;有的粘在燈罩上,炙烤成空殼。姚舜脖子跟臉上讓蚊蟲叮咬了個遍,鼓起一片紅皰。他將油管擺直,沒等直起身,一只個頭挺大的蚊蟲撲到他的臉上,立時生出一陣疼癢,他不由揮起手啪的一聲重重地拍在臉上,罵道,媽的,讓你咬。
兩趟活兒下來,劉建方還沒有歇息的意思。井場上除了偶爾機器的轟鳴跟油管磕碰的聲響外,一片寂靜。徐峰突然停下手,緊閉雙眸。劉建方問他,咋啦?徐峰說,眼睛迷啦。螞蚱見狀,知道有情況,忙停下機器,跳下操作室,甩掉手套,幫助徐峰翻眼皮,鼓弄了半天,說是蚊子,沒事啦。徐峰嚷著說,沙得戧。姚舜說,八成進去原油啦。劉建方阻止他,別太使勁揉,眼睛不要啦。螞蚱瞅著姚舜的臉,問道,你臉咋的啦?姚舜晃下沾有厚厚原油的手套,苦笑說,打蚊子弄的。劉建方見徐峰的眼睛還沒好,擱下手里的管鉗說,歇會兒。
姚舜甩掉手套,來到工房,撕塊報紙擦臉上的原油。螞蚱說,那是新報紙,我還沒看呢。姚舜瞥了他一眼,你一個油鬼子,看啥報紙。螞蚱不服氣地說,誰說油鬼子不能看報紙?別人瞧不起咱,咱不能把自己看扁啦。劉建方用鐵缸子接了缸水,咕咚咕咚喝個見底,將缸子往桶上一蹾,喘著氣地說,抓緊歇會兒,凈扯些沒用的。姚舜跟螞蚱望著劉建方的背影,相互瞅了眼,姚舜說,吃槍藥啦。螞蚱做了個鬼臉。
劉建方來到房后,松開腰帶,草棵里響起嘩嘩的水聲。猛地,水聲驟停,只聽啪的一聲,媽的,咬也不挑個地方,這你也敢咬。徐峰走過來說,蚊子太厚啦,這哪兒是人待的地方。劉建方?jīng)]有搭理他,邊走邊扎腰帶,來到井口。成群的蚊蟲圍著燈亂舞,他猶豫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出井場。
劉建方心里很不順暢。父親膝關(guān)節(jié)打不過彎,需要做置換手術(shù),手術(shù)費六萬元。他回家跟妻子孫茜說要拿錢給父親手術(shù),孫茜說沒錢。劉建方疑惑地望著她說怎么會,我每月的工資都給你啦?孫茜說除了日常費用,孩子上學前班需要錢,上星期修車花去五千多,還有汽油錢,剩下也不多啦,現(xiàn)在物價多高,你不是不知道。孫茜說得頭頭是道。劉建方知道她經(jīng)常網(wǎng)購,一買就是一大堆東西,少則幾百元,多則幾千元。有的用幾次就不用了,轉(zhuǎn)手送人,有的至今還沒打開包裝。他想說照你這個花法,有多少錢也存不住,但他咬咬牙忍住了。他不能提這茬,一提她會蹦起來。上次孩子萌萌生病,她不許他上班,讓他領(lǐng)萌萌看病。班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他要不去活兒就沒法干。他將她娘倆送到醫(yī)院后,匆匆趕到井場。第二天回到家,沒有見到她和萌萌的身影,打手機關(guān)機,趕到醫(yī)院,上下樓找了個遍沒有尋到人影,最后還是丈母娘打來電話,告訴他萌萌在她那兒。他來到丈母娘家,瞧萌萌已經(jīng)退燒,就想領(lǐng)她和萌萌走,可她不走,在娘家一待就是十多天,他好一陣檢討賠不是,事兒才算平息下來。他怕她再次領(lǐng)著孩子回娘家,她動不動就往娘家跑的勁頭令他惱火。孫茜是他見過的第三十二個女人,為什么不說是姑娘,因為在這三十二個里,有三個已經(jīng)不是姑娘。一個跟男方性格不合離婚;一個男人在車禍中死掉,膝下還有個剛會走路的娃娃;一個雖然沒有結(jié)婚,但與對方同居多年,打了六次胎??梢韵胂螅瑒⒔ǚ秸覀€對象多么艱難。實際上,劉建方是個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的小伙,差就差在工作上。劉建方家在農(nóng)村,當了兩年兵,轉(zhuǎn)業(yè)到油田,分到作業(yè)隊。這在油田幾乎成為慣例,凡是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不是分配到鉆井隊,就是作業(yè)隊。作業(yè)隊活兒累不說,又臟又埋汰。每天一身油一身泥,別說姑娘們不待見,就連他自己都煩透了。那時不像現(xiàn)在,打井上下來,臟工服送到洗衣房,單位有澡堂可以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劉建方清楚地記得,一次打井上下來,他鉆進一家澡堂,人家見他一身油污,硬是沒讓他進,他要出三倍的價錢也不中。沒辦法,只好買個洗衣盆,躲在宿舍,脫得赤條條的,打頭到腳一陣痛洗。按劉建方的說法,他戀愛的經(jīng)歷夠?qū)懸槐緯?。有的女人跟他打個照面,沒說上兩句話,就鼻子一擰,說他身上有股怪味兒,扭身走掉了。有的見面問他每月掙多少錢,他說三千多。女人嘴一撇,不屑地說錢也沒多出多少,天天累得臭死,這活兒辭了算啦,就是給私企打工也不比這兒少多少,你天天賴在這兒,腦殘?。縿⒔ǚ綒獾媚槹l(fā)青,恨不得掄起胳膊扇過去。細想,這事兒也怨不得人家,哪個姑娘不想找個工作體體面面的男人,誰愿跟油鬼子天天黏在一起。怨就怨自個兒的命不好,找了個令人不待見的工作。油田的姑娘非常挑剔,劉建方覺得沒戲,將目光轉(zhuǎn)向油田的外圍,就這樣也費了挺大的周折,才算找到一個。姑娘沒有工作,個兒不高,方臉濃眉,長著一副男人相。劉建方?jīng)]有相中,可他實在受不了這種馬拉松似的相親,他不知道下一個會是什么樣,他想對付用吧,或許這就是命,在他的生活里沒有愛情,他沒有資格談情說愛。這個姑娘就是孫茜。好在孫茜是個處女,給他作為男人留個臉面,老家的人很看重這點。
兩條光柱在荒原上不住地晃動。劉建方知道是夜查,趕緊回到井場。他跑到工房,見螞蚱正站在工房里,說著笑話,徐峰饒有興趣地傾聽,姚舜蜷在旮旯里打瞌睡。他沒好氣地說,來人啦,快抓緊干活,咋干喊沒動靜呢?螞蚱一下愣在那兒,徐峰騰地打長條凳上蹦起來,拉著螞蚱往外走。姚舜沒動窩。劉建方走過去扒拉他說,干活,別睡啦,你小子又干啥壞事啦,晚上打不起精神。姚舜睜開惺忪的眼,打著哈欠說,哪有時間睡覺,陪女朋友逛了一天街,搭進去兩千多塊錢?,F(xiàn)在東西也太貴啦,一件小衫要價一千六,過去也就二三百塊錢的東西,吃頓飯二百多塊錢。按這個花法,逛三次街一個月的工資進去啦。螞蚱說,別只顧逛街呀,上沒上手???姚舜說,你小子想哪去啦。螞蚱說,不是我說你,該上手就上手,別哪天拜拜啦,竹籃打水一場空。劉建方眼睛一瞪,就屬你歪道道多,抓緊干活。
光柱移動到井場,隨即消失了。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他繞著井場轉(zhuǎn)了一圈,問姚舜干了幾趟。姚舜說兩趟。他走近劉建方,告訴他加快速度,明天一早就得搬家,轉(zhuǎn)到下一口井。劉建方說,隊長你放心,我保證不耽誤搬家。
二
劉建方讓手機的鈴聲吵醒。他抓起手機,響起母親的聲音,建方,你忙啥呢,我打了半天電話都不接?劉建方說,睡覺呢,昨晚干了一宿。母親問他住院的事兒聯(lián)系得咋樣啦?住啥院?劉建方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母親說,你睡糊涂啦,還是累糊涂啦?劉建方聽出母親不大高興,拍拍腦袋說,我記著吶,一會兒去。母親又叮嚀幾句,才撂下電話。劉建方擦把臉,正要出門,手機的鈴聲又響了,他以為又是母親打來的,說你還要說啥?電話那頭沒好氣地說,我還沒說話呢,你剛才和誰通話?劉建方說,還能是誰,咱媽,又催住院的事兒,你把錢給我,沒錢我咋辦住院。電話里停頓了會兒,孫茜說,銀行卡在柜子的抽屜里,上面有四萬多塊錢,你到建行取出來,咱家就這些錢啦。劉建方扭頭鉆進臥室,翻找銀行卡。
劉建方趕到銀行,前廳經(jīng)理問他辦理什么業(yè)務(wù),他說取錢。經(jīng)理指向取號機,他站著發(fā)愣,不知道如何操作。經(jīng)理往顯示器上一點,取號機下方滑出一張小票,經(jīng)理將小票交給他,說坐那兒等著叫號。他這才明白啥意思。等了半個小時,窗口上方滾動的字幕閃出二百四十六號。他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經(jīng)理問二百四十六號有沒有,沒有就過去啦。他瞅眼小票,才知道喊他。騰地打椅子上站起身,來到窗口,遞進銀行卡。業(yè)務(wù)員問他取多少?他說全取。業(yè)務(wù)員問道,存款人是你嗎?他搖搖頭說,不是,是我愛人。業(yè)務(wù)員說,請輸入密碼。他似乎沒有聽懂,瞅著業(yè)務(wù)員發(fā)愣。他不知道密碼,剛才孫茜沒有告訴他。在家他一向不管錢,對這套業(yè)務(wù)不熟。經(jīng)理走過來詢問情況。他解釋說,我著急取錢給我父親看病,密碼我不知道。經(jīng)理微笑說,對不起,這是規(guī)定。他抬手拭去額頭上的汗水,抓起手機,問孫茜密碼。手機里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對方已關(guān)機或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他氣惱地再打,還是沒人接聽。經(jīng)理狐疑地望著他,這張卡是你的嗎?他眼睛一瞪,咋不是。站在門口的保安走過來,說你一進門,我瞅你的神色就不對,你說實話,這卡是你的嗎,不然我報警啦?他迎著保安的目光說,你報吧,我等警察來。兩個人正僵持著,手機響了,他掃眼手機,沒好氣地說,打電話你咋不接呢?孫茜說,剛才手機沒電啦,錢取出來了嗎?取啥取,密碼不告訴我咋取。孫茜問他在哪家銀行,說我這就過去。
半晌,孫茜走進銀行,輸入密碼,錢很快取了出來。經(jīng)過門口,他瞟了眼保安,保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孫茜問他咋回事兒。他將經(jīng)過一說,孫茜笑得直不起腰來。哎呀,逗死我啦,你可真出彩。劉建方懷疑她故意捉弄他,狠狠地瞪她一眼。
將父親送進醫(yī)院,劉建方交完款,身上仿佛卸下一個包袱,輕松了許多。他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眼皮發(fā)沉,一會兒,就腦袋耷拉到胸前,迷糊過去。
孫茜經(jīng)人介紹,在社區(qū)找了份工作。雖然每月只有一千多塊錢,但也算有個營生,總比整天悶在家里強。結(jié)婚的第三年,劉建方提出要把父母打農(nóng)村接出來,父親身體不好,跟母親在家伺候兩三畝地,累個要死,也掙不到幾個錢。孫茜心里老大的不樂意,她以為兩位老人留在農(nóng)村,他們適當寄倆錢就行了,沒想到劉建方要把老人接來,這完全違背了她的初衷。要知道還有這茬事兒,她是無論如何不跟劉建方結(jié)婚的。也就是打那時候開始,她一不高興就往娘家蹽,她不愿背這個包袱。劉建方在油田的周邊買了個房子,供父母居住,將家里的地租出去,掙點租金,添補家用。他每周過來一次,送些日常用的東西。父母也是閑不住的人,在后院開出一塊地,栽種點兒豆角、黃瓜、茄子等蔬菜,省了些花銷。兩位老人來到油田,孫茜只來過一次,待一上午就走了。她的爸媽倒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再勸她多過去看看。她只是不吭氣,實在逼急眼了嘴上應下來,還是沒動靜。眼下父親住院,他本想讓孫茜來醫(yī)院護理,又一想,平日她對父母不搭不理的,這時你能指望她給父親端屎端尿?他打消了念頭,覺得還是自個兒扛吧,再苦再累也會熬過去的。
一個病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一腳沒有踩實,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病人的身體碰到劉建方的腿上,劉建方醒了,忙伸手扶起他。病人艱難地打地上爬起來,嘴不停地嘀咕。劉建方聽不清他說什么,眼瞧病人蹣跚著朝前走去。他來到病房,母親站起身說,你上了一宿的班,快回去睡會兒覺,今晚我陪你爸。他說,你跟我爸想吃啥,我去買,你一個人上下樓不方便。父親說,我不餓,只想喝點小米粥。他說,還是買點吃的吧,在醫(yī)院不像在家想吃啥隨時可以做,在這兒要是餓啦,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母親想想說,那你就買點包子,看有沒有賣粥的,不是小米粥也行,在醫(yī)院不像在家。劉建方跑到一家飯店,買了小米粥、包子,匆匆趕回醫(yī)院。
劉建方回到家,換下衣裳,準備睡覺。一打眼,瞧見擺放在墻角的魚缸,魚缸里游動著二十條鸚鵡魚,紅色的鸚鵡魚成群結(jié)隊地游往一個方向,又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游去,顯得鮮艷而美麗。魚缸的底部擺放著他和孫茜旅行結(jié)婚時在北戴河買的兩塊珊瑚,珊瑚的四周飄浮著嫩綠的水草,水草在水的波動下輕輕飄動。魚缸下方靜靜地吸附著一條清道夫,清道夫的身上布滿黑色斑點,吸盤緊緊地吸在魚缸的缸壁上,紋絲不動。劉建方喜歡養(yǎng)魚,尤其喜歡鸚鵡魚,一有空閑,他就站在魚缸旁,瞧著鸚鵡魚有序地游來游去,游出一片彩虹。
三
劉建方登上車,司機發(fā)動車要走,劉建方說等會兒電工,昨晚電路出現(xiàn)點兒故障,他不去活干不了。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一個個頭不高胖胖的電工才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朝車里瞅了眼,車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他沒有上車的意思。劉建方喊道,沒眼力價啊,騰出個地方。幾個人沒事似的,沒有動窩。劉建方知道哥幾個正在氣頭上,他們看不上胖電工這副德性。劉建方將頭盔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胖電工拎著工具,晃上車。
班車在平坦的馬路上跑了一段路,拐向油田專用路。路面不但狹窄,還由于重車的碾壓,變得坑坑洼洼,車駛在上面如過篩子,上下顛簸。坐在車里的人不住地從座位上彈起,戴著鋼盔的腦袋重重地撞到棚頂,發(fā)出嘣嘣的聲響,待身體回落到座位上,屁股又被木椅硌得生疼。劉建方的身體隨著車的顛簸來回晃動,他一手抓住螞蚱的腿,一手抓住車門把手,頭盔早已不知滾落到哪兒去了。等車到了井場,劉建方第一個跳下車,他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兩腿已經(jīng)麻木。徐峰伸手去拽他,他讓徐峰先走,自己坐在地上,揮起拳頭捶打著麻木的雙腿。作為班長他不愿讓自個兒的人受欺負,他覺得那是在打他的臉。他注意到電工那瞬間閃過的輕蔑的眼神,心里罵道,媽的,社會上一些人瞧不起我們,你也來添堵,你算哪路神仙。他真想伸出腿去將他絆倒。他輕輕地抬抬腿,又不聲不響地撂下。他不想丟掉一千多元的獎金,眼下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今天施工的是一口聚驅(qū)油井,日產(chǎn)油四噸左右,前些日子突然產(chǎn)量下降,鬧起了毛病。劉建方跟徐峰身穿防油服,小心翼翼地打開防噴器開關(guān),側(cè)身一躲,井口忽地噴出一股油水。劉建方揮下手,吊卡緩緩地降下來。他插牢手柄銷子,手往上一抬,通井機轟轟地咆哮起來。剛提了幾根油管,地下喘氣的油井吐出一股股粘稠的原油,噴灑到他們身上。又一根油管提了出來,又黑又粘的原油打十來米高的油管流出,經(jīng)風一吹飄散開,像下起了黑雨,再次澆到身上,兩個人立時變成了黑人。徐峰罵道,媽的,今兒個算是倒霉透啦,上來就鬧個滿堂彩。
起完油管,已到晌午。做飯的張嫂已經(jīng)第三次招呼吃飯了。劉建方揮下手,人們停下手里的活,走向工房。螞蚱見鍋里還是饅頭和雞蛋炒辣椒,不滿地說,咋又是饅頭和辣椒。張嫂說,饅頭辣椒多好吃啊,你咋不喜歡呢。劉建方摘掉膠手套,脫去防油服,扔到地上說,對付吃吧,別那么事兒多。他知道螞蚱不愿吃饅頭辣椒,說心里話他也吃膩歪了,可這個張嫂圖省事,每天買幾個現(xiàn)成的饅頭一餾,辣椒掰把掰把打幾個雞蛋一炒,完事兒。他又不能多嘴,他知道能到小隊做飯的,都通過關(guān)系來的,稍有不慎就會得罪什么人。而這人在暗處,給你使個絆子,遞上幾句不咸不淡的話,足夠你喝一壺的。螞蚱不知深淺,還在那兒理論,張嫂的臉有些掛不住。劉建方蹲在地上,邊洗手邊說,快洗手吃飯,這條件已經(jīng)好多啦,放在以前,你也就自己煮煮面,哪還專門有人給你做飯,挑肥揀瘦的毛病倒挺多。螞蚱心里不服,但見劉建方拉下臉來,沒敢再言語。劉建方站起身,說張嫂,螞蚱歲數(shù)小,說話沒個深淺,你不要計較。張嫂笑笑說,沒事,我哪能跟他計較,我閨女都跟他年齡差不多了。
劉建方打了兩次肥皂,也沒洗凈手上的油污,他甩掉手上的水,伸手抓起個饅頭往嘴里塞。張嫂看到饅頭上留下兩道黑黑的指痕,遞過一塊毛巾說,手還沒洗凈就吃飯,別吃出病來。劉建方笑著搖搖頭說,習慣啦,干我們這行的沒那么多講究。當然,要有米飯就省得用手抓啦,哎,我只是一說,你不要當回事。張嫂嘴一抿,說你的話我懂,看你們一天天水里來油里去的,也真不容易,明天給你們做米飯。螞蚱忽地打地上蹦起來,喊道,烏拉!徐峰跟姚舜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劉建方趕到醫(yī)院已是晚上八點多鐘。父親躺在床上打瞌睡,母親在洗一條襯褲。下午父親解手時,襯褲上粘了塊。母親心疼地說,都幾點啦,你還趕過來?這兒不用你,你累一天啦,快回去吧。劉建方問母親,孫茜沒來嗎?母親搖搖頭,她上班還要帶孩子,不來就不來吧,這兒也沒啥大事,我能應付得了。你跟我爸吃飯了嗎?我在食堂打了點飯,跟你爸對付了一口,你快回吧。見母親一再催,劉建方也就沒再堅持。他來到走廊,又被母親喊住,囑咐說,孫茜也不容易,你多體諒點兒,她脾氣是大了些,可人還不壞,有時間多照顧點兒家,別總往這兒跑。劉建方聽到這兒,奇怪地問道,咋啦媽,你又聽到啥啦,我跟孫茜過得好好的,你不用擔心。劉建方經(jīng)過醫(yī)生值班室,值班醫(yī)生正是父親的主治醫(yī)生,他就走了進去,詢問父親哪天手術(shù)。醫(yī)生看了會兒病例,說你父親心臟不太好,手術(shù)前我們給他做了身體檢查,發(fā)現(xiàn)他患有高血壓、動脈硬化、冠心病,現(xiàn)在正給他用藥,等身體穩(wěn)定些,再給他做手術(shù)。劉建方心里一驚,平時沒聽他說過心臟不舒服。醫(yī)生說,這種病有的人反應比較明顯,有的反應不明顯,或者有些不舒服也沒當回事兒,病一旦發(fā)作搶救不及時就會死亡,人們常說心梗就是這么來的,大意不得。劉建方擔心地問道,那這次手術(shù)跟心臟有聯(lián)系嗎?醫(yī)生說,通常來說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怕手術(shù)引起情緒上的波動,還是謹慎點兒好。劉建方問道,現(xiàn)在需要我做啥?醫(yī)生說,啥也不需要,讓病人高興些,心情愉快,順利地做完手術(shù)。
孫茜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劉建方換下衣裳,問她家里有啥吃的。孫茜不解地說,這么晚回來,咋還沒吃飯?劉建方說,我到醫(yī)院都八點多啦,到哪兒吃飯去。孫茜說,我給你下碗面條吧。孫茜鉆進廚房。劉建方來到萌萌的臥室,萌萌正趴在桌上寫作業(yè)。劉建方問萌萌,今兒個老師都講啥啦?萌萌歪著腦袋說,講了五個英語單詞,學了一篇作文。你現(xiàn)在寫啥呢?英語單詞。萌萌扔下筆,抓過一本畫報說,爸爸給我講故事。劉建方接過畫報,萌萌爬上他的腿。劉建方說,我給你講小紅帽的故事。從前有個可愛的小姑娘,誰見了都喜歡,但最喜歡她的是她的奶奶。一次,奶奶送給小姑娘一頂用絲絨做的小紅帽,戴在她的頭上。從此,姑娘再也不愿意戴任何別的帽子,于是大家便叫她“小紅帽”。一天,媽媽對小紅帽說,來,小紅帽,這里有一塊蛋糕和一瓶葡萄酒,快給奶奶送去,奶奶生病了,身子很虛弱,吃了這些就會好點兒的。趁著現(xiàn)在……該睡覺啦,你不讓她抓緊寫作業(yè),講啥故事,整天沒個正事兒。孫茜站在門口喊道。劉建方?jīng)_著萌萌做個鬼臉,看挨說了吧,快去寫作業(yè),一會兒爸給你講故事。萌萌不服氣地一擰鼻子,哼了聲回到椅子上。孫茜發(fā)狠地說,你別甩臉子,等老師說作業(yè)完成不好時,看我咋擰你的嘴。劉建方推著孫茜走出臥室。
四
聽說白天油井沒有壓裂上,晚上看井。螞蚱高興地摘下安全帽,拋向空中。姚舜一屁股坐在工房里的長條凳上,自言自語道,可算能喘口氣啦,這半個月沒消停,累得快散架啦。徐峰拎著飯桶,走進工房。螞蚱說,這飯菜還吃呀,難吃死啦。劉建方打發(fā)螞蚱去買點兒吃的,晚上喝點兒酒。技術(shù)員林濤拎著一大包東西走進來,說不用買啦,我都帶來啦,咱們自個兒做。林濤將包放到桌上,螞蚱打開包,包里有豬肉、蔬菜,還有排骨。他高興得轉(zhuǎn)過身,抱住林濤的頭,在他腮上重重地親了口。林濤掙脫開螞蚱的手,不住地擦臉,抱怨說,哎呀,這是啥味啊,熏死人啦。姚舜樂呵呵地說,有酒嗎?林濤一拍腦袋,忘買啦。劉建方喊螞蚱,去買點兒啤酒來。徐峰將包放到地上,開始擇菜,洗肉。在班里徐峰最會做飯,每當看井沒活兒的時候,徐峰都會掂對出幾個菜,哥幾個搓一頓。林濤不知打哪兒弄出一本書來,身子靠在桌上翻看。姚舜一把掠過去,說看啥書這么上癮?林濤沒動窩,瞥了他一眼。姚舜是最不喜歡看書的人,他說一看書就頭疼?!都冋娌┪镳^》,奧爾罕·帕慕克,外國的。姚舜歪頭念道。林濤揶揄說,快拿過來,給你也看不懂。小瞧人,誰說我看不懂。姚舜隨便翻了一頁,輕聲念道,與芙頌相戀的那一個半月差兩天,我們共做愛四十四次。黃書,這是本黃書,我說你小子咋捧著不撒手。林濤不屑說,你知道作者是誰嗎?土耳其一位知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寫的是在伊斯坦布爾,三十歲的富家公子凱末爾與名媛茜貝爾訂婚,意外遇到出身貧寒的遠房表妹、十八歲的清純少女芙頌。兩個人熾熱地愛戀過后,凱末爾決定與茜貝爾解除婚約,這時卻發(fā)現(xiàn)芙頌早已離他而去。他追隨著芙頌的影子和幽靈,深入另一個伊斯坦布爾,穿行于窮困的后街陋巷,流連于露天影院,努力向芙頌靠近,直到無法承受的思念使生活完全偏離。為了平復愛的痛苦,他收集心上人的一切,她愛過的,甚至是她觸碰過的一切,將它們珍藏進自己的純真博物館。這本書讓你體會到痛失所愛的幸福與感動!林濤說到這兒停住了。工房里一片沉靜。姚舜用手撓撓頭,媽的,聽起來還挺感人的。徐峰沒有停下來,還在擇菜。劉建方打趣說,照你這個擇法,咱今晚啥也吃不上啦。徐峰回過神來,發(fā)覺自己將又綠又大的菠菜葉擇掉了。
徐峰一氣做了四個菜,等他將排骨下鍋,哥幾個早已等不及了。螞蚱啟開五瓶啤酒,蹾在桌上,說直接吹。劉建方說,就差盧曉晨,不然人就全啦。林濤說,這小子傷養(yǎng)得咋樣啦?徐峰說,可不是咋的,最近一忙活倒把他忘啦。螞蚱說,讓我說這小子準成天在家泡蘑菇呢,你說咱們天天在井上,誰沒有磕磕碰碰過,誰身上不帶點兒傷。上次我的腿讓油管砸了下,我在地上坐了會兒,還不是一瘸一拐地上井干活。就拿班長說吧,前年右手小拇指被砸斷啦……行啦行啦,我的事兒不要提啦。劉建方摸摸短了半截的指頭說。姚舜說,我給他打個電話,看這小子干啥呢。林濤說,睡了吧?這么晚啦。姚舜拿起手機打過去,手機響了會兒通了。姚舜擺下手,大伙都靜下來。姚舜說,哥們兒,干啥呢?盧曉晨說,這么晚打啥電話,我都睡啦。姚舜說,你騙鬼哪,你小子在玩游戲呢,我聽出來啦,是反恐精英吧?手機里響起笑聲,你小子耳朵挺尖的。說吧,啥事兒?姚舜說,沒事,今晚看井,哥幾個喝點悶酒,想你啦。盧曉晨說,替我敬大伙一杯,我還得過些日子才能上井。姚舜說,差不多行啦,都是過來人,你那點兒傷無大礙。盧曉晨說,媽的,幸虧你不是領(lǐng)導,不然,得逼死幾個。姚舜將手機扔到桌上,來,哥幾個喝。幾個人喝酒夾菜,酒過三巡,林濤說,螞蚱,你對象處得咋樣啦?螞蚱說,別提啦,處幾個都沒成,我爸給我定了個死規(guī)定,必須找個有工作的,這不上星期剛處上一個。嗨,現(xiàn)在的女孩子嚼性得很,男方工作要好,要有房有車,父母都有工作。咱頭一條就比別人矮半截,一說是作業(yè)隊,姑娘直搖頭。你說,啥時候能跳出這鬼地方,我做夢都夢見自個兒不干作業(yè)啦,哪怕讓我擦擦樓梯,打掃衛(wèi)生也行啊。姚舜打趣說,美得你,那活兒都是女人干的,你沒看辦公樓跟公寓里,女大學生、研究生都在做清掃工,哪兒能輪到你啊。
天麻麻亮,劉建方打地上爬起來,搖晃幾下暈乎乎的頭。林濤躺在長條凳上,窄窄的長條凳讓人隨時可能掉下來。徐峰跟姚舜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他站起身,晃出工房。井場上一片寂靜,烏云飄浮在空中。他來到通井機旁,見螞蚱蜷在駕駛室里睡得正香。他走出井場,狠狠地撒了泡尿。兜里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劉建方說,這么早,你打電話干嘛?母親說,你爸上午手術(shù),我睡不著,不影響你工作吧?劉建方安慰說,不用擔心,一會兒下班我就趕過去。劉建方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螞蚱站在身后。睡醒啦?螞蚱問道,大叔今天手術(shù)?劉建方點點頭。你咋不吭聲?螞蚱說。不是大手術(shù),就不要驚動大伙啦。說啥呢,你還把大伙當兄弟嗎?螞蚱臉上露出不悅。交完班,幾個人打車直奔醫(yī)院。
父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孫茜還沒有來。劉建方看眼表,心想她咋還沒來,就算平時對老人不上心,可今兒個這場合無論如何也應該到啊。他輕聲問母親,媽,孫茜不知道我爸手術(shù)嗎?知……啊,不知道,她帶個孩子,又要上班,我沒告訴她。劉建方打母親那吞吞吐吐的話語中,猜出事情沒那么簡單,肯定有事兒瞞他。母親是個壓事兒的人,知道孫茜的脾氣,所以凡事兒都往好處想,唯恐小兩口不合。正說話,孫茜急慌慌地跑上樓來,氣喘吁吁地問道,手術(shù)咋樣啦?母親剛要開口,劉建方搶在頭里,氣急敗壞地說,你咋才來?孫茜賠著笑臉說,下午領(lǐng)導來檢查工作,要求打掃衛(wèi)生,我走不開。劉建方問道,你們不是兩個人嗎?孫茜仍然笑臉說,王姐有病啦,沒來。我是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剛忙活完就跑過來啦。母親使勁拽下劉建方的衣袖,說沒事兒,上班的人就得以工作為主,家里的事兒再大,也是小事兒,工作不能耽擱。
五
頭頂上飄動著幾塊烏云,烏云像脫韁的野馬,在空中翻滾、跳躍,轉(zhuǎn)眼,烏云聚集在一起,愈積愈厚,愈來愈低,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墜落下來,砸到湖泊、荒原、井場上。劉建方跟徐峰全然不顧風云的突變,站在井口上,埋頭下鉛模。螞蚱把住操作室的門框,望眼灰突突的天,喊道,暴雨來啦,用不用躲躲?劉建方說,不用,這陣勢又不是沒見過,比這更大的暴雨我們也領(lǐng)教過。螞蚱還在觀望,兜里的手機響起來,他打開手機,手機里沒有動靜,他以為打錯了,剛要關(guān)掉,里面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螞蚱,我把咱倆的事兒跟家里說啦,我媽不同意,她說作業(yè)工又苦又累不說,還很危險,一旦有個閃失,后悔都找不到北。你啥意思?螞蚱急切地問道。我想還是分手吧,我們在一起不合適。說罷,手機里響起嘟嘟的聲音。螞蚱舉著手機,愣愣地杵在那里。劉建方打了幾個手勢,吊卡沒有動靜,他喊道,螞蚱,你愣在那兒干啥,干活。螞蚱這才反應過來,啟動吊卡。
豆大的雨點砸在擋風玻璃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緊跟著嘩的一聲,瓢潑大雨傾斜而下。螞蚱的視線一片模糊,他忙打開雨刷器,防止操作失誤。暴雨籠罩井場,劉建方跟徐峰的腳下瞬間變成一片沼澤。劉建方注意觀察井口溢流,徐峰盯住吊卡銷子是否牢固,螞蚱目不轉(zhuǎn)睛地察看吊卡的反面。愈是惡劣的天氣,人們的神經(jīng)愈是繃得緊緊的,唯恐出現(xiàn)閃失。一道閃電劃破了雨幕,在空中亂舞,炸雷滿荒原轟鳴,天空仿佛炸開一個洞,令暴雨下得愈發(fā)猛烈。雷聲震得大地微微顫抖,遠處一棵大樹被攔腰劈斷。劉建方倒吸一口氣,指揮大伙停下手里的活兒。他意識到這場雨與往常不同,閃電總是圍著井場轉(zhuǎn),他不得不提防。
林濤歪在長條凳上,徐峰接了缸水,姚舜往犄角旮旯一躺,嘀咕道,我可躺會兒,累死啦。劉建方最后一個進來,他踅摸一下,問道,螞蚱呢?徐峰說,解手去了吧。劉建方脫掉防油服,掛到墻上,接過徐峰遞過來的缸子,喝了兩口,還不見螞蚱的身影,心里不踏實,自言自語道,不對呀,解手咋這么長時間。他放下缸子,推開房門,喊道,螞蚱,螞蚱。他跑到井場,沒有螞蚱的身影。他四下撒眸,只見密集的雨水像織成一張厚厚的網(wǎng),將天地間死死地罩住。他透過濃濃的霧一般的水汽,尋覓螞蚱的蹤影。當他的目光落到井架上,他跑過去往上攀登。井架上落滿了原油,經(jīng)雨一澆滑哧溜的,他顧不了許多,徒手慢慢地攀爬。爬到半腰,他停下來,舉目張望。猛然,他望見個人影在遠處晃動,一道閃電撲向荒原,荒原上竄起一個火球,火球貼著草尖滾動,撞到一棵小樹上,小樹瞬間化為灰燼。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爬下井架,撒腿朝荒原跑去。
螞蚱沒有隨大伙躲進工房,他心里覺得憋屈,蹲在那窄小的工房里,他會發(fā)瘋。他想在這空曠的荒原上游蕩,只有這樣心里才好受些。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姑娘都離他而去,難道僅僅因為他是作業(yè)工嗎?螞蚱杵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喊道,鉆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作業(yè)隊……鉆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作業(yè)隊……一個炸雷在頭頂上轟的炸開,一道閃電在四周亂竄。螞蚱的身體,被狠狠地推了一下,雙腳離開地面,重重地摔在泥水里,臉上迸滿了泥水。他的身上壓著很重的物體,他扭動身子,想甩掉身上的重物。突然,耳旁響起憤怒的吼聲,混蛋,你不要命啦!雷聲震得他耳鼓翁翁作響。他分辨不出誰在吼叫,艱難地轉(zhuǎn)過身,認出劉建方,悲傷地說,劉哥,作業(yè)工咋這么不招人待見?他雙眸一閃,淚水打眼角滾落下來,轉(zhuǎn)眼就被雨水沖走了??吹轿涷票瘋纳袂?,劉建方心里一陣絞痛。他打螞蚱的話語中明白了事情的原由。他緊緊捧住螞蚱的臉,堅定地說,螞蚱,好兄弟,不要泄氣,會有好姑娘愛上你的。他站起身,把手遞給螞蚱,起來,生活就是再難,我們也不能趴下。螞蚱爬起來,望著閃電在空中流竄。兩個人的身后,默默地站著林濤、徐峰、姚舜。暴雨已將他們身上的工服澆得呱呱透,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接受暴雨的洗滌。
晚上九點多鐘,劉建方才回到家。孫茜在上網(wǎng),劉建方瞧她又在購物網(wǎng)上瀏覽,提醒她最近家里錢比較緊張,不要亂買東西。孫茜嬉笑說,我沒買,在網(wǎng)上轉(zhuǎn)轉(zhuǎn),看有沒有新玩意。劉建方說,爸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啦,大夫說順利的話,一星期能出院,你多過去看看,媽一個人也挺累的。孫茜辯白說,我天天啥樣你還不清楚,早晚接送孩子,一天兩次打掃辦公樓廁所、樓道、樓梯,整天累得腰酸腿痛,回到家還要做飯,想起這些我就心煩。劉建方說,我知道你也挺辛苦,可老人住院,作為晚輩去看看總不為過吧。孫茜尋思了會兒說,行,明天干完活兒,我去。劉建方腦袋一動,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明兒個一早,我去集市上買只雞,給爸熬鍋雞湯,中午你送過去,這樣也好看些。孫茜點點頭。啊,對啦,看你們那兒,有沒有合適的姑娘,給螞蚱介紹一個。他不是有嗎?黃啦,為這事兒,好懸沒鬧出事兒來。孫茜轉(zhuǎn)過身,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劉建方,劉建方不想多說。今天雖然沒有干多少活兒,可他覺得比干活兒還累,螞蚱的舉動令他揪心,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他挨批評不說,更要緊的是無法向螞蚱的父母交代。
七月的夏天,日頭火辣辣的,炙烤得人皮膚發(fā)痛。到了晚上,氣溫也沒有降下來。劉建方躺在床上,覺得屋里悶熱悶熱的。他本想早點兒休息,跟孫茜親熱會兒,可這大熱的天令他失去興趣。他不敢動,一動一身汗。他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有跟孫茜在一起了。孫茜總是喊熱,在一起睡不好覺,獨自偎在沙發(fā)上對付。他勸了幾次,孫茜不肯,也就由著她了。劉建方躺了會兒,實在熱得受不了,翻身下床,拽開窗簾,拉開窗戶,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隔著紗窗,望著深邃的天空星星點點,圓圓的月亮掛在空中,他緊盯著月亮,發(fā)現(xiàn)月亮的下圓呈淡黃色,中上部分顏色較淺,仿佛是高山峻嶺折出的暗影。他想要能到月亮上生活多好,少了人間煩惱。
劉建方在街上買了碗餛飩,一屜包子,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父親已經(jīng)起來,母親正投洗毛巾,給他擦臉。今兒個感覺咋樣?劉建方問道。父親說,好多啦,腿能夠活動啦,大夫說過兩天可以下地走走。劉建方心里高興,說看來這手術(shù)值,以后你就可以跟我媽到處走走,可以去旅游啦。母親說,旅游啥呀,手術(shù)花那么多錢,還不知啥時候能還上呢。劉建方說,媽,只要錢能換來健康就值,錢算啥,沒有咱再掙,人在不愁沒錢。父親說,建方的話在理兒,等病好啦,我去找點兒活干,不愁掙不來錢。母親笑說,看把你能的。母親要去倒水,劉建方搶過臉盆。
晌午,病房的人開始吃飯。母親讓劉建方去食堂打飯,劉建方走出病房,忙給孫茜打電話。孫茜說到啦。劉建方來到樓梯口,等了會兒,孫茜才順著樓梯爬上來。兩個人來到病房,劉建方說,媽,孫茜給我爸熬點兒雞湯送來,我在大門口碰上啦。母親的臉綻放開,燦爛地說,你工作忙,就不要往這兒跑啦。父親忙往床邊上靠,說快坐下歇歇,外頭騰熱啦。孫茜說,今兒個三十四攝氏度,在車里跟在烤爐里似的。母親拿過毛巾,讓孫茜擦汗。劉建方知道孫茜會嫌棄,代她接過毛巾,說媽,你跟我爸快吃吧,我們到走廊坐坐,屋里太悶了。
六
暴雨后的荒原整個是一片汪洋,遠遠望去,井場如同一座荒島,孤立在水中。原來還勉強能過車的土路,早已被雨水淹沒。運送油管的車停在離井場五百米外的路上,無法靠近。劉建方心里一沉,暗暗叫苦,壞啦,今兒個要有場惡戰(zhàn)。早晨隊會上,隊長還強調(diào),這個月由于受天氣和井況的影響,施工進度緩慢,跟上月相比少七口井,他要求全隊員工振奮精神,把這七口井搶回來,完成月計劃。
劉建方打工房上下來,抓起手套朝路邊走去,其他人默默地跟在后面。這種場景大伙不是頭一遭遇到,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搬運油管、油桿是常事。劉建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雨水中跋涉,腳下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沒走出多遠,身上就冒出了一層汗。姚舜說,我以為昨天油管運上來啦,這樣我們能輕松些。徐峰沒走出多遠就停下腳,接聽手機。像遇到什么事情,劉建方他們走出挺遠,徐峰的電話還沒有打完。螞蚱朝徐峰揮揮手,催他快點兒。劉建方他們來到路旁,先把油管卸到路邊,等車開走,螞蚱跟劉建方搶先扛起一根油管。劉建方一腳踩進泥水中,工靴立刻被吸住,他吃力地拔出工靴,朝前邁去,另一只腳又被吸住。螞蚱走在頭里,顯得有些吃力,他不但個兒不高,還顯得有些單薄,他試探著將腳邁出去,腳撲哧一聲陷入稀泥里,等他費力地拔出腳,另一只腳又陷進去,每邁出一步,他都付出很多力氣。劉建方在后面盡量把身子放低,避免油管的重量前移,叮囑螞蚱慢點,腳踩實了再走。前面是個水坑,螞蚱踩下去,撲哧一聲雨水沒到波稜蓋兒,工靴里立刻灌滿了水。他想抬起腿,可肩上扛著重物,怎么用力也拔不出腿來。劉建方著急地問道,螞蚱咋啦?不行就擱下。螞蚱站在雨水中,喘著粗氣。他憋足了勁,用力拔出腿來,誰知一腳沒有踩穩(wěn),刺溜一滑,一屁股坐在雨水里。他兩手緊緊地握住油管,雨水淹沒到他的肩頭。劉建方也死死地握住油管,他怕油管突然脫手,傷著螞蚱。螞蚱試了幾次,沒有打雨水中站起來。突然,螞蚱肩上的重量驟減,他扭過臉,見隊長將油管接了過去。螞蚱站起身,要接過油管,隊長說,你去歇歇,我來。
螞蚱來到路上,跟趕過來的徐峰扛起油管就走。來到井場,螞蚱放下油管,蹲在地上,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姚舜開玩笑說,咋啦,掉蛋啦?螞蚱說,別小瞧人,我能扛得動。螞蚱站起身,跟著徐峰往路邊走。螞蚱扛起第二根油管,覺得肩上一陣火辣辣的疼,身子不由縮了下。咋啦,螞蚱?徐峰喊道。螞蚱一咬牙,挺直了身子,說沒事兒,就走下路基。走了一半的路,他的肩膀就失去知覺,林濤折回來要換下螞蚱,螞蚱擺擺手,繼續(xù)往前走。
六十根油管,劉建方他們用了三個多小時扛到井場。大伙七扭八歪地坐在井場上,嗓子干得直冒煙。螞蚱身上的工服經(jīng)烈日的烘烤已經(jīng)干透,當他放下最后一根油管,眼前一黑,險些跌倒。他彎下腰去,身體隨著呼吸不住地起伏。姚舜走過來,關(guān)切地在他肩上拍了下,螞蚱哎呀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劉建方趕過來,要看看螞蚱的肩膀,螞蚱不讓。劉建方不由分說,硬是撥拉開他的手,解開工服上的紐扣,見螞蚱的肩上血乎乎的,肩膀腫得老高。劉建方心疼地說,不能扛就別扛,壓壞咋辦。螞蚱說,大伙都在扛,我咋能躲開,我扛一根,別人就少扛一根,都不容易。徐峰端過一缸子水,遞給螞蚱,螞蚱仰脖喝了下去。
七
徐峰出事了。劉建方得到信兒時正在井上。井上只有他和姚舜、螞蚱三個人。由于人手短缺,忙活半天也不出活。劉建方大汗淋漓,工服被汗水溻透。他已經(jīng)喝了十多缸水,肚子灌得飽飽的,可嗓子眼還是干得直冒煙。螞蚱抱怨說,這天兒干活兒真是活遭罪,白天熱得要命,夜里是趕都趕不走的蚊子,一巴掌下去一手血。正在這時,一個大班來到井上,讓劉建方給隊長打電話,他來是給徐峰打替班的。劉建方甩掉粘滿油污的手套,掏出手機。隊長告訴他,徐峰被公安局帶走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劉建方給徐峰打電話,手機關(guān)機。他黝黑的臉繃得緊緊的,眉頭擰成個疙瘩。在他的印象中,徐峰是個比較平和的人,怎么會和公安局搭上邊呢?螞蚱走過來,問道,出啥事兒啦?劉建方說,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先干活兒吧,下班再說。
晌午吃飯的時候,隊長來到井上,將劉建方拽到一旁,低聲說,剛才我到分局去了,通過關(guān)系打聽了一下,徐峰是因為打人被分局抓起來的。劉建方不解地說,這小子性格挺穩(wěn)的,不是那種好惹事兒的人,咋驚動了分局?隊長輕嘆口氣,說問題出在他愛人身上,你們整天在一起,沒看出啥苗頭嗎?劉建方搖搖頭,沒有,他平時話不多,更不談家事,干活兒一向表現(xiàn)不錯,他愛人咋啦?隊長沉吟了會兒說,徐峰的愛人半年前和單位的一個同事好上啦,那人也是個有家室的人,有個兩歲的兒子。為追求徐峰愛人,他離婚啦,想跟徐峰愛人結(jié)婚。徐峰愛人雖然背著他跟那人亂搞,可并不想跟徐峰離婚。兩個人就這樣耗著。每當徐峰上班,那人就來到徐峰的家。他已經(jīng)掌握了徐峰的工作規(guī)律,徐峰前腳一走,那人后腳就進屋,時間掐得非常準。徐峰雖然有點覺察,可抓不到把柄。前天你們上夜班,徐峰是不是后半夜走的?劉建方想了想說,頭半夜干完活兒,后半夜沒事兒,徐峰說他要出趟門,趕早晨的火車,我同意啦。隊長接著說,徐峰回到家里,打開燈,見那兩個人光著身子睡在床上。徐峰憤怒得失去了控制,沖上去,對那男人一陣暴打。起先徐峰并沒有動他的愛人,是他愛人抱住他,讓那男人快跑。這一舉動,令徐峰徹底失望啦,他一個倒背,將他愛人摔到地上,照她頭上狠打兩拳,她立刻癱軟在地上。這時那男人又沖進臥室,手里揮舞著菜刀,徐峰用胳膊一擋,挨了一刀,他沒有給那男人機會,奪過菜刀,對那男人又是一陣暴打,直到那人昏迷過去。后來呢?劉建方問道。隊長說,上下樓的鄰居聽到動靜,打電話報了警,徐峰就這樣被拘留啦。劉建方說,他應該算自衛(wèi),是對方先動刀子。隊長說,幸虧他沒有動刀,不然后果無法收拾。劉建方問道,那兩個人現(xiàn)在咋樣?隊長說,都住院啦,現(xiàn)在就看他們受傷的程度。劉建方聽到這兒,氣惱地一腳踢飛一塊土坷垃。
打井上下來,劉建方打電話給孫茜,讓她到醫(yī)院,接父親出院,他跟哥兒幾個立刻打車直奔分局。分局的人說人已送到拘留所,幾個人又趕往拘留所。在會見室等了會兒,徐峰身穿號服走了進來。他撲到窗口,兩手死死地按在玻璃上,淚水打眼眶滾落下來。劉建方安慰他說,不要難過,我們支持你。螞蚱哽咽說,徐哥,有啥事兒需要我們辦的,你吱聲。徐峰說,孩子,幫我照顧孩子,我倆家都是外地的,在這兒沒有親戚。劉哥,幫我照顧孩子,他在鄰居家里,我想先不告訴家里,父母身體不好,我怕他們受不了這個打擊。如果我被判啦,再把孩子送到我父母身邊去。劉建方說,你放心,孩子放我這兒,我會照顧好的。
孫茜做夢也沒有想到,劉建方突然抱回來一個孩子。孩子叫豆豆。雖然劉建方給她做了解釋,她還是無法接受。豆豆挺招人喜愛的,只是一想起豆豆的母親她心里就犯膈應。她仿佛在豆豆的臉上看到一種媚態(tài),那雙眼睛,那微翹的鼻子,都讓她瞅了不舒服。她心里擱不下這孩子,幾次讓劉建方把豆豆抱走。劉建方說,他媽媽住院,爸爸被抓,你說把他送哪兒去?孫茜說,我不管,不能把這孩子放在家里,我怕豆豆把萌萌拐壞啦。劉建方說,瞎扯,豆豆還小,能懂啥。她眨眨眼說,我可聽說男孩隨母親,等豆豆長大了也不見得是好貨。劉建方不耐煩地說,你嘴上積點兒德,別這樣咒孩子,這孩子夠不幸的啦。孫茜說,這女人也不知道是咋想的,這不把孩子坑了嘛。劉建方說,是呀,想想豆豆也夠可憐的,這么小歲數(shù)就攤上這事兒。
劉建方由于經(jīng)常上夜班,工作沒有個規(guī)律,接送豆豆的事兒就落到孫茜的身上。孫茜每天一早就得爬起來,給兩個孩子做飯,急急忙忙地送到托兒所,晚上到托兒所把兩個孩子接回家,又忙活做飯。幾天下來,累得腰酸腿痛。她雖然心里老大的不高興,可礙于劉建方的情面,一直把話憋在心里。白天還好說,大人上班,豆豆、萌萌上托兒所,晚上可就不消停了。豆豆睡覺時總要找媽媽,找不到就哭,哭得孫茜心煩。劉建方見孫茜臉上流露出不悅,忙把豆豆抱在懷里哄,實在不行,就抱到廣場上去,讓豆豆看噴泉,看老頭老太太打太極,看一些中年男女跳僵尸舞。他知道孫茜的性格,所以處處賠著小心,唯恐她哪天發(fā)作起來,鬧得無法收場。他想只要堅持一段日子,等徐峰的案子結(jié)了,再把豆豆安排到一個地方。豆豆玩得很開心,不想身上讓蚊子咬了幾個包,紅腫起來,劉建方趕緊回家,給豆豆抹上消毒藥水。豆豆回到家,又開始找媽媽,各屋亂竄。孫茜說,他這樣鬧,會影響萌萌學習的。劉建方把豆豆帶到陽臺,給他講故事,直到豆豆睡著。他將豆豆放到床上,蓋上毛巾被,用手搓搓臉,來到客廳。孫茜玩笑說,我看你待豆豆比待萌萌都上心,這孩子是不是你的?劉建方一臉嚴肅地說,這玩笑你也開得出?我是看孩子太可憐,我沒有啥本事,只能讓孩子盡可能高興些。再說,孩子也是暫時在這兒待段時間,等事情一了結(jié),就該走啦。
劉建方一上夜班,哄豆豆的事兒就落在孫茜的身上。也不知道為什么,豆豆哭鬧,劉建方哄一會兒就不鬧了。到了孫茜這兒,干哄也哄不好,氣得孫茜沒轍。幾次揚起手想給豆豆幾巴掌,到了巴掌沒有落下去。萌萌打臥室跑出來,說小弟弟鬧,我無法寫作業(yè)。孫茜只好抱著豆豆出門。
一天,豆豆先吃完飯,跑到萌萌的臥室,爬到椅子上,好奇地拿起筆在本上亂畫。萌萌吃完飯,看到作業(yè)本畫亂了,非常惱火,用力一推,撲通一聲豆豆一頭栽到地上。豆豆哇地痛哭起來。孫茜正在刷碗,聽到動靜,慌忙跑過來,抱起豆豆,見豆豆的額頭上鼓起個大青包,她揚手給了萌萌一巴掌,說你推他干啥,你六歲,他兩歲,你比他大四歲,咋就不知道讓著他,你看頭都磕壞啦,看你爸回來揍你。萌萌抽搭兩下,委屈地哭了。孫茜扭頭看到作業(yè)本,全明白了。她輕嘆口氣說,你爸也是,凈往自己身上攬債,我都要累死啦,快別哭啦,撕掉重寫。
這天晚上,劉建方白班,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他又到拘留所看徐峰去了,一路上心里很沉悶。進了屋,見豆豆坐在地上哭,擱在電視柜上的青花瓷掉到地板上,碎片散落一地。劉建方知道,這青花瓷瓶可是孫茜的心愛之物。劉建方瞧見豆豆的頭上鼓起個包,心里不由涌起一股火,說,一個花瓶碎就碎啦,你干嘛打孩子!孫茜氣得滿臉通紅,喊道,我實在受不了啦,你快把孩子抱走吧。劉建方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這是我的家,一個孩子你都容不下,虧你還是個做母親的。孫茜哪受得了劉建方的指責,她沖上來,伸手去抓劉建方的臉。劉建方覺得臉上一陣疼痛,他撥開她的手,用力一推,孫茜一屁股坐到地上,隨即哎呀一聲打地上躥起來,短褲上殷紅一片。她怒睜雙眼,再次撲向劉建方。劉建方把她推倒在沙發(fā)上,抱起豆豆沖出門去。
劉建方在路上疾走,想著安頓豆豆的地方。思來想去,只能將豆豆放到母親那兒。他來到父母家,將豆豆托付給母親。母親瞅他臉上有兩道血痕,問他咋回事,是不是跟孫茜吵架啦?劉建方說,你別問啦,幫我?guī)Ш枚苟梗魈煳以龠^來。
劉建方推開家門,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屋里亂七八糟,像被洗劫了一般。當他的目光落到魚缸上,不由倒抽口涼氣,只見魚缸破了個洞,缸里的水淌得滿地都是,二十條鸚鵡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他揮舞起拳頭,照自己的頭打去,直到頭一陣暈眩。他抱住自己的頭,腦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他站起身,想收拾下屋里的殘局。就在他抬起腳往下落時,突然看到一塊碎玻璃上趴著那條清道夫。身上布滿黑色斑點的清道夫,寬大的背鰭輕輕顫動。他趕忙接了半盆水,將清道夫放進水里。清道夫接觸到水,又恢復了靈氣,它一反常態(tài),翻卷過身子,面向他,胸腹的棘刺收縮著,吸盤不住地翕動,仿佛向他述說剛才發(fā)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
一顆淚珠吧嗒一聲落進盆里,濺起一片水花……
八
螞蚱換上工服,拎著頭盔往外走,經(jīng)過劉建方的身旁,突然停下來,問道,你臉咋啦?劉建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沒啥,這不好好的嘛。螞蚱盯著劉建方的眼睛說,不對,你跟嫂子吵架啦,因為豆豆?劉建方說,別瞎說,我跟你嫂子好著呢。螞蚱說,有事兒大家擔,別一個人硬扛著。說罷,調(diào)頭走出更衣室。
晚上,劉建方對付了幾口,坐車到父母那兒。母親正在刷碗,父親躺在床上。他里外屋轉(zhuǎn)了一圈,不見豆豆的身影,問道,媽,豆豆呢?母親不解地說,不是你讓人接走了嗎?劉建方心里咯噔一下,急問道,誰接走的?母親說,他說他叫螞蚱,你爸住院時他去過。劉建方忙接通手機,手機里響起螞蚱的聲音,劉哥,我知道你會來電話,豆豆我接走啦。你咋不言語一聲,嚇我一跳。螞蚱說,我要說啦,你能讓我接走嗎?大叔剛出院,嬸兒一個人忙里忙外,哪兒有精力照顧一個兩歲的孩子,我把豆豆放到我父母那兒,放心,沒事兒的。劉建方覺得螞蚱說得在理,想到他跟孫茜的緊張關(guān)系,不由輕嘆口氣,說,謝謝啦,兄弟。
劉建方來到岳父家,岳父在廚房忙著做飯,萌萌趴在桌上寫作業(yè)。他問萌萌,你媽呢?萌萌說跟姥姥出去啦。萌萌拽著他的衣袖往外走,他對萌萌的舉動感到納悶。萌萌仰起臉,望著他說,爸爸,你要跟媽媽離婚嗎?他心里一驚,說沒有哇,誰說的?萌萌的眼里滾出兩顆淚珠,媽媽說的,她要跟你離婚。他心疼地蹲下身,擦去萌萌腮上的淚,說,別哭,爸爸不會離婚的。萌萌哭泣說,我沒有爸爸啦,我不想離開爸爸。他眼睛濕了,將萌萌摟在懷里,說,萌萌,爸爸永遠不會離開你。萌萌像是想起什么,打他懷里掙脫出來,認真地說,爸爸,小弟弟頭上的包,不是媽媽打的,是我把他打椅子上推下去摔的。他一聽愣住了,你說啥?萌萌膽怯地說,他把我的作業(yè)用筆畫亂啦,我……劉建方明白了,他錯怪了孫茜。
岳父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說建方,你們的話我聽見啦,進屋說吧。劉建方牽著萌萌的手進屋,將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愧疚地說,爸對不起,是我誤會了茜茜,不該動手推她。岳父生氣地說,我女兒打小到大,我沒有動她一個指頭,你咋能動手呢?你也太沖動啦。劉建方漲紅了臉,說,爸,對不起。岳父說,你跟我說沒用,關(guān)鍵是茜茜。萌萌怯怯地走過來,說姥爺,爸爸都認錯啦,你原諒他吧。岳父伸手將萌萌拉進懷里,在她頭上輕撫了幾下,說還是我們萌萌乖。
孫茜跟岳母走進屋,看到劉建方,她眼睛一瞪,你咋來啦?你出去,這個家不歡迎你。劉建方賠著笑臉,一個勁地給孫茜解釋、道歉。孫茜還是不依不饒,嚷著要離婚。萌萌見狀哇地哭了起來。岳父打廚房出來,厲聲喝道,別再鬧啦,既然是場誤會,說清楚啦,也道歉啦,干嘛得理不饒人。孫茜嚷道,他打我就不行。岳父生氣地說,一會兒你跟建方回去,不許再鬧啦,否則,我不認你這個女兒。岳母見氣氛緊張,忙打圓場說,都別爭啦,夫妻沒有隔夜仇,一會兒吃完飯,茜茜跟建方回去。孫茜還想說,岳母說,你爸高血壓,你是不是想把他氣出病來?孫茜的嘴嘎巴了下,把話咽了回去。
沒等到家,萌萌就趴在劉建方的肩上睡著了。他安頓好萌萌,洗涮了下,來到臥室。孫茜合衣躺在床上,劉建方動手去解孫茜的衣裳,孫茜氣囊囊地說,別碰我。劉建方嘻皮笑臉地說,老婆,一切都是我的錯,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以后這家你說了算,想做啥就做啥。孫茜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劉建方受到鼓舞,麻利地褪去孫茜身上的衣物,兩個人很快就做到一處。
午夜,井場上一片寂靜,劉建方幾個人圍在桌前吃飯。平日吃飯,大伙有說有笑,這幾天卻顯得格外沉悶。姚舜說,也不知徐峰會不會判刑,媽的,想想這事兒就窩囊,老婆被人睡啦,自己還進了監(jiān)獄,讓我非整死他不可。螞蚱說,要不,咱幫他找個律師?劉建方拍下桌子,說,對呀,我咋沒想到,咱應該找個律師問問。
哥兒幾個來到律師事務(wù)所,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律師聽了情況介紹,沉思良久,說,這個案子最好的處理辦法是讓對方撤訴,這樣就不會追究你們那同事的責任。否則,他就是再事出有因,也是有過失的。
劉建方讓大伙回去,容他再想想。等大伙一走,他立刻打車去了醫(yī)院。他怕人多嘴雜,哪句話說不好把事情搞砸了。他先找到徐峰的愛人,那女人冷淡地躺在床上,右手打著點滴。他做了自我介紹,告訴她孩子由螞蚱的父母照顧著,讓她放心,還說豆豆天天都哭鬧著找媽媽。女人別過臉去,劉建方說,徐峰是愛你的,就因為愛你,他才特別在意你,不讓別人欺負你。如果他被判刑,就會丟掉工作,豆豆才兩歲,正是需要父母疼愛的時候,可他卻沒有,他幼小的心靈會蒙上灰暗的陰影,甚至影響他一生。你是豆豆的母親,不會希望孩子這樣吧,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劉建方見女人沒有反應,想了想說,你休息吧,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劉建方走到門口,女人喊住了他,說要見豆豆。劉建方揪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見女人坐在床上,滿臉淚痕,輕聲說,明天我把豆豆帶來。
劉建方在住院二部找到那個男人,男人頭上纏著繃帶,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警惕地望著劉建方,劉建方把他約到走廊,說,我今天來,是跟你談徐峰的事兒。男人冷著臉說,我對他不感興趣,我要看看是他的拳頭硬,還是法律硬。劉建方聽了這話,心里騰地竄起一股火,恨不得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壓住火氣說,就是在法庭上你也占不到啥便宜,是你勾引人家老婆,破壞人家家庭。是你用刀砍人,把對方砍傷,對方迫不得已還手,屬于正當防衛(wèi),大不了防衛(wèi)過當,處理起來也不會太重。你就不同啦,你闖進人家,勾引人家老婆,還動手傷人,你以為法律會維護你這種行為嗎?那樣社會不就亂套啦,哪還有真理可言。劉建方有些激動,他停頓了會兒,穩(wěn)下情緒,又耐心地說,這事兒要是傳到你們單位,領(lǐng)導會咋看你,同事會咋看你,你還有臉待下去嗎?男人說,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出這口惡氣。劉建方雙眼一瞪,語氣生硬地說,徐峰有一幫兄弟,他們是作業(yè)工,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個個身上都有一股血性,保不準今天讓你丟一只胳膊,明天讓你斷一條腿。男人說,你威脅我?劉建方說,不,我在規(guī)勸你。徐峰有個兩歲的孩子,你忍心讓這孩子心靈上蒙受痛苦嗎?愛是給予,是讓對方幸福,可你做的這一切是讓對方痛苦。你的愛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這種愛是自私的、無恥的,是應該遭到社會譴責的。男人沒有了剛才的那種囂張,站在窗前,許久沒有吭聲。說了半天,你要我做啥?男人問道。劉建方說,撤訴,拯救一個家庭,為了你的愛人,如果你真的愛她。人活著不能只為自己,要為別人做點兒啥,要積點兒德,人在做,天在看,否則,會遭天譴的。男人眉頭緊鎖,望著窗外發(fā)呆。顯然,劉建方的話在他那堅硬的心里撬開了一條縫。男人嘶啞著嗓子說,讓我想想。
一周后,徐峰被放了出來。
劉建方回到家里,見萌萌正趴在桌上,往盆里瞧,問道,萌萌看啥呢?萌萌說,爸爸,這魚咋不動呢,是不是生病啦?
劉建方笑著說,這魚叫清道夫,它總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清理著周圍的垃圾。萌萌說,可這水都渾啦。劉建方說,這幾天光顧忙別的事兒,把它忘啦,走,跟爸爸換水去。
萌萌捧著盆走在頭里,劉建方笑呵呵地跟在后面,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