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玲

很多時候，人們被困在生活里，無奈也罷，甘心情愿也罷，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花開花落。于是，每至歲末之時，我或去鄉(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或干脆踏上遠(yuǎn)方的路途。

到達(dá)麗江古城時，天已全然黑了，冷冷的風(fēng)吹來，我好似從悠長的夢里醒來，點(diǎn)點(diǎn)清爽起來。跟在客棧老板周姐的身后，穿過夜色里的麗江小巷，沿街那些將紅未紅的燈籠，那些悠閑的游人，都晃晃著暖暖的親切。不由暗暗慶幸自己英明地丟開一切瑣事，來麗江過年，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明，我就站在古城四方街了。從四方街出發(fā)，四條老街朝東南西北四個方面延伸出去，始終隨水的曲直而行。抬頭看看天，就在天際邊，玉龍雪山之上，已有隱約的金黃的陽光。行人很少，偶有穿民族服裝的納西族老婆婆迎面而來。乃沿河而行，麗江如畫卷般在我眼前漸漸鋪開，我的腳步慢了下來，再慢了下來。小河清澈透明，緩緩地流淌，水里碧綠而細(xì)長的水草柔柔地隨水舞動。綠的水草上，散落著魚兒，金黃色的，紅色的，傻傻的，胖胖的，惹得我看來看去，心隨著魚兒游走。

就在四方街一側(cè)，西河沿岸，有一排納西老式木屋，屋外便是狹窄的石街，竟是赫赫有名的新華街，酒吧一條街。街的一半是方石板路，一半是西河，沿河植有不少柳樹。街的兩側(cè)便是無數(shù)的酒吧，所有臨河的酒吧門前，幾乎都有窄窄的小木橋。來麗江之前，早就聽說麗江的酒吧。透過光光的垂柳，看酒吧里繽紛的霓虹，如夢微微搖晃。走了一圈，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麗江酒吧的名字大都很好聽，阿倫故事、一米陽光、櫻花屋、驢友酒吧、千里走單騎、在水一方等等。而我走進(jìn)酒吧卻是一種意外。

這天上午，游過木府之后，我又走到了酒吧一條街。那些納西老屋，大都為二層，屋檐下吊著只只紅燈籠。屋子里，擺著些鋪著土花桌布的木桌，光線有些幽暗，有些安靜。也許酒吧樓上更安靜，適合獨(dú)自安靜地坐著，想想事情，傷傷心，喝喝悶酒，流流眼淚。可酒吧真是太多，我拿不定主意，自己該走向哪間，便隨意在街上游走。畢竟是除夕，街上人不多，酒吧里人也不多。櫻花屋的店面很大，已有人在嚷嚷地喝酒。逛了大半天，我覺得有些累了，終于走進(jìn)驢友酒吧。這是間小酒吧，簡潔又安寧，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七八張木制的長條桌。桌上鋪了綠白格子土布，桌上的小陶罐里插了些帶枝的茶花，綠的葉，紅的花，演繹著早春的韻致，穿著民族服裝的姑娘在店里忙活。我挑了靠窗的桌子坐下，看了看店里懸掛著的紅燈籠，看了看貼在墻上的行走麗江的照片，心里漸漸安寧下來。而窗外，陽光泛著象牙黃的光芒，光光的柳枝搖曳生姿，還有隱約的流水聲。我愜意地坐在長椅上，慢慢地品著濃濃的普洱茶，一如品味生活的滋味。三三兩兩的路人不時走過，并沒有打斷我的好心情，紛繁的思緒淌過旁邊的小河，飄向遠(yuǎn)遠(yuǎn)的藍(lán)天……

幾位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忙著在門口兩側(cè)木柱上貼春聯(lián)，時有小小的爭論響起。靠門的角落里，一直有兩位中年男人靜靜地坐著，此時便不時指揮小伙子們。哦，那結(jié)實(shí)的男子黑黑的臉膛，穿著黑黑的上衣，不茍言笑的模樣，應(yīng)是老板。后來，我坐到了酒吧門前的長條石凳上，曬著太陽，看著門口紅紅的對聯(lián)。老板走了過來，我倆便隨意地聊了起來。他告訴我，他姓曹，已在古城開了幾家銀店，至于開這家酒吧，只是為了方便驢友。也許他是戶外運(yùn)動的愛好者吧，我也沒有多問。之后，又聊了些關(guān)于麗江古城的話題，相約晚上在酒吧一起過新年。

重新在那些小巷里穿行，看看老房子，看看清亮的水，到處都是平和安寧，沒有過年的喧嘩與激越。后來，沿水而行，我竟走到黑龍?zhí)?，就和好多人一起，懶懶地坐在得月樓下曬太陽，自是沉醉不知?dú)w路。直至傍晚時分，悠悠地趕回客棧，得知老板娘請所有房客吃年夜飯。兩大桌擺在院子里，大家卻有些落寞，吃得有滋沒味。隨后，紛紛回房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時間歌舞充斥了客棧?？焓c(diǎn)時，有人在小小的院落里吆喝：去酒吧喝酒呀！大家爭先恐后地來到院子里，隨后嘻嘻哈哈地相跟著出門。紛亂的笑聲灑滿了曲折的小巷，很快融入了熙熙攘攘的酒吧街。

古城的夜晚要比白日更皎潔艷麗，西河兩邊的酒吧掛滿了紅燈籠，在水面上倒映出朦朧的紅光，水上不時有許愿燈飄過……酒吧里就是音樂、啤酒、喧鬧的世界，熱浪滾滾而來。大家都走進(jìn)了櫻花酒吧，我卻依然在街上走來走去。我發(fā)現(xiàn)家家酒吧都有歌手，歌手歌唱得很好，在那種嘈雜迷人的氣氛聽他們唱歌很能觸動人心底的痛感。也許是除夕之夜，歌手的歌聲有了些激越有了些留戀有些了傷感。屋檐下的紅燈籠隨風(fēng)搖曳，似團(tuán)團(tuán)紅云氤氳于整個小城，似彩霞在游離，更似新嫁娘的面紗。也有人在對歌，一群人對一群人吼，加上重重的嘈雜，所有人都像掉進(jìn)了一壇陳年老酒里，又瘋又醉又從容?？赡苁枪糯娜四蛯懦堑奈幕景桑麄兊撵`魂造就了麗江的淡然與激越，使得麗江古老而不脫俗，典雅而不枯朽，滄桑而不落魄。

我又坐進(jìn)了驢友酒吧，每張桌子上都燃著紅蠟燭，跳動的燭焰散發(fā)出浪漫的情懷。酒吧里比白天熱鬧多了，桌子都滿了，三個年輕的歌手坐在酒吧中央，高高的椅子上，朦朧的臉龐，有些滄桑的歌聲，令人恍然如夢。我看了看，最左邊是鼓手，穿花毛衣扎著朝天辮留著小胡子，手在鼓上輕快地拍打著節(jié)奏，再過去就是兩名吉他手，抱著吉他自顧自地彈著，不時瞇著眼唱，很陶醉的模樣。最右邊的歌手穿著白色的毛衣，戴著紅色的筒帽，他的歌聲有些磁性與力量，渲染著某些懷舊的情緒。此時，我看到靠墻還有一張空位子，忙擠了過去，點(diǎn)了一杯咖啡。我靠著椅背舒服地坐著，愜意地看著小胡子鼓手打鼓，其鏗鏘的節(jié)奏令我迷醉。我對面的一桌坐了滿滿一桌人，喧嘩地喝著啤酒。一位黑衣女孩走上前去，搶過白衣歌手的話筒，不管不顧地唱起了《突然的自我》，憂郁厚實(shí)的嗓音牽起我的憂傷，我不禁也輕輕地唱著：“把開懷填進(jìn)我的心扉/傷心也是帶著微笑的眼淚/數(shù)不盡相逢等不完守候/如果僅有此生又何用待從頭……”

歌一停，酒吧猛然陷入沉靜，莫名的沉靜。白衣歌手也站了起來，去身后的吧臺上拿過一大杯酒，站著喝了起來。僅僅一會兒，酒吧又鬧了起來，喝酒，劃拳，唱歌，嘻笑，兀自在喧囂的世界里沉浮。而我，不由回頭眺望逝去的又一年，沉在眼前影影綽綽的情境里，久久地，如一尊沉默的石獅。這時，酒吧的曹老板，坐在靠邊吧臺那一桌，站起來朝我搖了搖手，我依然坐著沒動。一位高高的小伙子，便走了過來，笑著對我，姐姐，老板叫你過去，和我們一起迎新年呢。我有些了感動，便巍巍地站起來，跟著走了過去。滿桌都是酒吧里的年輕人，我身邊便是酒吧里的調(diào)酒師。曹老板遞給我滿滿一大玻璃杯酒，我猶豫著接過，他笑著大聲說，來，干杯！和我們一起喝喝酒！大伙都笑著紛紛和我碰杯，然后瞇眼喝了起來，滿滿一大杯就空空如也，咚地將杯子放在桌上。我平日難得喝酒，也不禁端起酒杯，閉著眼猛喝了一口。哦，又冰又澀還有些辣，爾后又有些許的輕松。一種全新的滋味鼓舞著我，我竟與大伙一起連碰了幾次杯，一大杯酒也讓我喝掉了大半。頭便有些暈了起來，看小伙子們的笑臉都有些飄搖了，我極力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不動。小伙子都忙活去了，曹老板也去招呼客人了，我獨(dú)自坐在那用心地聽那鼓那歌。

過了一會，年輕的調(diào)酒師又坐了回來，悶頭喝掉了大半杯酒。我看了看他，便看出他有些不快活，不由問道：帥哥，新年快到了，怎么有些不高興？他又喝了一口酒，嘆了一口氣，說，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想想自己又虛度了一年，就不開心呀！我忙端起酒杯，與他碰了一下，說，小伙子，你正是好年紀(jì)，多想開心的事呀！他仿佛遇到知音，時不時地喝一大口酒，叨叨地與我聊起他的故事。他原本有一輛大貨車跑運(yùn)輸，可不想出了交通事故，便來到這酒吧當(dāng)調(diào)酒師。天天泡在酒吧里，總覺得與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yuǎn)，可到底該干什么，卻又惘然無措。時斷時續(xù)的歌聲里，小伙子憂傷的訴說感染了我，我端起酒杯與他碰杯，大聲地對他說，從新開始，只要你心懷夢想，你一定會成功！此時，一桌的年輕人都陸續(xù)回來了，爭著碰杯，爭著喝酒，活力四射。調(diào)酒師卻回到吧臺忙碌去了，我的頭更暈乎了?；秀币老￠g，我又獨(dú)自坐在電視機(jī)旁看春晚。當(dāng)午夜的鐘聲敲響之際，我拿著一大盤紅彤彤的鞭炮，來到空空的頂樓，天空灰蒙蒙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我點(diǎn)燃了鞭炮的引線，便趕緊跳開。引線急劇地燃燒，鞭炮便震天動地響了起來。其時，我滿心酸澀，舊年過去了，新年又來了。而現(xiàn)在，我坐在麗江的酒吧里，有迷離的歌聲，還有辛辣的酒，卻如此想念老家轟鳴的鞭炮。

年輕的調(diào)酒師再回到桌子旁時，手持著一枝鮮紅的玫瑰，將花直直地遞給了我。他真誠地說道，姐姐，謝謝你，我一定會重新開始！鮮艷的玫瑰令我驚喜，我緊緊地握在手里。我走出酒吧時，夜已深沉，酒吧街依舊沉浸在爛漫的柔情里。慢慢地走過四方街，我醉眼朦朧，抬頭仰望天空，蒼穹是如此深邃，一時竟然忘卻身在何方。

一去經(jīng)年，往事已遠(yuǎn)。麗江還是麗江么？驢友酒吧還是驢友酒吧么？年輕的調(diào)酒師又在何方？我自是不得而知。可至今想來，曾經(jīng)突然自我的滋味依然撞擊著我，依然引誘著我。而我，很多時候，只能在庸常的生活里，無奈地載沉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