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費婷婷
內(nèi)容摘要:考夫曼在《存在主義》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啟存在主義的序曲,而將加繆作為結尾。雖立足于不同民族,但都發(fā)出詛咒。在現(xiàn)代性認識、存在困境上,二者都展現(xiàn)張力,卻是不同方向的撕扯?,F(xiàn)代性,施特勞斯認為至少起源于馬基雅維里,又經(jīng)笛卡爾、康德一路演繹,二十世紀到頂峰。最寬泛的信念:相信歷史,遵從進步,要求擺脫對自然正義的訴求,走向科學理性。而舍斯托夫?qū)ν邮蠘O為推崇,認為其表現(xiàn)了悲劇哲學意蘊:要拋棄過去相信和熱愛的,把過去奉為理想的東西視為虛假和反常。本文從《一個荒唐人的夢》與《局外人》出發(fā),借助舍斯托夫“悲劇哲學”理論,從三個方面對現(xiàn)代性困境做一番淺探。
關鍵詞:荒唐人 局外人 悲劇哲學 現(xiàn)代性
一.超越的形而上學
悲劇哲學不關于此世,而關于超越。上帝死于人的理性殺戮:善與惡、真與假、自由與秩序相互撕扯,產(chǎn)生危機:與神分離。理性一分為二,古典理性首先是存在,其次是功用;而現(xiàn)代理性只保留工具性:解剖一切,唯獨無法彌合自我。
1.指出荒誕
局外人的荒誕體驗莫過于法庭審判。檢察官抱定“他是罪犯”則“他必然有罪”,臆測動機。局外人無情揭露出所謂理性法制社會的荒誕。荒唐人談及世界,直言“過去一無所有,將來也永遠一無所有。”①(489)小說第五部分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集中表達自己看法:
他們盡管認為過去的幸福完全不可置信,不過是一種傳聞,但他們卻又那樣向往有朝一日能重新變得清白、幸福……然而,如果他們真能回到他們逝去的那個純潔無瑕的幸福境界,如果有人突然讓這種境界再次呈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并且詢問他們是否有意重返故地——這時他們肯定會表示拒絕。
言行不一造成的沖突與“知識高于感情,對生活的認識高于生活”的論調(diào),共同構成人類此在世界的荒誕,陀氏指出極端理性造成了人類荒誕結局。
2.拒絕虛無
承認荒誕并不產(chǎn)生意義,“只有在人們不贊同荒誕的情況下,荒誕才有意義。”(加繆)在找尋意義的十字路,荒唐人與局外人選擇不同。局外人在虛無中借助肉體感覺追求真實。在他唯一一次正面談及母親的死時說道:【40、41】
肉體上的需要常常使我感情混亂。安葬媽媽的那天,我很疲倦,也很困倦,我根本沒體會到那天的事的意義。我能夠肯定地說的,就是我更希望媽媽不死。
“肉體的判斷并不亞于精神的判斷。”(加繆《西緒弗斯神話》)人的肉體存活方能思想,局外人毫無避諱。由此面對律師為使審判結果對其有利而做出種種誘導的嘗試,局外人斷然拒絕。即便遭遇誤解和攻擊,局外人依舊視真實為行為準則,“永遠都不演戲”。
荒唐人用自殺反抗荒誕。不接受命運偶然性與荒誕合理性,準備自盡,小女孩的出現(xiàn)讓子彈偏離了既定軌道。
因為手槍已經(jīng)擺在我的面前,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感到這件事肯定就要發(fā)生了……(651)
于世界,洞若觀火;于自己,選擇自殺拒斥荒誕,然而生死口處,他依舊保有同情:
很顯然,既然我是人,而不是自詡,暫時也沒有化為烏有,那么我就還活著,因此就會有苦難,有憤怒,有為自己的舉止而感到羞恥的心。(650)
于是,面對存在著的人類,荒唐人表現(xiàn)出理解與深沉的愛:
任何時候,任何時候我都沒有中斷過我對那個地球的愛,就是在離開它的那個晚上,我也許比任何時候都愛得更苦……為了愛,我甘愿受苦。我愿意,我渴望就在此刻含著熱淚去親吻我離去的那一個地球,我不愿意,也不接受在任何別的地球上復生?。?56)
陀翁所堅持的抗拒,是以神性的關照、愛的持守、不可或缺的善惡熔鑄成信念之基,希望以神圣之道德抵御現(xiàn)代浪潮。人不能只愛上理由,應當愛活著本身。幼童早夭,少女失貞,而犬狼壽終,陀翁惑于天道,認清理性無法解釋一切。
二.臨界境遇的思維
悲劇哲學是在臨界境遇中產(chǎn)生的反抗性思維,指人的生存達到邊界、發(fā)生危機遭遇。
1.荒唐人的受苦
《地下室手記》里曾說:“痛苦——要知道,這是產(chǎn)生意識的唯一原因?!敝挥型纯嗖拍苁谷斯矸词 ;奶迫丝释诳嚯y中流盡最后一滴血,他深刻認識到悲痛——去愛那塊骯臟的大地,甚至比那個大地是天堂的時候更愛它。
于是,在“受苦”的臨界境遇中,荒唐人選擇懷著痛苦去愛。
2.局外人的冷漠
對于局外人,苦難與生死,似乎并不關心,因為找尋不到意義。在面對阿拉伯人時,雖然告訴萊蒙不能隨意開槍,但當自己處于萊蒙的境況時,卻做出無法挽回的決定。莫索爾有罪,因為不論是“不想聽女人的哭聲”,還是只為了“逃避太陽”、“找一片陰影休息一下”,全都無法成為槍殺他人的借口。莫索爾申辯導致他扣動槍機源于人類的天性——“肉體上的需要常常使我的感情混亂”。莫索爾并不承認他對他人的死亡負有責任。面對死在自己手里的生命,局外人這種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的確令人驚訝。
局外人冷漠,雖徹底決絕,“永遠都不演戲”,但與科學理性的技術虛無同流。在“受苦”的臨界境遇中,他選擇用冷漠保持拒絕。
三.生命的終極追問
悲劇哲學不是說教,誰也無法逃脫偶然命運和必然死亡,它揭示的正是偶然與必然的心理,是個性自由——拒絕科學與理性,拋棄美與崇高,追求生命真實。
1.荒唐人的信仰
荒唐人在一種灰暗現(xiàn)實中生發(fā)出祈愿,反抗歷史理性,主張超越傳道。文中隱含疑問:要不要寬恕劊子手?按照教義,答案是寬恕。問題是,人非神,無法判決,正因此直面苦難會產(chǎn)生倫理焦灼。悲劇哲學贊同對必然性的反抗,訴諸信仰,但信仰中的最高存在是否有效?最高存在者究竟能否使人避免死亡和受苦?
不過悲劇哲學所說的不是訴諸上帝就能改變外部狀況,而是在于人內(nèi)在感受的改變。從外部來看,無論人有無信仰,都要服從自然規(guī)律,同樣要受苦和死去。從內(nèi)部看,信仰使人的自發(fā)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這種改變有可能內(nèi)在地消解個人與世界、個人與普遍性和必然性的對立。在信仰之中,改變在內(nèi)不在外,因此常常難以得到驗證。進入信仰世界也并不意味著對人的存在問題擁有最后的解決方案。endprint
2.局外人的自由
莫爾索追求絕對,指出被理性絕對化的規(guī)范和道德是謊言,但他尋求的自由和荒唐人并不一致。對虛無的叩問、對本體的焦慮,盤桓于終極維度?;奶迫藢ψ杂傻淖穼な且粋€深入認識自我的過程。在歷經(jīng)絕望后,真正意識到存在:人不是上帝,無法預定。
而局外人不同于陀翁的永恒訴求。自由似乎只顯露難以忍受的消極面:對一切價值的否定,他的自殺是向往絕對自由。要超越任何境遇,要把無所謂,或?qū)ΜF(xiàn)世的否定堅守到底。邏輯推演的結果,否定性不僅只針對于境遇,更包括自己。
當人們把自由看成無限制,也就成了絕對受制于境遇了。伯林在《兩種自由概念》中闡述過“退居內(nèi)在城堡”。當世界殘酷不公,當一個尋求公正、自由的人覺得無能為力,發(fā)現(xiàn)太多的行動被堵塞了,退回自身便有不可抵擋的誘惑,逃至真實自我的內(nèi)在城堡便以個人主義形式興起,那些贊揚人生尊嚴的人就會產(chǎn)生一次向內(nèi)的遷徙。所以與其說局外人把握住了自由,不如說是個二律背反。
自由在陀翁那作為本體或上帝的饋贈,無疑與信仰勾連。然而更重要的,他支持良知自由的自體絕對性,局外人的命運無疑指向自我選擇??梢娫诂F(xiàn)實鐐銬束縛的疊加中,自由作為天賦本性,展現(xiàn)為翻騰的生命力。它是面對壓迫的狂喊,是頭顱撞墻的瘋癲,是仆地的斑斑血跡。是死,也是生:是生死間一次怒瀉。
似可窺見,在現(xiàn)代性的道路上,陀翁和加繆有著明顯對峙。一個痛苦的選擇:是永恒信仰,還是生命的絕對當下?不管怎樣,我們了解了陀翁以神性來抵抗虛無,在苦難中相愛;而加繆則以荒誕的激情去鄙棄束縛,追尋自由。
參考文獻
[1][俄]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M]漓江出版社,1988年
[2]W.考夫曼編著:《存在主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薩特》[M].商務印書館,1987年
[3][俄]列夫·舍斯托夫:《悲劇的哲學——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尼采》[M].張杰譯,漓江出版社,1992年
[4]黃真梅:《小說如何面對荒誕的世界——談加繆的<局外人>》[J].《法國研究》1999年,第2期
[5]張磊:《論<一個荒唐人的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史上的重要性》[J].《俄羅斯文藝》,2012年第2期
注 釋
①有關《一個荒唐人的夢》的引文選自《陀思妥耶夫文集——中短篇小說選下》潘同瓏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有關《局外人》的引文選自柳鳴九譯本,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前者頁碼以()標出,后者以【】標出。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