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從網(wǎng)上看到一篇博客文章《中國為何出不了門羅那樣的作家》。文章立意是不能輕視短篇小說而只追求長篇小說的“宏大敘事”,希望中國作家也能像門羅那樣以短篇小說表現(xiàn)日常生活并探究心靈的“深洞”。文章的內(nèi)容我是贊同的,不贊成的是那題目。其實當(dāng)代中國作家寫短篇小說的大有人在,林斤瀾就是一位短篇小說大師,堪稱中國的契訶夫。
我1978年結(jié)識林斤瀾以后,就尊稱他為林大哥。2009年,他病重住院,我去看望他,大聲呼喚:“林大哥,心武看你來了!”他睜大眼睛望著我,幾秒鐘后,忽然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就在我離開醫(yī)院約一小時后,林大哥駕鶴仙去。他贈我的、我自己買的那些他的小說集,是我枕邊的常備書。
林大哥是美男子??箲?zhàn)時期,他作為流亡學(xué)生,在重慶成為舞蹈家戴愛蓮的學(xué)生,攻芭蕾舞。那時他只有十七八歲,戴老師有時會帶些學(xué)生參加文化界的活動,因之他得以目睹那時重慶文化界不少人士的風(fēng)采。多年后他與我閑聊,有回就說到馮亦代。馮比林大10歲,那時候馮的正式身份是印刷廠副廠長,經(jīng)常參與進步文化界活動。他寫雜文隨筆,翻譯海明威的作品。
林大哥跟我形容,他所看到的馮亦代,30來歲,西裝革履,鬢如刀裁,面若美玉,風(fēng)流倜儻,談笑風(fēng)生。但是到上世紀80年代我見到馮亦代時,他卻分明是一位眼袋突起、面有褐斑的老人,不過雙眼依然炯炯有神,總是笑瞇瞇的。
1978年,我參與《十月》的創(chuàng)刊,編輯部派一位女士去找林大哥約稿,去時見林大哥正坐在小板凳上,俯身在椅子上寫作,“遠看他像趙丹,近看像孫道臨”?,F(xiàn)在80后、90后可能不知趙、孫是何許人了,上世紀60年代,他們是全國電影院統(tǒng)一懸掛的22位大明星照片中的兩位帥哥明星。林大哥一人兼具兩位帥哥之美,非同小可!后來我請他到寒舍小酌,說起那位女士對他的印象,他先呵呵一笑,忽又正色對我說:“人不可自以為美,美是脆弱的!”
林大哥回憶起上世紀50年代初,那時候他是北京人藝的編劇。有一次,戲劇界人士在老北京飯店宴請?zhí)K聯(lián)戲劇家,他坐在末席,觀察到位列前席的路翎,儼然一個美男子,也是西裝革履,扎著領(lǐng)帶,其瀟灑俊逸,不讓當(dāng)年在重慶見過的馮亦代。當(dāng)時路翎微醉,舉著盛葡萄美酒的玻璃杯,很銷魂的模樣,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兩年以后,路翎就作為“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的主犯鋃鐺入獄。多年后路翎刑滿釋放,住在胡同雜院里的一間破屋,衣衫襤褸,滿臉皺紋,每天需扛大笤帚掃街。
改革開放后,“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分幾步平反,路翎重返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作協(xié)那棟住宅外面的街上,我見到一個兩眼發(fā)直、脊背佝僂的老人。他的衣衫倒整潔,但那愣愣地朝前癡走的模樣,令我驚異。后來知道,那正是路翎。那形象給予我刺激,使我想到《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及甄士隱的解析,想到了脂硯齋批語中的“少年色嫩不堅牢”。
他們在1949年以前都屬于進步的文化人士,磕磕絆絆地穿越了詭譎的世道,迎來了改革開放,但就有跟我一輩的人,對他們深為鄙夷。
在馮亦代謝世前的五年,我見到他的《悔余日錄》。他對自己被劃為“右派”后充當(dāng)“臥底”一事(就是接觸下臺的政治人物,向有關(guān)部門報告其思想動向)自我曝光,有人讀后感到深惡痛絕,但是我覺得他能自我揭發(fā),也就是表達了懺悔。那是被傷害者的悲劇,也是馮亦代的悲劇。我比較愿意從脆弱的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這個角度,以大悲憫的情懷,來看待馮亦代晚年勇于公開自己當(dāng)年日記的行為。讀他的那些日記,我們可以了解,人性在苛酷的生存環(huán)境里,善惡等因素會如何激蕩,那種痛苦掙扎令我們不忍自居審判者,而寧愿把他的那些文字當(dāng)作一面鏡子,來檢視自己人性的弱點。